郭艷華

（北方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2019年，習近平總書記在視察甘肅嘉峪關時強調，長城凝聚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和眾志成城、堅韌不屈的愛國情懷，已經(jīng)成為中華民族的代表性符號和中華文明的重要象征，要做好長城文化價值發(fā)掘和文物遺產傳承保護工作，弘揚民族精神，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凝聚起磅礴力量[1]。長城不僅是古代軍事防御措施，更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符號與象征，承載著中華文明與中華民族精神。寧夏作為古代農耕文化、游牧文化與絲路文化的交匯地，是歷代駐防之要塞，戰(zhàn)國、秦、漢、隋、金、明等歷史時期均在這里修筑長城。千百年來，寧夏長城見證了古代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以及走向“大一統(tǒng)”的歷史進程，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不斷凝聚的歷史鏡像。寧夏境內現(xiàn)存戰(zhàn)國秦長城、秦漢長城、隋長城、宋壕塹，以及明代的西長城、北長城、陶樂長堤、河東長城、徐冰水新邊、固原內邊等各代長城遺址共1 500余公里，其中可見墻體1 000余公里，附屬烽燧、墩臺、輔舍、關隘、城堡、品字形窖、壕塹、擋馬塞等設施1 200余個[2]。寧夏古代長城分布之廣、數(shù)量之多、歷史跨度之長實為顯著，也因此贏得了“中國長城博物館”的美譽。學界從考古學、歷史學、地理學、地質學、建筑學等方面對寧夏長城多有考證和研究，但鮮有從古代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與文學創(chuàng)作相結合的視角觀照寧夏長城。古代寧夏長城主題詩歌是傳承長城文化的重要載體，它記錄了西北邊疆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步伐，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和眾志成城、堅韌不屈的愛國情懷，承載著守望和平、開放包容的時代主題。探究古代寧夏長城主題詩歌的文化內涵，不僅是對當前西北地域文學研究領域的開拓，更在凝聚長城精神、培育文化自信、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等方面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和當代價值。

一、寧夏長城主題詩歌的創(chuàng)作風貌

“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毛澤東的《清平樂·六盤山》展現(xiàn)了紅軍從勝利走向勝利的豪邁氣概，也讓世人領略到寧夏長城的雄渾壯美?？v觀古代寧夏長城主題詩歌，從時間和地域分布而言，早期多以“蕭關”“回中”為意象，吟詠固原境內的秦漢長城；后期多與賀蘭山、靈州、鹽州相關聯(lián)，集中于對隋長城、宋壕塹與明邊墻的抒寫。就內容而言，詩人通過對寧夏長城的歌詠，或抒發(fā)建功立業(yè)的偉大抱負，或表現(xiàn)保家衛(wèi)國的豪情壯志，或感慨修筑長城的艱辛，或贊頌邊關雄奇瑰麗的絕美風光。在創(chuàng)作風格方面，隨著時代變遷以及詩人心境的不同，寧夏長城主題詩歌時而蒼涼悲壯，時而昂揚雄壯，總體上呈現(xiàn)出蒼涼雄勁的地域風貌與慷慨沉雄的家國情懷相互映照的審美意蘊。與此同時，古代寧夏長城主題詩歌通過“蕭關”“紫塞”“賀蘭”“靈州”等關聯(lián)意象的運用，為邊塞詩注入了更加剛健、深沉的情感基調，也逐漸勾勒出寧夏作為邊關要塞的歷史形象。

