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開元
為了增強國際文化交流,1920年9月,梁啟超聯(lián)合蔡元培、林長民、張元濟等創(chuàng)辦講學社,以聘請國外著名學者來華講學,其基本計劃是每年以兩千元招請西方學者一人來華講演。被稱為四大名哲的杜威、羅素、杜里舒和泰戈爾先后訪華講學。以當年中國之貧弱現(xiàn)實,這樣的活動強烈地吸引了人們的關注,轟動一時,對中外思想文化交流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跨文化的交流都是極其重要的,先哲們從未先入為主地認定真理僅僅存在于某一種文化之中。相反,如果人類還有什么出路的話,那出路就存在于文化間的互動之中,存在于基于文化間性(文化之間相互影響的程度和方式)的思考與展望之中。
1924年泰戈爾訪華是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今年正逢泰戈爾訪華一百周年,在這一時間節(jié)點明確前述觀點,對我們客觀看待中外文化交流的歷史,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啟程訪華,“疏通依舊存在的交往之路”
早在1920年,蔡元培等知識界人士就向泰戈爾發(fā)出過訪華邀請,但因為泰戈爾事務繁忙而未能成功。1922年,講學社再次向泰戈爾發(fā)出訪華邀請,并承諾承擔所有費用,這一次泰戈爾答應了,但由于身體原因,訪華之旅最終推遲到1924年4月才成行。陪同泰戈爾訪華的,有泰戈爾創(chuàng)辦的國際大學的梵文教授吉迪莫漢·森、畫家南達拉爾·鮑斯、加爾各答大學的歷史學家卡里達斯·納格,以及其私人秘書埃爾姆赫斯特和在斯里尼克坦參與農(nóng)村改革項目的格林小姐。
1924年3月21日,泰戈爾乘坐“埃塞俄比亞號”客輪離開加爾各答港碼頭,抵達新加坡后,換乘日本船“熱田丸號”,于4月8日抵達香港。
孫中山先生在廣州聽說泰戈爾途經(jīng)香港,專門派人送去一封落款為“中華民國政府總部,廣州,4月7日”的信件,邀請?zhí)└隊栐L問廣州。
泰戈爾的旅伴向他進言,他是應北京東道主的邀請前往華北的,在廣州的國民政府只是一個臨時政府,且和北京政府處于對峙狀態(tài),在這種形勢下,對他來說,規(guī)避才是上策。
泰戈爾不愿陷入政治旋渦,便以“抽不出時間”為由,婉言謝絕了孫中山的邀請,不過,他告訴孫中山的使者,回程途中將去廣州。但后來因時間匆促,他未能履行諾言。東方的兩個偉人最終未能晤面。
4月12日,泰戈爾到達上海港,受到徐志摩、瞿菊農(nóng)、鄭振鐸等文化名人及文學研究會、上海青年會、江蘇教育會等團體代表的熱烈歡迎。在張君勱家的庭院里舉行的歡迎會上,泰戈爾描繪了中印兩國古代的友好交往,并滿懷信心地說:“不久的將來,我們將為同屬亞洲大陸而自豪,亞洲的陽光將穿透災難的烏云,照亮生活的道路?!?/p>
4月14日,泰戈爾在徐志摩、瞿菊農(nóng)的陪同下到杭州游覽。西湖水光瀲滟,泰戈爾乘坐游船在碧水間輕漾,仿佛身處仙境。棄舟登岸,進入靈隱寺。方丈告訴泰戈爾,印度僧人慧理于公元326年至364年在杭州居住,在西湖旁的山坡上建造了這座著名的靈隱寺,泰戈爾聽了深受感動。
當天,泰戈爾應浙江教育會的邀請發(fā)表演講。他說:“我是印度人,你們是中國人,我設法了解你們,不是為了提高你們的覺悟和道德水平。當認識到,團結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并無或好或壞的隱蔽的動機時,人類世界的一切誤解便煙消云散。為此,我懇請你們幫助我順利地朝這個目標前進?!痹谥v話中,泰戈爾首次談到他的訪華使命:“我特來邀請你們重新疏通我認為依舊存在的交往之路,這被人忘卻的路上雜草叢生,但輪廓依稀可辨。我榮幸地認為,通過這次訪華,中印兩國將更加貼近,這不是為實現(xiàn)政治或商業(yè)的目的,只是為無私的人類之愛?!?/p>
泰戈爾在上海和杭州逗留六天之后,于4月18日晚上乘輪船前往南京。徐志摩在上海和杭州為泰戈爾翻譯。在兩地的歡迎會和演講會上,泰戈爾發(fā)現(xiàn)聽眾聽了譯文后面露欣喜神情,便明白徐志摩翻譯的講話內(nèi)容打動了聽眾,不禁欽佩這位青年的非凡才華。
徐志摩請?zhí)└隊枮樗饌€印度名字,泰戈爾沉思片刻后,說:“那我叫你‘Susima(素西瑪)吧,在孟加拉語中,它的意思是‘雅士?!?/p>
徐志摩連聲表示感謝,又說:“那我是否也可用個孟加拉語單詞稱呼您呢?”
