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盈旭
一
蘭姨是讀過書的。在小城的女學(xué)堂里,藍(lán)襦黑裙短頭發(fā),和一群閨秀和碧玉。姥爺很開明,送了女兒們?nèi)プx書,他沒有兒子,女兒們個個如掌上明珠。
姥爺?shù)娜齻€女兒中,蘭姨是長女,是最受寵愛的??伤齾s一身反骨地嫁到籬笆院里,嫁妝是一卷小包袱里兩件舊衣裳。
蘭姨是在一個美麗的春夜,從鋪滿落花的長長河堤上,在兩岸紅桃花的盛開里,逃到姨爹的兩間茅屋里的。那晚,月色真好。姨爹在長堤的另一頭等呀等,月光濃得像鎮(zhèn)子上李記豆腐腦,可以挖著喝,帶著新鮮的豆氣與微甜的花香。蘭姨張皇走來,釵橫鬢亂,身上一件軟紅的衫子沾滿了白白粉粉的落花,她不修眉,不上妝,蓮蓬髻歪在右耳未及梳。
姨爹像背一朵嬌軟花瓣似的,把小白兔般惶恐不安的蘭姨一路背進(jìn)了籬笆院。一燈如豆,鋪了一方紅布的舊木桌上,兩碗冒著鮮香的豆腐腦,權(quán)當(dāng)兩碗合巹酒罷。其時鄉(xiāng)下清貧,但蘭姨的洞房花燭夜卻豐裕得很。看呵!月光像柔滑的綢緞,鋪了滿床。紅桃花的腰肢妖妖扭進(jìn)來,角角落落都是花影。嬌白的落杏花被涼風(fēng)一瓣一瓣從門檻、窗口送進(jìn)來,瓢落成軟香的地毯。小姑子們捧來一簇簇灼灼的野花,星星般的,仿佛鬧洞房的戲謔的眼。
從此,蘭姨一株植物似的扎根在籬笆院。那是一株唐詩宋詞里的植株,又美又綠又柔軟,含著清新的小書香。
每日里,蘭姨坐在小木窗下,勤謹(jǐn)繡花。她不會稼穡,不會廚事。春天的陽光,晃花人的眼。耳畔吹過來細(xì)軟的風(fēng),帶來隱約的嗩吶聲。那是誰家娶新婦?花轎嗩吶紅蓋頭,好不令人羨慕呵!
彼時,村里娶新媳婦,一頂轎子一班嗩吶,吹吹打打,歡天喜地。七大姑八大姨都來吃喜酒,七葷八素酒席擺了好幾桌。小酒喝得親朋好友面如桃花。小新娘嬌滴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紅蓋頭,紅衣裳,紅繡鞋,那鞋子繡了滿幫的花,像尖尖的兩瓣荷。鬢邊插著一朵紅絨花的婆家嫂子或嬸子,端了冒尖的一碗肉,放在新娘面前,笑嘻嘻說一句:吃碗肉,生個狀元郎。然后又捧來一碗百合紅棗蓮子湯,再唱戲似的說一句:喝碗湯,生個水靈小姑娘。新娘子害羞,微微躲一躲身子,紅蓋頭上的流蘇也跟著微微蕩漾,像一排桃花不勝涼風(fēng),嬌怯得使人心上一軟。喜宴散,本來就沒有多大油水的鍋臺,殘羹剩湯,卻也能油汪汪地吃上三天。莊稼人,日子寡淡,捧出全部的家底待喜客,也趁著客人們吃剩的湯水拉拉饞,打打牙祭。新娘子羞澀,頭三天里不敢和公婆叔姑一個舊木桌上吃飯,捧只稀湯寡水的小碗,躲到灶間里一個人靜悄悄吃。當(dāng)丈夫的,疼媳婦,偷個半塊白饃頭,踅摸進(jìn)去,偷偷塞給媳婦,轉(zhuǎn)身若無其事地走出去,生怕弟弟妹妹們看見了哂笑。三天后,新娘子換上從娘家?guī)淼母蓛襞f衣衫,開始演繹唐人王建的新嫁娘詞了:“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