自《詩經(jīng)》開始，就有關于寧夏古長城的描寫，《小雅·出車》中寫道：“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獫狁于襄！”[3]416殷周交際之時，犬戎、獫狁等北方少數(shù)民族在今寧夏固原地區(qū)游牧，西周末年，獫狁勢力發(fā)展壯大，周宣王命令尹吉甫帥兵直搗其聚居地，又命南仲在朔方筑城增兵、設立軍事?lián)c，即“王命南仲，往于城方”，“天子命我，城彼朔方”，南仲所筑之城是互不聯(lián)結的城堡，戰(zhàn)時可遙相呼應，有學者認為這是長城最早的雛形。與之相應，《小雅·六月》有“薄伐獫狁，至于大原”[3]425，嘉靖《固原州志》記載：“周宣王時，獫狁內侵，至于涇陽，命尹吉甫將兵伐之，至于大原。原之名始見于此，乃雍州涇河北之大原”[4]278。文獻中的“大原”正是今天的寧夏固原，展現(xiàn)出寧夏固原作為守護中原之要沖的悠久歷史，與此同時，長城所凝結的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精神也從“天子命我，城彼朔方”的詩句中呼之欲出。

漢代的樂府古題《上之回》《飲馬長城窟行》與寧夏長城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早期樂府民歌《上之回》的“上”指漢武帝，“之”是去的意思，“回”則指秦漢時期連接中原和黃土高原的“回中道”。《上之回》詩云：“上之回，所中益，夏將至，行將北，以承甘泉宮。寒暑德，游石關，望諸國，月支臣，匈奴服。令從百官疾馳驅，千秋萬歲樂無極?！盵5]156作品通過描述漢武帝巡游邊疆，展現(xiàn)了當時強盛自信的國家風貌，以及與邊疆各民族和樂融融的和平氣象?！讹嬹R長城窟行》作為樂府古題，最早出現(xiàn)在漢代，原辭已亡佚，后多為魏晉詩人所借用，在《宣統(tǒng)固原州志》《民國固原縣志》《寧夏歷代詩詞集》等文獻中，收錄了漢末至魏晉時期陳琳、王褒等人的《飲馬長城窟行》，認為該樂府古題中的長城屬地與寧夏有關。

魏晉南北朝是古代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時期，長城成為邊塞詩中體現(xiàn)多民族交流的意象，并與大漠、虜騎、汗馬、疾風、秋草、旌旗、明月、胡樂等意象相結合，呈現(xiàn)出邊塞“陰山日不暮，長城風自凄”（戴皓《從軍行》）、“長城兵氣寒，飲馬詎為難”（江總《驄馬驅》）的荒涼凄美景象。當時，詩人多借長城意象表達對戍邊將士的憐憫和同情，流露出對戰(zhàn)爭的譴責和對和平的渴望。曹丕、沈約等代表人物均以《飲馬長城窟行》為母題，將建功立業(yè)、懷家思歸、同情民生、渴望和平等更為豐富的情感融入其中，使得《飲馬長城窟行》成為后世借以關懷民生、守望和平的經(jīng)典樂府古題。

至隋代，隋煬帝楊廣兩次修筑長城，加強防御體系的建設，維護和鞏固“大一統(tǒng)”的和平局面。楊廣自擬漢樂府古題作《飲馬長城窟行示從征群臣》，以“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萬里何所行，橫溪筑長城”開篇，展現(xiàn)當時長城的雄偉壯闊，而“豈臺小子智，先圣之所營。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一句則流露出上下一心眾志成城修筑長城的自豪感和使命感。雖然歷代長城主題的詩歌有很多以民本思想為出發(fā)點，譴責當權者大興武備，但正如楊廣詩中所提到的，修筑長城的初衷是保衛(wèi)邊疆，在歷史不斷演進的過程中，長城守護一方安寧，推動著中原與游牧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使得戰(zhàn)爭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大幅減弱，從而成為守望和平的象征。

隨著詩歌藝術不斷走向成熟，“蕭關”和“回中”仍不斷被后人吟詠，成為古代寧夏長城主題詩歌的經(jīng)典意象。如盧照鄰的《上之回》直接借用了《鼓吹曲》的原句“回中道路險，蕭關烽候多”，王維《使至塞上》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千古傳唱的名句，其尾聯(lián)“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更成為展現(xiàn)寧夏古長城內外景象的經(jīng)典表達。在歷代寧夏長城主題詩歌中，唐代出現(xiàn)“蕭關”意象的頻率頗高，如岑參的《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以“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描寫蕭關蕭瑟的秋景；王昌齡的《塞下曲》以“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渲染出蕭關無人的空幽意境；杜甫作為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非常關切西北邊情，并在《喜聞盜賊蕃寇總退口號》（其一）中發(fā)揮藝術想象，以“蕭關隴水入官軍，青海黃河卷塞云”勾畫出蕭關塞外荒寒遼闊的景象。

