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一
春天的空山,滿眼蒼翠,竹林里剛長出齊膝的筍,筍籜像花斑的衣裳,緊緊裹著黃嫩的筍芯,不消數(shù)日,這筍就能躥到數(shù)米高,像一柄劍刺向青天。筍籜跟著長高,一節(jié)一節(jié),一層一層,依舊將筍裹得緊緊的,直到竹子長到兩三丈高,開始發(fā)梢抽芽,竹節(jié)一截截露向世界。那青翠帶著白色的敷粉,模樣俏麗,筍籜才開始脫落一地。九昌是這片竹林的主人,毛竹這幾年開始滯銷,他想起了祖?zhèn)鞯睦鲜炙嚕鲋窦?,就是那種山區(qū)人喜歡并且常用的毛邊紙。家里原先有個紙作坊,荒廢了許多年。只剩下碓子、舂頭和一個沼池,抄紙的經(jīng)緯席也讓蟲蛀壞了。這毛邊紙做法簡單,城里人不稀罕這紙,寫字會洇,而且容易泛黃,也就是過去的商鋪拿它來包糕餅果子點心啥的,再就是中藥鋪用它來包中藥,一摞摞地提溜回去,滿屋子藥香。九昌不在乎紙去了哪里,他只知道,好的紙不僅能用來寫字,還能包東西,過去抽火煙、水煙都用它做捻子。火煙拿毛邊紙一卷,將一撮黃黃的煙絲卷巴實,再將屁股揪一揪,一個喇叭形的煙卷就成了,火一打,煙縷縷升起,吃煙的人瞇著眼睛,陷入神仙般的境界。毛邊紙經(jīng)得起三浸三曬。九昌望著滿山的新筍,心里估摸著怎樣打發(fā)它們下山。風(fēng)一陣陣吹過來,滿是山泥土的微腥氣息,以及竹子特有的芳香。吊絲蟲也忙著結(jié)繭吐絲,那黃白相間的蟲身一扭一扭地用勁,絲從屁股尖上拽出來,越拉越長,從一棵竹子蕩到另一棵竹子上,結(jié)成一個漏斗形的繭子。它產(chǎn)下的卵將在十五天后鉆出來,化為更多的吊絲蟲,竹林間于是飛來了更多的山雀。九昌從一棵老竹開始,斧子三下兩下,竹子就嘩地倒地,扯下許多的枝枝葉葉。他手里的砍刀沿著竹節(jié)一繞,竹枝就全掉光了,掐頭去尾,剩下中間最好的那一段,約莫兩米多長。竹刀楔入,砉然一聲,竹子剖為兩半,接著又剖為兩半,越剖越細(xì),然后將竹絲扎成捆,挑著下山?;氐郊依?,接著剖竹青,竹白容易漚爛,留著竹白做抄紙后的細(xì)篾擱板。一邊是硬而平的楮板紙床,平鋪一層竹白細(xì)席,那紙上的水沿著竹席流下來。紙漸漸干,再揭紙上火墻烤干。
九昌的家在山坳里,離村莊比較遠(yuǎn),這本來就是為看守山林方便而搭蓋的寮棚,后來,他將簡陋的寮棚改成了牢固的木屋,干欄式,底下是紙作坊,上邊住人,廚房設(shè)在屋后邊的一塊平坦的地方。那里有一個水源,水從山上引下來,也是竹子接引,水流到屋后的一個淺井里。山里的井都是淺井,像一個池子,水一邊進(jìn),一邊從井槽邊溢出去,廚房設(shè)在這里,圖個方便。井下不遠(yuǎn)是漚紙池,離房子稍拉開點距離,漚紙產(chǎn)生沼氣,臭得很。漚紙池平常蓄著水,清泠泠的,可供孩子們玩水,消暑納涼。大河離家很遠(yuǎn),池子里放幾條魚也方便,孩子不怕魚,在池子里攪得天翻地覆。那魚驚得拔剌剌亂竄,濺起更多水花。抄紙簾子很快就做好了,舂柄和碾盤也裝上了,撣去灰,潑上水一沖,依舊是老模老樣的。