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站在大槐樹下望著青黑色的天空喃喃自語。今天他見到的太陽沒有重復(fù)前三十天中的任何一個,前三十天里升起的太陽也不盡相同。
從天蒙蒙亮那刻起,十七就像一條緊繃的弦,眼睛緊盯著天盡頭。他銳利的目光穿透了暮色,鎖定了那處噴發(fā)著黑潮的泉眼。他把自己的身軀想象成一條長箭,隨時準(zhǔn)備發(fā)射。十七已經(jīng)下定決心,如若今天的太陽不能照常升起,他將以身化箭去搗毀那處泉眼。當(dāng)黑夜逐漸散去,十七才長吁了一口氣。他覺得太陽不是存在于天地之間,而是活在他的心中。夜幕也不是躲在別處,而是埋藏在他的身體里。當(dāng)太陽冉冉升起的那刻,他的心便跟著亮了。
十七坐在槐樹向外蔓延的樹根上,雙手托住腮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模樣,他記得村長每次遇到棘手的事情時就是這副表情。村長會緊皺眉頭背著雙手在院子里來回踱步,有時低著腦袋盯著自己的布鞋,辦法便從泥土里鉆出來溜進(jìn)村長的腦袋里了?;蚴茄鲋^望向天邊,靈感又像一片云彩飛進(jìn)他的腦子里。在十七的眼中沒有村長解決不了的問題,可是這件事情他沒有辦法告訴任何人?,F(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起,將大地照得亮堂堂的。十七還在那兒緊鎖著眉頭,他一點兒頭緒都沒有。他想不通怎么突然間就冒出了這么多的太陽,他想不明白每天都會升起新的太陽,那么前一天落山的太陽躲到了哪里?他更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不能像村長那樣一下子就把問題解決掉。一個月之前,十七就察覺到了太陽的變化,陽光沒有絲毫偷懶的跡象,溫暖依舊。傾灑在十七身上的陽光卻在一點點僵化他本就粗糙的皮膚,手指敲在腿肚上發(fā)出的咔嗒聲,讓他有一種溺水的窒息感。掛在天空上的太陽似乎變成了一只猩紅的眼睛,源源不斷地將冰冷的氣息輸送給他。
奶奶曾告訴過十七,說槐樹村里藏著后羿射下來的九個太陽。泥土之下永遠(yuǎn)是埋藏污穢的好去處,九個太陽分別棲息在槐樹村的九個方位,用自己的身軀護(hù)佑槐樹村的子民世代不受污穢之物的沾染。十七一想到這里又犯糊涂了,即便奶奶的故事是真實的,那也不過是十個太陽呀!
不論問題出在哪里,十七只確定了一件事:那個陪伴了他十幾年的太陽已經(jīng)消失了??商栒媲械卮嬖谥敔敳[著眼睛躺在太師椅上曬太陽,懶洋洋的小花貓依舊跳上屋頂打著盹,田里的莊稼茁壯成長。十七站起身來從大槐樹上折下一小節(jié)樹枝,蹲到地上一連畫出了三十個太陽。他看著自己畫的太陽,又疑惑地抬頭望望掛在天上的太陽,愈加煩惱。他總覺得是太陽不見了。
臨近正午的陽光刺得十七一陣暈眩,他不得不告別大槐樹回家去。十七不討村民歡心,接生他的馮大娘用提前備好的衣服裹住十七,把他抱在懷里。當(dāng)她伸出手指輕輕揩拭他臉上的污穢物時,忽然察覺出了異樣。接生中馮大娘沒多想,也分不出心思關(guān)注嬰兒的皮膚,當(dāng)她摸著嬰兒的臉蛋時心中才生了疑惑。這看似光滑的皮膚竟生出亞麻布的粗糙感。馮大娘雖是好奇,但母子平安這一喜事讓她疑惑的念頭一閃而過。不承想時間一久,十七的媽媽愈發(fā)覺得不對勁,她的胸口、乳房上盡是些血紅的傷口,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日子里,她都不愿把他抱在懷里。十七粗糙的嘴唇帶來的刺痛感讓母親無法接受。
長大后,十七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閃著光,一對蒲扇耳朵總是被親戚朋友戲稱和豬八戒一樣。別家的孩子總是伯伯長姨姨短,小嘴巴不停地追著人喊。可十七對大家的熱情絲毫不買賬,血脈聯(lián)系到了這一代似乎就斷掉了。爸爸媽媽讓他叫人,他不是丟下一句“我不認(rèn)識”然后站在一旁發(fā)呆,就是徑直走回屋把自己關(guān)進(jìn)去。
