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縱觀《三國演義》二百余年的英譯史,外籍譯者占比接近八成。26位外籍譯者中,主要以英美籍譯者為主,同時也包括德國籍譯者。他們呈現(xiàn)出的“譯入”行為存在一定的共性,具有其顯著特征。本文聚焦于《三國演義》英譯者的“譯入”行為,通過翻譯內(nèi)外因素、文本與副文本的分析,揭示外籍譯者譯入行為的3個主要特征:以讀者接受為中心、“重文輕武”的文本內(nèi)容選擇傾向以及注重翻譯與研究的互動。這些外籍譯者既是《三國演義》的譯者,又是學者,他們在翻譯和研究《三國演義》時,充分體現(xiàn)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和尊重,以及對翻譯工作的認真和嚴謹。探究外籍譯者“譯入”行為特征,以期為《三國演義》在英語世界的持續(xù)譯介和廣泛傳播提供助力。
關鍵詞:《三國演義》;譯入行為;譯者;英譯本;副文本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24)03-0064-7
DOI編碼:10.16263/j.cnki.23-1071/h.2024.03.009
On Translators’ In-coming Translation Behaviours in English Translation of" Sanguoyanyi
Xu Duo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Throughout the" 200-year history of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Sanguoyanyi, foreign translators have accounted for nearly 80% of the total number of translators. Among 26 foreign translators, the majority are of "English and American nationalities, with German translators also included, exhibiting shared features in their translation behaviours. This article analyzes both internal and external factors and examines text and paratext of English translation of" Sanguoyanyi. It reveals three major features shown by foreign translators, namely, reader acceptance-centred, literary scenes-oriented, and interaction between translation and research-emphasized." These translators, who are also scholars specializing in Sanguoyanyi, exhibit a deep appreciation and respect for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Their translation and analysis of the text are characterized by meticulous and rigorous methods. Exploring translation behaviours of foreign translators serves to support the ongoing translation and widespread dissemination of" Sanguoyanyi in the English-speaking world.
Key words:Sanguoyanyi;in-coming translation; translator; English version; paratext
1 引言