紙碾子是后道工序的用具,竹子扛下山,得先鋸成小段,剖成碎片,鐵籠子一裝,浸到漚池里,水泡上十天,再放火堿,漚上三五天,那竹子就漚成黑褐色了。放水漂洗,直到竹子重新恢復(fù)了顏色,但回不到原來的鮮亮了。灰黃的熟竹放在碓里舂爛,再上碾子,依水車的推力,碾成細(xì)屑,就要上火屜里蒸熟。蒸過的竹糟,就要入抄池了,池子里放上少量的漂白劑,竹糟化開,攪拌成飽滿的紙漿,微灰?guī)S,那黃已經(jīng)不是死寂的灰黃,帶著點活泛。漿池里隨著攪拌的節(jié)奏,微微漾起濃稠的漿瀾,抄紙不能等過夜,多少的漿都得一個白晝抄完,然后是下一池?;饓恐魧系脑罡G,過去是一整塊石板砌成,后來改光鐵板,紙經(jīng)常上板,也不長銹,石板透熱慢,不經(jīng)濟,但石板熱得勻,熱得慢冷下去也慢。抄上來的濕紙經(jīng)過紙床濾水,稍成形就上火墻。一把尺子抄起濕紙往火墻上一貼,再一刮,紙就齊整熨貼在上邊,經(jīng)過十來分鐘,紙就干透了,揭下碼摞。
窗外的桐花開得正熱鬧,米白色的花簇成團,掛在春雨濯濕的大葉子間,春天的山里,潮濕而薄涼,干后微風(fēng)一吹,山谷間就響起一片喧嘩。九昌的紙一天天摞高著,可天一天天斷斷續(xù)續(xù)陰雨著,出不了門,只好繼續(xù)做竹紙。楮樹的皮是上好的宣紙原料,現(xiàn)在封山,自然林不允許砍伐,自留山上的樹,有些是自生的楮樹,半塔高,還沒到長楮實的時候,頭年刮風(fēng)吹斷的死樹殘枝,自然可以清理出來。只有一種樹是允許隨便砍伐的,那就是構(gòu)樹。麻構(gòu)和灰毛葉構(gòu)其實是同屬樹種,一個長青灰的籽實,一個結(jié)像楊梅般的籽實。豆春是九昌的媳婦,她會織構(gòu)麻,構(gòu)麻用在挑山的擔(dān)子捆綁上,耐磨耐漚,水泡過更加牢固。但構(gòu)樹皮也是宣紙的好材料,含楮樹皮的紙白而韌性極好,保存時間長,不招蛀不黃脆,是極品宣紙的必備原料之一。構(gòu)皮宣介于毛邊紙和蘆葦紙之間略好,構(gòu)皮宣韌性更好,只是怕蟲蛀,也黃變,久存糟脆的毛病仍然存在。市面上的專業(yè)宣紙多是構(gòu)樹皮宣紙,特殊的收藏級宣紙則是純楮樹皮宣紙。樹皮宣的制法比竹紙簡單一些,楮宣就是漂洗上極費工夫。刮皮,去間質(zhì)和鞘膜,剩下光潔的纖維,要用漂白水漂過,就潔白如皓雪。纖維制法上,加入一定量的土礬和硼砂,還有若干含量的重鈣粉、立德粉或者鈦白粉。傳統(tǒng)的制法沒有鈦白粉,用一種產(chǎn)自交州的白泥,當(dāng)?shù)厝朔Q白堊土。與青灰泥不同的是,白堊土黏性大,抄紙時容易結(jié)團,產(chǎn)生薄厚不均勻的現(xiàn)象。因此,現(xiàn)在多用分散性較好的重鈣粉或者立德粉等作為填充料,分散劑則是豬骨膠或者牛骨膠。抄紙時,按紙厚薄不同抄不同料底,以隔抄簾可見人為度,不見人則紙過厚,三分見人,影綽有姿。九昌的師傅吩咐他,以香火頭為判斷依據(jù),香火紅光清晰可見,紙稍?。患t火朦朧可見,但香形不可見,紙中厚;若香與香火均不可見,則紙過厚,不得抄上墻。九昌的宣紙有異于涇縣徽宣。南紙有福建建寧府將樂縣竹楮和竹構(gòu)麻法,以及福建汀州府連城縣的葦楮法、竹楮加礬石法和灰麻構(gòu)葦堊法。