村里的小伙伴不愿意和十七玩,十七也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他看所有人長得都一樣,無法分辨出這些人誰是誰,而且他們總會變著法子欺負(fù)十七,總是讓十七在游戲里扮演一棵樹,另一個小伙伴學(xué)著狗的樣子趴在地上,爬到十七面前就脫掉褲子照準(zhǔn)十七的褲腳開始撒尿。十七不愿意的時候,另一些人會跑來按住他。十七一反抗,他們便會理直氣壯地告訴十七樹是不會動的,慢慢說服十七,讓他相信這么做是合情合理的,似乎十七本就是一棵樹。十七不加懷疑,任由他們擺布,時間一久,這些孩子覺得膩了,失去了興趣,不再對這類游戲著迷。遇到天氣好的下午,他們會找到一塊曬麥子的空地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玩至興起,稻田里、草堆里、牛棚里,隨處可見他們嘻嘻哈哈的身影。十七看到他們一個個通紅的臉蛋兒和情緒高昂的樣子躍躍欲試??伤麄円豢吹绞呔蜁炱鸬厣系男∈?,或摳下土坯墻上的泥塊朝十七丟去,不由分說地罵他是妖怪,就連鄰里大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也嫌棄十七身上的傻勁了。
在回家的路上,十七又看到他們玩老鷹抓小雞的身影,他們細(xì)著嗓子發(fā)出的歡呼聲讓十七感到腦袋疼。整個村子除了孩子們偶爾的打鬧聲,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就連公雞打鳴聲和犬吠聲也奇跡般地消失了。十七到了家門口,看到一只黑棕色的貍花貓正躺在屋頂上曬太陽,正午的陽光毫不吝嗇地將自己透明的光線傾灑在它的身上。十七覺得貍花貓熠熠生輝的柔毛之間燃起了一片肉眼不可見的火焰。屋頂上的貍花貓似乎睡足了,兩只前爪盡情前伸,壓低了腦袋往前一探,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哈欠才緩緩睜開眼睛,不慌不忙地跳了下去。十七和它四目相視,恍然間覺得那一團(tuán)看不見的火焰燒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下意識地推開屋門朝著水井跑去,右手上上下下提起撬架,汲桶咕嚕嚕地響。十七伸出左手接著嘩嘩流水直往嘴巴里送,直到心里那團(tuán)火滅了才停下。
陽光依舊很溫暖,只是太陽越來越黯淡了。
人們似乎已經(jīng)喪失了對自然的敏感,村子里這些年不再有人下地種莊稼了。以前是一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現(xiàn)在的人變了,地荒了,除了老人舍不得家里的地,依然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年輕人都爭先恐后趕去屠宰場干活掙工錢了?;睒浯灞晨看笊?,屠宰場是老村長一手支撐起來的。先前村民覺得屠宰場有損陰德,老一輩的人說手上沾的血太多不得善終,對自家想去屠宰場的小輩兒從不給好臉色。后來屠宰場發(fā)達(dá)了,成捆成捆的鈔票往腰包進(jìn)。老村長拎著煙拿了肉,挨家拜訪那些老人,推心置腹地說自己也是無奈之舉,可活人哪有被尿憋死的道理。說得真切,老人聽得動容。
槐樹村倒不是因為遍地槐樹而得名,恰恰相反,村子里只有一棵槐樹,正是那棵被十七折下一小節(jié)樹枝畫太陽的大槐樹。迄今為止也沒有人能確切道出槐樹村的形成歷史,村志中記載的東西可以追溯到清朝雍正年間,卻偏偏沒有槐樹村起源的記載。更奇怪的是村子里無論種什么樹都可以,唯獨槐樹不行,除了那棵大槐樹,其他的種一棵死一棵。原因千奇百怪,暴雨夜被風(fēng)連根拔起的有,被雷直接劈成兩截的也有。有年小暑天,一個醉漢回家的途中有了尿意,他回過頭模模糊糊看到了一棵槐樹,于是脫掉褲子便對樹根撒了泡熱尿,過了幾天他再見槐樹時,卻發(fā)現(xiàn)這樹已經(jīng)爛根枯死了。
十七是在數(shù)到第二十個太陽的時候才忍不住把這個秘密告訴大槐樹的。每當(dāng)夜晚,十七便鉆進(jìn)大槐樹的身體里——大槐樹粗壯的身軀是空心的,那處空間足夠容納五個成年人。每當(dāng)天快要亮?xí)r,槐樹便會喚醒十七。這是他和槐樹之間的約定。十七聽得懂植物的語言,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也是他被伙伴排擠卻從未感到孤獨的原因。喇叭花、馬蘭菊、向日葵、蘭花草,每一個都是他要好的朋友。
