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堂具有明顯的地理空間指向,為作品中的景物描寫提供了基本的框架結(jié)構(gòu)。時間和空間是文學地理學的雙重維度,在確定地域范圍后進行時間和空間的解讀是文學地理學研究中必不可少的步驟。梅新林教授在思考時間擠壓空間的非健康顛覆狀態(tài)中提出了文學地理學雙層空間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探究在“三原”理論建構(gòu)中走向文學地理學的本原意義,即“版圖復(fù)原”“場景還原”和“精神探原”,對研究地域文化有重要作用。
本文從文學地理學角度對清代平山堂文學作品進行分析,研究平山堂作為文學象征符號在詩文中的文學價值,力圖進行“版圖復(fù)原”。首先從時空維度介紹平山堂的文學圖景,時間維度分為四季輪回和“日”“月”等意象中的時間意識,空間維度主要是文學作品中的視線轉(zhuǎn)移和情思遨游,其次探究平山堂作為文學地理景觀所具有的獨特魅力。
一、四季輪回
四季輪回是時間維度中最為顯著的一點,季節(jié)的景色變化帶給作者不同的心境,使之撰寫出具有不同思想意趣的文章。這些作品成為溝通景物與作者心境的中介,是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的載體。
(一)春頌——“春來山翠多,倚欄試吹笛”
早春天氣清明如鏡,曹寅的《早春泛舟至平山堂分韻》“倚天欄檻極空明”用“空明”二字寫天空的空曠澄澈。陳撰《寒食前五日,蓉槎招同諸子泛舟紅橋》其一:“嬉春原不厭纏綿,況是皴云嫩日天。憶得故園春信早,淡紅香白過湖船?!庇螛酚诖汗庵斜緛砭筒簧鷧捑?,何況是在皴云嫩日的日子,詩情畫意的早春景象令人魂牽夢繞?!澳廴铡敝笢睾偷年柟?,宋代陸游《出游》曰:“未須著句悲搖落,嫩日和風不似秋?!焙彻?jié)前,趁著微風不燥,泛舟游于紅橋,生動鮮活的游覽場景蘊含著作者獨特的生命體驗。
在古典雋雅,富有詩意韻趣的詩作外,也有不少懷有濃郁懷古氣息的詞作,如宗之瑾的《雙調(diào)望江南·楊柳風上平山堂作》“為憶歐公曾手種,別來還舞舊東風,可與昔年同”;汪文柏的《登平山堂》“堂外垂楊手植,金縷輕柔。今何在?空教指點,六一舊風流”。程夢星的《齊天樂·春日集平山堂》“嘆仙翁已去,空憶坡老。比部詞工,漁洋名重,當日清游頓杳。春寒料峭,更我輩登臨,一時憑吊”立足于生機盎然的文學場景中,見識到歐公、蘇公、王士禛等人的風采,先賢們“齊物于事而不愛事,事了拂衣去”的生命體驗意識,喚醒了今輩對歷史的沉思和對先人的緬懷。
(二)夏詠——“陶陶孟夏交,寂寂靈境造”
孟夏時節(jié)的平山堂交游也能給人以安寧,宗觀的《汪季甪平山結(jié)夏》“筆床茶灶松風響,只許吟詩客報關(guān)”,其中的“筆床茶灶”出自《新唐書·陸龜蒙傳》“不喜與流俗交,雖造門不肯見。不乘馬,升舟設(shè)蓬席,赍束書、茶灶、筆床、釣具往來”,用來贊美陸龜蒙淡泊名利的高尚品質(zhì)。在這里宗觀以陸龜蒙的隱士情懷自比,闡述在平山堂消暑時的隱者情操。
陳章的《夏日游平山堂遇雨》中,用“點急濺成珠,溜猛并作瀑”形容下雨時的景象,與“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有異曲同工之妙,“珠”形容下小雨時散落的雨滴,“瀑”形容大雨傾盆而下時的洶涌,對多雨的夏季進行了富有想象力的意義闡釋。此外,“斜暉靄松門,殘滴濕藤帽”有細雨蒙蒙的朦朧美,“林清獨鳥翔,塘白群蛙噪”描繪雨后的林中,獨鳥飛翔,群蛙聒噪的畫面,動態(tài)景象與前文的靜態(tài)景觀形成對比,且本句中“獨”與“群”形成對比,享有自由的鳥兒不畏懼人間的紛擾,即使一個人也逍遙自在。作者年少有名,文采斐然,十分厭惡官場生活,因此在有人推薦舉博學鴻詞科后也不為所動。在這里,作者以獨鳥自喻,有強烈的自我指涉性,以群蛙比喻廟堂上的官宦權(quán)貴,表明了不會與群蛙等烏合之眾同流合污的
決心。
(三)秋賦——“剩有寒泉冽,空余梧葉秋”