《三國演義》的英譯,呈現(xiàn)出多樣的文本形式。王克非(2021:71)曾說:“在國際上,歷來以外語譯入母語為主,反方向甚少”?!度龂萘x》的英譯情況是對該論斷的積極證明。我們通過梳理《三國演義》二百余年的英譯歷程,統(tǒng)計出共有33位譯者參與,除去3位中國籍譯者和4位國籍不明的譯者外,共有26位外國籍譯者。他們成為《三國演義》英譯的中堅力量。他們當中,英國籍與美國籍譯者居多,同時還包括英語水平很高的德國籍譯者。他們在翻譯《三國演義》的過程中,展現(xiàn)出一系列“譯入”行為的顯著特征。本文聚焦《三國演義》英譯的外籍譯者,探析他們“譯入”性的翻譯行為特征。
2 傾向于以讀者接受為中心
翻譯活動中,譯者是最積極的主體。譯者要處理好原作與譯者、作者與譯者、出發(fā)語文本語境與目的語文本語境之間的關系。在中國文學外譯進程中,讀者的接受效果越來越成為譯者關注的基本問題?!度龂萘x》的英譯,也是如此。
考察《三國演義》的外籍譯者行為,我們可以看到,外籍譯者往往更加關注讀者的接受效果,在翻譯一些中國特有的文化意象或典故時,為了能讓讀者更好地理解,且不影響閱讀的流暢性,外籍譯者或是用英語讀者熟悉的意象或事件進行翻譯,或進行解釋,或將這些內(nèi)容略去不譯。
在不同文化語境中尋找對應和對比要素,激發(fā)讀者的想象與聯(lián)想,指向相應的接受效果,是“譯入”行為常見的路徑之一。在《三國演義》編譯本中,譯者通過比較的視野,將相關人物和事件與英語世界熟悉的西方人物與事件進行類比。例如謝衛(wèi)樓(Davello Zelotos Sheffield)在“曹操生平及時代概述”(A Sketch of the Life and Times of" Ts’ao Ts’ao)中就有過多次明顯的類比。在對東漢末年的狀況進行表述時,他明確表示“如果我們想在西方歷史中找到一個類似的時代,那便是希臘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時期”(Sheffield" 1885:401)。緊接著,他認為漢獻帝在位期間的中國狀況與“同時期的羅馬帝國無異”(同上:402)。在描述曹操的性格特征時,他又將其與西方讀者耳熟能詳?shù)哪闷苼鲞M行比較(同上:404)。謝衛(wèi)樓此舉便于英語世界的讀者更加直觀地了解曹操,了解他身處的歷史時期。
司登得(G.C. Stent)在“孔明生平梗概”(Brief" Sketches from the" Life of" K’ung-ming)中也有過類似的對比,但對比的目的卻讓人有些疑惑。在翻譯諸葛亮借東風時,司登得表示“在英國的歷史中也發(fā)生過類似事件:威廉突襲英格蘭時等待著東風以便登陸,英格蘭的居民們向上天祈求東風,以便推翻詹姆斯二世的統(tǒng)治”(Stent" 1877:83)。謝衛(wèi)樓做類比是因為英語世界的讀者并不了解曹操及其所處時代,而借東風的故事并非涉及任何典故,內(nèi)容也清晰明了,即便中間涉及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道家文化元素,對讀者而言也不存在任何困難,不知司登得為何要在此處做一個類比,難道純粹是因為發(fā)生同樣事件的巧合?從更深層的角度去看,我們認為這是譯者的心理要素驅使?!白g入”型的譯者,往往會把自己當作一個讀者,設身處地,為讀者接受著想。而通過副文本,把自己閱讀時的聯(lián)想或對此與讀者交流,在很大程度上是引導接受的一種策略。
如果說通過副文本,以比較的路徑引導讀者、激發(fā)讀者是促進讀者積極接受的一種有效路徑,那么,面對文學經(jīng)典中常見的典故或隱喻,有指向性的釋譯則為一種常見的“譯入”方式。相對于編譯本的對比性介紹,指向性的釋譯則是譯者在處理文本具有特質的文化與歷史要素時采取的翻譯手段?!度龂萘x》第九回“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董卓在長安相府歇宿時,夜里曾聽到外面小兒唱“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羅貫中" 1973:76)的童謠。該內(nèi)容并非羅貫中杜撰,在《三國志》中,裴松之就援引了《英雄記》中對該童謠的記載(陳壽 1982:179)。南宋范曄的《后漢書》中也曾記錄該童謠(范曄" 1965:3285)。這首童謠采用解字的方式,把“董”字拆成“千”“里”“草”3個字,把“卓”字拆成“十”“日”“卜”3個字。自下而上解字,暗示出董卓以下犯上,快速滅亡。這首包含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象的解字童謠,不少中國讀者都尚且需要旁人的解惑,對于不了解漢字的英語世界讀者來說,讀起來一定十分費解。對譯者來說,這無疑增加了翻譯的難度。目前共有6位外籍譯者翻譯的譯本涉及該部分內(nèi)容,6位譯者采取3種不同的處理方式進行翻譯,目的雖然都是為了讀者接受,但效果卻并不相同。
