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說一遍，”我說，“他一定在開玩笑?！?/p>

“莫特，你知道電視臺眼下是什么情況?！苯?jīng)紀人嘆了口氣，“削減成本。裁員。高管都是些年輕人，甚至《宋飛正傳》對他們來說都是懷舊作品。他不是在開玩笑。他愿意和你見面，但他對你的作品幾乎一無所知，你需要準備一份作品清單?！?/p>

“我的全部290部作品？史蒂夫，我并非狂妄自大，但這個家伙怎么可能負責(zé)劇集開發(fā)而不知道我寫過什么？”

這是個工作日的午后。一上午我都在修改打印出來的稿子，但是史蒂夫的來電讓我憤懣不已，把鉛筆的筆尖都摁斷了。我從桌前站起來，攥緊了電話。

史蒂夫停頓了一下后說道：“確實，我們都很清楚你對電視業(yè)的貢獻。那是電視劇的黃金時代，涌現(xiàn)出《90分鐘劇場》《克拉夫特劇院》《鋁業(yè)奉現(xiàn)》等大批經(jīng)典劇集。你和羅德·斯特林、帕迪·查耶夫斯基幾乎可以算是電視劇的開拓者。但那是過去的事了。這位高管只有28歲，上任才三個月。從商學(xué)院畢業(yè)后，他在電視臺一直努力向上爬，忙得根本沒有時間看電視，除了自己臺里當前的項目。他的主要工作是安排節(jié)目、查看收視率、跟蹤行業(yè)新聞。如果你因為本季的熱播劇獲得了艾美獎，他可能會高看你一眼。但《紐約人行道》？它現(xiàn)在只是在尼克兒童頻道重播，他又不在那家公司干，才不會放在心上。”

我凝視著書房的窗外。從我位于好萊塢山的家中，本可以看到霧霾籠罩下的日落大道上繁忙的車流，還有斯帕戈餐廳、淘兒唱片行和馬爾蒙莊園酒店。但此刻，我卻什么都看不見，憤怒蒙蔽了我的雙眼。

“史蒂夫，我寄給你的劇本到底有沒有人喜歡？”

“別貶低自己。它絕對很棒，我完全被吸引了。我對其有充分信心。我很少這樣評價劇本，甚至包括——”他提到了一部當下正風(fēng)靡的女性偵探系列劇。這部劇雖然讓他賺了一大筆傭金，卻不過是豐滿的金發(fā)女郎和瘋狂飆車的組合而已。

“那么到底是因為什么？”我無法掩飾憤怒，高聲問道，“為什么沒人要我的作品？”

“你想聽真話？”

“我什么時候容忍過謊言？”

“你不會生氣吧？”

“我馬上就要生氣了，要是你——”

“好了，好了。事實是，你太老了，寫得再好也沒有用。他們認為你已經(jīng)和觀眾脫節(jié)了?！?/p>

“脫節(jié)——？”

“你答應(yīng)過不生氣的?！?/p>

“但是從電視業(yè)轉(zhuǎn)行后，我憑借《正午的死者》還贏得過奧斯卡最佳編劇獎?！?/p>

“那是20年前了。對于電視業(yè)來說，那像是中世紀的事情。你知道這行，不能吃老本。事實是，莫特，過去兩年你一直不在洛杉磯，不在國內(nèi)，也不在這該死的圈子里?！?/p>

我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以至于頭暈?zāi)垦＃拔译x開實在是萬不得已?！?/p>

“當然，”史蒂夫說，“換作我，我也會選擇離開。朋友們自然會理解你，尊重你。但是那些決策者，那些不在乎傳統(tǒng)的新晉掌權(quán)者，認為你已經(jīng)死了或者退休了，如果他們真的有片刻想到你的話。今非昔比，對于他們來說，上周的收視率已經(jīng)是古代歷史了。他們想知道接下來會怎么樣，什么東西有新鮮度。他們真正想知道的是年輕人到底喜歡什么。”

“真可恨！”

“誰說不是呢。但年輕人才是花錢大手大腳的群體，電視臺的收入又是來自廣告商。所以說到底，這幫人覺得，除非你是35歲以下，最好是30歲以下，否則你無法與目標觀眾溝通。對于像你這樣的編劇來說，只要到了一定年齡，無論你有多少才華，都會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p>