泰戈爾脫口說:“叫我Dada?!?/p>
“Dada是什么意思?”徐志摩問。
“大哥?!?/p>
“不行,不行!”徐志摩連連搖手,“您已年過六旬,年齡與我的爺爺輩差不多,怎么能叫您大哥呢?”
泰戈爾回答道:“在我們孟加拉語中,有不少多義單詞。Dada這個單詞有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大哥,另一個意思是爺爺。弟弟叫哥哥Dada,孫子叫爺爺也是Dada。說者聽者都不會產(chǎn)生誤解。你叫我Dada,你愿意采納其中哪個意思,對我而言,均可接受?!?/p>
從此,徐志摩稱泰戈爾“Dada”,泰戈爾稱徐志摩“Susima”。這樣的稱呼體現(xiàn)了兩位忘年交的親密關系。
在南京期間,泰戈爾應邀到東南大學發(fā)表演講。那天,體育館里座無虛席,泰戈爾首先表達了喜悅之情:“無論在什么地方,有機會對學生和青年講話,我總感到我的青春頃刻間復活了。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不需要現(xiàn)成的箴言的支柱,不需要磨光的禁令的戟矛,不需要僵死的書本中的教條。你們帶來的年輕生命的禮物,猶如天空的晨星,以希望之光輝映著你們國家未來的歲月。我要高唱青春的贊歌,我是青春的詩人,你們的詩人。”
這番話在學生中激起雷鳴般的掌聲。
泰戈爾鼓勵學生:“偉大的未來正向我們走來,離我們很近了。我們應當準備迎接這個新時代?!?/p>
北京之行,肩負“和平和愛的使命”
4月23日傍晚,泰戈爾和隨行人員乘坐專列抵達北京。在車站迎接他們的有梁啟超、蔡元培、胡適、梁漱溟、林長民等名人,以及學生、老師、記者和各界代表。身穿長袍、頭戴絳色印度帽、白發(fā)銀髯的泰戈爾剛走下列車,站臺上立刻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林徽因上前,一面向他敬獻花束,一面用英語說:“歡迎您來北京訪問。”泰戈爾在梁啟超等人的簇擁下走出車站,兩旁的女孩兒向他拋撒花瓣……
次日,泰戈爾游覽北海公園,出席歡迎會。梁啟超在歡迎詞中說:“七八百年來,我們彼此熱愛,彼此尊重,像親兄弟一樣相處。我們都投身于發(fā)現(xiàn)和弘揚世界的真理。我們已踏上奔向人類目的地的旅程。我們深切感到相互合作的必要性,尤其感到,我們中國人需要兄長印度人的帶領和指導?!?/p>
聽到梁啟超對自己寄予極高的期望,泰戈爾心里有些不安,他在答詞中說:“我不是你們的導師,也不是你們的引路人,我只期望我被認為是你們中間的一員。你們要是把我看成是一個攜來福音、是來對你們講經(jīng)布道的人,我心里會有些懊喪的。”
關于學習西方科學技術和繼承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關系,泰戈爾談了自己睿智的觀點:“我們借用西方的科學技術,是正確的。西方人的許多東西值得我們接受,但如果我們忘記本民族的智慧凝成的精神財富,那就是墮落,就是對我們祖先的侮辱?!?/p>
4月26日,北京佛化新青年會邀請?zhí)└隊柕椒ㄔ此沦p丁香花。泰戈爾對坐在丁香樹蔭下的聽眾再次談了他的訪華使命:“我們是印度先圣前賢的后代……我們來到中國,肩負同樣的使命——和平和愛的使命。我覺得,在當今時代,當人類的民族互相殘殺、爭奪彼此的財物時,古印度的精神呼吁我們竭盡全力,把安寧送進陷入騷亂和沖突的他們的心中。我希望,古印度的精神將給予我們完成使命的勇氣?!?/p>