宋、遼、西夏、金這一時期，長城的駐防體系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同時也促進了經(jīng)濟繁榮與民族交融，成為凝聚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紐帶。其間宋代士大夫從社會功用、文化傳承等方面對長城予以關注，并繼續(xù)把長城作為詩詞作品中的審美意象和抒情對象，其中也包含著對寧夏長城的描述。北宋曾沿固原地區(qū)的戰(zhàn)國秦長城挑挖壕塹，“蕭關”和“回中”時常出現(xiàn)在宋代詩人的筆下，如梅堯臣的“欲向蕭關外，窮陰雪暗沙”（《環(huán)州通判張殿臣亢》），劉敞的“游騎夜入燒回中，烽火朝傳過隴上”（《防秋》），蘇軾的“胡騎入回中，急烽連夜過”（《將軍雷勝得過字代作》），陸游的“上谷飛狐傳號令，蕭關積石列城陴”（《塞上》），都以類似的意象表現(xiàn)出對邊疆的關切，展示出宋代士大夫的家國情懷?？梢?，“蕭關”和“回中”凝結了歷代文人的邊塞情結，成為古代詩歌中的經(jīng)典意象和文化符號。整體來說，歷史上關于“蕭關”“回中”意象的抒寫，均以寧夏固原地區(qū)為中心，或實寫或虛指，既展現(xiàn)了邊關戰(zhàn)士保家衛(wèi)國的豪情壯志，也寄托了思婦的兒女柔情，不僅為后世深入了解古代西北地域詩歌的創(chuàng)作風貌拓展了視野，同時也進一步彰顯了長城象征和平的歷史形象與文化意蘊。

隨著不同歷史時期戰(zhàn)略方位的轉移，賀蘭山、靈武、靈州、鹽州等也成為寧夏長城主題詩歌中的標志性意象。賀蘭山位于寧夏北部，山體成南北走向，東面庇護著寧夏銀川平原，西面哺育著內蒙古阿拉善左旗的牧場。長城沿著賀蘭山山麓修建，借助山勢的險要，增強了防御能力。自周朝，賀蘭山一帶就有先民的活動。唐代長城主題詩歌中開始出現(xiàn)賀蘭山意象，其中，盧汝弼的“朔風吹雪透刀瘢，飲馬長城窟更寒。半夜火來知有敵，一時齊保賀蘭山”（《和李秀才邊庭四時怨》）流露出動人心魄的邊關豪情；顧況的“仰秣如上賀蘭山，低頭欲飲長城窟”（《梁司馬畫馬歌》）是對賀蘭山及其周邊長城的藝術想象。北宋長城主題詩歌中的賀蘭山意象進一步融入了士大夫期望民族交融的情懷，梅堯臣以“西城橐來賀蘭，入貢美玉天可汗。蕭關夜開月團團，彈箏古峽鳴哀湍”（《寄渭州經(jīng)略王龍圖》）表達對宋夏議和的積極態(tài)度；周邦彥則通過“中都久住武城坊，屋頭養(yǎng)駱如養(yǎng)羊……焉知不將萬人行，橫槊秋風賀蘭道”（《薛侯馬》）反映出長城周邊民族交融的場景，表達對和平的渴望。被譽為“金人樂府第一”的鄧千江詞作《望海潮·獻張六太尉》，描寫了“靜塞樓頭曉月，依舊玉弓彎”的長城夜色，并以“招取英靈毅魄，長繞賀蘭山”作結，表達建功立業(yè)的情懷與對和平的渴望。至明代，不論是張居正的“一聲羌笛吹關柳，萬卒雕戈擁賀蘭”（《塞下曲》），還是徐渤的“賀蘭山下戰(zhàn)塵收，君去征途正值秋。落日故關秦上郡，斷煙殘壘漢靈州”（《送康元龍之靈武》），均如畫卷一般展現(xiàn)了邊關的磅礴與蒼涼，也寄寓著詩人渴望結束征戰(zhàn)、守望邊關和平的內心愿景?？梢哉f，在歷代詩人眼中，賀蘭山已不僅僅是一座山，它與長城一道，相依相伴，成為守護邊疆安寧的精神象征。

