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再別
月影翩躚,梧桐葉卷起濕透的舞姿
將今晚的酒意,鍍上秋天的足跡
枯荷在塘中撥弄漣漪的心事,光禿禿的水波
只剩盼望,等待滾燙的夏天
再一次綻開。近處沒有了熟悉的呼吸
蛙鳴已在初秋的起點走散
遙深的回廊里,??恐愕谋秤?/p>
蟄居高處的檐鈴,反復(fù)揉搓彼此
泛黃的祈禱。你腳踩輕輕的囑托,下山
帶走一江綿長的清泉,把所有沼澤
都搬到我的心底。迎風(fēng)坡適宜落雨
某種生僻的包容,向屋檐傾斜
沿著漏水的舊瓦,垂下許多難分遠近的記憶
收拾好信紙上無邊的洶涌
不撐傘,我腳踩重重的青苔
在寂靜的秋千旁,坐下
看從房檐淌下的雨滴,完全溺水
山中別友
搬開遮風(fēng)的老槐,青瓦就在我耳畔奏響骨笛
伶仃的暮云拂過池塘玉面,在古井的唇沿
悄悄打轉(zhuǎn)。人秋之前
細碎的蛙鳴還在草叢中流動,擄走一些
夏季認領(lǐng)的植被,那時的暑氣塞滿生機
直抵單調(diào)的交談,將我們寒冷的距離
緩緩拉近,又融化。而危險的落葉
很快就飄至你的腳下,下山的路途
把小院變得幽深。曲折的回廊里
目光交疊,錯失了許多告別
空曠的小石凳落滿
彼此晃動的嘆息,我小心伸出
受驚的手指,一摞接一摞地收掇好
石桌上,那些滾燙的日子,從夜色黯淡里爬起
對著西山以外的風(fēng)景,折柳。
此山中
群山的盡頭可能要斷了。頎長的風(fēng)疾馳
拐人一道爽朗的河谷淋浴,單薄的烏云
搖晃凌亂的身影,在溪水的掩護下
往北流去。目光循著巖羊的腳步
行走,那些嶙峋的詞語和風(fēng)景
就在我耳后鋪成一個秩序
一個可以扛起山頂,獨自眺望的聲音。
回望
朝更深的車流望去,視野擠入一支短街
遲到的黃昏堆滿歸程,下班的人
捏緊白晝的尾巴,通往喧嘩而柔軟的海灣
日落時,花壇里流動的芬芳
選擇退居長夜,忍受緘默的溫差反復(fù)揉搓
要在明晨的盛開中,以較高的甜度拜謁陽光
借頹靡的冷風(fēng)果腹,父親的身高日漸低迷
如黃河的纖夫般拖動著
一條條洶涌的生命,那松弛的嘴角
似乎一碰就掉,強壯的詞語不再健談
我撫摸夕陽的本意,開始臨摹適宜彎腰的腳步
十年以前,我的方言還未煮熟
塞不下遼闊的籬笆墻。父親蹲成碼頭
把我渡到了城市。我穿著滿身潮濕
爬上摩天樓,剝開有眾多沼澤掩埋的囑托。
雪后,遇故知
湖水里沒有白色典故值得游魚涉足。冰層
踹走湖面以下的過往,凍僵的詞藻封存
各種醒來的回憶,將懸念般的垂釣拋出體內(nèi)
冬日的陽光播灑瘦弱的線,試圖編織出燃燒的毛衣
代替河流結(jié)冰。你戴上多年不見的氈帽
從壁爐的高溫中走出,哼著某支生銹的鋼琴曲
手牽音符,在我耳邊踟躕
久不靠岸。我們生活在彼此的舊碼頭
寒氣從你的唇邊滴落,隔閡已成為
交談的修辭。時間將我們目光的距離
飛速遺忘,洶涌的雪壓彎木船的航向
我們的舵盤被湖水鞭打,方言
被雪花劃傷。一駕塞滿風(fēng)塵的馬車
拐走了童年,口風(fēng)琴仍在墻角吹奏過期的幼稚
我們早已奔波在各自的內(nèi)心之外
被不同的天氣慢慢拉遠,慢慢催熟。
夜游
漁火傾斜,夜色里我們走人潮汐
暗礁搭建海洋的危險,聆聽掉進水中的浪花
自由濯足。燈塔在遠處營造白晝,我們難以秉燭
代替陽光引燃闃寂。失眠的灘涂上
堆滿黑壓壓的水聲和腳印,黃昏時散步的旅人
已將夕陽收掇進呼吸里,等待明晨
咳嗽出溫軟的朝露
星群脫離天幕,在無垠的月色中裸泳
欣賞未至的臺風(fēng)。久不歇息的鵜鶘
虛振傷口般的翅羽,向我們掏出某種勸誡
有沒有一支小溪可以直抵海底?
