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廣普
摘 要: 本文對孔家坡《日書》的五處簡文提出新釋或補(bǔ)釋意見。本文新釋簡10“作金”,并提出可能指鑄錢。改釋簡62“司不”為“司夭”或“司文”。改釋簡115“卒沖前為飄”為“夾沖前為剽”,并疏釋相關(guān)簡文。贊同改釋簡369“彖口”為“豸口”,并提出兩種理解。改釋簡371“蟲”為“蟲水”,提出指水生動物。
關(guān)鍵詞:孔家坡漢簡 日書 建除 十二生肖
2006年,《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公布了孔家坡《日書》的全部圖版,【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考古隊(duì):《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本文所引整理者意見皆出于此,后文不再出注?!坎⒏接姓碚呔?dāng)?shù)尼屛呐c注釋,為學(xué)界提供了很好的研究基礎(chǔ)。十余年來,學(xué)界同仁紛紛加入討論,又取得了不少可喜的成果。筆者拜讀研習(xí)之后,收獲甚豐,間有所思,撰成小札數(shù)則,以就教于方家。
一、 作金
“金錢良日”篇簡7貳—10貳(釋文為寬式,后同):
金錢良日:甲寅、乙卯。龍:戊寅、午?!尽褒垼何煲⑽纭?,整理者缺釋,此從劉國勝、凡國棟、楊芬:《孔家坡漢簡日書釋文補(bǔ)正》,《簡帛》第12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32—133頁。】不可出入財(cái),乃□□□□、【“乃□□□□”,整理者釋為“乃後絕?!酢酢保^“後”字原作,釋為“後”于形不合,疑為“金”。后一字不清,今暫且都缺釋。】戊午、戊寅勿以作□?!尽耙宰鳌?,整理者釋為“入貨”,此從王強(qiáng):《孔家坡漢墓簡牘校釋》,碩士學(xué)位論文,吉林大學(xué),2014年,第25頁。】入月三日,不可出入□□。
“作”后之缺釋字原作,竹簡左邊殘去約四分之一。結(jié)合字形和本篇主題,此字應(yīng)該就是“金”,可對比孔家坡《日書》他簡的“金”字,如:
簡7貳 簡104 簡105
“作金”,漢代以前的古書不見,魏晉南北朝用來表示煉制黃金,且一般用在仙道語境中。此語《抱樸子》多見,如《論仙》:“世人以劉向作金不成,便謂索隱行怪,好傳虛無,所撰《列仙》,皆復(fù)妄作。”而劉向作金依據(jù)的就是劉安書中的“神仙使鬼物為金之術(shù)”(《漢書·楚元王傳》),可知“作金”之術(shù)起源甚早。又《水經(jīng)注·鮑邱水》“即帛仲理所合神丹處也,又于是山,作金五千斤以救百姓”,亦言仙道之事。
不過,仙道方術(shù)是專門之學(xué),恐非普通民眾與下層官吏所能涉獵。篇題為“金錢良日”,“作金”當(dāng)關(guān)乎金錢。錢幣“金”單稱一般指黃金,但若“作金”僅指制作黃金,又嫌過于貴重,與平民關(guān)系較遠(yuǎn),因此考慮“金”兼指金幣、銅錢。睡虎地秦簡、張家山漢簡都有《金布律》,《漢書·蕭望之傳》“故《金布令甲》曰”,顏師古注:“《金布》者,令篇名也,其上有府庫金錢布帛之事,因以名篇。”【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釋文注釋,第36頁注1?!俊敖稹奔粗浮敖疱X”。因此,簡文“作金”可能就指鑄錢。