靈州與靈武是西漢時期同時設置的兩個縣，唐以后，靈州、靈武郡、靈武都督府實為一地，這里作為中原農業(yè)人口與北方游牧民族的交錯地帶，是西北重要的軍事要沖，也曾是郭子儀駐守、唐肅宗登基的地方。在古代詩詞中，此地與長城烽堠共同見證著西北邊關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過程。李益的《夜上受降城聞笛》云：“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被貥贩?、受降城均指今寧夏靈武，該詩用夜景烘托出戍邊戰(zhàn)士普遍而迫切的鄉(xiāng)愁，被胡應麟譽為“中唐絕句之冠”；“西北正傳烽堠急，靈州共喜信臣居”（張蠙《送盧尚書赴靈武》），“山橫舊秦塞，河繞古靈州。戍守如無事，惟應獵騎游”（呂溫《奉送范司空赴朔方》）等詩句則展現(xiàn)了邊疆安寧的和平景象，流露出唐代詩人昂揚自信的開闊胸襟。宋代詩人更加關心邊情，“萬里靈州地，他年漢朔方”（劉攽《題陜西圖》），“靈州城下千株柳……他日玉關歸去路”（張舜明《西征回途中二絕》）等詩句就表達了對邊塞安定、家國統(tǒng)一的憧憬。明代詩人徐渤在《送康元龍之靈武》中感慨“落日故關秦上郡，斷煙殘壘漢靈州”，依舊重視靈州在古代政治、軍事中的重要地位。鹽州在靈州的東南方位，武德元年，鹽州城借靈州為治所，兩地均為駐防要塞，鹽州還是唐代產鹽的戰(zhàn)略要地，白居易名篇《城鹽州》歌頌了唐人的英勇智慧，并以“自筑鹽州十余載，左衽氈裘不犯塞”展現(xiàn)了鹽州城作為長城的重要關節(jié)，在維護邊塞安定中所發(fā)揮的作用。

在中國歷代長城修筑史上，明代規(guī)模最為浩大。明朝為加強長城的防務指揮，調遣長城沿線的兵力，在長城設有九鎮(zhèn)，其中兩鎮(zhèn)在寧夏，即固原鎮(zhèn)和寧夏鎮(zhèn)。在寧夏靈武橫城到鹽池長387里的區(qū)域內，有一道明代修建的“河東墻”。嘉靖九年（1530），因原有的“河東墻”多半塌毀，總制尚書王瓊奏請朝廷，修筑了從橫城到鹽池長360里的“深溝高壘”，并沿邊置城設障，開設暗門以供雙方邊民定期進行貿易。嘉靖十六年，興武營附近的邊墻因“土沙相攔，不堪保障”，總制劉天和又自興武營以東拋開二道邊南移10 多里，修建了53 里長的一段長城，這些遺跡在鹽池境內尚有存留。在當時，“遠塞”“古塞”“舊塞”都是長城作為詩歌意象的別稱，與此同時，諸多以寧夏地名為詩名的作品均把長城當作展現(xiàn)邊關風貌的典型意象，如“胡盤河朔千營月，兵擁長城萬灶煙”（王瓊《駐兵花馬池》），“黃風吹遠寒，螟色下荒城”（楊守禮《入平虜城》），“遠近軍屯連戍壘，模糊碑刻鎖煙蘿”（朱栴《靈武秋風》），都是對寧夏古長城相關城隘的文學書寫，彰顯了古代寧夏長城在維護邊防安全中的重要作用?？偟膩碚f，這些突出寧夏地域特征的長城詩歌與早期涉及秦漢長城的詩歌相比，悲壯色彩有所削減，呈現(xiàn)出積極昂揚的雄壯氣象，描繪了邊疆雄奇的風貌，表達了詩人睥睨天下的民族自豪感。

