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橪
大課間發(fā)呆時,偶然想起他學人耍帥轉筆,甩出后彎腰撿筆的狼狽模樣,我樂不可支,連忙將剛才所想記下。還沒寫完,臉頰忽然傳來冰涼的觸感,抬頭,他站在我桌前,拿著一瓶檸檬水,“寫什么呢?這么專心!”
“啪”的一聲,我將燙手山芋合起,手忙腳亂地往包里塞,嘴上卻毫不客氣:“干嗎嚇人???我寫點日記,你管不著!”
拿過檸檬水,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大笑:“厲害啊,同桌兩年,你就一直寫日記,還挺能堅持的。”
“當然啦,誰叫我的日記里全——”
是你。這兩個字硬生生剎在了唇齒間。
他的疑惑絞進了眉毛,我的嘴卻如貝殼般緊閉,不肯再多吐一個字。
“不說是吧。”他抽出昨晚的數(shù)學試卷,攤在桌上,手指輕點,“既然你這么閑,先來做這道題,剛好上節(jié)課老師也講了類似的題型”。
我咽下一口老血,拿起筆,恨恨道 :“數(shù)學,我一生之敵。”
上數(shù)學課時,我眼睛盯著鋪滿演算過程的黑板,心卻飛到了九霄云外。
日記本夾了兩年的心事,沉甸甸的,如外頭的夾竹桃花幾近壓斷枝丫。自那日險些說漏嘴,我就沒再帶去學校。
我低下頭,在草稿紙上隨意寫畫,他卻湊過來,輕聲催促我:“趕緊聽,這道題你不懂?!?/p>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我小聲嘀咕,瞥了一眼黑板。哦,倒數(shù)第二道大題,我的確不懂。我頓時精神百倍,正襟危坐,眼睛跟著老師手里的白粉筆直轉悠。
他笑而不言,遞了張紙條過來 :“你小子,我可是你師父?!?/p>
啊,差點忘了這茬。
班里提倡搞學習小組,我數(shù)學進步空間大,但學霸們紛紛擺手,表示任務艱巨,無力帶我。只有他高高舉起手,信誓旦旦要與我一起進步。他這才成了我的數(shù)學小師父。
說到做到,他始終不厭其煩地鼓勵我,每逢數(shù)學試卷下發(fā),不等評講就與我分析。試卷之外,又整理題型本,將他平生所學傾囊相授。眼見著我的數(shù)學成績逐步上升,我又感動又不解:“當初其他同學都不愿意教我,你為什么要幫我呢?”
“啊?”他愣了幾秒,停止演算步驟,驀地又拿筆敲我的頭,力度很輕,“帶帶你也沒什么,當鞏固基礎了?!钡任夷塥毩⑼瓿蛇x擇題和填空題,他換了個說法,“你當時手足無措的模樣,像極了我一開始學英語的樣子。你那時候不也奮力拉了我一把嗎?”
我仔細回憶,原是我們剛成為同桌時,和他這個英語奇差的小菜鳥一起學了英語。無心插柳柳成蔭,這竟然為后面的故事發(fā)展埋下了伏筆。想起這件事我就有點泄氣,不由得脫口而出:“那我不教你英語,是不是你也不會帶我了?”
他不假思索地答:“我當然會帶你啊?!?/p>
嘴里含著的檸檬鹽糖忽然就彌漫出無盡的甜味,我極力壓下嘴角的弧度,故作冷淡:“算你識趣?!?/p>
說著就假模假式地鋪開一張數(shù)學卷子,悶著頭開寫。寫完一道題,又想起在家歇息的日記本,唉,晚自習過后,還得加班記錄。
他曾問過我,時間是什么樣子的。我沒法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等校門口的鳳凰花簇擁著綻放,我才恍然大悟,時間沒有腳,但它有一雙無形的手,使鶯鳥銜來日光,令桌上的光斑落下又褪去,命小葉欖仁一邊落葉一邊抽新芽,如此往返。我們就在試卷紛飛里低頭與抬頭,一眨眼,墻角里就掛上了鮮紅色的倒計時日歷。
班級的氣氛劍拔弩張,我也愈發(fā)煩躁。在一次聯(lián)考卷發(fā)下來后,看著慘不忍睹的答題卡,我徹底爆發(fā),豎起渾身尖刺,一腔怒氣盡數(shù)撒在他身上。他沒多言語,靜默離去,再回來,手上卻拿了兩瓶檸檬水,“拿著,冷靜下!”
我傻愣愣地接過,鼻子一酸,淚濕眼眶。其實我說完就后悔了,考不好是我自己的問題,我不該遷怒于他。
沒等我道歉,他徑直鋪開了數(shù)學試卷,手指點著一道大題:“你把你的解題步驟再寫一遍,讓我看看你哪里錯了?!?/p>
“你不生氣嗎?我剛才那么對你?!蔽椅罩P,心虛得不敢看他。
他冷哼一聲:“生氣啊,但我的生氣是因為某些人遇到一點挫折就否定自己,覺得自己不行,想放棄。”
聽了這些話,我的臉頰愈加發(fā)熱,頭越來越低,恨不得埋進草稿紙里。
也虧了這個小插曲,我調整好自己的學習心態(tài),在后半段的復習中查漏補缺,發(fā)誓一定要啃下數(shù)學這塊硬骨頭,不為自己,也得為他的一片苦心。
日子就在平淡與忙碌中被一頁頁地撕去,我的日記本也換了一本。
拍畢業(yè)照那天,拿著他遞給我的檸檬水,我的腦海里忽然掠過一個句子:青春是什么?青春是檸檬味的氣泡水,是碎影下的白襯衫和他的側臉。
依著身高,大家開始各自站上了大鐵梯子。我趁人不注意,看準位置擠進人群,成功站在他的前面。三,二,一,咔嚓一聲,青春就定格在那一瞬間。從梯子上下來,他對比了下我的身高,我剛要舉起拳頭,他便靈活躲開,粲然一笑:“好像長高了點。”
我沒說話,目光落在又一撥拍畢業(yè)照的人身上,我想起藏在書架的日記本,想起匆匆逝去的時光。拍完畢業(yè)照就將在家備考,以我的分數(shù),大概率沒法與他同校的。一想到這,我的心就如青梅擠壓出無數(shù)的酸。
我深呼吸,穩(wěn)下瘋狂的心跳,偷偷擦了下滿是汗的手,不敢看他。這次,是我自己打開了話題,“阿澤,我們?nèi)A竹桃邊拍一張吧?!?/p>
“一張夠了?同桌這么久,可不得拍個十張八張嘛。”
“……”
六月,在微風、蟬鳴和無數(shù)離別的見證下,十六歲的我終于得到了和他的合照。
吃完散伙飯,大家一起踏著夜色走在小葉欖人行道,我和他慢慢走在最后。行至分岔路口,他忽然問我:“你之前一直在寫什么?總不能是學習數(shù)學的心得體會吧?!?/p>
“這是秘密,我不告訴你?!蔽掖笮χ吡藥撞剑只剡^頭來朝他揮了揮手,扯著嗓子喊,“阿澤,再見了?!?/p>
書上說,有些人只能陪你走一程。果然,錄取分數(shù)出來,我們分道揚鑣,各自奔向了下一程旅途。我在城北郊外,他在城南盡頭。這么近,又那么遠。學習之余,我仍堅持寫日記。這一次,不為他,只為自己。而從前那些厚厚的日記本,被我鎖進了箱子,連同一段無比青澀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