初時,蘭姨怕自己不懂農(nóng)桑,廚事生疏,而招致婆煩姑厭,很是不安。低眉順眼的,屋檐下來來去去,小貓似的乖順。小腳的婆婆卻很大度,沒有十年媳婦熬成婆的威嚴(yán),對長媳很寬容很慈和。反倒覺得自家柴門土灶的,對不住人家嬌貴的女兒。粗茶淡飯一上桌,就面帶愧色,軟聲軟語地勸說:多吃點(diǎn),茶飯是差了些。那也得填飽肚子不是?天長日久的,餓壞了可怎么好?怕媳婦羞澀,吃飯拘謹(jǐn),轉(zhuǎn)身捧一碗稀飯出去,臨走夾一撮咸菜。細(xì)碎腳步往外走,也捧著碗到草垛子跟前去。那里熱熱乎乎擠了很多人,蹲著,站著,就著陽光下飯。彼時,陽光醇厚,油汪汪的。
看婆婆帶著小姑子小叔子離開了,蘭姨趕緊扒拉了小半碗稀飯。那稀飯真叫稀,一雙竹筷來來回回采菱船似的,總也打撈不上來幾粒細(xì)白的米。昔日在娘家的小廚房,白米粥里配了百合蓮子和綠豆紅棗,清香甜糯,盛在描了彩釉的玲瓏小碗里,用白瓷的小勺細(xì)細(xì)舀著喝。喝一口,看一眼書。人兒被書香和粥香包圍著,甜蜜淪陷。
籬外的陽光,白花花的,仿佛可以當(dāng)白粥舀著喝。人在說啥呢?也聽不清。蘭姨微微挺起頎長的身子,搖著雪粉似的鬢邊花,往外看。只見陽光在男人女人的牙齒上開了花。笑聲一浪一浪的,笑聲里,有一朵朵陽光撲簌簌往下掉。掉下的陽光落到一雙雙黑鞋花鞋的面子上,不穿襪子的腳面,黃褐褐的,陽光在上面站不穩(wěn),跳躍著,踉蹌著,小魚兒似的。
蘭姨收拾了簡單的碗筷,洗了手,走到小窗戶底下繡花去了。她不喜歡扎堆,那一群男人女人太野性,她一旦走到里面去,就像一粒清露滾落到一堆醇厚的陽光里,一會兒,就會被潑辣的笑聲和插科打諢的葷話給蒸干,或是給孵得渾身冒汗。他們稱呼她“楊大小姐”,女人們在她手上、胳膊上、腰肢上放肆地捏摸,咯咯笑著說:嫩水蔥似的,一掐一股水。笑聲野性而善意。蘭姨躲著他們。特別躲著那些女人。她們的手掌和笑聲一樣粗糙,剌得她生疼。
蘭姨只會繡花。勤奮地繡花。繡的花鳥蟲魚,吹一口氣,仿佛就能活過來似的。她在娘家時,喜歡讀書,也喜歡繡花。那時候繡花,純屬喜歡,一點(diǎn)也不拿去賣錢。她從鋪?zhàn)永锬酶鞣N顏色的綢緞,在那水一樣柔滑,云一樣軟綿的綾羅綢緞上繡花,繡草,繡眉眼彎彎的楊妃,繡小腰細(xì)細(xì)的飛燕。她繡的芙蓉帕子,鵝黃的,松綠的,煙蘿的,水墨的,帶到學(xué)堂里去,送給女同學(xué)。她們都好喜歡呢。掖在襟上,捏在手里,極盡嫵媚。爹爹把綾羅上繡了花朵、美人的,做成旗袍,掛在鋪?zhàn)永?。有那城里的貴婦來小鎮(zhèn)上閑逛,看見了,眼波乍現(xiàn),花了大價錢買走。爹爹心疼女兒,只讓她閑消遣,繡著玩,別人再來求繡衣,婉言拒絕,不忍讓女兒辛苦。
如今,蘭姨繡花,不再是風(fēng)花雪月富貴閑淡。她十指辛苦,細(xì)針密線,日日夜夜為稻糧謀!其時,籬門外,桃花開得紅粉蕩漾。她卻無心看。隴上,苗們返青。春耕尚早,農(nóng)人們得閑了,三五成群的,偎著草垛子,曬春陽。女人們納鞋底,男人們抽水煙,娃娃們鉆草垛子玩。蘭姨卻不敢浪費(fèi)眼下的好陽光,繡花罷。趁著春日長,多卸幾匹布,多換幾斗糧。
二
姨爹半臥在廊下看書。一本藥書翻得汗?jié)n斑斑。當(dāng)歸,車前子,小蒼耳,甘草,澤蘭,茅根,柴胡……這些奇奇妙妙的小藥草,從泛黃的書頁中走出來,或儒雅,或溫婉,或獵爽,或溫厚,像才情橫溢的書生,像玲瓏聰慧的婦人,像晚景薄涼的末路英雄,像紅顏薄命的大家閨秀,像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鄉(xiāng)間丫頭……姨爹覺得,它們不是根根草草,分明是有血有肉、性格迥異的男子女子呃!一個個活色生香的中草藥名字,就是一個個鮮靈靈的人間男女姓名??!