第一種是將該童謠字面含義翻譯為英語,通過腳注、譯后注等注釋方式解釋該童謠拆字后的真實含義。湯姆斯(P.P. Thoms)、X.Z.、鄧羅(C.H." Brewitt-Taylor)、羅慕士(M. Roberts)4人均是這樣處理。
湯姆斯在節(jié)譯本“著名丞相董卓之死”(The Death of the Celebrated Minister Tung-cho)中將該童謠譯為“The verdant grass of a thousand le Fades ere it attains the age of ten days.”(Thoms 1820:236),并附上腳注:“These lines are made up of the component parts of the characters which form Tung-cho’s name. Tung, the first, it compounded of" grass, thousand and miles; Cho the second, is compounded of" above day, and" ten. This is a specimen of the wit which the Chinese delight in.”(同上)。作為《三國演義》英語首譯,湯姆斯的譯文還是非常值得肯定的。童謠譯文朗朗上口,采用英語詩歌的表達方式;腳注解釋原文童謠的解字內(nèi)涵,雖然無法直觀再現(xiàn)漢字的結構特征,但注釋也通過拆字與正文中童謠的內(nèi)容形成呼應。此外,湯姆斯還特地在腳注中說明這是中國人喜歡的一種智慧的體現(xiàn),在解釋的同時加入對中國風俗文化的介紹,體現(xiàn)出湯姆斯對漢語及中國文化的精通。
X. Z.將童謠譯成4行:
A thousand li
The grass so green
In ten days more
None will be seen
并在正文中解釋道:“The song was a parody on the name of Tung Cho 董卓; which characters, if dissected, will produce" grass, thousand, li, above day and ten, and, on their meaning was based the lines which I have just given”(X.Z. 1875:204)。與鄧羅的童謠譯文相比,X.Z.譯成4行在形式上與原文更加對應,內(nèi)容也與原文保持一致。在童謠內(nèi)容的解釋上,他沒有采用注釋的方式,而是直接在正文中闡釋,保證了讀者閱讀的連貫性,雖然可能導致情節(jié)上的跳出,但總體上譯文流暢、形式優(yōu)美,還是值得稱贊的。
鄧羅在1925年全譯本中將童謠翻譯得頗有維多利亞時期詩歌風格:“The grass in the meadow looks fresh now and green, Yet wait but ten days, not a blade will be seen”(Lo" 2002:95),這和鄧羅的翻譯風格是一致的。為了體現(xiàn)該童謠與董卓的關系,鄧羅添加腳注:“The grass in the meadow is an ingenious quip on Tung Cho’s surname; as is the ‘ten days’ on his distinguishing name”(同上)。鄧羅對童謠的翻譯文字優(yōu)美,體現(xiàn)出極高的文學造詣,但過于優(yōu)美的文字總感覺與童謠簡短、通俗的特點稍有不符,對比來看,倒不如X.Z.的譯文簡潔明了。至于注釋,鄧羅并未對詩歌的解字進行說明,只是籠統(tǒng)地告訴讀者該童謠與董卓的名字有關。這種欲說還休的解釋,也只能讓讀者看個大概。
