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萍
讀詩,自然可以“直尋”,不假外物直抵詩歌情境。因作者落筆之際,經(jīng)常也是即目所見、直抒胸臆。比如“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比如“兩個黃鸝鳴翠柳”“好雨知時節(jié)”。古今情志相類,四時風景不異,千百年來,詩心原本無隔,一流好詩自有穿透時空的力量。但更多文字,隔了歲月的煙塵,多少有些模糊,需要解釋。它們靜靜立在歷史深處,宛若煙江疊嶂,山耶云耶遠莫知。
箋詩不易。詩人際遇、詩歌本事、語法措辭,都會影響對作品本旨的理解。一器一物,自是詩中之微,卻因時代綿邈、載記不清或?qū)嵨锞娩?,頗有難以確指者。多數(shù)時候,不求甚解可能無傷詩意大雅,有時則難免毫厘千里。在“言志”“緣情”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中,名物并不處于受重視的地位;“用典”“虛實”等藝術(shù)手法的干擾,也容易致其面目含糊游移。這并不意味著無可作為。揚之水先生專注于此,循名求物,據(jù)物定名,積30年研究之功,爬羅剔抉,磨洗相認,終于集腋成裘,匯成這冊《詩歌名物百例》。書中所列百余例,圖文相證,精嚴簡扼,均出自翔實考證,發(fā)人未發(fā)。簡言之,這是一部可以解惑決疑的案頭實用工具書,是仔細梳理一一甄別后建立的器物檔案,是作者30年詩歌名物研究的小型匯總。
作者在引言中提到,曾有一項編纂“詩歌名物詞典”的計劃,并言本書“至若成為詩歌名物詞典的奠基石,則更是望外之喜”,是自謙,更是治學的甘苦自知。作者早年出版的《詩經(jīng)名物新證》《古詩文名物新證》《終朝采藍——古名物尋微》等專著,持續(xù)發(fā)表的一系列相關(guān)考證文章,以及近年頗耗心力的新版《漢語大詞典》配圖、修訂詞條等工作,都是這塊奠基石的堅實基礎(chǔ)。收入本書時,并非簡單抽取匯編,而是認真剪裁,重新審視,不斷加以修正刷新。隨侍問學數(shù)載,本人有幸親歷了這塊奠基石從立意到成書的整個過程。每個詞條,都曾認真研讀求教,切磋琢磨。屢蒙耳提面命、點撥迷津,偶有獻替,必被獎掖??梢哉f,這本書的編寫,就是我接受專業(yè)訓練的課堂。
比如“鹿皮幾”,古詩熟典,我一直自以為是懂的。權(quán)威工具書釋作“古人設(shè)于座旁之小桌。倦時可以憑倚。鹿皮作成,隱士所用”。練習注釋王維《春園即事》“還持鹿皮幾”時,就照錄此意,為通俗起見還稍作修改,增字釋為“鹿皮做成的小幾案”。老師看到草稿后發(fā)問:“鹿皮能做成小幾案嗎?”一直都是想當然、不知其所以然,自然一下就被問住。老師告知,鹿皮只是“覆于隱幾或曰憑幾之表”以增加舒適感,“案字可不能隨便加”。又自以為懂了。然而隨后注釋柳宗元“隱幾熟眠開北牖”,仍順手寫“小幾案”,陸游“細煅詩聯(lián)憑棐幾”則曰“棐木制作的幾桌”,“桌”“案”“幾”依然不辨,糊涂成片,又都被老師一一揪出。經(jīng)此幾番反復(fù),才算牢牢記住。自此深知,學問之道,非可一日而成。本書也收錄了這個詞條,條分縷析,左引右證,足資參考。
再如“燕釵”,源自玉釵化燕故事,也是大家熟知的。具體到每首詩中,到底用典還是寫實,都須細細分辨。注釋姜夔“釵燕籠云晚不忺”時,我先采用通行工具書說法,釋作“帶有燕子形狀裝飾的釵”。老師不以為然,說至今尚未發(fā)現(xiàn)這種形狀的實物。穩(wěn)妥起見,更改為“釵的美稱,用漢宮玉釵化白燕典故”。后來在《三朝北盟會編》卷五十四中看到一條記載:“是時鄭后有寵,猶未至中宮,上出示鄭氏簪玉花,上有雙飛玉燕。”可見歷史上確有飾燕實物,只是終究未曾親見,不好懸擬,所以雖然討論過多次,且有“魚釵”實物可以類比,書中仍然未收。寧缺毋濫。