雨天和夜晚是十七最不喜歡的兩個時間段。下雨的天氣總會引起十七發(fā)自靈魂的戰(zhàn)栗,尤其是黑云壓城、雷鳴電閃的那一刻。哪怕是小雨,十七也會躲在被窩里蒙上腦袋不愿出門。在夜晚,十七能聽到各種莫名其妙的聲音,嬰兒的哭聲,女人刺耳的尖叫,男人粗著嗓子的低吼聲,噼里啪啦敲算盤的聲音,狗嗚嗚的哀聲以及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十七不理解這些惜字如金的大人們?yōu)槭裁粗挥型砩喜旁敢庹f出話來。只有在槐樹的身邊,他才會感到些許安慰。稍安靜一會兒,十七又聽到一陣哭聲,側(cè)耳聽,分辨得出那個女聲正是月月姐。月月姐是村里唯一考去北京的大學(xué)生,她鈴鐺般清脆的聲音讓十七無法忘記。只是那男聲,那低沉沙啞的聲音分明屬于老村長,可是為什么會和月月姐的聲音混淆在一起?十七想不通,愈想愈覺得腦袋疼。最近,他在白天也能聽到遠(yuǎn)處隱秘的聲音。
他發(fā)現(xiàn)太陽異常時第一個想到的人不是大槐樹,而是那株叫作黃黃的向日葵。向日葵是他認(rèn)識的朋友中最有可能知道事情前因后果的人,沒有誰比向日葵更了解陽光了。太陽的變化已經(jīng)給十七帶來了困擾,愈是臨近正午,那些不同強(qiáng)度的聲音愈是雜亂無章地混合著,在陽光的刺激下,它們變成生了翅膀的咒語,一個個鉆進(jìn)十七的耳朵,刺痛他的神經(jīng)。找到向日葵就能解決掉這件麻煩事兒,一想到這里,十七便覺得心情格外舒暢。
在去找黃黃的路上,十七又感到一陣煩躁的心悸引來的恐懼。他想等太陽落山后再去找向日葵,黃黃在白天只會全神貫注地曬太陽,吸取陽光的營養(yǎng),無論是誰都不能在這個時間段打擾她。只有太陽落山了,黃黃才會和其他小伙伴嬉戲玩鬧,往常十七也是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才出發(fā)去后山找黃黃。然而今天他剛一出門,就聽到喇叭花慌忙搖著腦袋告訴他月月姐出事了。十七來不及多想便匆忙跑到月月姐家,他在院子里的嘈雜聲中擠進(jìn)了月月姐的屋子。十七只看到一張蒼白的臉躺在床上,接著就被大人發(fā)出嫌棄礙事的聲音趕了出去,老村長用他威嚴(yán)的聲音驅(qū)散了門口圍著看熱鬧的所有人。十七聽人說月月姐是被一個在湖里捉魚的孩子救上來的,她的臉上身上污泥一片,長辮子上的泥水還從枕邊滴滴答答地落下。十七靜下心來聽到了月月姐微弱的呼吸聲才松了口氣,他走上前想伸出手揩拭月月姐額頭上的泥水,卻被老村長的蜂目豺聲逼得直往后退。十七回到了院子,看著眼前緊鎖眉頭來回踱步的人們,仿若聽到了什么,群雌粥粥的聲音像是蜂針一樣刺進(jìn)十七的耳朵。隨著老村長的一聲“廠子里事情不少,都去忙吧”,門口的人便像得了令的公雞昂首挺胸散了去。十七也走了,他看不到大家的嘴巴動,卻聽得清大家的談?wù)撀?,這讓他非常害怕。
等十七回過神來,才注意到天色已經(jīng)微暗。后山?jīng)]有燈光,一路上也不見月亮,只看得見草叢里生的窄窄的葉片反射著一點點不知打哪兒來的光。十七靠著星星點點的光亮走著山路。那些葉子仿若一只只螢火蟲,十七走到哪兒葉子便飛到哪兒。
十七還沒有看到黃黃,耳邊已經(jīng)響起了她焦慮的低哼聲。十七心中一緊,一路小跑過去。他看到黃黃長高了,花若金盤茁壯挺拔,只是她慌亂的聲音和畏怯的眼神讓人根本無法與她的模樣聯(lián)想到一起。十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把向日葵抱在懷里,伸出手輕輕揉黃黃碧綠的葉子,像奶奶抱起跌了跟頭坐在地上痛哭的孩子一樣,口中念叨“不怕不怕,摸摸頭順順毛”。等到黃黃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十七拍拍屁股站起身時才嗅到潮濕的泥土里散發(fā)著淡淡的血腥味。
“黃黃你在找什么吶?我看你好像很著急的樣子?!笔邌査?。
“唔,那里,我想去那里。有很多人在叫我,那些聲音很兇,那些聲音會跑。我不認(rèn)識它們,但是聽到這些聲音我就想過去和它們在一起?!?/p>
十七順著黃黃指的方向望去,說:“可是那里是一處廢棄的廟呀,里面的和尚在很久之前就走了?!?/p>
黃黃說:“不是,在更遠(yuǎn)的地方?!?/p>
“更遠(yuǎn)的地方,”十七踮起腳尖望著破廟的方向若有所思,“對了黃黃,我發(fā)現(xiàn)太陽這些天開始變化了,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呀?”