以加骨膠的連城姑田宣紙法最普及,后此法增稻草竹麻法,制厚紙,廣三尺七寸,用于紅白喜事的裱糊褙襯用紙,就是后來的灰板紙的始祖。廣府廣泛使用的鞋盒、點心盒以及各種紙箱用紙,均從汀州府采購。九昌的宣紙是建寧府將樂縣的制法,由于加了若干云母片和麻殼灰,漚泥程序也精致到用銖秤、藥秤中的老桿戥子克秤,做到毫厘不差。廣府喜歡用灑金宣和點彩箋宣,于是,要加套版印、染色、加料(礬料),擦蠟、砑光、泥金、泥銀、灑金銀箔片、描金銀圖案,壓紋厚宣和玉版宣等。以汀州府的豹紋厚灑金宣和折扇宣以及花箋宣紙最為名貴。楮宣有避蟲的功能,較之來料較易的青檀宣和棉宣更宜于名貴字畫的轉(zhuǎn)褙增裱收藏之用。故宮歷史書畫的用紙,就是建寧府的楮宣和夾麻宣,千年不糟朽,水浸不散,不脫色不脫墨,楮宣白如銀絲,經(jīng)久堅韌。
二
四月空山,陽雀子白天黑夜不停地叫喚,“乖乖秧——”陽雀子叫,就到了挖春筍的時節(jié)。間筍是個苦累活,一枚春筍,重十來斤,筍籜的毛刺激到皮膚,又癢又麻酸,晚上渾身長刺似的難受。山里人怕砍筍的活,九昌只得自己上山挖竹筍,砍好筍皮,只剩下嫩生的筍芯,挑下山,得立馬剖開煮熟,擠出苦汁,曬干。做紙的活只得停下來。筍季一過,新竹就長到老竹一般高了,竹林里擁擠,間竹的活又馬不停蹄開始了。做紙用不了許多竹子,大多數(shù)竹子砍下來,扎成排,沿著山間滑道滑下去,到山腳的地方堆放著,等收竹子的外地商人來拉貨。山上的竹鼠此時從洞里蘇醒,開始到處咬新竹的根,同時也將竹山打得千瘡百孔。竹鼠體大似豪豬,渾身滾圓肥胖,長著萌萌的頭臉,卻是個脾氣暴躁的家伙,兇得很,逮竹鼠是犯法的事情。過去,逮個竹鼠回來做成臘肉,過年時,用花雕酒炒,或者水煮蒸烹,都美味異常。鼠皮還防潮,拼成床褥子,放在潮濕陰暗的老屋里,冬春不怕濕冷的潮氣。現(xiàn)在只能驅(qū)趕,讓黃喉貂來逮竹鼠。黃喉貂比黃鼠狼大一號,背深褐色,喉下毛為橘黃色,腹部及尾毛下部近尻處為明黃色。黃喉貂捕獵成年黃麂和小野豬、獼猴以及野兔、竹鼠等中型哺乳動物,以及蛇、鳥等,還會下河摸魚。山里人喚它水狼、黃山貍。黃喉貂不太受山里人待見,因為它經(jīng)常禍害家里的雞鴨鵝和牲畜幼仔,但它卻是竹鼠的天敵。黃喉貂的巢筑在靠河邊的樹洞里,偶爾也將巢筑在竹林里,也就是竹鼠的巢穴,它占為己有。竹鼠碰到黃喉貂,只好搬家躲避。九昌雖然不喜歡竹鼠,但厭惡黃喉貂。竹林里倘若沒有一只竹鼠,竹林會成片開花,因為沒有生態(tài)威脅。竹子生長過于繁密,出于生態(tài)穩(wěn)定的自然抉擇,一部分竹子選擇了開花死亡,因此,生態(tài)是生物們互相制衡的過程,缺一不可。黃喉貂還威脅到楮樹林間的動物,鳥雀遠(yuǎn)避,連鼯鼠也忌憚它。山林里一物克一物,食魚鳶、褐背鵟和山鷹分別占據(jù)著山林的高處,俯視蕓蕓眾生。鳥雀和黃麂也是竹林的朋友,甚至是穿山甲和鈍齒山龜,在竹林底下穿穴犁行,在竹子底下吃掉白蟻和巨犀甲、蛀甲和金龜子。黃麂拱竹鞭,刺激竹子萌芽,鳥雀則吃掉竹林上部的害蟲,蛀蛉、尺蠖和鉆心步甲,地螟和粉蛾螟以及卷葉螟和稻灰虱對竹子也具有毀滅性危害。毛翅冬蛉則是偽裝高手,趴在竹子上,一動不動地鉆吸竹汁,并將枯葉病毒傳染給竹子,造成枯梢和整株枯死。