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縉靈

張愛玲與王安憶都是海派極具代表性的兩位作家。王安憶被王德威先生認為是“張派傳人”，且是其中較為獨特和出色的一個。而從王安憶的文字當中也確看得出張愛玲的文字色彩?！秲A城之戀》和《長恨歌》作為兩位女作家分別的代表作，均描寫上海女性的愛情，極具代表性地展現(xiàn)了兩人描寫愛情觀的相同之處。但相隔幾十年，不同時空的愛情也肯定有所不同。本文將兩者進行比較，淺析兩部作品中女主人公愛情的異同及其所傳達出來的張愛玲與王安憶的愛情觀異同。

一、《傾城之戀》與《長恨歌》的愛情書寫

（一）《傾城之戀》的愛情書寫

《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和范柳原的愛情本就是陰差陽錯的。范柳原原本是徐太太介紹給七妹妹的相親對象，卻因為范柳原邀請她們跳舞時，除了離過婚的白流蘇曾經(jīng)學過，沒有一個人會。于是范柳原喜歡上了白流蘇，并且對她展開了強烈的攻勢。在我看來，白流蘇在故事發(fā)生轉(zhuǎn)折的節(jié)點之前并不是一心一意地喜歡范柳原。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描寫白流蘇的心理想法時，很明確地寫過：“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jīng)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所以在這個時候，白流蘇并沒有真正地愛上范柳原。她對范柳原表現(xiàn)出來的喜歡和依賴都是因為白流蘇保持著那個時代的封建思想，認為女人只有嫁一個好人家才能有出路。她覺得范柳原是一個很好的結(jié)婚對象，有財產(chǎn)、有地位，可以給她想要的生活，并且對她好。也有可能，白流蘇在經(jīng)歷了一段失敗的婚姻之后，很難再去接觸一段愛情，但家里的唾罵和低看又讓她難過且憤怒，于是這種輕微的“報復(fù)心理”也讓白流蘇接受范柳原的示好，并且和他一起去到了香港，逃離了上海這個她從小長大，充滿了辱罵與憎惡的“家”。

故事的轉(zhuǎn)折點發(fā)生在戰(zhàn)爭之后。白流蘇跟隨范柳原來到了香港，可戰(zhàn)爭也波及了過來，在躲避戰(zhàn)爭的過程當中白流蘇對于范柳原的依賴也在逐步加深。他們四處躲避，白流蘇幾乎與范柳原寸步不離，而他們的生死與共之后，兩人的感情也出現(xiàn)了質(zhì)的變化。在此之前，白流蘇與范柳原在一起，是因為他的身份，他的“愛”可以帶給她的安全感；范柳原選擇白流蘇是因為她的與眾不同—這個常年在國外生活的男人喜歡白流蘇身上“純正的中國女人味”，在這個時候，范柳原喜歡的是“中國味的白流蘇”，而不是“白流蘇”。而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范柳原說：“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談起戀愛來了！”“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里還有工夫戀愛？”這里也明顯地表現(xiàn)出了，曾經(jīng)的兩個人都是懷著各自的心思，拼湊著一段愛情，而不是兩個人的真心、純粹的愛情吸引他們走到了一起，而是在“一座城傾覆”之后，他們才真正地感受到了彼此。