“好吧，”我緊握電話，指關(guān)節(jié)都疼了，“那我該怎么辦？把電腦扔了，然后領(lǐng)取編劇協(xié)會的養(yǎng)老金？”

“還不至于那么糟。但要記住，你的養(yǎng)老金是協(xié)會成員中最高的。”

“但是如果退休了，我會生不如死——”

“不，我的意思是你要對那個年輕高管有點耐心。凡事講究點策略，你明白的。提出你的構(gòu)思，要表現(xiàn)得自信而可靠，展示你過往的成就。他會回心轉(zhuǎn)意的。畢竟，你以前又不是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p>

“我20多歲的時候倒是經(jīng)歷過?！?/p>

“這就對了，你已經(jīng)和他有共同點了，用他的思維想問題?！?/p>

我降低聲音，“什么時候跟他見面？”

“星期五，在他的辦公室。為了讓你能盡早見到他，我這次動用了一些關(guān)系。別忘了見面結(jié)束后給我打電話，下午4點，我會在馬里布的家里等你消息?！?/p>

“史蒂夫……”

“嗯，莫特？”

“謝謝你一直支持我?！?/p>

“嘿，這是我的榮幸。在我看來，你是個傳奇人物?！?/p>

“我想成為一個有事可干的傳奇人物?！?/p>

“我已經(jīng)盡力了，下面就看你的了。”

“謝謝！”我放下電話，發(fā)現(xiàn)另一只手里還攥著那支斷了筆尖的鉛筆。我放下鉛筆，揉了揉疼痛的指關(guān)節(jié)。

兩年前，在我68歲的時候，我離開洛杉磯，是因為我親愛的妻子——

——多麗絲——

——我最好的朋友——

——我最優(yōu)秀的編輯——

——我唯一的愛人——

——患上了一種罕見的白血病。

隨著病情加重，她日漸衰弱，身體逐漸不再聽命于睿智的頭腦，我中斷了每天寫作的工作狂生活，成為她不離不棄的侍者。我們?nèi)ミ^美國所有知名的癌癥研究中心，還去歐洲找專家。我們留在歐洲，因為那里的臨終關(guān)懷系統(tǒng)在緩解疼痛方面更加人道。我們?nèi)ミ^最遠的地方是瑞典。

在那里，多麗絲去世了。

現(xiàn)在，帶著無限的悲痛，我又回到了事業(yè)中。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要么自殺，要么寫作。所以我不停地寫作，速度甚至比當年的巔峰時期還要快——那時，連播四年的《紐約人行道》每一集都是我寫的。

現(xiàn)在，一個不知道怎么爬上來的年輕人居然要我的作品清單？他的文化記憶怕是只有四歲孩子的水平吧。我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烈性威士忌，發(fā)誓要給這幫混蛋看看，我現(xiàn)在可比剛?cè)氲赖臅r候還有干勁！

世紀城。每周，你都會在當季熱播的律政劇片尾字幕的背景中看到那些象征權(quán)力的摩天大樓。我的心里卻充滿了懷舊之情，在摩天大樓矗立之前，這片區(qū)域曾經(jīng)是20世紀?？怂闺娪肮镜耐饩芭臄z地。

我把租來的奧迪停在地下車庫的第二層，乘電梯來到一棟建筑的17樓。電視臺的接待室寬敞高雅，擺放著很多皮沙發(fā)，演員、編劇和制片人在等待之際忙著給經(jīng)紀人和助手打電話。

前臺站著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子。苗條，沒穿胸罩。想必她想當演員，正在等待著合適的時機，希望建立有用的人脈。她剛結(jié)束了一通電話，抬頭看了看我，表情顯得有些無聊，但又帶著一絲不安，好像在擔(dān)心如果表現(xiàn)得不夠尊重，就可能錯失與重要人物聯(lián)系的機會。

我的形象并不差。雖然我已經(jīng)70歲了，但身材保持得還不錯。當然，頭發(fā)確實日漸稀疏，眼睛周圍也有皺紋。但家族基因真是沒說的，我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10歲，特別是最近我每天都會在泳池游上半小時，膚色健康得很。