九昌通常不管竹子生死,讓其自生自滅,生態(tài)平衡維持了整個山林的茂盛。九昌需要的是一年生竹子,太老的竹子,纖維老化嚴(yán)重,造紙易黃易脆,當(dāng)年生的竹子太嫩,竹間質(zhì)太多,纖維太少,紙質(zhì)也不理想。他在竹林外邊種下一些楮樹和構(gòu)樹,平常只取其枝梢作為制紙原料,于是樹越砍越長,長成抽桿子樹和掃把樹。到后來,樹太高了,望塵莫及,只好看著它長成高樹。楮宣只是福州城里一些畫家特別訂制的紙張,產(chǎn)量不高,竹毛邊紙才是他日常制作的主要產(chǎn)品?,F(xiàn)在,閑著也做不了別的事情,挖竹筍太累,并且無多大利潤,只是曬一些筍干供自己和親戚享用。多數(shù)砍下讓其自然腐爛,成為動物的意外美餐。在九昌的意識里,自然萬物皆有其宜,竹子過于密集則不利于其他植物的生長,竹林底下還有一些菌類,像鹿角菌、羊肚菌、竹蓀、雞菌和羊屎蛋菌。茯苓生在竹子底下,數(shù)十年長成巨大的塊根和縱橫的藤蔓?;呔撬萍埖闹匾牧希呔悄举|(zhì)蕈,和靈芝同科,不能食用,長在楓樹腰上,有稱牛舌芝或者半邊靈芝?;呔コ煞蹞饺爰垵{中,以其油性和拒水性,讓紙漿里多了些星星點點的綴飾,做出來的紙具有特殊的美學(xué)效果,仿佛天星四散,躍然欲出。
九昌的世界就在這山林之間,仿佛那一草一木、一禽一獸、一魚一蟲都是不可分離的。他的煙葉就存放在老竹筒里,保持著一點潤濕氣,不至于太枯燥和干烈。沒事時,他坐在屋場的竹椅上,抽著火煙,煙卷燃著,一股青煙冒出,緩緩地升騰,在陽光底下,像無名的篆書,向遠(yuǎn)古的時間幽處延伸?;鹦且幻饕话甸g,他的世界里充滿了無限的愜意。
三
文印是汀州連城縣四堡古鎮(zhèn)的書匠,祖上傳下來的雕版印刻手藝,現(xiàn)在只剩下了刊印族譜的營生。各地的族譜要刊印,都往這里送,活字版印刷雖然比雕版印刷更具有觀賞性,但傳統(tǒng)的族譜是線裝書,書體沿用古冊頁排版,人物和插圖以及文字都要講個古舊的效果。他自己雕版,自己配松油墨,自己拓印成冊。一天天在作坊里忙得不亦樂乎。他本名文耀,后來改名文印,就為突出一個“印”字。四堡古鎮(zhèn)的民居是閩西客家民居格式,注重防火防盜匪功能,高墻深宅,處處機關(guān),內(nèi)房連通上下左右,各設(shè)暗道若干,為躲避盜匪方便。在屋后有密門暗室,里有水井和廚灶糧食等物,關(guān)鍵時,大鐵閘一落,縱匪盜再有能耐,也攻不進(jìn)此密室。平常家中財物賬冊多存放于此,名為鐵門屋。文印家只是尋常小作坊,家無過夜財,他的家就以作坊形式存在。前坊后房,中間隔著一條狹窄曲折的通道。后院是生活的地方,有個小院,紅磚鋪地,水印的墨也在這里制作,于是里外混雜,居作相處。內(nèi)院堆放著各種雕版,被歲月漂洗得泛白,梓木或者山梨樹木質(zhì)細(xì)膩堅韌,加上書楣用的黃楊木雕版,畢竟是木頭,在荒廢的雜物堆里陳舊,被人遺忘,佚失或者被鼠咬蟲蛀。一切物皆不恒有,無常態(tài)、無常相、歲月輪回,誰能逃避?文印感到無奈,但又不想將之丟棄,這些多是舊族譜的底版,族譜印刷多是一次性的活,活干完,再無人問津。