（二）《長恨歌》的愛情書寫

《長恨歌》的愛情書寫與《傾城之戀》最大的不同就是《傾城之戀》講述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故事，而《長恨歌》則是一個女人和幾個男人?！堕L恨歌》里可以說王琦瑤遇到的男人大多喜歡她，可對她的真心有幾分，誰也說不清楚。對于程先生的苦苦追求，王琦瑤并沒有愛上他，甚至在遇到李主任并心甘情愿成為李主任的“金絲雀”之后直接與程先生斷了聯(lián)系。后來李主任意外去世，王琦瑤回到了鄔橋，又遇到了對她崇拜的阿二。在與阿二的交流中，王琦瑤又重燃了對上海的向往，于是她選擇回去，至此遇到了康明遜和薩沙。對于王琦瑤來說，她真正有真心的或許只有康明遜。他們倆同頻共振、意趣相投，在兩個人互相試探拉扯的過程中日久生情且有了孩子，可惜康明遜在此時因為家庭的阻撓而退卻了，于是王琦瑤找到了薩沙，并欺騙薩沙說她懷了他的孩子?？伤_沙并沒有完全相信，并且最后也離開了。在王琦瑤和薩沙的這段情感里，兩個人都是扭曲的?；蛟S薩沙對她有幾分愛，但也就浮于表面，否則最后也不會選擇悄無聲息地離開。在《長恨歌》里，王琦瑤的幾段感情都無一例外地走向了失敗。在我看來，《長恨歌》并不只是在講愛情，它更多的是在講述一段歷史，一座城市的興衰。王琦瑤的一生伴隨著上海的幾十年流逝著，變化著，由此構(gòu)成了這個故事。

二、兩部書與兩位作家愛情觀的異同

（一）同—沖破牢籠的女性意識覺醒

白流蘇和王琦瑤這兩個人物，都是作者筆下同時擁有著中國傳統(tǒng)氣息和新時代女性特性的結(jié)合體。

白流蘇敢于在那個時代提出離婚，并且再找一個新的依靠，本身就是一件勇氣可嘉的事。而王琦瑤則擁有更大的天地，她離開家庭，去競選“上海小姐”，到后來甘心成為李主任的“金絲雀”，再到后來自己學了一門技術(shù)以供自己生活，這些都打破了以往對女性的束縛和要求—在家里聽父親的話，嫁個好人家才是女性唯一的出路。有人曾談到兩人的共同之處：“在新思潮影響和思想啟蒙下，她們都試圖擺脫舊式家庭的束縛，走向現(xiàn)代化社會化的大都市中?！保ɡ钕嬖啤抖际袛⑹隹臻g與人物生存的書寫—張愛玲〈傾城之戀〉和王安憶〈長恨歌〉比較》）白流蘇和王琦瑤都不再是這個家的物件，而擁有自己可以選擇的道路。這也就造成了兩人的戀愛都不是不平等的，不是由男性來“選擇”，而是有她們自己的選擇，她們自己的努力。

并且，白流蘇與王琦瑤對于婚姻的看法也與以往有所不同。在封建社會，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婚姻就是兩個人的結(jié)合，女方依靠男方，以此傳宗接代，并且女性一定要絕對忠貞于男方。在這種傳統(tǒng)觀念下，女性是被選擇的那一個。而白流蘇和王琦瑤并不相同，她們是“選擇”的那一方，并且都以此來作為自己在社會上立足的資本?！秲A城之戀》中，白流蘇“在香港的戰(zhàn)火中，她與范柳原最終走到了一起，在亂世之中得到了她想要的安穩(wěn)，這種婚姻不是建立在愛的基礎(chǔ)上，而是女性對生活做出的無奈抉擇”（何奕寧、吳春彥《戰(zhàn)火中的愛情悲歌—〈傾城之戀〉與〈長恨歌〉的女性角色比較分析》），這種選擇，是白流蘇為自己的人生找到的道路，她以此作為自己謀生的手段。王琦瑤亦是，不盡相同的是王琦瑤最初就對李主任有情，但“他滿足了王琦瑤物質(zhì)、精神的雙重需求，這也成了她最滿意的一次愛情抉擇，她用她的美貌為自己換來了幸福，而幸福的根本就是李主任”。