我用帶有磁性的低沉聲音說道：“我叫莫特·戴維森，和阿瑟·劉易斯先生約在4點見面?！?/p>

想當女演員的接待員查看了一下名單，“是的，你有預(yù)約。不過很抱歉，劉易斯先生還在忙，請你到那邊等一下?！彼噶酥干嘲l(fā)，拿起一本朱迪絲·克蘭茲的小說。顯然她已經(jīng)確認我不是她想要的人脈。

于是我只能等著。

等著。

一個小時后，接待員示意我過去。奇跡發(fā)生了，阿瑟·劉易斯終于有時間見我了。

他穿著一套時尚的阿瑪尼亞麻褶皺西裝，沒打領(lǐng)帶，腳上是一雙古馳休閑鞋，沒穿襪子。小麥色的皮膚，濃密的卷曲黑發(fā)故意做成風(fēng)中凌亂的造型。桌面上擺放著他的金發(fā)妻子和年幼女兒的照片。他妻子看起來更年輕，非常苗條。墻上掛著各種熱播電視劇的海報。一個網(wǎng)球拍靠在角落里。

“很榮幸見到你。你作品頗豐，我是你的粉絲?！彼f，明顯是在撒謊。

我謙虛而恰當?shù)鼗貞?yīng)了一句。

他接下來的話與剛才的恭維自相矛盾，“你帶了作品清單嗎？”

我遞給他一個文件夾，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打開文件夾，開始翻看，表情混雜著厭倦和職業(yè)堅忍。

最后，他皺起眉頭，“不錯，可以說，令人驚訝。真的，很難想象有人能寫出這么多的作品。”

“嗯，我在這個行業(yè)已經(jīng)很久了?！?/p>

“是的，確實是?！?/p>

我無法確定他是指我的作品數(shù)量還是暗示我的年齡?！霸袀€笑話。”我說。

“哦？”他的表情并沒有變化。

“‘莫特·戴維森怎么能如此多產(chǎn)？’這是60年代初的笑話了。答案是‘他用電動打字機’?！?/p>

“非常有趣?！彼姆磻?yīng)就好像我剛放了一個屁。

“當然，現(xiàn)在我用電腦?！?/p>

“那是?！彼p手交疊放在桌子上，挺了挺身子，“嗯，你的經(jīng)紀人說你有一個創(chuàng)意，我們可能會感興趣?！?/p>

“沒錯?！?/p>

電話響了。

“對不起，稍等一下?！彼悠痣娫?。很顯然，如果他真對我的創(chuàng)意感興趣的話，他會告訴秘書他暫時沒時間接電話。

對于阿瑟·劉易斯來說，演員錫德是個重要人物，他對其贊不絕口，而且向錫德保證，不必擔(dān)心劇本的重寫問題，他的角色一定會更符合當今年輕人的口味。負責(zé)這個項目的編劇已經(jīng)接到命令，必須在周一早上交付修改后的劇本。如果做不到，那么他就得退出《兩個好人》劇組了。阿瑟·劉易斯再次恭維說，錫德是個了不起的天才，下周的劇集至少會有35%的收視率。對方好像說了句什么，阿瑟笑得非常配合。他放下電話，再次皺起了眉頭，“所以，你認為我們可能會有興趣的創(chuàng)意是——”他看了看腕上的勞力士手表。

“這是關(guān)于問題青少年中心的故事，那些問題孩子在這里可以擺脫他們扭曲的家庭、街頭幫派和毒販。附近就有一個青少年中心，我認為可以作為我們的原型——一座維多利亞式老房子，還有幾座附屬建筑。每周我們都圍繞一個特定問題展開——未成年少女懷孕、藥物濫用、離家出走——但主要是關(guān)于情感的系列故事，關(guān)于人——孩子們，但也包括員工，一個各色各樣有趣而具有奉獻精神的專業(yè)人士群體，年長的中心管理人員，女性社會工作者，曾經(jīng)是幫派成員的拉美裔美國人，牧師，任何人物搭配都行。我稱之為——”