文印的紙,原先是將樂紙,后來改用本地的姑田連史紙。只有特殊的畫版和存檔書,才用將樂的楮皮紙。連城姑田產(chǎn)連史紙,為竹漿紙之一,只是加了石灰和土堿消漿,紙便更細(xì)膩纖薄,瑩白如絲絹。永樂大典用紙,就是南昌西山紙督造局監(jiān)制的楮皮紙,工藝出自福建建寧府將樂縣的工匠。連城的連史紙是內(nèi)務(wù)府督造辦使用的貢紙之一,明清以來很長一段時間,市面流通的各種繪本線裝小說演義故事書傳,都出自連城四堡的雕版印刷,抬頭點金紙和烏金紙,也出自連城縣。
文印的紙有一半是九昌提供的,他們是親家,九昌的兒子娶了文印的二女兒。九昌的兒子卻拒絕繼承父親的手藝,家里除了大女兒女婿外,就是女兒一家的孩子,加上他們兩口子。九昌托運來的楮皮紙就堆放在文印的梓坊里,文印還堅持做雕版印刷的古法油墨。他采松明子,燃煙取灰,以桐油熬取墨膏,加入松香、骨膠、沒藥、麝香和黃梔子果以及珠貝殼粉和松節(jié)油等數(shù)十種原料,配制的油墨芳香沁鼻,濡紙恰好不洇不漫不透,字跡清晰穩(wěn)定,細(xì)節(jié)刻畫精確。清代宋體印刷字,富有蒼古的韻味。在梓坊昏暗的燈光下,在印臺邊,他調(diào)著油墨,然后涂刷在雕版上,再一張張紙覆上拓印,再取下印好的碼頁,一頁頁摞起。等墨徹底干透,再送到后房裁切裝訂,裝訂機咔嗒咔嗒單調(diào)地響著,縫紉針穿透了書冊的骨邊,綴連成冊。封面是藍(lán)地白字厚楮灰板紙,算是書扉的上好用紙,翻千萬遍不起毛,不卷邊卷角,浸水不殘破不散毛。以前一段時間是各地圖書館古本線裝書重印的業(yè)務(wù),那些雕版多半佚失,只能重新雕刻。光是梓板就費了老大心血。越南的梓板較好,再次是緬甸的或者泰國的,本地沒有那么大的梓樹。偶爾有合尺寸的梓樹,他也不忍心給做成雕版。普通線裝書只用連史紙即足夠了,孤本絕版線裝書,則用楮皮紙或者構(gòu)皮紙。寸紙寸金,瑩白細(xì)糯的紙質(zhì)上印書,真是人生一大快意。連史紙薄,印制用墨需要稍干些,而且只能用刷子輕刷紙背,紙墨結(jié)合完畢,即取紙放晾干。
《汀州府志》(明永樂年版)里這樣記著當(dāng)年的四堡印刷:
比連四域,諸刊印書務(wù),皆自四堡出。家家戶戶制版和墨,勤作不輟。以江南鄉(xiāng)像繪本小說傳奇諸書為最,刊族譜與增訂諸務(wù),莫不由出。此地產(chǎn)楠竹,甚偉,高數(shù)丈,經(jīng)冬不凋,春發(fā)萬竿而翌年夏則收之,入紙坊作紙,皆瑩白似雪,韌若絲帛,纖薄如輕絹,莫不喜之,名連史紙者,以舟楫出汀江至潮州,復(fù)至廣州諸府,更遠(yuǎn)舶安食、蘇門答臘諸國,以為圣朝天絹,莫不珍之……朝廷歲貢十?dāng)?shù)萬刀,以火封鉛印,快馬送內(nèi)務(wù)府。四堡雕版以梓木為最,輕若杉木,堅若黃楊,而久印不懈,墨用不沾,復(fù)可涂洗。以春夏沆瀣霧出,凡紙皆潮皺不復(fù)可視,唯連史紙安然如故。四堡墨不畏沆瀣霧潮,實物有精奇,以其用諸藥莫不關(guān)聯(lián)。沒藥、麝香和琥珀珍珠玳瑁諸物皆稀罕物,用以入紙,甚是罕奇,而鄉(xiāng)民復(fù)以白堊摻之,以土堿代火堿、石灰以懈竹纖。民賴此以安食。
