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年
四月份,我在微信上跟我姐說:我在想,要是我跟這個公司鬧崩了,干脆今年房子租約到期就撤了算了。
撤了,意思是要離開北京了。
有時候我是個莫名其妙挺講點儀式感的人,原本打算在北京干滿二十年再走,但評估了一下公司現(xiàn)狀和我的忍耐能力,覺得自己真堅持不了那么久——這個班我可是一天都不想上了!看著新老同事一個個因各種奇葩原因離開,我覺得我能忍八年簡直就是奇跡。
釋永慧后來跟我說,前幾年我還每天都處于暴走狀態(tài),瘋狂吐槽,大罵老板,到后來連罵人的勁兒都沒有了,每天回家都是有氣無力,眼神暗淡,要死了一樣。
若不是為了五斗米,誰愿意把自己搞成這個德性?
離開北京,工作的事算個契機,這份工作沒了,我也不打算再找了,一是職場對我這個年齡的女性確實沒那么友好,二是就算找到了,干兩年就撤也沒什么意思,既然決定了要走,晚兩年早兩年也沒什么區(qū)別。
索性下定決心離開,開啟新生活。
變化不小,麻煩事不少,但最難的,其實是告別。
我姐好像突然明白過來將要發(fā)生什么,說:天吶!你要是走了,我們就不能每周都見面了!
我只能安慰她,北京我也沒什么特別強烈需要留下來的理由,我這不成家也沒有什么事業(yè)心的,非死乞白賴地留在北京干嘛呢……人生就是聚聚合合啊,新的改變才能帶來新的變化……爸媽都七十了,誰也保證不了他們能長命百歲,他們現(xiàn)在要回日照了,以后肯定是在日照長居,我也沒孩子,就與父母為伴吧……我實在是不想再租房了,租著房,就感覺生活總是在對付……我也不想再擠地鐵了,天天站得腰酸腿疼,我駕照拿了六七年了,號還沒搖到呢……
是安慰,也是實實在在的情況。
我說:雖然我也舍不得你,但是大家都為了更好的生活努力吧。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我姐哭了,因為在打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也哭了。
之所以在微信上說,是因為我知道,告別讓人難過,從來都是,如果我當面跟她說這些,我們一定會哭得不能自已。偏偏我們家人,又都是不習(xí)慣在彼此面前表達特別強烈的感情的人,當眾流淚甚至?xí)屛覀冇X得羞恥。
可偏偏我們家人,這么多年又習(xí)慣了彼此的陪伴。從小娃兒還在我姐的肚子里開始,直到長成一個身高逐漸超越她鬧鬧(姥姥),又超過了她小姨我,又超過了她親娘我姐的一個長腿美少女,這十多年的時間,我們從沒有過太長久的分離。爸媽在姐家照顧孩子,我每周過去與他們一起過周末,有時甚至有種錯覺,覺得生活本該是這個樣子,并且會一直這么持續(xù)下去,不會有什么改變。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分別,是早晚的事。
說實話,我覺得可以了,我和我姐兒時甚至上大學(xué)的時候,從未奢望過一家人能在同一個城市一起生活這么多年。對于我們這些遠離故土的人,可能分離才是常態(tài)。人得知足,不是嗎?
我姐說:你說的這些,之前我也想過好多次,但都沒想出什么結(jié)果。
我說:沒有啥結(jié)果啊,都是選擇。
沒有對錯,沒有標準答案,都是權(quán)衡利弊之后的選擇。
五月六月,不出所料,與公司鬧掰了,折騰了幾天,有些波折,但最終結(jié)果是好的,拿了賠償金,簽了協(xié)商解除勞動合同協(xié)議,一拍兩散,終于自由了。
七月八月,父母陪我回內(nèi)蒙老家,在阿龍山過了一個悠然的夏天。種地,澆菜,爬山,遛彎,喂鳥,逗狗,會朋友,這樣的日子怎么呆也呆不夠,但終究還是要走,走的時候,也有了些新的想法和打算,希望以后能慢慢實現(xiàn)吧。倆月的沉淀,回京后我姐說:哇!你現(xiàn)在整個人都變得祥和了。
果然相由心生,以前啥樣呢?以前就是一個隨時會爆的火藥桶,罵罵咧咧,充滿戾氣……哎,真是不堪回首,想想都覺得自己討厭。
九月,先送爸媽回日照,然后決定離京前還是獨自旅行一趟。去張家界暴走了幾天,其實去哪兒不重要,重要的是約四年沒見的閨蜜在鳳凰古城過了個周末。說起來也足夠吹噓,大學(xué)畢業(yè)十九年,我們一個在北京,一個在貴陽,卻已在不同的地方見了六次。成年人啊,有個已經(jīng)成了家有了孩子,尚能一拍即合,隔著大老遠也能說見就見,雙向奔赴的好朋友,可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幸運。
玩也玩了,歇也歇了,也該說再見了?;氐奖本╅_始瘋狂打包,十八年,十八個大箱子,打包打得我頭昏眼花,撕膠帶撕得我滿腦袋都是嘶拉嘶拉的巨響,最后一批箱子寄出去后,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夕陽的余暉一點點從西窗抽走,已經(jīng)八歲了的黑總抄著手趴在花盆前,瞇著眼睛若有所思地看我。在那靜中忽然有一絲悵然,啊,原來是真的要說再見了。
離開的前幾天,我掃個共享單車,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一溜達就是幾小時。從前忙的時候,覺得去哪兒都急吼吼,到處都是人,即便周末心里也是亂糟糟的不落底。果然心境變了,一切跟著變,看進眼里的也不一樣了,人多也挺好,北京也挺好,生活氣息挺足的么這不是?