此后,泰戈爾受邀分別在先農(nóng)壇和清華大學演講。在先農(nóng)壇,聆聽的青年學生多達數(shù)千人。這次講話中,泰戈爾主要表達了他對東西方關系的認知。他認為,西方是剝削者,他們闖進我們的家園,搶劫我們的錢財。面對這樣的世界,他表示“我們要從昏沉中猛醒,這是我們的責任”。在清華大學,泰戈爾回答了學生們提出的各種問題。他號召青年學子了解自己的文化和歷史,高舉華燈,參加世界文化的盛大燈節(jié),并以委婉的語言對青年學子談到一味追求物質(zhì)利益的危害。
在北京期間,泰戈爾還與東道主就戲劇藝術交流意見。泰戈爾對中國文學和京劇很感興趣,在開明戲院,梅蘭芳邀請他觀看了自己新排的神話劇《洛神》。演出結束后,泰戈爾親自到后臺祝賀演出成功,并對布景提出了改進意見。他說“色彩宜用紅、綠、黃、黑、紫等重色,應創(chuàng)造出人間不常見的奇峰、怪石、瑤草、琪花,并勾勒金銀線框來烘托神話氣氛”。后來,梅蘭芳根據(jù)泰戈爾的意見,請人重新設計《洛神》的布景,使之與劇情更為協(xié)調(diào)。演出次日,在為泰戈爾舉行的送別宴會上,梅蘭芳請?zhí)└隊栴}詩。泰戈爾欣然命筆,在梅蘭芳的一柄紈扇上用孟加拉文寫了一首小詩,并譯成英文:
認不出你,親愛的,
你用陌生的語言蒙著面孔,
遠遠地望去,好似
一座云遮霧繞的秀峰。
這首詩表明泰戈爾在觀看京劇時,朦朦朧朧地獲得了美的享受,也道出了他由于語言的障礙,難以完全理解人物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無法充分領略京劇藝術真諦的一絲遺憾。梅蘭芳十分高興地收下了這件墨寶,回贈給泰戈爾幾張京劇唱片。這些唱片至今仍保存在國際大學藝術學院的博物館里。
演講會場上的難堪一幕
5月8日是泰戈爾六十三歲的生日。這天,東道主為泰戈爾舉辦了祝壽儀式。儀式在天壇草坪上舉辦,很是隆重。首先,胡適用英語致歡迎詞。接著,梁啟超為泰戈爾起了一個中國名字“竺震旦”。
梁啟超解釋說,中國稱古代的印度為“天竺”。泰戈爾全名 Rabindranath Tagore的第一個音節(jié)Rabi的孟加拉語意思是“太陽”,第二個音節(jié)indra 的孟加拉語意思是“雷神”,意即詩人如太陽普照大地,似春雷促萬物復蘇。而古代印度稱中國為“震旦”。泰戈爾當以印度國名“天竺”中的“竺”為姓,故而為他起名“竺震旦”。梁啟超把鐫刻有“竺震旦”三字的一方印章交到泰戈爾手中,泰戈爾聽了徐志摩翻譯的這番話,激動不已,起身雙手合十,頻頻向東道主致謝。梁啟超用心良苦地為其起了這個涵義深遠的名字,寄予了中國學者對泰戈爾在兩國文化交流中發(fā)揮重大作用的殷殷厚望。
儀式上,東道主還安排了泰戈爾英譯名劇《齊德拉》的演出。隨同泰戈爾訪華的畫家南達拉爾·鮑斯參與了舞臺布景的設計和搭建。泰戈爾在京期間的翻譯和陪同——林徽因和徐志摩參加了演出。泰戈爾看了非常滿意,在演出結束后,上臺與導演和演員一一握手,表示祝賀。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諸多文化界名人都觀看了這場演出。
次日上午,泰戈爾應講學社的邀請在北京真光影戲院為青年作演講,出乎泰戈爾的意料,會場上出現(xiàn)騷動,竟有人進來散發(fā)攻擊他的傳單。