寧夏長城主題詩歌將蒼涼雄勁的地域風貌與慷慨沉雄的家國情懷緊密聯(lián)系，呈現(xiàn)出外在審美與內在精神相得益彰的創(chuàng)作特征。詩人通過將長城與其他意象結合，借助邊關的獨特風貌，抒發(fā)各自不同的情感。如盧照鄰的《上之回》雖借用古句，并有秋風等意象，但節(jié)奏明快，氣勢豪邁，展現(xiàn)出初唐特有的昂揚進取精神。杜甫的《喜聞盜賊蕃寇總退口號》云“蕭關隴水入官軍，青海黃河卷塞云”，既有對西北邊關蒼茫壯闊的想象，又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與豪情。岑參在《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中以“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想象蕭關邊塞的秋日荒涼，流露對友人身處邊地的擔憂，“胡笳”“蕭關”“北風”等西北風物為離別蒙上了一層悲涼的色彩。孟霦的《寧夏吟》以“健卒登高望胡騎，將軍倚馬防烽燧……當時拓地秋荒遠，今望長城更在南”，展現(xiàn)了寧夏長城內外的遼闊壯美，充滿了家國強盛的自豪感。在古代寧夏長城主題詩歌中，詩人將長城與西北邊疆蒼茫遼闊的地域風貌、民族交融的風俗人情聯(lián)系起來，展現(xiàn)抒情主人公的所思所感，增加了詩歌的情感基調與思想內蘊，抒發(fā)了深厚的家國之情以及渴望和平統(tǒng)一的強烈愿望?？梢哉f，古代寧夏長城主題詩歌不僅是記錄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文學鏡像，也是中華民族不斷走向凝聚統(tǒng)一的精神圖景，具有以詩存史、詩史互證的文學價值與歷史意義。

