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華
鄰居吳叔是音樂學院的博導(dǎo),每逢星期天就在家里吊嗓練歌,即便是清唱,且門窗緊閉,那些雄渾、高亢的音符,也能打著滾鉆進呂彪的耳朵,就像鉆進了毛毛蟲,不光耳朵癢,心里也癢癢。
呂彪試探著輕輕敲吳叔家門。嗒嗒嗒!
進來!吳叔磁性的聲音入耳,他進門,吳叔側(cè)身歪著頭問他,喜歡美聲?呂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撥浪鼓似的搖搖頭。再看吳叔的裝扮:一身黑色燕尾服、白色雙翼襯衣,扎白色領(lǐng)花,锃亮的皮鞋能照見人。呵,紳士啊。呂彪咧著嘴,摸摸后腦勺,在邊上傻笑。
剛才您唱的啥歌?
帕瓦羅蒂唱過,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陽》。
哦,聽著真提精神!
嗯,美聲是聲樂的陽春白雪……
吳叔上下打量呂彪,說,嗯,長相端正,氣質(zhì)不錯,個頭夠高,壓得住臺。
呂彪心里像裝個太陽,暖暖的,有空就跟吳叔咪咪嘛嘛地開嗓練功,成了吳家的常客。不出吳叔所料,他天生是這塊料,得過不少聲樂獎項。
高考前夕,藝術(shù)類考生提前報志愿,初試專業(yè)課。老媽聽說呂彪報考音樂學院,陡然像頭母獅,戳著他的鼻尖吼,玩玩得了,穿個屁股簾咪咪嘛嘛唱一輩子?扭臉看兒子,她的話分明就是耳邊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初試日期已定,呂彪要去北京考點應(yīng)試。他反倒沉著臉,心里怦怦直打鼓。吳叔安慰說,你的專業(yè)課過硬,正常發(fā)揮就成。
許是家里暖氣溫度高,白天開窗戶,潲進冷風,夜里,呂彪高燒直說胡話,嘴唇干裂,暴一層皮。一早,老媽叫來廠醫(yī),確診是急性肺炎……冰涼的液體緩緩流進血管,呂彪的心也涼了半截,或許跟美聲有緣無分吧。
師徒二人,在劇院同臺演唱《我的太陽》,臺下的座位空著。曲終人散,呂彪沖著吳叔的背影,深鞠一躬。
呂彪從綜合大學導(dǎo)游專業(yè)畢業(yè),想去國外當導(dǎo)游??墒抢蠇屢黾毙躁@尾炎手術(shù),怎能這會兒出國帶團?何況,他從小到大,老爸都在礦上忙,不見人影。老媽在服裝廠,整天不住閑地蹬縫紉機,喊著腰酸背疼,還給他洗衣做飯。娘兒倆像秤離不開秤砣,哪頭重哪頭輕呀。按老媽的想法,先在礦上干,不行再辭職唄。
呂彪的師傅老余黑臉膛,一對眼珠賊亮,瘦削的骨架支棱著松垮的卡其色工裝——呂彪猛然想到螳螂,差點笑場,順勢彎腰鞠躬。老余斜楞著眼,像見到了怪物。呵,長發(fā)飄飄,牛仔褲筒有幾個甩著飛邊的洞。老余眉頭一皺,跟老呂的秉性滿擰呀。這范兒干安全檢查?老余臉一沉,趕明兒剪寸頭,把褲腿的窟窿堵上。呂彪點頭,暗自嘀咕,又不是工裝。
起初,呂彪坐著礦井升降機下井,身體急速下墜,一陣心悸,轟隆隆的噪聲,震得耳朵嗡嗡地響,他權(quán)當是歌劇前奏慢慢適應(yīng)。
工作間附近的巷道,有條洗煤留下的溪流,整日嘩嘩地流。呂彪拎著礦燈蹲下,一縷光柱里有一團小蝦,江米粒大,通體透明,在水里游得可歡實了。他探身再看,咦!地面上的河蝦,有兩個鼓鼓的黑豆眼睛。它們的眼睛竟是倆小白點!
呂彪問老余,巷道溪流里的小蝦沒眼睛,咋游得那么歡實?
老余指指心口窩說,它們心里有光啊……
哦。
呂彪檢查完通風設(shè)備,記停當了臺賬,咬幾口饅頭,倚著木料堆暈暈乎乎……恍惚中,他站在舞臺上投入地唱《我的太陽》……
老余悄聲來復(fù)檢,見呂彪打瞌睡,手里還捏著饅頭??此┎厮{色棉工裝,外披狗皮馬甲,腳穿黑色長筒膠鞋。老余咧咧嘴,這打扮像模像樣,倒像老呂幾分。
誰知,老鼠冷不丁叼走呂彪手中的饅頭,呂彪打個激靈醒了。工友們追打老鼠。或許,陰冷潮濕的巷道適合老鼠生存,它們體形肥碩,瞪著血紅的眼睛,四下踅摸。工友們習慣把饅頭放變壓器上加熱,被老鼠叼走饅頭是常事。
呂彪想老鼠好歹是活物,巷道里有它們活泛哪。
呂彪兩臂伸開,橫在中間,說,留個喘氣的吧!
工友們哈哈一笑散去。老鼠哧溜鉆進鼠洞。老余心一動,在一邊抿嘴笑,嗯,彪子心善,著實像他爸。
礦務(wù)局有歌詠大賽參加不?半晌沒人吱聲。老余瞄了眼呂彪和其他徒弟,從牙縫擠出一句話:一群廢物!
師傅,我唱美聲!
哈哈!一陣哄笑,眾人像受驚的麻雀呼啦散了。
呂彪忙完,躲在巷道旮旯,清唱《我的太陽》。歌聲像長了翅膀,飛到巷道角落;木樁上艷麗的蘑菇似乎都在顫悠;老鼠哧溜哧溜來回跑,像在給他伴舞。
那天,老余和徒弟們半信半疑地坐在前排。呂彪穿著燕尾服,扎白色領(lǐng)花,蹬黑色皮鞋,優(yōu)雅地上場。前奏響起,他一開腔,雄渾金屬般的男高音響徹全場,掌聲如潮。
臺下的老余使勁兒鼓掌,小聲嘀咕,咱整天在巷道干活,見不著個陽光。聽彪子唱的《我的太陽》,身子里咋像裝著太陽,忒熱乎!
徒弟們拍著巴掌點頭。
結(jié)果毫無懸念,呂彪得第一。
一日,老余接完廠部電話,像中了大獎,小跑到工作間,扯著嗓門喊,彪子,明天去礦務(wù)局文工團報到!
選自《安徽文學》
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