泰戈爾自踏上中國土地的第一天起就多次聲明,他的訪華使命是疏通被忘卻的荒草遮蓋著的中印文化交流古道。他是詩人,不是政治家,不是來當導師的。在此前的演講會上,他談及關于西方文明與東方文明,以及物質(zhì)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個人看法,強調(diào)自己不是給中國人上課,不是為中國指明社會發(fā)展方向。但有些激進分子,牽強地、片面地把泰戈爾的觀點與中國的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對其不合自己口味的言論大加撻伐,稱泰戈爾是復古派,對他下逐客令。泰戈爾為此心灰意冷,取消了原計劃的幾場演講,改為去西山休養(yǎng)。
其實,泰戈爾認為科學知識造就了西方的繁榮和物質(zhì)文明,東方想擺脫落后,應當學習“歐洲所有的科學知識”,但當歐洲“炫耀科學,吹噓武力,貪圖金錢,凌辱全世界的人民”,“把科學用于屠殺人類”時,他是堅決反對的。他認為,歐洲國家走上掠奪世界各國的戰(zhàn)爭之路的內(nèi)在原因是“貪婪”。印度《奧義書》中一再告誡人們“切莫貪婪”。泰戈爾認為,這句箴言體現(xiàn)了印度文明的精神內(nèi)核,是治療西方墮落的“良藥”。然而,中國某些知識分子未能全面研究泰戈爾的思想,造成了沖擊演講會場的難堪一幕。
“一陣喟嘆的清風”
5月18日,在燕京大學舉行的歡送會上,泰戈爾呼吁中國朋友和他一起接受、承擔起人類的精神團結的使命:“愿你們對我說‘我們也承認這個理想,否則,我只得認為未完成我的使命。你們議論我時,不要把我當作客人,而應把我當作偉大的事業(yè)中一個祈求你們的愛、同情和信念的人。我在你們中間只要發(fā)現(xiàn)一個接受這個理想的人,我將感到無比欣慰。”
泰戈爾說完,胡適立刻發(fā)言表示:“泰戈爾一行高雅地令人欽佩地完成了使命?!逼鸪酰m對泰戈爾的態(tài)度是游移不定的,但在與泰戈爾相處數(shù)日,聽了他的講話后,胡適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他說:“如果允許談個人體會,我想說,作為我個人,已完全對我們的客人解除了戒備,通過個人接觸,我從一個相當缺乏同情心的態(tài)度冷漠的人,轉(zhuǎn)變?yōu)橐粋€熱情贊美詩人及其朋友的人。我從詩人的人格中感受、獲得了溫暖?!?/p>
泰戈爾在北京逗留了四個星期。離開北京的前一天,即5月19日,他應“國際協(xié)會”的邀請作最后一次演講,題目是《詩人的宗教》。中國九種宗教團體的代表身穿具有宗教特色的服裝,坐在演講臺下聆聽。
泰戈爾說:“我很高興,當我即將離別中國之時,吉爾伯特·里德博士給了我一個對你們講心里話并談一談在中國尚未談過的話題的機會。我信奉的宗教是一個詩人的宗教。我對它的所有感覺來自想象,而不是來自知識。我坦率地說,關于邪惡和人死后發(fā)生的事,你們提問題,我的回答不會讓你們滿意。我敢肯定,在歡樂的光照下,當我的靈魂接觸了無限,強烈地感覺到了它時,新的機遇就會來臨。”
離開北京前,泰戈爾應林徽因的請求寫了一首贈詩:
蔚藍的天空俯瞰蒼翠的森林,
它們中間吹過一陣喟嘆的清風。
泰戈爾緣何為林徽因?qū)懴逻@首看似描寫風景的小詩呢?