古人讀書以“不求甚解”為通達,研究名物,卻只能字字“求甚解”,否則終有臬兀不安之虞。李賀《河陽歌》言“牛頭高一尺,隔坐應(yīng)相見”,舊注謂“牛頭,酒尊刻牛頭形”,并援引《禮記》孔穎達疏“先儒云:刻尊為犧牛形,用以為尊”為證。釋為酒尊,詩歌大意仍能講通,確有“未得其諦”之嫌。揚之水認為:“李賀詩中的牛頭,是以牛頭為飾的角杯,式樣仿自西亞‘來通。西安南郊金泘沱村唐代壁畫墓墓室北壁東側(cè)壁畫有此形象?!痹娙颂貏e矚目的夜宴酒具,從古典禮器變?yōu)闀r髦舶來品,其中意味,自是有微妙不同。再如“角端”,近人好奇,多寫作“甪端”,典籍中的用例,“角端”寔多。
還有“狨坐”。孫機先生寫過《歷史上的金絲猴:幾番榮瘁話當年》,言之甚詳,后收入《從歷史中醒來》(三聯(lián)書店,2016),更名《金絲猴》。做《古人的日子——庚子年歷》時,選范成大《以狨坐覆蒲龕中》詩,配《聽琴圖》局部,因為當時我們都認為“圖中人物坐于山石之上,所藉即是狨坐”。孫先生看到后,指出那個毛茸茸的墊子并不是“狨坐”,狨坐專門用于“鋪在馬鞍上”,且應(yīng)該是金黃色,圖里坐墊卻有深色條紋。至于到底是什么,還不好說。曾專門仔細讀過孫先生文章,本想例證求新,結(jié)果還是搞錯。真是學無止境。書中未收此例,但先生們不斷切磋求真的言傳身教,卻是我將終身守護的精神財富。當時曾記下幾句感慨:“不管什么年齡,知非,談何容易。此生前行,幸遇高人不斷撥正,免卻無數(shù)彎路。感恩?!睂O先生前不久辭世,他身后留下的巨大真空,我們必將用盡余生慢慢感知。
讀者的閱讀利用,是每部書的終極工序。這冊《百例》中,每則只是略舉一二詩例,讀者自可依此,舉一而反三。如“戰(zhàn)篦金鳳”條糾溫庭筠《思帝鄉(xiāng)》舊注之失,指出“戰(zhàn)篦金鳳,乃言金鳳簪。篦,也寫作鎞,是一種廣長而薄、下端收細的簪子。唐寒山《詩三百三首》其三十五‘羅袖盛梅子,金鎞挑筍芽;明董紀《效香奩體二首》其二‘試將紅葉題詩了,閑把金鎞剔指尖,均指此物”。又有“篦刀”條,繼續(xù)申說此意:“篦刀造型則即尺來長的窄刀身,刃端尖細,刀鞘有環(huán)耳以為佩帶?!币姶藬?shù)例,便可知白居易詩“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杜甫詩“發(fā)短不勝篦”中的“篦”,所指俱是簪子,而非“梳篦”之“篦”?!豆艥h語常用字字典》“篦子”義項下舉此杜、白二詩為例,都錯了。杜詩“發(fā)短不勝篦”,所詠與“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乃同一情形。
詩無達詁,解詩最難。這塊小冊子奠基石,是集結(jié),更是起點。在孫機先生和揚之水老師開辟的詩歌名物之路上,我們將繼續(xù)孜孜矻矻,研習摸索,由一事一物做起,盡量減少誤讀,努力一點點接近詩人本意。雖有曲折,卻仿佛古人一路探源,青溪幾曲,終到云林。煙空云散山依然,看山終是山。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李猛兄的設(shè)計,文質(zhì)彬彬,一以貫之。詩例頁眉領(lǐng)起,釋文居左,例圖居右,疏朗得宜,眉目清爽。實用工具小書,終成可觀可讀、可堪把玩的案頭一冊清雅。
(摘自3月15日《新華每日電訊》。本文為《詩歌名物百例》序言,圖片為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