秋日平山堂寒意漸濃,許多詩作都以“寒”為詩眼。例如,金鎮(zhèn)有“芙蕖發(fā)朱花,離披香未殘。葭菼依岸生,簌簌驚秋寒”,睡蓮綻放朱紅色的花瓣,雖然垂落殘敗但仍有余香,蘆與荻依偎岸邊生長,紛紛落下的樣子驚動了秋寒?!拜缛I”,《詩·衛(wèi)風·碩人》曰:“葭菼揭揭?!泵珎麽屩骸拜?,蘆;菼,薍也?!彼参锾J荻和睡蓮在微涼的初秋仍然煥發(fā)生機,但“寒”意漸顯。
中國詩歌史上以“悲秋”為題的詩作繁多,秋季萬物凋零,蕭疏的景象總會讓人愁腸百結(jié),“中國古代悲秋文學的情感主調(diào)是光陰虛擲、歲月蹉跎、老而無成的感慨”,但也有文人在有意識的開拓中形成了清閑安逸的格調(diào)。汪耀麟《暮秋紅橋野望,呈金長真郡伯》:“一代紅橋路,三秋綠水灣……停車看柳樹,坐愛使君閑?!蓖粢朐诳滴跏辏?673)請求金鎮(zhèn)修整平山堂,并在復(fù)原后夜游紅橋作詩呈給金長真。尾句化用杜牧《山行》中膾炙人口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可見修補好的平山堂又恢復(fù)了往日盛況。
(四)冬吟——“近水煙光活,遙天雪意純”
冬日天凝地閉,萬籟俱寂,也是文人們登臨賞雪的絕佳節(jié)令。張湄的《冬日登平山堂和王阮亭先生韻》描繪景色,抒發(fā)感慨,“寒凝澗壑日色澹,古梅籬下枝低昂。絕憐蕪城憔悴客,歲宴不得停征裝”。寒霜凝結(jié)在山溝中,喜愛蕪城清瘦的文人,即使人到暮年也不會停下前去的腳步,表達了作者對清高雅潔的文人的追慕之情。
汪懋麟《人日,諸子游平山堂,大雪驟至,飲真賞樓,走筆得三十六韻》中“柳容青未著,梅意白如勻”,描寫冬日從柳條入手,很是新穎。唐代杜甫的《柳邊》“只道梅花發(fā),那知柳亦新。枝枝總到地,葉葉自開春”是詠柳的詩作,但是詩人卻從梅花著筆,描寫了初春的一隅景色。汪懋麟亦是如此,先詠柳條青色淺淡,示意春意不濃,接著引起所詠之物——梅花,雪花均勻鋪撒在梅花上,點明時節(jié)。
四季輪回中,詩人對平山堂的描繪表達了不同的心緒,在時間流轉(zhuǎn)中,平山堂作為精神載體慰藉了詩人的內(nèi)心。
二、晝夜晨昏
古人的時間意識強烈,除了四季輪轉(zhuǎn),還有“日”“月”“夜”“暮”等時間詞。陳維崧有言“那須愁日落,月掛柳枝青”。自古夕陽落日意味著破壞與消逝,容易成為人生失意的淚語,但“落日”這一意象在很多文人筆下不僅是時間的暗示,還是表達個體生命感悟的一種手段。丁澎《九日同人宴集,限登平山堂四韻,兼寄金長真太守》從“日落古重陽”到“野色暮蒼蒼”,身著樸素白袷的士人齊聚一堂,醉意中早已將茱萸插滿行囊,時間的絕望感融入詩句中,增強了生命張揚的力量感。
陳廷敬的《平山堂》中“江山遞明滅,暝宿茱萸灣”明亮遞減,“遞”突出時間流逝的動態(tài)美感,江山被黑夜籠罩,留宿茱萸灣時,面對幽遠蒼茫的平山堂,追憶歐公和蘇公登臨時遺留的古跡,詩語里充滿了對先賢的仰慕。詩人在自然體悟的同時不禁沉溺于空靈的冥想之中,期冀自己亦能像先人那般為世人銘記。吳綺《平山堂雜感和蘇江陵韻》從“殘日在”到“碧霞披”,金鎮(zhèn)分韻詩語里有“日落禪智塔”“日夕相追歡”,這些詩作里往往有表明時間的詞語,詩人創(chuàng)作時的語匯隨著情緒節(jié)奏的線性敘述變化,沒有刻意追求深刻,因此創(chuàng)造的遐思意境可以將讀者帶到遼闊的天空。
部分作品中也有待月的閑情逸致,如方原博的《八月十六日夜平山堂待月》描繪了在平山堂等待月掛枝頭的場景,“初出狂云里,隱隱含金光。少時北風大,驅(qū)云如驅(qū)羊。忽然平樓白,竹樹浮元霜”描寫月亮如初出的嬌羞少女,“初出”“少時”“忽然”等時間連詞連接前后月景,具有獨特的詩歌美學。“清狂”點明了作者靈魂在古今往昔境地中的懸浮狀態(tài),骨子里透出來的文人傲氣是鮮明的自我闡釋。釋行吉的同題之作中用“軋軋莎雞鳴,點點殘螢舞”渲染氛圍,“莎雞”的鳴叫聲和“殘螢”的起舞是對秋季的精練概括,與“荒原”“孤村”的凄涼景象形成對照。有關(guān)“日”的詩作也很多,汪楫的和韻詩集中有“登樓捫白日,浮云未許蔽”“朝來山出日,倏若三春暉。含光動林薄,物象欣有依”。當詩人把筆觸聚集到山川名物的景象上,欣賞者就能在一花一草的縫隙中發(fā)現(xiàn)詩人吐露出的情感和自我表達。