少年時的姨爹,第一次去鎮(zhèn)子上給娘抓藥,站在齊至下巴的柜臺前,看那白髯灰袍的老中醫(yī),白皙瘦長的手指,拉開深紅藥櫥的一屜屜小抽屜,他就愛上了,迷戀上了,那些藥草啊!那些撲出抽屜的草藥香??!神秘而溫暖。少年的他,常常去鎮(zhèn)子上給娘抓藥,把一包包黃草紙里包著的根根草草,捧在鼻子下,貪婪地嗅,像兒時蜷在娘懷里,聞她的體香。娘的體香是咸濕的,帶著微微的汗腥味,少有清香,偶爾在她用香胰子洗過澡后,才難得有點(diǎn)茉莉香。中草藥味,是濃烈的苦,濃烈的香,這種獨(dú)特的氣味,令人上癮。讓人失魂落魄,中了蠱一般。
他坐在昏黃的老杏樹下,給娘熬藥。泥紅的陶罐藥香裊裊,草藥的苦與香,蛇一樣游走。老屋的檐下彌散著氣味。一副一副湯汁喝下去,娘的清白臉色漸漸唇頰紅潤,她可以重拾稼穡,去隴上耕作了。
少年的他,不可抑制地愛上了中草藥。從此,一本藥書不離手。那本老書,是從老秀才樟木爺爺?shù)睦险永锓鰜淼摹9鹿训恼聊緺敔敾畹搅司攀艢q,擺弄了一輩子的盆盆罐罐,盆盆罐罐里都是東鄰西舍的藥汁子。他做了一輩子的中醫(yī),湯藥汁子甘露似的,潤澤了男人女人娃娃們的臉色,一村子歡實(shí)的他人子孫,都喊他:老神仙爺爺。不論輩分。
姨爹也想做樟木爺爺一樣的老中醫(yī)。那些秋野上卑微的根根草草,在藥書里端然而持重,各自沉默,各自神秘,各自出奇制勝,不動聲色,多么值得尊重。它們在人間煙火里飽受煎熬與錘煉,卻各自完成了慈悲的關(guān)懷與救贖,多么偉大!
在藥草跟前,人突然渺小得不值一提。完全要靠這些卑小的草們來照拂,來渡劫。姨爹心中的藥草,美好得無與倫比。
姨爹一趟一趟往鎮(zhèn)子上的中藥房跑。他去給白胡子的老中醫(yī)做后庭的小徒,默默無言地幫著侍弄那些收進(jìn)來的藥草。不吃他們一粒米,不喝他們一滴水。更不領(lǐng)他們一文工錢。他只要每天能和藥草們肌膚相親,就無比歡欣。
年復(fù)一年。姨爹的腳板把鎮(zhèn)子上一條青石板路,摩挲得比姑娘的臉頰還光滑。中藥房和裁縫鋪分別坐落在小石徑的兩頭,站在中間,遠(yuǎn)遠(yuǎn)地兩端望去,像兩枚果子,一個棗紅,一個松綠。棗紅的,是藥房的屋檐。松綠的,是衣鋪的門楣。
松綠的門楣后,坐著嬌嬌嫩嫩的蘭姨。姑娘從“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的年齡,看著門外來去的清瘦少年,長成了清雅青年。門外的青年,也看著門內(nèi)的女孩漸漸從青嫩長成了清麗。
青石板路沒變,藥鋪沒變,衣鋪沒變,女孩變了,男孩變了。一切如常,長大了,就是好時光。他倆看著看著,就把彼此看成了相思與牽掛。忽一日,蘭姨推開窗戶,姨爹正好走過窗下,一抬眼,卻像第一次看到,那么驚詫與歡喜。陽光掉下來,啪——砸得兩人滿臉桃花開。
姥爺可不舍得嫁女。姨爹太窮。鄉(xiāng)下幾畝薄田,一扎就透,兜不住鍋底。人又沒有正經(jīng)營生,打少年時,就隔三差五往藥鋪跑,不務(wù)正業(yè)似的,不農(nóng)不商,一副單薄的肩膀,哪能擔(dān)得起女兒的一世安穩(wěn)與幸福?