漢初政府對私鑄的態(tài)度有過幾次反復(fù)。漢興,“更令民鑄錢”(《史記·平準(zhǔn)書》,《漢書·食貨志下》作“更令民鑄莢錢”)。呂后二年,嚴(yán)禁私鑄,規(guī)定“盜鑄錢及佐者,棄市”(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錢律》簡201)。文帝五年,“除盜鑄錢令,使民放鑄”(《漢書·食貨志下》),賈誼因此上諫,所言“今農(nóng)事棄捐而采銅者日蕃,釋其耒耨,冶熔炊炭,奸錢日多,五谷不為多”(同上)描述了當(dāng)時私鑄日盛,妨害農(nóng)事的情形。景帝中元六年(前144),“定鑄錢偽黃金棄市律”(同上)。可知漢初曾長期允許私鑄。即使在禁止私鑄時期,由于政府方法不當(dāng),很多人依然為求重利而犯險,如武帝時“盜鑄諸金錢罪皆死,而吏民之犯者不可勝數(shù)”(同上)。這種情況一直到武帝行三官錢之后才得到有效遏制。
私鑄盛行,民間發(fā)展出為鑄錢而選擇吉日的需要,也屬自然之事。出土孔家坡《日書》簡的8號墓主下葬于景帝后元二年(前142),【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考古隊(duì):《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第34頁?!靠准移隆度諘返某瓕懩甏鷳?yīng)該比這更早,可能正處于文帝、景帝允許私鑄期間?!娟愳努|根據(jù)簡文不避漢惠帝之諱,認(rèn)為抄寫年代不晚于漢高祖十二年,即公元前195年(見陳炫瑋:《孔家坡漢簡日書研究
》,碩士學(xué)位論文,臺灣清華大學(xué),2007年,第223頁)。不過來國龍認(rèn)為公領(lǐng)域文本需避諱,私領(lǐng)域文本可不避諱(見來國龍:《避諱字與出土秦漢簡帛的研究》,《簡帛研究 二〇〇六》,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日書當(dāng)屬私領(lǐng)域文本,可不避帝諱。退一步說,即使將抄寫年代定為高祖十二年以前,也不影響本文結(jié)論,因?yàn)楦咦鏁r開放私鑄?!靠准移隆度諘泛?95說“申不可攻石玉,石玉不出,人必破亡”,岳山秦牘《日書》“六事日”篇也錄有玉良日、忌日。攻玉與鑄錢是類似事項(xiàng),此處列鑄錢忌日,可與之比勘。
二、 司夭/司文
“星官”篇簡62:
東壁,不可行,百事兇。司不。以生子,不完。不可為它事。
其中“司不”的“不”字,整理者讀為“府”,認(rèn)為指文書所藏之處,又引《開元占經(jīng)》“東壁,主文章圖書府”說明東壁與司府之間的關(guān)系。馮勝君根據(jù)用字習(xí)慣認(rèn)為“不”可能為“夭”之訛字,未必讀如“府”。【王強(qiáng):《孔家坡漢墓簡牘校釋》,第35頁腳注4?!?/p>
按,馮勝君從用字習(xí)慣出發(fā),質(zhì)疑讀“不”為“府”的意見,可從。該字原作。古隸“夭”“不”二字形近,容易被誤釋。就孔家坡漢簡而言,二字細(xì)看仍可看出區(qū)別:
夭:簡472 簡474 不:簡175 簡472
“夭”頂部作“人”形,“不”頂部為一筆長橫。而簡62該字雖有殘損,仍可看出上部乃“人”形而非長橫,實(shí)非“不”字,而很可能當(dāng)釋為“夭”。