羅慕士1976年的節(jié)譯本中并沒有涉及連環(huán)計的相關故事內(nèi)容,1994年全譯本是他第一次翻譯該童謠。羅慕士將童謠翻譯為“A thousand li of green, green grass Beyond the tenth day, one can’t last”(Luo 1994:110),并在譯后注中將該童謠的含義解釋為“These are visual puns: the Chinese graphs for ‘thousand,’ ‘li,’ and ‘grass’ make up the graph for Dong, and the graphs for ‘divining,’ ‘ten,’ and ‘day’ make up the graph for Zhuo”(同上:1570)。羅慕士的譯文文字樸素簡單,也滿足了童謠押韻的要求,只是在格式上不夠工整。譯后注還是保持了羅慕士一貫的高標準,寥寥數(shù)語,將童謠的內(nèi)含解釋得十分清楚。
第二種是僅僅翻譯該童謠的字面意思,但不加以解釋。彭馬田(M. Palmer)采用此法。由于縮譯本對字數(shù)和篇幅的大幅度限制,彭馬田甚至未將童謠單獨成段,而是放在段落中簡單翻譯:“The grass in the meadow looks green and fresh. Wait ten days and not a blade will remain”(Luo 2018:58)。雖然將童謠意思譯出,但如何成為董卓的讖語,讀者卻無法得知。譯文看似完整,卻忽略了原文精髓,讀者自然也就不知所云。
第三種則是亞歷山大(G.G. Alexander)直接省譯該童謠的做法。在“中國歷史的一章:司徒的計謀”(A Chapter of Chinese History: The Minister’s Stratagem)的譯文中(Alexander 1861: 613),或是考慮到故事的核心在于連環(huán)計,抑或是考慮該童謠不好解釋,亞歷山大干脆刪去該童謠的部分。從譯文整體上看,刪除該童謠后并未對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產(chǎn)生影響,但這種對原文直接刪除的做法,恐怕有譯者的選擇性考量。實際上,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譯介,有階段性的發(fā)展。翻譯中的刪除或刪改手段,譯者往往是從理解與接受的角度去決定的。其內(nèi)在的原因,值得進一步探討。
綜合上述6位外籍譯者對連環(huán)計中童謠的翻譯,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面對無法直接翻譯的文化意象,外籍譯者更加關注讀者的接受效應,多數(shù)譯者選擇向讀者傳達該文化意象的實質性內(nèi)容,個別譯者則為保證敘事的流暢刪去那些相對難處理的意象。彭馬田(Luo 2018)縮譯本既沒有對童謠進行闡釋,也沒有刪去該部分內(nèi)容,而是簡單的字面翻譯,在有前人譯文可參考的情況下,卻采用似乎最不合適的翻譯方式,個中原因,令人費解。
3 存在“重文輕武”的文本內(nèi)容選擇傾向
在翻譯活動中,翻譯的選擇是譯者主體性的重要體現(xiàn)。對于文本的呈現(xiàn),文本信息的傳達,譯者的選擇會影響到翻譯的全過程。在研究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三國演義》外籍譯者的“譯入”行為,呈現(xiàn)出第二個重要特征,是在故事情節(jié)的選擇上存在著“重文輕武”的選擇傾向。這里所講的“重文輕武”,是指譯者更傾向于選擇翻譯《三國演義》中的文戲,而較少翻譯宏大的戰(zhàn)爭場面。在21個節(jié)譯本中,主要內(nèi)容涉及戰(zhàn)爭場面的只有德庇時(J.F." Davis)的“三國志節(jié)譯文”(Translated" Extracts from 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States)中涉及的劉備協(xié)助討伐黃巾軍內(nèi)容、翟理斯(H.A. Giles)的“戰(zhàn)神”(The God of War)、潘子延(Z.Q. Parker)的“赤壁鏖兵”(The Battle of Red Cliff)、楊憲益和戴乃迭的“赤壁之戰(zhàn)”(The Battle of the Red Cliff)、張亦文(Cheung Yik-man)的《三國志演義(卷八)》(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Volume VIII))、以及羅慕士1976年和1999年兩個較長篇幅節(jié)譯本。如果把涉及赤壁之戰(zhàn)的節(jié)譯本去掉,那么21個節(jié)譯本中只有兩個是真正意義上的戰(zhàn)爭描寫。