“誒?沒有吶。太陽一直都沒有變化。”黃黃輕蔑一笑,搖搖自己的花葉,繼續(xù)說,“你看,這些天我長得比以前都要高了?!?/p>
說話間,十七覺得黃黃和太陽一樣也發(fā)生了變化,但到底是怎么了,他說不上來。后來十七才把心中的秘密告訴大槐樹。大槐樹和以前一樣,波瀾不驚的心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簡直就像把一塊石頭丟進(jìn)泥潭中,聽不到聲響,看不到波瀾。
十七記得第一次見到大槐樹那天,大槐樹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只說了一句“你回來了”。這句話搞得十七一頭霧水,可無論十七怎么追問,大槐樹始終閉口不言,仗著自己皮糙肉厚,反正耍無賴十七也耍不過他。之后他們的對話就顯得輕松歡快多了,而這次十七把秘密告訴大槐樹,他只告訴了十七太陽消失了,便縮舌閉口。這更讓十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十七在第一次聽到大槐樹開口說話時嚇得直摔跟頭,大槐樹讓他不要害怕,說自己是天上的神仙親手種下的,神仙把他種在了這里,他便來到了這里。十七不信,說他騙人。大槐樹笑而不語,自顧自地說,過了這幾百年,也或許是幾千年了,他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自己生了思想。有了意識之后就開始思考人生,思考存在的意義?;钪囊饬x是什么這類的哲學(xué)思考絲毫引不起十七的興趣,但接下來的故事讓十七聽得挪不動步子。
即便自己移動不了半寸,但他也開始慢慢認(rèn)識了這個世界。他聽飛過的燕子告訴自己北國風(fēng)光如何,南方水土怎樣,還有晚上五顏六色的煙花差點撞到自己。他聽見蚯蚓抱怨干燥的泥土住著是多么難受,被人抓走丟到湖里釣魚的時候又是多么提心吊膽,他聽蚯蚓描述水中各種奇怪的張著嘴巴要吃它和它一樣沒有腿的怪物的模樣。見到的動物愈多,聽到的故事愈多,大槐樹就愈想走出去親眼看一看,看一看煙花是怎樣照亮夜空的,它和太陽之間有什么樣的區(qū)別。大槐樹想去水里痛痛快快游一圈,他想知道池塘里的水和天上的雨水有怎樣的區(qū)別,會更甜一點嗎?
再后來,是一個暴雨夜,那是他有生之年遇到最猛烈的一場雨。那一夜沒有雷聲。大槐樹以為自己足夠幸運,不用擔(dān)心被雷劈成兩截??墒?,那些打在他身上的雨滴就好像是裹了秤砣,銳不可當(dāng)。白浪掀天的風(fēng)化身為一雙雙鐵手,恨不得將他連根拔起。
如果此刻能夠移動多好,那樣他就可以躲避這場雨,就可以活下來。偏偏大槐樹動彈不得。他瘋狂搖晃枝葉以示對無情命運的抗議,可是風(fēng)的怒吼瞬間蓋過了他的抗議聲。除了認(rèn)命又能怎樣,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就在他要放棄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句話,陌生的聲音從雨幕后方傳來,他問大槐樹想動嗎。只是在那種情況下,大槐樹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這個聲音不屬于村里的任何一個人。
“今天是你千年的大劫,我為你擋住了雷?!?/p>
陌生的聲音又響起了。
“我能感受到你心中強(qiáng)烈的信念,我可以實現(xiàn)你的愿望,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價。你愿意嗎?”