泰戈爾從上海入境,經(jīng)南京、濟南到北京,一路上會見各界著名人士、發(fā)表演講,全程由徐志摩擔任翻譯。翻譯之余,徐志摩不僅與泰戈爾暢談人生、交流文學創(chuàng)作的心得體會,也對他訴說愛情方面的苦惱,言談中流露出對林徽因的愛戀。在徐志摩和林徽因一起無微不至地照顧泰戈爾的日子里,泰戈爾似乎覺得他們是理想的一對。為了消除徐志摩的愁悒,據(jù)說泰戈爾曾委婉地向林徽因轉(zhuǎn)達過徐志摩的繾綣之情,可得知林徽因已與梁思成訂婚,看到林徽因毫不動搖,一貫恪守婚姻道德原則的他感到實在是愛莫能助了。
在這首小詩中,泰戈爾把徐志摩喻為蔚藍的天空,把林徽因喻為蒼翠的森林。在泰戈爾心目中,他們是高貴而純潔的,但他們中間橫亙著難以逾越的障礙,只能像天空和森林那樣,永世遙遙相望,難成眷屬。泰戈爾把自己比作一陣清風,清風的喟嘆中流露出當不成月老的無奈和惆悵。
5月20日是泰戈爾離別北京的日子。步出旅館房間時,工作人員提醒他:“先生,請再看一眼,房間里可有您落下的東西?”
“除了我這顆心,沒落下別的東西。”泰戈爾神情凄楚地回了一句,憂傷的語調(diào)中滿是留戀之情。
太原之行,與閻錫山討論農(nóng)村建設
泰戈爾一行乘火車離開北京,次日,抵達山西省省會太原。會見山西都督閻錫山時,泰戈爾提出在山西開展鄉(xiāng)村建設試驗的建議。
閻錫山完全贊同泰戈爾的建議。他說:“人到世上是為過幸福日子。政府的責任就是排除實現(xiàn)這個目標之路上的一切障礙。按照儒家學說,家庭是一個整體,個人是整體的一部分。家庭幸福,國家方能昌盛?!?/p>
談到為民眾造福,泰戈爾說:“整個社會如不富庶,個人就不能真正獲得幸福。我想讓民眾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只要有了自尊心,就能實現(xiàn)自救?!?/p>
對于這兩位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物的會見,隨行的印度歷史學家卡里達斯·納格說:“這是印度教先哲與中國行政長官之間富于象征意義的會晤。”
當天下午,在太原各界群眾舉辦的歡迎會上,泰戈爾就現(xiàn)代經(jīng)濟與道義發(fā)表演講,以哲人的眼光詮釋缺失道義的財富正把世界帶進沙漠。泰戈爾的私人秘書埃爾姆赫斯特就斯里尼克坦的農(nóng)村改革項目作了講話。后來,他在一封信中說:“‘省長閻錫山聽了斯里尼克坦的農(nóng)村建設的介紹后,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原因可能是,中國的農(nóng)村問題比印度更復雜,更需要改革?!?/p>
之后,泰戈爾乘火車從太原到達漢口,在體育場為數(shù)千聽眾就教育問題發(fā)表演講。當晚,乘輪船離開漢口前往上海。
完成既定使命,卻有些“不是時候”
5月28日,泰戈爾回到上海,成為意大利詩人蓓娜夫人的客人。傍晚,他在教育人士的茶話會上,以生動的語言講解了自己的教育理念和辦學經(jīng)歷。
次日上午,上海各界人士為泰戈爾舉行歡送會,他們中間除了中國人,還有日本人、波斯人和印度人。泰戈爾在告別詞中熱情歌頌了中國人民,并表達了自己的感謝。他說:“中國人民是偉大的人民,他們創(chuàng)造了美的世界……我感受到了你們?nèi)诵缘膼蹞帷业谝淮蝸淼竭@兒的那天,你們對我的熱烈歡迎,是以貸款的方式預付的……”
最后,泰戈爾以略為傷感的語氣說:“我的厄運尾隨我從印度來到中國。我并未時時沐浴于同情的陽光中,從天際某個角落,不時傳來憤怒的烏云的轟鳴。你們中間的某些愛國者擔心,我從印度帶來的‘精神傳染病,也許會削弱他們對金錢和物質(zhì)主義的旺盛的信任。我向那些情緒緊張的人保證,總的來說,我對他們是無害的。我無力阻攔他們‘進步的步伐;他們奔向市場出賣他們?nèi)鄙傩湃蔚撵`魂,我無力把他們擋回去。我還要讓他們放心,我至今未能使一個懷疑論者相信他有靈魂、相信道德之美比物質(zhì)力量有更高的價值。我敢肯定,一旦知道結果,他們會原諒我?!?/p>