二、寧夏長城主題詩歌中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鏡像

長城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從修筑長城的初衷來說，它是防衛(wèi)邊疆的重要屏障，而在歷史不斷演進的過程中，長城成為促進古代多民族政治和平、經(jīng)濟交往、文化交流的重要保障。正如學者董耀會所言：“長城自產生之始，就伴隨著中華文明的發(fā)展。長城保障了中華文明按照自身的軌跡延續(xù)、發(fā)展，保證了中華民族幾千年延續(xù)不斷的歷史記載和文化傳承，促進了國家的政治統(tǒng)一?！盵6]古代寧夏長城見證了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交流，成為凝聚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紐帶，長城周邊形成“九邊生齒日繁，守備日固，田野日辟，商賈日通，邊民始知有生之樂”[7]552的祥和局面即是例證。有學者認為，對于長城，“不能以單純的軍事觀點去注釋，而必須從中華文化和整體時空去把握。長城出現(xiàn)的直接原因是軍事的，但深層原因卻是文化的和經(jīng)濟的”[8]。長城不僅僅是古代軍事設施，更是見證中華民族發(fā)展的精神象征。古代長城主題詩歌依托長城在長期歷史過程中孕育出的文化內涵，傳遞了歷代文人思鄉(xiāng)懷歸的家園情懷、保家衛(wèi)國的堅定志向以及期待家國和平的美好祈愿，從而成為映照中華民族共有思想與共有情感的文學鏡像。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寧夏是羌、戎和匈奴等先民聚居地之一。此后，秦朝在此設北地郡，駐兵屯墾，筑長城，修秦渠，開創(chuàng)了引黃灌溉的歷史。寧夏長城見證了秦漢時期西北各民族向中原遷徙，走向“大一統(tǒng)”的歷史進程，貫通中原與北地的“蕭關”由此成為寧夏長城詩歌中歷史最為悠久、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意象。漢樂府古詩《上之回》描述了漢武帝沿回中道出蕭關，巡視疆域、鞏固邊塞、展示國威的歷史圖景。漢文帝時期，匈奴北入蕭關，殺都尉孫卯，燒毀回中宮。后來，為了加固北大門，漢武帝設置安定郡，擴修回中道，數(shù)次巡視安定、北地，今天的寧夏全部納入漢代版圖之中，眾多移民定居于此，發(fā)展成軍屯民墾的大后方。固原作為西北重鎮(zhèn)的地位愈加突出，到光武帝時被譽為“高平第一城”，回中道則在張騫“鑿空”后成為絲綢之路上由固原通往關中，向北通往河西、西域的必經(jīng)之路，而由蕭關衍生而來的蕭關古道，實現(xiàn)了絲綢之路東段北道的貫通，極大促進了多民族交融與中西文化交流。《北征賦》開東漢抒情小賦之先聲，詩人班彪歷經(jīng)中原大亂，不愿目睹眼前亂象，“遂奮袂以北征兮，超絕跡而遠游”，登上長城，想到了蒙恬筑長城疲民，憑吊古戰(zhàn)場朝那，緬懷漢朝歷史上第一個抗擊匈奴的駐邊將領都尉孫印。詩人所記錄的安定、朝那、彭陽、高平均為寧夏固原的古地名，孫印駐守和戰(zhàn)死的地點就是匈奴通向中原的主要通道蕭關古道?？梢哉f，班彪以《北征賦》懷古思今，在流露反對戰(zhàn)爭、渴望和平之愿望的同時，展現(xiàn)了東漢時期寧夏固原長城內外的互融互通。

“塞上江南”是歷代文人對寧夏的美譽，今人多認為其彰顯了寧夏引黃河之利育良田萬畝的農業(yè)盛景，事實上，這一詞匯在早期還用來形容寧夏作為西北邊塞地區(qū)對華夏文化的接受與傳承。北周大成元年（579），大批江南居民遷居靈州，據(jù)《太平寰宇記》記載“本雜羌戎之俗，后周宣政二年破陳將吳明徹，遷其人于靈州，其江左之人崇禮好學，習俗相化，因謂之塞北江南”[9]760，大量江南移民對當時寧夏各族群眾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以至時人將寧夏社會習俗和日常行為與江南相提并論。在這一多民族聚居之地，人們的生活習俗也漸漸因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交往而交融。南北朝時期，由南入北的詩人王褒的《飲馬長城窟行》、北魏詩人董紹的《高平牧馬》都有長城沿線騎馬和牧馬的場景，并被關內文人普遍接受。馬政是中國古代一項具有戰(zhàn)略地位的制度，西漢為了反擊匈奴，大量增加馬政機構，寧夏處于農耕與游牧的交界地帶，水草豐美，又有受降于中原王朝而善于養(yǎng)馬的胡部聚落，朝廷便在固原高平設立馬苑，直至隋朝，寧夏南部始終是西北的馬政中心。馬政的設置促進了中原地區(qū)人口與邊疆少數(shù)民族在生活方式上的交流與交融。