可蘭姨鐵了心的要嫁。飛蛾撲火似的不管不顧。十七八歲的女孩,雖說不上是大家閨秀,也是殷實(shí)人家的女兒。讀過書,人溫婉,門檻前來提親的雖不是五陵少年,也是貴門子弟。蘭姨卻豬油蒙了心,檐水遮了眼,一個落花繽紛的夜晚,學(xué)了那卓文君私奔。姥爺羞惱,一氣之下斷了父女情誼,揚(yáng)言死生不復(fù)相見。
那場穿行于落花底下,慌亂張皇中舉行的月夜婚禮,成全了這世間所有的春天。春天有愛情來臨,便不負(fù)春天了。蘭姨無怨無悔。
蘭姨在鄉(xiāng)下受苦。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蛻變成布衣布衫的繡婦。她一天天坐在窗戶底下繡花,扎了根似的,只任手下團(tuán)團(tuán)簇簇。
姨爹依舊不侍稼穡,腳步勤奮往鎮(zhèn)上跑。只是,他不再從青石板小路上過,繞過蓬蓬黃蘆與苦竹,繞過搖搖白茅與芒草,繞過松綠門楣的衣鋪。生意紅火的衣鋪,對他已失去了吸引力,里面畫一樣的姑娘,已坐到了他的窗下。
三
蘭姨繡花,不再繡蘭草和美人。她在綠底的繡布上,繡大朵的牡丹,色彩亮麗,灼灼的,晃得人眼花。大紅的,橘黃的,玫紅的,喜氣兜不住。鄉(xiāng)下人嫁娶,是繞不開牡丹的。牡丹一點(diǎn)也不俗氣,都是富貴吉祥,都是美好祝福。牡丹是喜事上不可或缺的。小鞭炮噼里啪啦一炸響,那被面上,蓋頭上,嫁衣上,牡丹豐腴的腰肢一扭,灼灼一笑,這喜事,頓時給上了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捋進(jìn)紅紅火火中。
十里八村的,家里有了喜事,都來買蘭姨的繡品。枕頭,門簾,被面,蓋頭,嫁衣,甚至繡花的鞋面。蘭姨的日月光陰,被細(xì)針密線縫在了一方舊窗欞下了。
一家人,十多張嘴。柴米油鹽事,一副擔(dān)子千斤重,蘭姨一雙柔肩挑了八百余。
蘭姨終于累病了。白蝴蝶似的撲倒在繡花棚子上,軟綿如落花。
一張薄被覆著病美人。婆婆小姑殷勤伺候,蘭姨卻神思懶怠,食不知味。公公在籬笆院高聲大氣呵斥兒子。姨爹垂手恭聽,狀如孩童。
“你該找點(diǎn)正經(jīng)營生做了。如今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卻肩不能挑擔(dān)手不能提籃,全仗蘭兒一雙手。你豈不成了那喝血啖肉的魔頭了么?那么細(xì)條條嬌弱的一個人,一盆血全被你喝了去,孩子就成了沒娘的娃了!”