“我愿意!我愿意!”
大槐樹撕心裂肺地喊出“我愿意”,可那個神秘的聲音再也沒有回應(yīng)。大槐樹心力交瘁,他選擇了放棄,陷入沉睡。
不出大槐樹所料,第二天他沒能醒來。大槐樹看著眼前了無生機(jī)的槐樹身嘆了口氣。
最終大槐樹如愿離開了這里,他當(dāng)過商人,走過北方,去了南國,他做過撐船的漁翁,摸清了水下龍宮,他甚至讀起圣賢書,做了進(jìn)京趕考的書生。時至今日,大槐樹已記不清自己有過哪些身份,經(jīng)歷一番后,大槐樹收拾行李選擇回到他出生的地方。說到底,還是做一棵樹舒服。他回到村子卻發(fā)現(xiàn)這里和外界沒有任何區(qū)別了,除了特產(chǎn)彩虹石還在固執(zhí)地告訴他這里是槐樹的家鄉(xiāng)。
這棵遭雷劈本應(yīng)死亡的大槐樹不知何時起成為村民口中的神靈,人們將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豐年視為他的功勞。樹身系著紅布條,樹前擺放著香爐。他站在樹前久久難以平靜,豁口比他離開的時候小了一圈。
故事講到這里戛然而止,十七聽得如癡如醉,更想知道結(jié)局如何,可大槐樹告訴他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槐樹村是世界上難得的好地方,整個村子坐落在山頂和白云間。從近處看,這是一處平原。倘若站在遠(yuǎn)方,會發(fā)現(xiàn)槐樹村是在一片白云之下。當(dāng)你站在遠(yuǎn)方仰望槐樹村時,感覺就像是站在拳上望向肘部?;睒浯遄湓谑直鄣闹怅P(guān)節(jié)處。人們常常是一腳踏進(jìn)霧里,清晨的云霧不冰不涼恰到好處,它迎面撲來,洗刷掉了人們昨晚的酸痛?;睒浯逄厥獾牡乩憝h(huán)境像忠誠的守衛(wèi)一樣,護(hù)佑村莊免遭戰(zhàn)亂之?dāng)_,山中肥美的野兔野豬養(yǎng)育著槐樹村上下幾代人。
老村長說:“秦始皇當(dāng)年要找尋的長生不老藥就藏在槐樹村身后的山中,世界有三大仙山,蓬萊、方丈和瀛洲,而我們腳下踩的地方就叫蓬萊。至于是否屬實,究竟叫什么名字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要有人相信,便是真的。”
其實,槐樹村與別的地方不一樣,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村里的泥土要比其他地方柔軟,走在上面像是踩在棉花糖里。越靠近槐樹村,地上的枯葉就越少,越往里走,越像春天。
槐樹村的生活并非與世隔絕,幾年前就有一位外鄉(xiāng)人闖進(jìn)了村子,不過這位外鄉(xiāng)人在十七出生之前便被老村長趕了出去。直到他離開村子,都沒有人知道他來自哪里,又要回到哪里,他唯一留給村民的信息便是鐵將軍的名字和揚言要把槐樹村的太陽吃掉的狠話。
鐵將軍從冬季出發(fā),在途中經(jīng)歷了涼爽的秋天和燥熱的夏天,現(xiàn)在踏入槐樹村的這一刻正是春天的世界。前方的大理石上刻著“忘憂鄉(xiāng)”三個字,可這里的人們從未正確地喊出自己家鄉(xiāng)的名字,在他們的概念里,只認(rèn)準(zhǔn)了槐樹村這個名字。鐵將軍走進(jìn)忘憂鄉(xiāng)時就有好奇的人們圍過來,原因無他,畢竟拖著肥大的黑斗篷著實引人注目。在他們的注視下,鐵將軍感到周邊的氣溫上升了幾度。
鐵將軍的皮膚堅硬,連村子特產(chǎn)的彩虹石都不能傷到他半根汗毛,在所有人確定即使是老虎的牙齒也不能穿透他的皮膚時,便帶著他進(jìn)山打獵,由他做誘餌吸引獵物的注意。老人覺得這么做太危險,便將他帶到田里教他耕作,可他對此毫無興致,他喜歡追逐獵物的過程,并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實力與魅力。
他來到槐樹村時還是個七八歲大的孩童的模樣,過了兩年,他的身體便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鐵將軍的兩條腿逐漸長在一起無法分開,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日子里,他連走路的動作都忘記了。他的脖子和兩條手臂越來越細(xì),五官也愈發(fā)模糊。后來他每天都要裹著那件黑色的斗篷,將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一只眼睛都不肯露出來。