德庇時在“三國志節(jié)譯文”中翻譯過涉及劉備的內(nèi)容,該譯文主要是為了展現(xiàn)劉備審時度勢、射術精良、以德服人、善于謀劃的人物特點,更多地是在描述戰(zhàn)爭進程。相比之下,翟理斯“戰(zhàn)神”的譯文是《三國演義》英語節(jié)譯本中為數(shù)不多的精彩武戲譯本。該譯文展現(xiàn)的是關羽誅顏良的戰(zhàn)斗場景。在譯文中,翟理斯通過顏良連斬曹操兩員大將的事實和曹操對顏良武力的忌憚,與關羽一招誅殺顏良形成鮮明的對比,極力突出關羽的勇武。為了突顯關羽,在譯文中僅保留關羽和曹操兩人的姓名,隱去程昱、張遼等人的姓名,顏良也被稱為“顏將軍”(General Yen),并將該譯文命名為“戰(zhàn)神”。在翻譯關羽沖陣誅殺顏良的細節(jié)上,翟理斯十分用心,使用“dash,knock off,cut off,hang round”(Giles 1923:200)一系列動詞將關羽的勇武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最后曹操的一句“General, you are indeed no mortal man!”(同上:201)將關羽直接推上戰(zhàn)神的神壇,與篇名形成呼應。翟理斯的譯文雖然短小,但內(nèi)容緊湊、詳略分明,用簡短的篇幅描繪出關羽誅顏良的戰(zhàn)斗場景,是《三國演義》英譯史上,特別是節(jié)譯本中最為精彩的武戲翻譯之一。
與節(jié)譯本中寥寥無幾的武戲相比,文戲占據(jù)英語節(jié)譯本的大半江山。無論是桃園結義、連環(huán)計、曹操之死、舌戰(zhàn)群儒這些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情節(jié),還是孫策之死、于吉之死、左慈戲曹操這些主題鮮明的小故事,都曾被外籍譯者選中進行譯介。外籍譯者對《三國演義》文戲故事的選擇也非常多元與豐富,但事實上,他們在故事情節(jié)的選擇上,容易受到之前譯介的文本選擇影響,對部分故事情節(jié)重復譯介。例如,在21個節(jié)譯本中,連環(huán)計就先后6次、被5位不同的譯者選擇翻譯,除羅慕士1999年的節(jié)譯本外,其余5次都是作為單獨文本進行譯介。誠然,連環(huán)計是《三國演義》故事情節(jié)中十分出彩的,但在70年間反復5次被翻譯,在整個《三國演義》的英譯史中也是獨一無二的。這種短時間內(nèi)對連環(huán)計故事情節(jié)的反復選擇與譯介,當然說明女性角色與愛情故事對英語世界讀者的吸引力,但與此同時,也容易給讀者帶來對《三國演義》全書主旨的錯誤認識,畢竟連環(huán)計并非《三國演義》最為核心的情節(jié),特別是其涉及的人物,基本都是《三國演義》小說中的非核心人物。此外,在貂蟬人物的塑造上,連環(huán)計故事情節(jié)的譯介并不能客觀呈現(xiàn)貂蟬的完整形象。
我們注意到,關于文戲的故事情節(jié),外籍譯者還選擇不少非核心故事情節(jié)進行譯介。這不僅有別于中國譯者的翻譯選擇,也和《三國演義》在中國國內(nèi)傳播時的選擇有所不同。例如衛(wèi)三畏(S.W. Williams)在《拾級大成》(Easy Lessons in Chinese)中收錄孔融的故事片段、艾約瑟(J. Edkins)在《漢語會話》(Chinese Conversation)中翻譯孫策斬殺于吉的片段、翟理斯在專著《歷史上的中國及其它概述》(Historic China and Other Sketches)翻譯曹操殺害華佗的片段、以及阿恩德(C. Arendt)在“希臘與中國文學的相通性”(Parallels in Greek and Chinese Literature)一文中翻譯孫峻計殺諸葛恪的片段。這4篇節(jié)譯文不僅所譯內(nèi)容都是《三國演義》的非核心故事情節(jié),而且都不是以單獨的譯本形式出現(xiàn),衛(wèi)三畏與艾約瑟的譯文出現(xiàn)在漢語教材中,翟理斯與阿恩德的譯文出現(xiàn)在學術著作中。這讓我們認識到,外籍譯者在《三國演義》故事情節(jié)的選擇上之所以“重文輕武”、之所以出現(xiàn)一些非核心故事情節(jié),是因為他們有著非翻譯的教學或學術交流目的。與武戲單調(diào)的打殺描寫相比,文戲更能體現(xiàn)中國文字、文學、文化的精髓,更適合作為教學或學術研究的例證。