（二）異—一個城市的顛覆與一個城市的變遷

張愛玲在《傾城之戀》的最后寫道：“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顛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這無疑是給整本書做了一個轉(zhuǎn)折—在前面的描寫中，我們能看到的就是白流蘇和范柳原之間的糾葛與周旋，兩個人真心摻假，范柳原想讓白流蘇做情婦，白流蘇想要真正地抓住他做妻子，從而得到一張長期飯票。但是戰(zhàn)爭似乎改變了他們的觀念，讓他們變成了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最終好好生活，可最后一段話卻讓人感覺，比起利益轉(zhuǎn)變?yōu)閻矍?，更像是白流蘇的一種妥協(xié)?！斑@部愛情傳奇是一次沒有愛情的愛情，它是無數(shù)古老的謊言、虛構(gòu)與話語之下的女人的辛酸的命運?！保蠍?、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

白流蘇把婚姻當作資本，給婚姻套上了一道利益的枷鎖，但其本質(zhì)是在追尋一個嫁人的好去處，到最后，張愛玲寫出了他們幸福的一面，而又在無形中諷刺了這份愛情?？梢妼τ趶垚哿醽碚f，這只是亂世之下女性想要謀生的妥協(xié)出路，或許她也在迷茫這些時代背景下，世俗中的愛情究竟有沒有摻雜別的東西。

而王琦瑤是一個不安于現(xiàn)狀的人，她漂亮而聰明，她對于愛情的追求也不僅僅是能夠讓她在上海好好地生活下去?！堕L恨歌》描寫了王琦瑤的很多段愛情，他們的出發(fā)點都不盡相同，可見王琦瑤對于“愛情”的需求是多種多樣的，有李主任給予她的物質(zhì)上的愛情，也有她與康明遜的純粹的愛情，更有王琦瑤中年的一段仿佛彌補一樣的愛情。相較于《傾城之戀》，《長恨歌》的愛情觀更加多樣化，也能夠看得出，王安憶所描寫的是王琦瑤與幾個男人之間的感情糾葛，而不是像白流蘇一樣在一個男人面前矛盾糾結(jié)。與《傾城之戀》相比，《長恨歌》的愛情更像是這座城市的愛情史詩，隨著王琦瑤年齡的增長，上海也在變化，由此王琦瑤的人生，她的愛情，她的觀念也在變化。就像王安憶在開頭寫著：“王琦瑤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兒……每間偏廂房或者亭子間里，幾乎都坐著一個王琦瑤。”王琦瑤比起一個女性，更像是一群女性，一個城市的縮影，王安憶于是借此寫了那個時代女性的生活，那時候上海女性的愛情。她們渴望愛情，渴望一個物質(zhì)上的歸宿，也渴望一份靈魂上的共鳴，她們在大城市的浪潮中浮沉，想要找到一處心靈居所，卻不一定得到好歸宿的悲哀。

學者王德威在《落地的麥子不死—張愛玲與“張派”傳人》中寫到其他幾位“張派傳人”都是：“虛擬民國氛圍，復(fù)制鴛蝴幻象，在把題材‘由新翻舊上，各擅勝場。但讀多了他們的東西，就像看仿制古董，總覺得形極似而神（尚）未似。”而王德威先生覺得也有人能夠譜寫“張派新腔”，那個人便是王安憶。雖然王安憶常否認自己是“張派傳人”，但從她作品的字里行間確實可以看得出對于張愛玲文字的一些繼承和發(fā)展。“王安憶曾寫道：‘張愛玲筆下的上海，是最易打動人心的圖書，但真懂的人其實不多。沒有多少人能從她所描寫的細節(jié)里體會到這城市的虛無。正是因為她是臨著虛無之深淵，她才必須緊緊地用手用身子去貼住這些具有美感的細節(jié)，但人們只看見這些細節(jié)?！保ㄍ醯峦逗Ｅ勺骷?，又見出傳人》）王安憶或許讀懂了張愛玲內(nèi)心最深處的東西，但她并不追隨張愛玲的腳步，而是以自己的筆觸展現(xiàn)了一個全新的上海，但不可否認她也曾受到張愛玲的影響。所以，“張派”得以書寫，又得以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