“司夭”或可讀為司妖,指主管反常、怪異之事。古書不見東壁與夭或妖有關(guān)的記載,但其他星體有。馬王堆帛書《五星占》說金星“司月行、彗星、失〈天〉夭(妖)、甲兵、水旱、死喪……”甘氏星官中,司怪、天阿都有類似“司妖”的職能?!堕_元占經(jīng)》卷六九“司怪星占六十一”引甘氏曰“司怪四星,在鉞前”,注謂:“司怪主占候?yàn)?zāi)祥者。”《晉書·天文志上》:“東井鉞前四星曰司怪,主候天地日月星辰變異及鳥獸草木之妖?!薄堕_元占經(jīng)》卷六九“天阿星占七十六”引甘氏曰:“天阿一星在昴西,偏高曰阿,亦曜候之處,以察山林之妖也?!膘`臺也有類似職能?!鹅`臺秘苑》卷二:“西北三星曰靈臺,觀臺也,專察妖祥?!笨梢姡求w主掌妖祥怪異是比較多見的。
另外,整理者釋讀雖不可信,但注中指出星占書中東壁與文章圖書有關(guān),卻值得注意?!堕_元占經(jīng)》卷六一所引關(guān)于東壁職司的諸家說法中,主要涉及文章圖書和土功,其中提到文章圖書的說法尤多:
東壁主文章。(《佐助期》)
東壁失色,大小不同,則王者好武,經(jīng)士不用,圖書隱藏,天下咸愚。(《黃帝占》)
東壁星明,大王者明道,術(shù)學(xué)大興,國有君子。(《甘氏占》)
東壁,主文章圖書府。(石氏)
東壁,主文章。(《石氏贊》)
因此,“夭”也不排除是“文”之訛,或者此字本就是“文”而有污痕。漢初“文”字作(銀雀山漢簡1355),與此字比較相似。
三、 夾沖前為剽
“徙”篇簡114貳—115貳:
大時右行間二,小時左行毋數(shù),正月建寅左行。建所當(dāng)為沖日,卒沖前為飄,后為敗。是日毋可有為也。
整理者釋為“飄”之字,王強(qiáng)已經(jīng)指出右旁不從“風(fēng)”,該字非“飄”。【王強(qiáng):《孔家坡漢墓簡牘校釋》,第49頁?!看俗衷?,當(dāng)釋為“剽”。古隸“剽”字常將“票”上部寫得很大,又將“刀”旁置于右下角,如:
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種37 馬王堆《刑德乙篇》90
與該字殘留筆跡相合。
關(guān)于“卒”字,整理者無說。從“卒”字出發(fā)實(shí)難疏通簡文。該字原作,很可能當(dāng)釋為“夾”。從圖版可以看出,竹簡上“日夾沖前為”幾個字左側(cè)小半都有磨損。與該殘形相似的“夾”字字形有:
馬王堆《五星占》47上 張家山《二年律令》523
釋此字為“夾”之后,簡文就很通暢了?!皧A沖前為剽,后為敗”意思是夾著沖日的前者是剽日,后者是敗日。
按照以上釋字,相關(guān)簡文可以重新錄作:
正月建寅左行。建所當(dāng)為沖日,夾沖前為剽,后為敗。是日毋可有為也。
為了便于后文指稱,暫將這部分簡文稱為“沖”篇。接下來分析這部分簡文的含義。
與“沖”“剽”“敗”類似的組合,又見于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種“徐”篇?!颈贝笄睾喨荒曩|(zhì)日、三十三年質(zhì)日也有類似組合,“沖”“剽”相同,只是“敗”對應(yīng)的日名作“臽”“摯”。見陳侃理:《北大秦簡中的方術(shù)書》,《文物》2012年第6期,第91頁。此蒙外審專家提示?!俊靶臁逼獙儆诮ǔg(shù),即為十二地支配上各種名稱以占測吉兇宜忌的選擇術(shù)。其簡文從正月建寅開始,歷數(shù)十二個月中十二地支與建、除、吉、實(shí)、窞、敫、沖、剽、虛、吉、實(shí)、閉各種日子的對應(yīng)情況,最后說明十種日子(每個周期有兩個吉日、兩個實(shí)日)的宜忌。為節(jié)約篇幅,現(xiàn)僅摘錄“徐”篇正月至三月地支與名稱的配對情況,以及敫、沖、剽三種日子的宜忌:
正月,建寅,除卯,吉辰,實(shí)巳,窞午,徼未,沖申,剽酉,虛戌,吉亥,實(shí)子,閉丑。
二月,【建】卯,除【辰】,吉巳,實(shí)午,窞未,徼申,沖酉,【剽】戌,虛【亥】,吉子,【實(shí)丑,閉】寅。
三月,【建】辰,除巳,吉午,實(shí)未,窞申,敫酉,沖戌,剽亥,虛子,吉丑,實(shí)寅,閉卯。
……
敫日,可以入臣妾,駕駒□
沖日,可以攻軍、入城及行,不可祠。
剽日,不可以使人及畜六畜,它毋有為也。
……
將以上簡文與“沖”篇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內(nèi)容相互闡發(fā),原理基本一致。首先,二者都是正月建寅。其次,“徐”篇建日與沖日分別位列第一、第七,與十二地支相配后正處于對沖的位置;而“沖”篇也說“建所當(dāng)為沖日”,即建日所對著的就是沖日,“沖日”即取義于“對沖之日”。再者,“徐”篇敫日、沖日、剽日的順序是固定的,沖日總是位于敫日與剽日之間;而“沖”篇也說沖日“前為剽,后為敗”,即沖日夾在敗日與剽日之間。二者的區(qū)別在于一作“敫”,一作“敗”。
此處“敗”字與其他日書材料的“敫”字形成異文關(guān)系。正好在孔家坡《日書》“星官”篇中尾宿日的占辭中還有一處“敗”字,與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星”篇(乙種“官”篇有相同內(nèi)容)“敫”字互為異文:
尾,百事兇。以祠祀,必有敗。不□取妻。司亡。以生子,必貧。不可殺□。(孔家坡《日書》54)
尾,百事兇。以祠,必有敫。不可取妻。生子,貧。(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73壹、乙種101壹)
二者敘述尾宿之日的宜忌吉兇大致相同?!半浮迸c“敗”形成異文是因?yàn)樾谓€是義近,或者兼而有之,目前還難以斷定?!娟P(guān)于尾宿占辭“敫”與“敗”之間的關(guān)系,陳送文認(rèn)為“敫”當(dāng)讀為“撓”訓(xùn)“敗”(見陳送文:《睡虎地秦簡校詁(二則)》,《簡帛》第17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70頁);王強(qiáng)推測“敫”有毀敗義(見王強(qiáng):《出土戰(zhàn)國秦漢選擇數(shù)術(shù)文獻(xiàn)神煞研究——以日書為中心》,博士學(xué)位論文,吉林大學(xué),2018年,第118頁);王凱博則據(jù)北大漢簡《反淫》簡42“徼”之“敫”旁訛為“敗”,認(rèn)為此處的“敗”字是“敫”之訛(見王凱博:《出土文獻(xiàn)資料疑義探研》,博士學(xué)位論文,吉林大學(xué),2018年,第224—225頁)。】但“敫”與“敗”所指必然相同或相近,二字在“徐”“沖”兩篇簡文中形成異文關(guān)系不影響它們之間的系統(tǒng)性對應(yīng)?!皼_”篇的敗日無疑就是“徐”篇的敫日。
盡管“沖”“徐”二篇多有相似,但按照對“前”“后”的一般理解,“沖”篇敗日和剽日相對于沖日的前后,似乎正好與“徐”篇所述相反:“徐”篇敫日、沖日、剽日依次而列,按照一般理解,敫日在沖日之前,剽日在沖日之后。為什么“沖”篇卻說“前為剽,后為敗”呢?