“蕭關”意象在隋唐詩歌中依然延續(xù)，隋煬帝楊廣大業(yè)五年（609）三月西巡，六月至甘肅張掖，十一月返回東都洛陽。李德林《從駕還京》有：“姑射神游罷，蕭關獵騎旋……更待東山上，看君巡守篇?！薄笆掙P獵騎旋”即為隋煬帝東歸場景，揭示了中原王朝與西北少數(shù)民族往來的鮮活景象。貞觀二十年（646），唐太宗李世民在靈州與鐵勒諸部及回紇、粟特等部族首領會盟，“羈縻州府”由此成為唐代邊疆少數(shù)民族內附區(qū)域行政建制的固定模式?！办`州會盟”期間，唐太宗即興賦詩并刻石，史稱“太宗靈州勒石”，如今勒石碑殘破，僅存“雪恥酬百王，除兇報千古”一句，而這場民族團結盛會的故事則流傳至今。李世民在另一首《飲馬長城窟行》中以“迥戍危烽火，層巒引高節(jié)。悠悠卷旆旌，飲馬出長城”展現(xiàn)了軍隊在長城邊關的士氣，又用“揚麾氛霧靜，紀石功名立?；囊嵋蝗忠?，靈臺凱歌入”記述靈州勒石紀功一事，彰顯大唐萬國來朝的雄威。司空圖在《河湟有感》中寫道：“一自蕭關起戰(zhàn)塵，河湟隔斷異鄉(xiāng)音。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蕭關作為西北邊防要沖，歷朝歷代都有百姓自中原遷徙至此，戰(zhàn)時充軍，閑時耕種，世世代代，漢胡相融，語言也發(fā)生了變化。司空圖雖然用反向的口吻描寫了這一場景，但也從側面反映出各民族和諧共生、不分彼此的交融狀況。

宋代把戰(zhàn)國秦長城作為防御工事，并加以改造利用，即“循古長城塹以為限”[10]8985，這些長城周邊的居民正是宋代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見證者和親歷者。這一時期，遼、西夏、金主動接受儒家文化，并在生活方式上進一步交流交融。沈括的《鄜延凱歌》（其四）寫道：“靈武西涼不用圍，蕃家總待納王師。城中半是關西種，猶有當時軋吃兒?！币脏l(xiāng)音為話題，呈現(xiàn)了中原民眾與少數(shù)民族在長城周邊共同生活的場景。蘇轍的《郭綸》一詩以“郭綸本番種，騎馬雄西戎”展現(xiàn)了勇士郭綸的豪邁英姿，對郭綸“走馬救邊烽”“昔在定川寨”（今固原市原州區(qū)中河鄉(xiāng)大營村硝河北崖黃嘴古城）的記述，說明其常在寧夏固原的長城一帶活動，詩歌結尾，蘇轍用“此非介子推，安肯不計功。郭綸未嘗敗，用之可前鋒”表達了對主人公的贊賞和同情。作品借郭綸表達了文人壯志難酬的普遍遭際，展現(xiàn)了士大夫“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責任感和渴望家國一體的豪情壯志，可謂民族交融的真實寫照。

明代是我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鞏固和發(fā)展的重要時期，明太祖朱元璋致力于國家統(tǒng)一、社會穩(wěn)定和民族團結，提出“華夷無間”，明成祖朱棣也提出“華夷一家”的治邊主張，為明代形成疆域遼闊、國家統(tǒng)一的政治局面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我國歷史上雖提出過“華夷之辨”，但從不強調人群之間的區(qū)隔，而是突出中華文化開放包容的強大力量，隨著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不斷深化，夷“進于中國則中國之”[11]189成為民族交融的結果。明前期軍事力量強盛，隨著韃靼、瓦剌諸部的不斷南下，朝廷調遣大批官員進駐寧夏，“實以齊、晉、燕、趙、周、楚之民，而吳越居多，故彬彬然有江左之風”[12]57。據(jù)嘉靖《寧夏新志》記載，歷任寧夏巡撫的42 人中，有41 人來自浙江、江蘇、山東、山西等地，官員們在監(jiān)督軍務的同時積極修建各類學校，大興儒學，以文化人，并通過吟詩唱和詠懷抒情，形成了著名的“流寓詩派”，為寧夏留下了數(shù)量可觀的長城主題詩歌。如郜光先的《登長城關望闕》、楊應聘的《長城關同定宇飲眺和答》、王瓊的《駐兵花馬池》等，這些詩歌大都抒發(fā)家國情懷，表達了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寧夏的長城防御體系保障了長期和平交往，它并不是完全封閉隔絕的一堵墻，沿線的關隘、關口是長城內外經(jīng)濟文化交流、移民出入的重要通道，同時也發(fā)展出許多耕牧交錯、族群雜居的“板升”聚落，雙方開設官辦的貢市、關市、馬市，民間也自發(fā)形成了民市、月市、小市以互通往來。嘉靖年間，進士石茂華在《中秋登長城關樓》一詩中以“且喜休屠今款塞，長歌不覺露溥溥”表達了漢蒙和諧通商的喜悅之情，贊頌長城內外和平安寧的和樂景象，這與史料中的漢蒙互市可謂相得益彰。