蘭姨一頭黑發(fā)覆在枕上,愈發(fā)襯得一張臉白果似的,楚楚動人。清淚滾落下來,濡濕了枕上兩朵白芙蓉。
是呵!想當(dāng)初,初進(jìn)柴門,公婆夫婿百般疼愛,也過得一段浪漫日子。宛如《浮生六記》中的沈復(fù)與蕓娘??商m姨不是貧苦出身的蕓娘呃。蕓娘是高攀。姨爹也不是富貴人家的孩子沈復(fù)。但姨爹也是讀過書的,和蘭姨初時的甜蜜恩愛,你儂我儂,倒也風(fēng)花雪月。
蘭姨那時心思單純而嬌嫩,完全不知世間疾苦。她也曾和那蕓娘一樣,和夫君談詩論賦,養(yǎng)菊種芍,烹茶熏香,月下小酌。夏天荷花開,她也學(xué)蕓娘用小紗囊包上一些碎茶葉,放在晚間含著花苞的花心里。次日早上再取出來,烹煮雨水沖泡。風(fēng)雅得妙不可言。
那一段日子,公婆壯年能干,姑叔尚小,日子雖然清貧,粗茶淡飯,倒也能溫飽。所以,蘭姨與姨爹只貪慕閨房燕之情,不懂人間柴米事。
但風(fēng)花雪月,終不抵艱辛撲面來。公婆漸漸老了。姑叔漸漸大了,嫁娶事就在眼前,總得陪送幾副嫁妝,打發(fā)妹妹出嫁;總得造兩間茅屋,迎娶弟媳進(jìn)門。何況自己膝下一兒一女,要吃要穿要讀書……
花針再勤謹(jǐn),也縫不成十幾口人的頂梁柱。姨爹,是不是該撐起一片天空了?讓性情柔婉的妻子也歇一歇花針。
蘭姨在病中流不盡的清淚如小溪,卻漸漸把一雙杏眼與一顆慧心,洗得清亮堅(jiān)強(qiáng)起來??刹皇敲矗恳幻堆a(bǔ)貼家用的嫻熟花針,終不如丈夫的責(zé)任心。姨爹從小迷戀藥草,性情恬淡,沒有憂患意識,終日埋首藥草,更樂得和妻子安閑度日,閑云野鶴似的。這怪誰呢?怪公婆對獨(dú)子一貫寵愛?怪蘭姨又一味縱容,不加規(guī)勸?
蘭姨想到了姨爹,想到了沈復(fù),想到了蕓娘,突然驚出了一身冷汗?!陡∩洝?,她做女兒時就常常讀,為沈復(fù)與蕓娘至真至性的愛情而心生羨慕,更為他倆的愛情悲劇而憂傷。風(fēng)花雪月,終抵不過世間柴米油鹽事。蕓娘女扮男裝游玩時,想沒想到,日后她典當(dāng)衣物與首飾而戚惶度日的窘迫與潦草?沈復(fù)棄學(xué)廢讀時,想沒想到父業(yè)潦敗后,他失去倚靠時窮困潦倒,致使女兒冬穿薄衣,做了別人家的童養(yǎng)媳;兒子也沒有書念,年紀(jì)尚小就去給人店里做小工,早夭而亡;妻子生病無錢醫(yī)治,病床上掙扎著刺繡來換米糧……
想到這,蘭姨更加堅(jiān)定了心中的小計(jì)劃。是呵!春耕要開始了。望一望窗外的天空,天上的云,如壟。誰在天上耕云種月?一個好女子,也要在自己的婚姻里耕云種月,憑著蘭心蕙質(zhì),憑著勤謹(jǐn)柔韌,種出一籬好日月。
后來呢?蘭姨的故事好著呢。
姨爹在柔情似水、信心篤定的妻子鼓勵下,去了鎮(zhèn)子上的中藥房。由于長年累月的積淀,他對藥草了如指掌,說起來,如數(shù)家珍,白胡子的老中醫(yī)很滿意,朗朗笑著,當(dāng)眾收了他做大徒弟,當(dāng)天就跟著他坐堂行醫(yī)了。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功夫不負(fù)有心人。
當(dāng)然,蘭姨還在繡花。她一枚花針繡日月,不只繡牡丹,也繡她少女時就喜歡的蘭草、芙蓉、仕女。小小的繡花針,繡的更多的是閑情逸致。那一副柴米油鹽的厚實(shí)擔(dān)子,早就移到了姨爹寬寬的肩頭去了。姨爹成了當(dāng)?shù)氐暮弥嗅t(yī),好生活當(dāng)然也隨之而來了呀!哪里還需要蘭姨辛苦?
幾十年的時光,被鄉(xiāng)下的陽光,腌制成了蜜餞。蘭姨很滿足,很感恩,悄悄舔一小口,甜蜜得不可言說?!坝涀q月的好,那蜜餞,會香了你的舌尖?!碧m姨時常對兒孫們說。
如今,蘭姨已是白發(fā)勝雪的老美人了,姨爹也活成了村子里樟木爺爺那老神仙的樣子,須發(fā)皆白,精神矍鑠。他倆的生活恬淡安適,閑庭信步,絮語家常,日子過成了一首《閑庭絮》:一船炊煙煮酒,月兒仍半開半待,青山聽我談笑,蘭影也入懷,你看花蔭漸成海,心里便水面風(fēng)來,閑時立黃昏,笑問粥可溫,琴聲浮或沉,聽懂只一人……
此時,太陽照著,很好的晴天。天空下的你我,是不是都喜歡《閑庭絮》一樣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