這是因?yàn)樗^“前”“后”,是針對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子”的順序來說的。因此,十二地支順序中的下一個地支稱為“前”,上一個地支則稱為“后”。這類用法在《協(xié)紀(jì)辨方書》中很常見,如卷八“義例六”:
如子年前一辰為丑,丑年前一辰為寅,丑、寅皆屬艮,故子、丑年正月月游火同在艮八,二月在離九,三月在坎一,順行九宮。寅年前一辰為卯……
子之前為丑,丑之前為寅,寅之前為卯,可證“前”就是地支序列中往前行進(jìn)之“前”?!昂蟆狈粗?。就“徐”篇來說,正月建寅,沖日是申,從申往前行進(jìn)的下一個地支是酉,酉就是剽日;從申往后倒退的上一個地支是未,未就是敫日。這就是“前為剽,后為敗”的含義。
再看“是日毋可有為也”。從“沖”篇簡文來說,“是日”應(yīng)該不是單指這句的話題焦點(diǎn)沖日,否則提到剽日與敗日就顯得多余;它指的應(yīng)該是沖、剽、敗三日?!笆侨铡痹诠艜幸话阒浮斑@一天”,但出土秦漢日書卻常用“是日”“此日”指代前文提及的多個日子,如:
正月七日、·二月十四日、·三月廿一日、·四月八日、·五月十六日、·六月廿四日、·七月九日、·八月十八日、·九月廿七日、·十月十日、·十一月廿日、·十二月卅日,·是日在行不可以歸,在室不可以行,是謂大兇。(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107背—108背)
丙申、丁酉天地相去也,庚申、辛酉漢河相去也,壬申、癸酉參辰相去也,凡是日,不取妻、嫁女及言事,不成。(孔家坡《日書》179—180)
正月七日、二月旬四、三月二旬一、四月八日、五月六日、六月二旬四日、七月九日,凡此日亡,不得。八月旬八、九月二旬七日、十一月二旬,以此日亡,必得,不得必死。(孔家坡《日書》152壹—153)
用來指代單日的用例反而少見。因此,“沖”篇簡文說的應(yīng)該是沖、剽、敗三日都“毋可有為也”。而“徐”篇現(xiàn)存簡文卻只有剽日的占辭大致等同于“毋可有為也”,敫日至少“可以入臣妾”,沖日則“可以攻軍、入城及行”。因此,“沖”“徐”二篇雖然原理一致,但占斷的結(jié)果卻有區(qū)別,“沖”篇的禁忌多而粗疏,“徐”篇的禁忌少而細(xì)致。
既然“沖”“徐”二篇原理一致,性質(zhì)也應(yīng)當(dāng)相同。前文已經(jīng)說到,“徐”篇屬于一種建除術(shù)。目前正式公布的建除術(shù)主要分為三種:一種楚系建除,兩種秦系建除?!就鯊?qiáng):《出土戰(zhàn)國秦漢選擇數(shù)術(shù)文獻(xiàn)神煞研究——以日書為中心》,第56—72頁?!咳N建除術(shù)內(nèi)部差異不小,它們在地支所配名稱上的區(qū)別,可通過截取正月的情況窺知:【表中楚系建除、秦系建除一、秦系建除二暫時分別以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除”篇、孔家坡《日書》“建除”篇、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種“徐”篇為代表。】