《齊民要術(shù)》里記載了幾種造紙技術(shù),有楮樹皮造紙術(shù)和桑皮紙造紙術(shù)。桑皮紙作為包裝用紙,主要用在中藥包裝上以及糊紙傘、裝裱、折扇等。桑皮紙原料來源豐富易得,經(jīng)濟實用,作為北方造紙的主要工藝路線,桑皮紙的普及甚過宣紙等南紙。至于更小眾的瑞香皮紙和紙箱包裝用的稻草麥稈紙等則不入書籍雅用。五代一度被朝廷視為珍品的澄心堂紙則為竹紙之肇始,以楮皮間之竹漿和本地白堊和栲實、黃梔子諸物,以河中蚌殼為引,松香、沒藥、礬石為介,合而諸成,瑩如玉,膚如卵膜、細(xì)薄光潤,冠于一時。明代詩人傅若金曾作詩贊澄心堂紙:“新安江水清見底,水邊作紙明于水,兔白霜殘曉月空,皎宮練出秋風(fēng)起。”清詩人趙廷揮詩云:“山里人家底事忙,紛紛運石迭新墻,沿溪石碓無停息,一片舂聲撼夕陽?!边B城造紙技術(shù)或許傳自徽州,以其配方和原料皆相似,功效亦相同,連史紙后來居上,不相伯仲。連城鄧氏制紙世家,姑田人,世代以制連史紙為業(yè),《連城縣志》里記載:“紙以竹穰為之,粗者名文紙,精細(xì)而厚者名古紙,土人薦以事鬼,又有連史、官邊、糯紙、高連、夾板等紙。”連史紙取當(dāng)年生嫩竹間一年至春截割之,聚以片穰,浸于池至懈散,復(fù)加以石灰土堿(一種山藤的灰燼)漚之,至成漿溏,復(fù)漂洗而抄之成紙。至于竹穰取法有多種說法,一是說當(dāng)年嫩竹未長枝者截裁數(shù)尺而為穰,一說需經(jīng)新年竹方可裁取。以石灰土堿漚之成漿,搗而成溏,復(fù)漂洗至白而入抄池。鄧氏紙法取前者,鄧氏一族自宋末元初從永安安砂遷徙至連城姑田牛欄橋豐頭開基。以其地多毛竹,又溪流豐沛,遂設(shè)紙寮、坯炊、水碓、紙槽等十?dāng)?shù)處,經(jīng)營紙業(yè)。
四
紙作近年面臨窘境,需求漸少,供過于求,同行競爭激烈,于是紛紛打折銷售,質(zhì)量參差不齊,高檔宣紙都低下身姿來向市場示好,普通紙更難出手。于是,九昌就不太將紙作當(dāng)成一項事業(yè)。轉(zhuǎn)身傾心于鉆研古法制作工藝。他首創(chuàng)了加虎斑菌的滿天星紙,頗受業(yè)內(nèi)認(rèn)可,有一定的市場知名度。漫山遍野的毛竹漸漸成了他的負(fù)擔(dān),于是消極應(yīng)付,竹筍制干也不容易,費神費力還不一定能賣個好價錢??丈竭B綿數(shù)十里,不見盡頭。這里居住的人越來越少了,田園荒蕪在那里,久見蒿草漫田園,不見牛犁下地耕。人都搬往縣城去了,為了孩子教育方便,年輕人出去了就再也不想回來。于是,九昌知足,他女兒女婿一家肯陪著他們老兩口住在這荒山里,誠然頗不容易。女兒女婿喜歡鄉(xiāng)下的生活,或許是孩子還小吧,學(xué)做紙也不錯,也許將來就派上用場了。女婿是中專畢業(yè),學(xué)農(nóng)保的,可能真的專業(yè)對口。這荒山野嶺的地方,正好可以發(fā)揮其專長。他想試制已經(jīng)失傳的一種古花箋,就是云母玳瑁砑光紙和壓紋紙,砑光紙是壓光紙,壓紋紙則相反,是壓出紋理來,古法里并沒有詳細(xì)的工藝介紹,只是說了此兩種紙的特點。