清朝尤其是康熙以后，北方長城內外趨于安定，清政府致力于“大一統(tǒng)”，西北長城內外的民族交融不斷推進。乾隆在《古長城》一詩中盛贊“內外一家”的祥和局面。顧光旭在《五原》一詩中以“漢節(jié)蕭關道，唐宗靈武臺”回望漢唐時期蕭關和靈武在促進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的積極作用，流露對家國統(tǒng)一愿景的深切渴望。李重華在《過居庸》一詩中以“此去漠南皆枕席，馬蹄思踏賀蘭山”展現(xiàn)和平統(tǒng)一的宏闊景象，連馬蹄都開始思念古戰(zhàn)場賀蘭山，巧妙地反映了邊疆長治久安的狀況。方還在《舊邊》（組詩）的《寧夏》中寫道：“膏腴昔日稱蕃庶，蹂踐連年盡草萊。欲識金墻舊方略，浚渠卻是靖邊才”，并自注：“自陜西筑邊墻，洼為溝渠，修復秦漢故跡，邊城外固，溝渠內深，以資灌溉，全陜之利也”。通過詩歌作品與注釋的相互呼應，以“膏腴昔日稱蕃庶，蹂踐連年盡草萊”作對比，展現(xiàn)了修筑長城之后周邊農耕得到灌溉之利的繁榮場景，這無疑便于邊塞地區(qū)的農事生產，也促進了多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方還《固原》一詩的自注有云：“固原為八郡咽喉之地，虞詡守階州，找流亡，開漕道，羌人懾服，即其地也。”詩人借這組詩懷古思今，追憶明代的治邊方略，暗含對當下和平統(tǒng)一的自豪之感，由衷贊美多民族交融圖景?？v觀中國各歷史時期的長城主題詩歌，其集中展現(xiàn)了長城內外的自然風光與生活景象，從中流露出中華民族眾志成城、堅韌不屈、忠君愛民、保家衛(wèi)國的集體情懷。歷代文人站在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角度，用詩歌展現(xiàn)對長城的認識和推崇，使之成為“大一統(tǒng)”的精神象征以及各民族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的精神紐帶。

三、結 語

長城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載體，是中華民族的精神象征。歷代長城凝結著中華民族不畏艱難險阻、頑強不屈、英勇無畏的精神特質，也體現(xiàn)著中華民族協(xié)和萬邦、守護家園、和合大同的社會理想。古代寧夏長城主題詩歌是彰顯中華民族不斷走向安定繁榮的文學鏡像，記錄了長城內外不同的生產生活方式及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過程，凝聚了中華民族眾志成城的精神力量與博大胸襟。正如有學者所說：“各民族在寧夏地域上交錯雜居、文化上兼收并蓄、經(jīng)濟上相互依存、情感上相互親近，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fā)展，最終交融匯聚，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共同體?！盵13]寧夏長城主題詩歌是各民族交融鏡像的生動展現(xiàn)，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不斷凝聚的歷史表征。全面深入挖掘長城所蘊含的歷史意蘊與時代精神，可以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不斷激活中華文化的內在生命力。發(fā)掘古代寧夏長城主題詩歌的思想內涵與精神意蘊，不僅可以揭示古代詩歌發(fā)展與歷史演進之間的緊密關系，同時生動再現(xiàn)長城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fā)展的精神圖景，這對于新時代講好長城故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都具有獨特的文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