“沖”篇使用的建除神名,顯然與楚系建除和秦系建除一都很不一樣,而近于秦系建除二。目前正式公布的建除材料多為楚系建除和秦系建除一,屬于秦系建除二的材料很少,只有“徐”篇完整記載了建除各神的徙行規(guī)律及其與十二地支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另有放馬灘秦簡《鐘律式占》“占疾”篇利用秦系建除二占測疾病發(fā)展情況?!境躺佘帲骸斗篷R灘簡〈鐘律式占〉“建除占疾”復(fù)原》,《中國文字研究》第28輯,上海書店出版社,第72—75頁?!楷F(xiàn)在既已揭示孔家坡《日書》“沖”篇內(nèi)涵,則秦系建除二的材料又增一篇,也證明秦系建除二在漢初仍然行用。上述三系建除術(shù)表格中的秦系建除一,以孔家坡《日書》“建除”為代表,是后世通行的建除系統(tǒng)??准移隆度諘芳扔袑儆谇叵到ǔ坏摹敖ǔ逼?,又有屬于秦系建除二的“沖”篇,可知后世通行的建除(秦系建除一)在漢初尚未取得支配地位。
四、 豸口
“盜日”篇簡369:
寅:虎也。盜者虎狀,稀……不金〈全〉于中,【“金〈全〉”,隸定從王強(qiáng):《孔家坡漢墓簡牘校釋》,第136頁;讀法從鄔可晶:《孔家坡漢簡〈日書〉短札四則》,《簡帛研究 二〇一六(秋冬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161頁注①?!恳陨洗蟊鄄亍F浔I決眥,善,【“決眥”讀法從陳炫瑋:《孔家坡漢簡日書研究》,第212頁?!吧啤弊趾簏c(diǎn)斷從王強(qiáng):《孔家坡漢墓簡牘校釋》,第135頁。】彖口,東藏之史耳若所(?)。
其中的“彖”字,整理者讀為“喙”,于淼認(rèn)為是用為“喙”的“彖”訛成了“豸”,【于淼:《漢代隸書異體字表與相關(guān)問題研究》,博士學(xué)位論文,吉林大學(xué),2015年,下編第184頁。】翁明鵬認(rèn)為用為“豕”。【翁明鵬:《秦漢〈日書〉對讀札記》,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20年1月7日?!?/p>
按,釋為“彖”不確。漢初“彖”一般作:
彖:孔家坡《日書》239
掾:馬王堆一號墓竹簡遣冊267 張家山《奏讞書》144
緣:馬王堆一號墓竹簡遣冊280 張家山《二年律令》19
“彖”字頭部近于“工”,都有兩長橫,而比“工”多一兩筆。此字原作,頭部顯然類似“夕”,沒有兩長橫。再對比該字前后“善”“口”等字的橫筆,也可以看出該字并非書手風(fēng)格或簡面彎曲導(dǎo)致的頭部筆畫傾斜。因此,該字不能釋為“彖”。
獨(dú)體字“豸”在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詰”篇兩見:
因此,于淼釋該字為“豸”是正確的。但與其從“彖”或“豕”之訛來解釋,不如如字解。
如字解有兩種方案。一種是解作“蟲豸”之“豸”?!稜栄拧め屜x》:“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文獻(xiàn)中的實(shí)際用例有:
殺蟲豸,斷而能屬者,濆以灰,則不屬矣。(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62背壹)
鳥獸蟲豸甚眾,獨(dú)入一人室,以箬鞭擊之,則止矣。
(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49背叁)
蟲豸之類謂之孽。(《漢書·五行志》)
蟲豸兮夾余,惆悵兮自悲。(《楚辭·九思·怨上》)
上引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簡49背叁“鳥獸蟲豸”并稱,而孔家坡《日書》“巳”條即形容盜者“鳥口”,則此處“寅”條以“豸口”形容盜者就不足為奇了。簡文“豸口”就是形容盜者嘴巴長得像無足蟲之口。