外籍譯者的“重文輕武”文本選擇觀或許能在編譯本中找到原因。作為第一個對《三國演義》全書進行編譯的外籍譯者,郭實臘(C. Gutzlaff)發(fā)表在《中國叢報》(The Chinese Repository)上的“三國志評”(Notice of the San Kwǒ Che)一文,帶有對《三國演義》故事情節(jié)明顯的傾向性。在編譯劉備迎娶孫夫人的內(nèi)容時,郭實臘給予極高的評價,認為“該部分內(nèi)容在敘事上無比簡潔,用詞優(yōu)美,是該書其它部分無法比擬的”(Gutzlaff" 1838:243)。相反,郭實臘對《三國演義》中的戰(zhàn)爭描寫評價不高。在翻譯曹操征張繡的內(nèi)容時,郭實臘重點譯介曹操割發(fā)代首的情節(jié),卻刪去后面具體的戰(zhàn)爭內(nèi)容,還評價該部分內(nèi)容“索然無味”(同上:239)。在譯述劉備入西川的內(nèi)容時,郭實臘再次評價“戰(zhàn)爭細節(jié)十分無聊,大量重復”(同上:243-244)。郭實臘對《三國演義》戰(zhàn)爭場面的低評價,與這些場面在中國讀者的心中是截然相反的。中國讀者十分喜愛《三國演義》宏大的戰(zhàn)爭場面和英雄們高超的武藝。但在郭實臘的編譯本中,赤壁之戰(zhàn)、夷陵之戰(zhàn)等重要戰(zhàn)役被一帶而過,至于官渡之戰(zhàn),甚至都未被提及。文本內(nèi)容的選擇,會直接影響讀者的接受。這些情況,從某種程度上凸顯中外對《三國演義》接受的差異。
4 注重翻譯與研究的互動
外籍譯者不僅翻譯《三國演義》文本,還將翻譯與研究結合在一起。這是外籍譯者“譯入”行為的第三個顯著特征。在譯介《三國演義》的26位外籍譯者中,有不少譯者都展現(xiàn)出對《三國演義》濃厚的興趣和深刻的理解。他們中間的不少人已經(jīng)超越傳統(tǒng)譯者的身份,成為《三國演義》的研究者。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當屬美國漢學家羅慕士。他所翻譯的1994年全譯本,不僅語言文字準確,更體現(xiàn)出他對三國歷史、文學與文化的深厚研究。他為1994年全譯本撰寫了長達142頁的譯后注和79頁的后記。以譯后注為例,羅慕士充分考慮到《三國演義》中富含的歷史文化信息對英語世界讀者可能造成閱讀影響,詳細注解了歷史、文學、文化等方面的信息。他在后記中曾表示自己將這些譯后注分成3類:“一是在譯后注中翻譯《三國志通俗演義》中被毛本刪除或更改的文本;二是添加毛本中的一些注解;三是《三國志》《資治通鑒》等歷史資料中包含的相關歷史信息”(Luo 1994:1463-1464)。通過梳理和歸納,我們認為羅慕士1994年全譯本的譯后注主要分成6類。
羅慕士所做的第一類譯后注是對英語世界讀者理解《三國演義》最為重要的信息,即書中出現(xiàn)的特色歷史文化符號。讀者對這些信息的需求最為迫切?!度龂萘x》中有著大量的歷史文化符號,它們形式多樣、種類豐富。無論是不同于英美國家的度量衡,還是特有的古代官職稱謂,亦或是一些稱謂或主要人物姓名的含義,凡是與中國傳統(tǒng)觀念、習俗、文化相關的符號,羅慕士都會在譯后注中解釋說明。
在度量衡方面,羅慕士在第一回中就分別解釋了中國古代對長度、重量與時間的不同計量單位:“A span (chi) was slightly under 10 inches. Six" chi made a bu(pace); and 300 bu made a li, about one-third of a mile”(同上:1558);“The jin, approximately twenty ounces, consisted of ten liang, or ‘taels’.”(同上:1561);“The watches began at sundown and lasted two hours each”(同上)。從這3個譯后注看,羅慕士的解釋是非常詳細的。在長度和重量單位上,他不僅解釋了該單位與英制單位的換算方法,也解釋了該單位與相關單位的換算方法。在時間單位上,他也將中國古代夜晚時間的劃分解釋得十分清楚。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羅慕士做了較為詳盡的解釋,也顯然做了很多的查閱工作,但當我們將他對長度和重量的譯后注放在一起對比考察時,卻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根據(jù)考證,漢朝一尺大約23.2厘米,大約9.1英寸,與羅慕士譯后注中提及的略短于10英寸相吻合;他所說的六尺一步,三百步一里,也與《孫子算經(jīng)》中的記載一致。但不知為何,羅慕士在換算成英里時,卻寫成一里約等于三分之一英里。對照計算,實際上一里應為四分之一英里,很有可能是羅慕士的筆誤。從長度的譯后注可以看到,羅慕士顯然做過一番考證,并沒有使用現(xiàn)代的公制長度進行換算。但在換算重量單位時,他卻使用現(xiàn)代的公制重量單位斤,解釋為一斤大約二十盎司,一斤為十兩,犯了兩個錯誤。一是漢朝一斤約為222.73克,不到八盎司;二是漢朝一斤為十六兩,也就是成語“半斤八兩”的來源。不知一向精于考證的羅慕士,為何會犯下這樣的錯誤。