我來北京整整十八年了,我姐說,你剛來的時候也沒想過自己會呆這么久吧?我說可不是么,那會兒天天想著什么時候能離開,想著想著,居然過去這么久了。
踏上離京的火車后我發(fā)了個朋友圈,有幾句是這么寫的:從來沒愛上過北京,但我始終感激北京給我的一切。感謝北京的包容,也感謝北京給我的磨礪,感謝在不同階段陪伴過我的每個人。對這座城市沒有留戀,舍不得的只有這里的親人和朋友,但離開只是投入了新的旅程,想見的人,相隔再遠都會再相見。
我覺得寫得還行,起碼都是真情實感。
走的那天,我姐和丹丹來送我。我執(zhí)意沒讓釋永真和釋永慧去火車站,于是幾個人一行,拎箱子的拎箱子,背琴的背琴,踢里踏拉地先送我到小區(qū)門口。我和真真慧慧在一起住了整整九年,因為合租的第一個住處起了個群名叫“草橋大王”,九年之中我們沒吵過架,沒紅過臉,養(yǎng)了兩只傻乎乎的貓,一起經(jīng)歷了很多。連我爸都說:太難得了,你們這都不是室友了,是家人。
一年前,慧慧因工作安排去海南,我們還以為她是第一個離開“草橋大王”的人,沒想到不到仨月她就轉(zhuǎn)了回來。原來第一個離開的,是我。
眼看著我上車,慧慧第一個掉了眼淚。我沒想到她會哭,我覺得成年人了嘛,以后又不是見不到了,分別的時候不要哭啊,哭了多不灑脫。但她一哭,我一下子就難受了,本來是不好受,現(xiàn)在是太難受了。我故作鎮(zhèn)靜地抱了抱我兩個親愛的室友,故作鎮(zhèn)靜地上了車,關(guān)了車門,沖她倆揮手,我看著她倆在倒車鏡里路燈下慢慢往回走的背影,覺得自己的臉繃得都快擰巴了。
去火車站的路上,我沒怎么說話,我怕說得太多反而會暴露我的難過,惹得我姐和丹丹也難受,雖然我知道大家都在故作輕松。我看著車窗兩側(cè)飛馳而過的建筑,就像做夢一樣,感覺離開北京這個事兒挺不真實,但想想在這里呆過的十八年好像也挺不真實,回憶也好,眼下也好,有種陌生的熟悉,又有種熟悉的陌生。
我跟她倆說,一會兒我進站的時候你們可別哭啊。結(jié)果真到進站的時候,一轉(zhuǎn)身,丹丹還是哭了。丹丹是我發(fā)小,我倆幼兒園就認識,從小學(xué)到高中沒分開過,上大學(xué)分開五年,后來又都來了北京,我眼瞅著她從一個蹦蹦跶跶的大姑娘到披上婚紗,生了娃,最終成為一個無所不操心的老母親,雖然每次見面她總能找出我點兒毛病惹得我火大,但想到我有一次躺床上瞪著眼珠發(fā)高燒,她大半夜跨越幾環(huán)給我送來一飯盒她老媽現(xiàn)做的手搟面,絮絮叨叨地給我下面條,囑咐我吃什么什么藥,一想到那個場景,我就心軟了。
我剛來北京的時候,就是我姐和丹丹一起來接的我。十八年后我離開,還是她倆來送的我。用她倆的話說就是,也算圓滿了。
刷了身份證,過了安檢,我只能擺擺手繼續(xù)往前走,看著幾米之外哭倒在我姐懷里的丹丹,我沒法過去安慰她,也不敢去安慰,我怕一點點風吹草動對于我來說都是一場崩潰。告別在所難免,但告別之后各自生活還在繼續(xù),大家都會很快適應(yīng)告別后的日子。畢竟,都是成年人了。
人得往前走啊,就算頂著呼呼啦啦的大風,嗆得眼淚流出來,也得一直往前走。
告別一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告別一種生活,告別親人和一群朋友,即便是要迎來全新的生活,但這告別,還是會牽著骨頭扯著肉。到了日照之后,我開始馬不停蹄地張羅裝修房子的事,對于這場告別,有些刻意地不愿想太多,也不想說,好像是啟動了某種自我保護機制,把那段記憶自動屏蔽掉了,模糊掉了,好像是只要不想,就會忘了,一點也不難過了。
直到兩個月后我偶然看到我姐發(fā)的微博——有時候思念是一個瞬間,是看到特別美的黃葉想著待會跟她說:咱周末去看黃葉???然后想起她已經(jīng)在另一個城市的悵然的瞬間。
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