另一種是從“豸”旁字考慮。《說文》豸部十九字全都是大中型肉食性獸類,【單育辰:《甲骨文所見動物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3頁?!康磅簟钡膩碓慈杂袪幾h,有豹之初文、【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上海:上海書店,1985年,卷一八,第90頁;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47頁?!垦葑冏浴盎ⅰ薄ⅰ締斡剑骸都坠俏乃妱游镅芯俊?,第12頁?!吭从诙喾N具體動物形(可確定其中一種為貍)等說法。【陳劍:復(fù)旦大學(xué)“古文字形體源流”課程講義“混同”章。】甲骨文中未見確鑿的“豸”?!締斡剑骸都坠俏乃妱游镅芯俊?,第12頁?!课髦芙鹞闹行温暯Y(jié)構(gòu)的“豹”“”“貂”“貉”“貍”等字的形旁往往有別,【董蓮池:《新金文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369—1370頁?!縿t“豸”旁確實(shí)可以遠(yuǎn)溯至多種動物的象形初文。不過,西周金文與秦漢文字,相距至少五百年,中間實(shí)有缺環(huán)?!氨薄啊薄磅酢钡茸炙鶑男闻酝癁椤磅簟迸缘木唧w過程,目前還不清楚。也可能多種動物象形初文逐漸合并為其中一種,再由這一初文演變?yōu)榍貪h文字的“豸”旁。“豸”字的直接來源也待考。西周早期的呂壺銘文有一獨(dú)體字,董蓮池考為“豹”之象形初文,并指出:
……但《說文》訓(xùn)“豸”為:“獸長脊,行豸豸然,欲有所司殺形?!币馑季褪情L脊獸,依據(jù)這個解釋,豸并非專名,而是一類動物的通稱,從典籍所載來看,也從來不表示一種稱作“豸”的獸。也就是說在先秦,漢語里沒有用“豸”來指稱某一特定之獸的。【董蓮池:《釋呂壺銘中的“豹”字》,《中國文字研究》第17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3頁?!?/p>
目前所見秦漢簡中的“豸”字,也都用為無足蟲之“豸”,不見表獸類。因此,孔家坡簡文中的“豸”,很難直接解釋為某種猛獸。但簡文與虎等猛獸的聯(lián)系也不可忽視。
“盜日”篇有的條目中,盜者相貌與該條所對應(yīng)的動物相似,如“子”條盜者銳口稀須、“寅”條盜者虎狀等;有的條目中,盜者相貌又與相關(guān)動物無明顯聯(lián)系,如“巳”條盜者鳥口。就“寅”條而言,與孔家坡《日書》“盜日”篇內(nèi)容相似的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盜者”篇作:
寅,虎也。盜者壯,稀須,面有黑焉,不全于身,從以上臂臑梗大,疵在臂,藏于瓦器間。旦閉夕啟西方?!ざ唷疵祷⒇t豹申。(71背)
以上關(guān)于“豸”的兩說中,釋為無足蟲之口,有實(shí)際文字用例,也更直接;看作某個猛獸名訛省為無足蟲“豸”,則更貼合語境。各有優(yōu)劣,一時難以遽定。
五、 蟲水
“盜日”篇簡371—372:
辰:蟲也?!踔校谄鏖g?!尽鞍弊轴屪x從陳炫瑋:《孔家坡漢簡日書研究》,第177頁?!科浔I女子也,為巫,門西出。
巳:蟲也。盜者長而黑,蟲目而黃色,藏瓦器下。其盜深目而鳥口、輕足。
關(guān)于“蟲”字,羅小華認(rèn)為“辰”“也”之間貌似有二字,釋為“蟲”恐不妥?!玖_小華:《放馬灘秦簡甲種〈日書〉簡34的“蟲”》,《出土文獻(xiàn)研究》第16輯,上海:中西書局,2017年,第100頁?!?/p>
按,羅小華的懷疑可從。所謂“辰蟲也”,如圖1,若分析為三字,則“蟲”字上下間距過大,且即使補(bǔ)上直線泐痕處的筆畫,右下殘形也不是“蟲”旁。若分析為四字,則字間距很均勻。根據(jù)殘形,“蟲”當(dāng)改釋為“蟲水”二字?!俺较x水也”四字左側(cè)都?xì)埲ゲ糠?,但正好“蟲”“水”二字在“盜日”篇中都能找到寫法相近的較完整字形:
簡371待釋字一 簡372“蟲”
簡371待釋字二 簡376“水”
由于輪廓都較獨(dú)特,二字似乎很難再找到其他的釋法。
簡文謂辰為“蟲水”,巳為“蟲”,二者所指當(dāng)有別?!跋x水”文獻(xiàn)未見,可能是“水蟲”之誤倒?!疽部赡墚?dāng)斷讀為“辰,蟲,水也”,“水”補(bǔ)充說明辰蟲之屬性,但這似與全篇體例不合?!课墨I(xiàn)中“水蟲”一般泛指水生動物,如《急就篇》卷三“水蟲科斗?儊X蝦蟆”,顏師古注:“水蟲,總言在水之蟲也。”《文選·子虛賦》“水蟲駭”,呂延濟(jì)注:“水蟲,魚鱉之屬也。”“水蟲”有時特指有害的水生動物,如《周禮·秋官·壺涿氏》“掌除水蟲”,鄭玄注:“水蟲,狐蜮之屬。”簡文“蟲水”當(dāng)取前者,泛指水生動物。這涉及十二禽、三十六禽的演變。
十二禽以及與之密切相關(guān)的三十六禽來源很早,它們的雛形在睡虎地秦簡、放馬灘秦簡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與漢代之后的系統(tǒng)有些差異。比如,后世多以馬配午,睡虎地秦簡則以馬配未;后世多以豺配戌,放馬灘秦簡則以豺配寅。程少軒曾以表格列出先秦秦漢與后世的十二禽、三十六禽系統(tǒng),【程少軒:《放馬灘簡式占古佚書研究》,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第112—114頁;程少軒:《放馬灘簡〈三十六禽占〉研究》,《文史》2014年第1輯,第51—52頁?!勘阌诒容^異同。今整合、截取其中辰、巳所配禽名于下表(內(nèi)容有少許修改):【“睡虎地秦簡”之“辰”空格是因?yàn)槁┏!胺藕喨荨绷袃蓚€“□”是因?yàn)楹單牟豢勺R,“?”是因?yàn)槿焙??!?/p>
從表中可知,漢代之后,辰所配之禽有龍、蛟、魚、鯨、蝦、虬。它們都屬于“水蟲”,這在古書、古注中都有反映。《管子·形勢解》:“蛟龍,水蟲之神者也。”《說文》魚部:“魚,水蟲也?!薄段倪x·羽獵賦》“騎鯨魚”,劉良注以“鯨”為水蟲名?!段倪x·南都賦》“其水蟲則有蠳龜鳴蛇,潛龍伏螭,鱏鳣鰅鳙,黿鼉蛟蠵,巨蚌函珠,駁蝦蜲蛇”,以龍、蛟、蝦皆屬水蟲。虬未見直接歸屬水蟲,但《文選·蜀都賦》“出潛虬”,張銑注:“虬龍?jiān)谒梳灣鲋?。”隋蕭吉《五行大義·論禽蟲·論三十六禽》不僅以水蟲解釋辰所配之禽,還論述了辰與水的關(guān)系:
辰為龍、鮫、魚者,申為水之源,子為中流,辰為水之末,如百川東注,皆歸于海,龍能興云致雨,為水蟲之長,非海不能苞容,故其神而大。鮫、魚亦是水蟲之長者,故并在辰。
其意謂申、子、辰在五行三合局中分別是水之生、壯、老,故辰所配之禽皆為水生動物。后世三十六禽以龍、蛟、魚、鯨、蝦等水生動物與辰相配,孔家坡簡文中辰為“蟲水”,巳為“蟲”,二者以“水”字相別,這恐怕不是巧合?!跋x水”指的應(yīng)該就是水生動物。
比孔家坡簡更早的放馬灘簡三十六禽以蛇配辰,而漢之后蛇皆配巳,可能反映了放馬灘簡三十六禽系統(tǒng)比后世的更原始,也可能是在古人觀念中蛇也可屬于水蟲(前引《南都賦》即以鳴蛇為水蟲)。目前先秦秦漢相關(guān)材料還很少,相信隨著更多出土文獻(xiàn)的問世,十二禽與三十六禽的起源將愈加明晰。
附記:本文寫作得到陳劍先生、陳斯鵬師、陳哲兄的幫助,外審專家提供寶貴修改意見,謹(jǐn)一并致謝!
(責(zé)任編輯:田穎、楊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