僵硬的鐘表,推開深植體內(nèi)的時間
我們在海風(fēng)的危險中
篆刻自己的日晷,扶正被海水掰彎的陽光。
馬夫
從群山間淌下的溪水,可以直抵棗紅馬的胃袋
相同的蹄印里,住著許多氣味不同的典故
分割出安穩(wěn)和陡峭。茅屋旁匍匐的菜園
湊近赤裸的泥土,播種一些
來年冬天的陽光。而現(xiàn)在的天空正被欲墜的夕陽
悄悄帶走。儲存了眾多足跡和勞作的田壟
在黃昏中迷路,清空淤積經(jīng)年的茂盛
腳下豐腴的土地漸漸黯淡,開始掏出
仰躺在麥垛上的
咳嗽聲,一個傴僂的老人撂下鋤頭
與駝背,皺巴巴地牽引一匹
枯枝般的馬,向著夕陽
斷裂的盡頭,拋棄田壟預(yù)留的走向
聽憑鞭打蒺藜叢的風(fēng)聲開鑿暮年。
長相思
十二月,落葉已無法為北風(fēng)駐足。成都的街頭
鋪滿行色匆匆的風(fēng)聲,凍僵的銀杏
褪凈秋意,拋卻內(nèi)在的生機
鄰近的花壇依舊熱烈,緊裹風(fēng)格各異的灰塵
侍奉著途經(jīng)老城區(qū)的車輛
和風(fēng)景。干冷的陽光照耀地表,柏油路
噪音發(fā)硬,比我們皸裂的嘴唇
更能說出冬天。鳥鳴于凌晨驚醒,窗外的寂靜
悉數(shù)凝固,守候街道的懸鈴木和燃燒的路燈
互相依偎,傾訴著某種關(guān)于家園的體溫
那些仍在遠方受凍的螞蟻,能否回到故鄉(xiāng)長大
將擱置了多年的方言重新煨熱。南遷的雁陣
擄走了許多熟稔的地名,一些迷路的人
永遠都是噙淚的候鳥,在無常的天氣中
無數(shù)次透過月亮,遙望溫軟的平原。
都江堰
把歷史沉入水底,沿途的戰(zhàn)事繞過堤壩
浮出江面,流動一些橫亙千年的祈愿
山巒隨河床安靜地匍匐,我們在輪渡上
點數(shù)過路的風(fēng)景,幾座黯淡的樓閣如碑矗立
背誦著落水的小篆。兩岸悠遠的生活
攜來成都平原的濃茶與街道,灌溉蜀中
斷流的呼吸。朝飛沙堰的聲音望去
我們在淤沙深處聽見
孩童的想象,借來陽光的方言
吟唱古蜀匠人悶熱的身世
諸多晚歸的鳥雀翅羽沉重,揮動著青銅的智慧
我們倚在舷窗邊,受到時間叨擾
默默翻閱一只斑鳩的腳印,思考如何
采擷一朵均勻的浪花,讓謫居于此的河道
開滿流暢的漩渦。岷江有滾燙的步履
等待正確的撫摸落款。我們懷揣的
這卷淋濕的信封,仍未停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