那時候的老村長還很年輕,村民只是有一些好奇,大家都在想或許外鄉(xiāng)的孩子長大之后都如鐵將軍一樣,就像毛毛蟲破繭成蝶需要這么個抽象的過程一樣。這么一想便解釋通了。后來,鐵將軍不再吃任何東西,不再喝水,甚至連晚上的休息時間他也不需要了。這下可把大伙急壞了,沒有人還天真地以為這些不正常的現(xiàn)象也是破繭成蝶的一種。
村長帶上鐵將軍去找村子里的神醫(yī)治病,村民不愿待在家里干著急,于是帶上家伙進(jìn)山打獵、上山采藥,回家做了五花八門的菜式,然后每家每戶都裝上得意的菜肴來到神醫(yī)的住處等著鐵將軍,盼著他能吃兩口東西??设F將軍依舊沒有興趣,他像他的名字一樣讓村民猜不透他的心思。神醫(yī)取掉他的斗篷,脫掉他的衣服,拿起銀針對準(zhǔn)穴位,可銀針根本刺破不了他的皮膚。神醫(yī)又抓草藥給他吃,熬好了藥才發(fā)現(xiàn)鐵將軍的嘴巴已經(jīng)粘在了一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和臉融為一體。到這個時候,鐵將軍的五官只剩下了一對耳朵。
十七是老村長見到的第一位類似外鄉(xiāng)人的槐樹村人。老村長曾偷偷帶上十七去找神醫(yī)治病,神醫(yī)檢查了半天,把了脈也沒找到毛病,又把他的耳朵揪了揪,舌苔看了看,銀針也在十七身上扎了幾遍,最后得出一個他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正常人,只是皮膚和大家不一樣而已的結(jié)論。自從發(fā)現(xiàn)十七的異常,老村長憂心忡忡,唯恐又是一個鐵將軍,神醫(yī)這句話一出,算是給老村長吃了顆定心丸。
鐵將軍雖然不吃東西不喝水,更不需要睡眠來維持體力,可他的肌肉并沒有像村民想象的那樣開始萎縮。他的身軀越來越大,長得越來越壯實。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立在一邊不動,不知情的人都會認(rèn)為這是從哪里移來的一座小山丘。一段時間后,村長發(fā)現(xiàn)幾個健碩小伙和鐵將軍一樣不吃不喝,他才意識到這種病恐怕是在村子里傳染開了。直到老村長發(fā)現(xiàn),給他出謀劃策的神醫(yī)也染上了這種疾病,他才下定決心要將鐵將軍趕出村子。
除了在晚上五官會消失,這種怪病再沒有其他癥狀。村長心中不解。他又發(fā)現(xiàn)當(dāng)黎明的太陽升起時,村民的五官會隨著陽光的刺激開始生長,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fù)過來。之后老村長不再統(tǒng)計誰染上了這種怪病。他現(xiàn)在只在本子上記下為數(shù)不多的還沒有染上病的幾個人,發(fā)現(xiàn)誰有癥狀便立刻拿出本子將他的名字劃去,直到本子上只記著他自己的名字。
這些天大家見面說的話越來越少,十七聽到的聲音卻越來越多。大槐樹和十七一樣,他的耳邊也開始出現(xiàn)各種不堪的聲音,兩人漸漸適應(yīng)了夜幕降臨時渾身上下充斥著的別扭勁兒。鐵將軍真的吞掉了槐樹村的太陽,并制作了無數(shù)個假太陽掛在村莊上空混淆視聽?;睒浯宀辉贀碛兴^的晝與夜,使得村民再也看不到自己。
十七踏著葉子反射的微光找到了大槐樹,在十七的眼睛里,大槐樹看到了痛苦和迷茫,然而更多的卻是孩童的純潔無瑕。大槐樹告訴十七:“我們該走了,陽光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遲早會生滿槐樹的?!?/p>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黃傳安,西北民族大學(xué)在讀碩士研究生,文章散見于《美文》《作品》《小小說月刊》《中國青年作家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