砑光紙帶云母玳瑁斑,是復(fù)合厚宣的一種,也是花箋一種特殊紙品,底是宣紙,加入云母的珠光效果,玳瑁斑是其呈現(xiàn)的一種直觀的斑點效果。云母不附于水,也難附于紙,故其制法純屬秘密。只知道用了一種礬石和白堊,還有一種植物的汁液,一種藤蔓植物,其汁甚黏,具膠性,專附云母。問之再三,九昌不肯透露半點信息,只是從其藤形,似雞血藤,但雞血藤會著色,而此物不著色。云母產(chǎn)自贛州云母礦,或者是珠貝蚌殼剝?nèi)?nèi)質(zhì)細(xì)磨而成。斑點散于紙面,璨若星辰,有云霓之霞光,若虹蜃之紛彩。而紙質(zhì)依舊柔薄秀氣,甚為難得。據(jù)《將樂縣志》載,當(dāng)年西山紙局所作云母玳瑁斑花箋一刀值一兩銀。廣府十三行包銷,云傳至海外,蘇門答臘與真臘、暹羅等國,皆以為圣物,專用于寫經(jīng),百姓不得用度。福州上下杭有紙局,專事此紙出口,而富家以得刀紙為幸事。九昌說起此事,甚是感慨,物之妙多失之幽微,何時有人得之,都是天意。好在他女婿對此孜孜以求,勤研不輟。壓紋紙是與之相應(yīng)的無斑純白紙,當(dāng)年海上貿(mào)易,多海霧水漬,尋常紙往往一觸即潰,字漶紙爛,賬本就成了頭疼的事情。而這九暄壓紋紙,加了耐水的松脂和樹膠等物,紙質(zhì)宣而厚,壓紋過程類似于鍛鐵冷軋,壓輥為鑌鐵物,玄黑無光,表面粗糙,然二輥相軋,密貼無縫。初紙微濕過輥,壓得紋理,復(fù)暄使稍干,再壓一道,紙則韌如牛皮,雖用力不易撕爛。松香避水拒潮,而藤膠增益其韌??涤袨榈摹稄V藝舟雙楫》就書法與紙辯證關(guān)系說道:“古人寡論之,然亦須令與筆墨有相宜之性,始可為書,若紙剛則用柔筆,紙柔則用剛筆。兩剛?cè)缫藻F畫石,兩柔如以泥洗泥,既不圓暢,神格亡矣。今人必以羊毫矜能于蠟紙,是必欲制梃以撻秦、楚也,豈見其利乎?”紙與筆是一柔一剛的關(guān)系,于是用在紙道上,亦是一剛一柔的關(guān)系,紙剛則易脆折,過柔則軟無形態(tài)。壓紋紙則兼顧了剛與柔的和諧和合理。西洋的羊皮紙,則有類似的效果,堅韌耐用,對于顛簸在波濤之間的商船來說,沒有什么比壓紋紙更適合他們的了。此二紙皆貴如灑金宣,然亦無人知曉其工藝。九昌并無十足把握,只是說在試制中,能否達(dá)標(biāo),要看效果。西晉文學(xué)家傅咸《紙賦》云:
蓋世有質(zhì)文,則治有損益。故禮隨時變,而器與事易。既作契以代繩今,又造紙以當(dāng)策。猶純儉之從宜,亦惟變而是適。夫其為物,厥美可珍,廉方有則,體潔性貞。含章蘊藻,實好斯文。取彼之弊,以為此新。攬之則舒,舍之則卷??汕缮?,能幽能顯。若乃六親乖方,離群索居。鱗鴻附便,援筆飛書。寫情于萬里,精思于一隅。
紙誠然是人一輩子中最重要的親近之物。書無不用紙,雖有簡策,猶不及紙。古人說的云箋,大概就是雅稱紙書信。夫一紙一物,歸之紙簍。古人不敢褻瀆字紙,不似今朝,百無禁忌。紙得之不易,珍之惜之。
九昌聽我之乎者也一通,微哂不語,舉著火煙。吞云吐霧之間,時間的聲音嘀嗒走過。唯物有恒相,人無恒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