對于文中出現(xiàn)的官職稱謂,羅慕士盡可能做出詳細的解釋。針對正文中的官職譯名,羅慕士在譯后注中通常先給出該官職的漢語拼音,然后對該官職的職位和具體工作進行解釋。針對一些特殊的官職,羅慕士還會進行特殊的解釋,如在解釋中常侍時,羅慕士就對該官職的歷史來源進行介紹(同上:1559);而在介紹太傅時,他順便向讀者介紹漢朝沒有設置丞相或相國這一官職的情況(同上:1558)。同時,為了能夠讓讀者將漢語拼音和英語譯名對應起來,羅慕士還特意撰寫了官職表(同上:1551-1553)。
中國人的人名往往都有著特殊的含義。為了讓讀者更好地理解人物的名字,羅慕士在譯后注中解釋部分核心人物的名字。例如在第一回中,羅慕士就對劉關張的名字逐一做了解釋。羅慕士表示,劉玄德的“‘玄’字意思是‘紅中帶黑’,這種顏色暗示了漢朝尚黑之德。該字的另一暗指指向劉邦,他將自己稱為黑帝”(同上:1559);張飛的“‘飛’字表示‘展翼飛翔’,‘翼德’表示‘輔德之翅’”(同上:1560);關羽的“‘羽’表示‘翅膀’,‘長生’表示‘長壽’,是道教用語,‘云長’表示‘永恒如云’”(同上)。通過羅慕士的解釋,英語世界的讀者就可以了解到人物名字中的隱含寓意,以及與中國歷史文化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羅慕士譯后注的第二類信息是解釋書中出現(xiàn)的地名及地理信息,主要是考慮到英語世界的讀者大多對中國的地名十分陌生。在第二十八回提及荊州時,羅慕士進行了極為詳細的解釋。首先介紹荊州的地理位置、郡縣組成、地勢走向及首府位置,暗示荊州地域的重要性;其次他對文中出現(xiàn)的“荊州”和“荊襄”兩個相似地理概念進行辨析;最后,他考證“荊襄”這一特殊表述的歷史來源與演變過程(同上:1596-1597)。整個注釋從荊州的自然情況到名稱考證,邏輯嚴謹、信息充分,對讀者了解三國時期的重要地域有著重要的幫助作用。同樣是在此回,當提及周倉是關西人時,羅慕士對關西這一地理區(qū)域進行了解釋,并用美國的荒野西部進行類比(同上:1596),方便讀者了解。
羅慕士解釋的第三類信息,是對相關歷史事件或典故的回顧與綜述。在第二十六回,關羽給劉備的回信中提到羊角哀左伯桃之事。成語“羊左之交”便是出自該典故。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三國演義》中,編輯部加入尾注,簡述該典故及其含義(羅貫中" 1973:231),目的是通過尾注的解釋烘托關羽的忠心。出于同樣的考慮,羅慕士也在譯后注中描述兩人的典故(Luo"" 1994:1594-1595)。類似的譯后注還有很多,例如在第三十六回元直走馬薦諸葛時,羅慕士就解釋了“周得呂望、漢得張良”的典故(同上:1606)。
《三國演義》中出現(xiàn)的人物眾多,即便是中國讀者,也很難記住絕大多數(shù)的人物。如何能讓對中國文化不甚了解的英語世界讀者,盡可能迅速地了解書中人物,是羅慕士在譯后注中所做的第四種努力。在第三回盧植進言何進不要召董卓入京時,羅慕士添加譯后注說明“盧植是劉備的老師之一”(同上:1563),以告訴讀者其在書中的派系與地位。第七回孫堅提出為前部討伐董卓時,羅慕士又做注告訴讀者“孫堅是吳國建國者孫權的父親”(同上:1566);程普刺殺胡軫時,做注提醒讀者“程普是孫堅帳下最高級的將軍”(同上)。在第十八回,當張遼受呂布之命攻打小沛時,羅慕士再次提醒讀者“張遼將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同上:1581)。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在此不一一列舉。羅慕士在正文后專門列出的《三國演義》主要人物表(同上:1539-1544),也是同樣的目的。此舉事實上是一把雙刃劍,對小說主要人物的簡要說明當然有助于讀者記住該人物,但同時也存在影響讀者閱讀體驗的可能。薩特(1998:96-97)曾說過:“閱讀過程是一個預測和期待的過程。人們預測他們正在讀的那句話的結尾,預測下一句話和下一頁;人們期待它們證實或推翻自己的預測,組成閱讀過程的是一系列假設、一系列夢想和緊跟在夢想之后的覺醒,以及一系列希望和失望;讀者總是走在他正在讀的那句話的前頭,他們面臨一個僅僅是可能產(chǎn)生的未來,隨著他們的閱讀逐步深入,這個未來部分得到確立,部分則淪為虛妄,正是這個逐頁后退的未來形成文學對象的變幻的地平線”。正如薩特所言,羅慕士的注解會直接破壞讀者對人物的預測,也就失去了閱讀的樂趣。也許羅慕士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把人物表放在正文之后,注解也采用譯后注的形式。