時間的流逝給人帶來蒼茫的歷史感,但主體并未因此意志消沉,相反,在晝夜晨昏的時光漂洗中,平山堂的時間維度越發(fā)顯著,沒有崇高的美學思想,也沒有顛覆性的自白方式,有的只是最原始的生命感悟。在自然和靈魂相融合的完美狀態(tài)中,任何意象和景物的描繪,都基于時間意義上的提煉。
三、空間轉(zhuǎn)換
梅新林教授在探究文學地理學的空間還原時設(shè)想了一種包括精神探原基點的“詩性空間”、具有開放性的“文化空間”以及具有深邃性的“原型空間”的“空間矩陣”結(jié)構(gòu)。在時間之外,空間轉(zhuǎn)換的重大意義理應(yīng)得到重視。因此本節(jié)在“原型空間”基礎(chǔ)上還原平山堂文學作品中的空間結(jié)構(gòu),追蹤文人們置身美景中的視線轉(zhuǎn)移和情思遨游。彭桂《上巳,平山堂修禊,分得“急”字》有細致描摹登臨平山堂經(jīng)歷的詩句:“出郭沿溪皋,登陸循蹬級。朱栱層煙浮,丹甍迥霄立。彌望騁云端,縱賞目不給……千帆帶潮回,津樹壓城濕。”這句話的場景由城郭內(nèi)到城郭外,由水上到陸地,由低處到高處,場面變換三次;接著朱紅色的門拱上繞著層層煙絲,紅色的屋脊矗立云端,視線由門拱到屋脊,側(cè)面展現(xiàn)平山堂的地理位置,這時場景在屋內(nèi);然后作者視線再次轉(zhuǎn)移,由屋內(nèi)到屋外,視線由近及遠,彌望遠處的云端,縱情賞景悅情;最后視線再次由遠及近,從遠處的千帆到近處的津樹,場景隨著視線轉(zhuǎn)移鋪排開來。多次視線轉(zhuǎn)變連接到一起就構(gòu)成了一幅動態(tài)的成像,十分生動。
又如,汪懋麟《同友人泛舟游平山新堂》有“畫檻云邊出,松門寺外通。堤長宜雜樹,臺敞正晴空”。作者的視線從畫有圖畫的欄桿到通向植有松樹的屋門,寺外大路開闊,河邊的長堤雜樹繁多,亭臺正敞對晴朗的天空。作者交代了同友人泛舟的游歷蹤跡,此處的抒情者同時是領(lǐng)路人,通過他的引領(lǐng),讀者仿佛進入了一個全新的詩性空間。類似展現(xiàn)遠近視線轉(zhuǎn)換的作品還有很多,蔣青《平山堂》的視線由堂前楊柳轉(zhuǎn)到江上晴嵐;宋犖《平山堂》極目騁長江,渺滄海之一粟;汪楫的燕集和韻詩由堂上檐檻到遠岫江帆等。
除了由近及遠的視線轉(zhuǎn)化,還有方位的轉(zhuǎn)移,如盛符升《平山堂中秋宴集,奉酬金長真觀察二十四韻》中“東瞰九曲池,西掬第五泉”,將平山堂的地理位置限定在九曲池和第五泉,利于讀者還原空間結(jié)構(gòu)。此外,還有俯仰結(jié)合的作品,如吳可馴《萬松亭》“仰攀云陰低,俯見江流大”。文人們從不同視角暢游園林,這些寫實的游歷軌跡如同散落在天上的星辰,連接在一起就可以串成有關(guān)平山堂園林的浩瀚星圖,幫助讀者還原園林的地理空間構(gòu)造。
四、結(jié)語
平山堂作為特定的地理場所,存在于地理空間和人類活動空間的雙重空間中,文人們聚集在這里進行文學交流和創(chuàng)作,同時發(fā)展他們的政治思想和人脈。本文列舉諸多有關(guān)平山堂的文學作品,分析清代文人們在時空維度展開的地理學想象,從文學地理學“版圖復(fù)原”這一視角切入,詳細分析了有關(guān)平山堂的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質(zhì)。以有關(guān)詩句為研究對象,通過對文學作品中時間和空間的分解,還原平山堂文學作品中的地理空間,有助于人們感受清代平山堂文學作品的神秘美感。
(蘭州交通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紀琳娜(1999—),女,山東煙臺人,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