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晚上八點半下班之后,我在這個健身房已待了一個多小時。
在浴室換衣服的當口,我對著鏡子檢視了一下自己的身材,不是很滿意,但也不討厭。穿衣顯瘦,脫衣有肉,這就夠了。對于一個三十五歲的單身男人來說,能夠掙脫肥胖和脂肪的糾纏,這已經(jīng)是偉大的勝利了。
一套小小的復式單身公寓,是這個城市收納我身體的地方。走出電梯,按密碼開鎖,打開門,屋里竟然亮著一盞燈,開著電視。我趕緊將室內掃視一遍,在沙發(fā)上看到了一個快要睡去的女人,問:“媽,你怎么來了?”她是除我之外唯一知道這個空間密碼的人。本來,我也不想讓她知道,但她是一個很倔強的女人。有一晚我到十二點才回來,發(fā)現(xiàn)她竟然坐在電梯口光潔而又冰涼的地磚上等我。那一刻,我沒有泯滅的良心告訴我,她可以成為這個空間的不速之客,盡管我一再拒絕她所謂的來幫我收拾房子。
“你吃了嗎?媽幫你熱一下。”
“媽,不用,我自己會干的。”我已經(jīng)不吃她燒的菜了,我吃牛排、燕麥和西藍花。這是她所不熟悉的。作為一名退休教師,在以前的空間里,她是一個無所不能者。
在她眼皮底下上學的日子,簡直像一場噩夢。她總是監(jiān)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在走廊上與同學“斗雞”,我們撞來撞去,斗得前仰后翻。突然,同學說:“你媽!”我轉頭,目光越過欄桿,與我媽盯著我的目光在兩個教學樓之間的草坪上空相撞,發(fā)生了爆炸。但是我沒有理她。一會兒,她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們的走廊上。幸好,鈴聲響了……
“你每天都這么晚下班嗎?”
“對呀?!?/p>
“辛苦不辛苦?”
“還好?!蔽也幌虢忉屜掳嗪蟮哪嵌螘r光。
“你這臺電視怎么回事?我按了很久,才按出電視節(jié)目。”她不知道,我從來不看電視,在我這里,它只是一臺顯示器,用來玩游戲——以前她是絕對禁止的。
“媽,要不……你睡床,我睡沙發(fā)?”
“還是我睡沙發(fā)吧。你要睡到中午,媽老早就起來了,走來走去,影響你睡覺。”
“那好吧?!蔽乙伯斎什蛔?。當然,我也擔心她會在我的床上有意無意地發(fā)現(xiàn)一些尷尬的東西。
我記得我大學剛畢業(yè)的那幾年,她總是讓我早起。當我睡到上午八點半之后,她的喊聲會一聲高過一聲,她甚至會來掀我的被子。要知道,被子底下是一個二十六歲的雄壯男性,而不是剛從她肚子里出來的嬰兒。她一直督促我考編。在她眼里,只有有編制的才叫工作,其他都是討飯。也是從那時開始,我想逃離那個縣城。盡管我媽一輩子在鄉(xiāng)下的一所初中教書,但她以城里人自居——她是最早一撥在縣城買房的人。
復式公寓是敞開式的,所以,媽在樓下,我依然有種不安全感。我說:“媽你睡吧?!蔽业囊馑际牵乙胶蟀胍共潘?。我聽見媽在沙發(fā)上也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自從媽進入這個空間,我的聽覺神經(jīng)變得特別敏銳。漸漸地,我聽到了不均勻的鼻息聲,時高時低,接著又聽到一個爆發(fā)音。我以前單知道男人的鼾聲會如海浪一般,不知道一個女人老了竟然也會像男人一樣打鼾。我覺得這太丑陋了。在我有限的經(jīng)歷中,我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女人。
在離開媽之前,我只愛過一個女孩。我們在學校的角落里暗暗拉過手。在沒有監(jiān)控的樓梯背后,她的雙手摟住我的脖頸,我的雙手攬住她的腰,我們相擁著,獻上了各自的初吻。晚自習結束后,我總是送她到寢室門口,但我們不敢并肩走路——學校里到處都是攝像頭,還有“密探”,且學校規(guī)定男女生不能一起吃飯,走路要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但是,我們的任何一點兒舉動還是逃脫不了班主任和她的線人的眼睛。本來,女孩坐在我的前桌。后來,我被發(fā)配到了“大西北”,她被安置在講臺下。而我媽幾乎與班主任天天聯(lián)系,她以瘋狂的姿態(tài)不斷地“詛咒”我的愛情、我的女孩。她用了“輕佻”“無恥”乃至“爛貨”等詞語。但是,她們這樣做,就能熄滅青春的火焰嗎?我逃過學,翻過墻。我們一起騎著單車,在梧桐樹枝葉遮蔽天空的老街上手牽手。突然,一輛車攔在我們面前,媽打開車窗,盯著我們?!叭粟E俱獲。”這是媽的原話。
她不知道,有些人的愛情就那么一次。火熄滅了,再要點燃,得等到猴年馬月。而且,能否點起來還說不定。
我的早晨是從中午開始的。我不知道媽是幾點鐘起來的、早飯吃了什么,我沒聽見一點兒聲音。即便我醒來了,她依然躡手躡腳地行動。她大概覺得她的兒子很累,不敢打攪,直到我起來了,她說她來做飯。我說:“不用,我們去外面吃一點兒?!比缓?,我?guī)еゲ贿h處的一個如城堡一般的商業(yè)綜合體,停車,上樓,落座,點菜。玻璃外的走廊上,人來人往。一個小男孩抓著年輕媽媽的手,蹦蹦跳跳,小嘴講個不停。我媽坐在我對面,系著紅絲巾。她與她的老姐妹拍照的時候,總是把紅絲巾高高揚起。但是此刻,她是如此安靜,一切聽我安排。我知道,她在醞釀什么,她一定會說什么。她沒有一趟來我這里是沒有目的的。
吃好了飯,已是下午兩點多鐘。她說,她要走了。我說:“媽,我送你到高鐵站?!彼龥]有拒絕。以前,她總是拒絕,說她乘地鐵去。我想,她在吃飯時沒有說出的話,肯定是要在車上只有我們兩人時再說??墒?,直到快進入高鐵站的檢票口時,她依然沒有說。我向她揮揮手,她也向我揮揮手,讓我回去。
我看著媽的背影,如釋重負,但在轉身的一剎那,心里忽然有點兒空……
選自《百花園》
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