把泰戈爾的告別詞與他抵達上海時的第一次講話作比較,可以明顯地感到,他在兩次講話中的情緒大不相同。告別詞中交融著他未被整體了解、個別演講受到紛擾的不快和受到過分抨擊的委屈。但泰戈爾不愧是偉人,告別詞仍讓人感受到他對中國人民的摯愛、他的豁達胸襟,以及他對自己觀念的堅守。
1924年8月,印度的《現(xiàn)代評論》雜志發(fā)表了埃爾姆赫斯特的《泰戈爾訪華》一文,文中說:“在中國,有一些人堅信,文明必須有道德基礎,如果缺少確保穩(wěn)定和和諧的道德平衡,單純的物質(zhì)繁榮就容易引導國家走向毀滅。作為一個朋友,泰戈爾的聲音傳到了他們的耳朵里?!保ā疤└隊柕穆曇簟?,指泰戈爾在各地演講中所談的“物質(zhì)和文明”的關系?!八麄儭奔础耙恍┤恕保负m等同意泰戈爾觀點的中國人。)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泰戈爾的訪華之旅來得有些“不是時候”。
雖然泰戈爾和他的作品在中國曾經(jīng)受到熱捧,他的印度出身和贊美“東方文明”的觀點也頗受中國人認同,但自1919年五四運動之后,“民主與科學”席卷中國知識界,對急需發(fā)憤圖強改變落后面貌的中國人而言,單純講“精神和道德”——這其實也并非泰戈爾的本意——已不再有廣闊市場。
尤其是1923年中國知識界爆發(fā)的“科玄之爭”,更是讓泰戈爾的訪華之旅處于微妙境地。
當時,中國知識界圍繞“科學能否解決人生觀”這個問題,分成了三大派別。第一派是“玄學派”,以梁啟超和張君勱為代表,堅持認為人有自由意志,科學只能用來指導物質(zhì)生活,而哲學才能指導精神生活。第二派是“科學派”,以胡適、吳稚暉為代表,認為這兩方面是統(tǒng)一的,科學也可以解決人生觀的問題,而哲學不過是空想的“玄學”。兩派之外,還有個第三派,那就是以陳獨秀為代表的左翼知識分子的“唯物史觀派”,他們認為人生觀(也就是精神生活)是由物質(zhì)生活決定的,不存在什么“自由意志”。
這三派爭論的,其實是當時困擾中國人的大問題:能救中國的,到底是東方文明還是西方文明?
“玄學派”認為,物質(zhì)文明屬于西方,精神文明屬于東方,精神文明要比物質(zhì)文明更重要;“科學派”認為應該繼續(xù)向西方文明學習;“唯物史觀派”認為只有唯物史觀是科學真理,才能救中國。其中,“科學派”和“唯物史觀派”雖然觀點略有分歧,但總體都是支持“科學”的,所以經(jīng)常一起聯(lián)手對戰(zhàn)“玄學派”。
理順了這層關系,就不難看出泰戈爾的中國之行為什么會遭遇尷尬了。
泰戈爾是“講學社”出面邀請的,而“講學社”正是“玄學派”領袖梁啟超聯(lián)合蔡元培、林長民等人成立的?!翱茖W派”和“唯物史觀派”自然認為,泰戈爾是“玄學派”請來站臺的一桿大旗。而泰戈爾確實喜歡講東方文明固有的道德和精神,并呼吁以此來抵御西方物質(zhì)文明的入侵和破壞,這很容易讓人相信他是應邀來“助拳”的。更何況,泰戈爾抵達北京后去了法源寺,還專門拜訪了遜帝溥儀,這更讓陳獨秀等人擔心泰戈爾成了“舊文化”的代言人,會助推中國的“倒退”。
但對于在中國發(fā)生的這場思想爭辯,泰戈爾在來華前并不知曉,他認為自己只是來做一場文化交流之旅,來尋求中國和印度的溝通和交流,所拜訪的也只是自己感興趣的中國文化,卻不料身陷這場爭論的旋渦之中。
回顧泰戈爾訪華經(jīng)歷,雖然因為當時復雜的歷史環(huán)境,一些人對他有所誤解,但總體而言,通過與中國文化界人士廣泛接觸和交流,其既定的疏通中印兩國交流古道的使命,應該說是完成了的。此后,中印兩國的文化交流,如泰戈爾所希望的那樣,日趨頻繁,碩果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