如果說前述的4類譯后注的研究性質屬于解惑性質,那么下述兩類譯后注則更能體現(xiàn)其對三國研究的重要價值。這兩類譯后注也是羅慕士在后記中所提到的。第五類是毛綸、毛宗崗父子的批注,用于進一步對相關故事情節(jié)進行分析與解讀。這是羅慕士所做的極為重要的譯后注類型。雖然羅慕士1994年全譯本以毛本為底本,但在文字安排上與作為普及讀物的人民文學出版社《三國演義》保持一致,均沒有在正文中收錄毛綸、毛宗崗父子的批注。雖然這樣的譯文在故事內(nèi)容上保持了完整,但無法通過毛批感受到毛本的態(tài)度,因此,羅慕士選取一些重要的毛批,在譯后注中呈現(xiàn)。例如毛本在介紹曹操時,曾舉了一個曹操因討厭其叔父而故意和父親撒謊的故事。對此,毛氏父子批注:“欺其父、欺其叔,他日安得不欺其君乎?玄德孝其母,曹瞞欺其父、叔,邪正便判”(羅貫中 2015:6-7)。羅慕士在譯后注中將該批注大意譯出(Luo 1994:1561),使英語世界讀者能夠通過該譯后注,感受到毛本三國在尊劉抑曹上的顯著傾向。
羅慕士在1994年全譯本中所作的第六類注釋是對所注情節(jié)在不同的三國故事、史料中的呈現(xiàn)。在這些文本中,又以《三國志通俗演義》《三國志平話》《三國志》《資治通鑒》中的信息居多,主要目的是為了從多角度對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進行補充描述。例如,在《三國演義》第十六回,袁術遣紀靈帥軍攻打小沛的劉備。劉備賬下謀士孫乾提議向呂布求助。雖然張飛認為呂布不會前來,但劉備仍聽從了孫乾的意見,修書向呂布求助(羅貫中 1973:139)。關于這段內(nèi)容,嘉靖壬午本中有部分表述被毛本刪去。羅慕士在譯本譯后注中補齊刪除的內(nèi)容,表示在嘉靖壬午本中孫乾還說了一句“不如棄小沛去投曹操”(Luo 1994:1578)。細心的讀者不妨體會一下兩個文本的區(qū)別。毛本之所以將孫乾投曹操的建議刪去,和他想要突出尊劉抑曹的宗旨是一致的。
除羅慕士外,還有很多外籍譯者也在譯介的同時從事著三國相關的研究。這其中既包括郭實臘、翟理斯等對《三國演義》全書總體的介紹,也包括美魏茶(W.C." Milne)、司登得、謝衛(wèi)樓等對書中核心人物的評介,還包括梅輝立(W.F. Ma-yers)、鄧羅等人對小說文體風格、譯介、出版、傳播等具體方面的闡釋,可以說不僅研究成果豐厚,研究視野也十分廣闊。他們的研究對《三國演義》在英語世界的傳播起到積極的助推作用。
5 結束語
外籍譯者在二百余年的《三國演義》英譯史上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他們是《三國演義》英譯隊伍的中堅力量,是《三國演義》走入英語世界的引路人。從他們身上,我們看到外籍譯者“譯入”行為的重要特征:他們在保證譯文忠實的前提下,更加關注讀者的接受效果;在故事情節(jié)的選擇上更傾向于選擇戲劇沖突更強的文戲,而較少翻譯宏大的戰(zhàn)爭場面。他們當中不少人既是譯者,也是學者,在翻譯《三國演義》的同時,也對小說進行細致且深刻的研究。無論是在譯介的早期還是當下,都有這樣一批對《三國演義》、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與文化懷有深度熱愛的外籍譯者。可以相信,隨著今后《三國演義》在英語世界多維度的持續(xù)譯介和廣泛傳播,會有越來越多的外籍人士加入到翻譯、傳播《三國演義》的隊伍中,為中外文明互鑒貢獻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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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24-04-10【責任編輯 陳慶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