電話又響了。

“稍等一下?！卑⑸⒁姿拐f道。

他又一臉笑容，這次是個制片人。一部關(guān)于大學(xué)姐妹會和兄弟會的系列劇——《為你瘋狂》剛剛成為本季的新熱門。阿瑟·劉易斯明天晚上要在樂多美餐廳為劇組舉辦一場派對。是的，他保證，十箱唐培里儂香檳王將在派對之前送到制片人家。大白鱘魚子醬呢？是否足夠派對后的狂歡？沒問題。阿瑟·劉易斯和制片人有共同語言，因為他們有同樣的煩惱，要找一所適合天才孩子的學(xué)前教育機構(gòu)真是太難了。

他掛斷了電話，神色冷漠下來，“這就是你的創(chuàng)意？”

“戲劇性、意義、情感、行動和現(xiàn)實主義?！?/p>

“但是看點在哪里呢？”

我驚訝地搖了搖頭。

“觀眾看它的理由是什么？”阿瑟·劉易斯問。

“為了感受如何幫助問題孩子，理解他們的感受。”

“你之前不是中風(fēng)了嗎？”

“什么？”

“我不裝假，所以就直截了當吧。你已經(jīng)有所付出，也有所收獲，現(xiàn)在為何不體面地退出？”

“我從沒中風(fēng)。”

“那我為什么聽說——”

“我妻子得了癌癥，她——”我停頓了一下，“半年前去世了?！?/p>

“原來是這樣。我很抱歉，發(fā)自內(nèi)心的。但電視劇創(chuàng)作跟你那個年代不一樣了……”他又看了一眼我的作品清單，“《紐約人行道》，絕對是經(jīng)典之作，我個人非常喜歡。但時代已經(jīng)改變了，行業(yè)競爭太激烈了，壓力太大了。系列劇的創(chuàng)作人不能只負責(zé)故事大綱，還得充當制片人之一，監(jiān)督拍攝工作，保證劇集的連貫性和一致性。我說的是每天至少13個小時的工作，理想的情況是創(chuàng)作人應(yīng)該對每一集劇本都要做出貢獻?！?/p>

“我在《紐約人行道》的拍攝中就是這樣做的?！?/p>

“哦？”阿瑟·劉易斯面無表情，“我好像沒注意到你在作品清單中提及這一點?！彼χ鄙碜樱暗疫€是這個觀點，電視業(yè)是個高壓行業(yè)，只有精力充沛的人才能玩得轉(zhuǎn)?！?/p>

“你看我是坐著輪椅進來的嗎？”

“我沒聽明白。”

“精力對我來說不是問題，我渴望工作。重要的是，你對我的創(chuàng)意有什么看法？”

“這個……”

電話又響了。

阿瑟·劉易斯如釋重負，“我過后再跟你聯(lián)系?！?/p>

“好的。我知道你很忙，謝謝你抽出時間?！?/p>

“嘿，隨時效勞。只要你有新的創(chuàng)意就來找我好了?！彼俅慰戳丝赐笊系膭诹κ渴直?。

電話還在響著。

“保重?！彼f。

“你也是?！?/p>

我從桌上拿起作品清單。

出門的時候我聽到他沖著話筒說：“不，那個老家伙不適合這個角色。他頭發(fā)都沒剩幾根了。戴假發(fā)？別開玩笑了，觀眾能看得出來。天哪，假發(fā)是收視率殺手。”

史蒂夫讓我會談結(jié)束后給他打電話，但我懊惱得很，根本沒心情打電話，于是開車上了太平洋海岸公路，直接趕往馬里布。交通擁堵得很——正趕上周五的晚高峰。不過，這次堵車卻帶來意料之外的好處。一小時后，我意識到這樣在氣頭上去史蒂夫家發(fā)泄一頓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憤怒開始消退。他對我一直很忠誠，我不應(yīng)該拿他當出氣筒。正如他所說：“我已經(jīng)盡力了，下面就看你的了?！钡绻麆e人評判我的標準是年齡而不是才華，我也真的是無能為力。當然，這不是史蒂夫的錯。

路邊有一家餐館，我下了公路，將車停在餐館前。也許喝幾杯酒，吃頓晚餐能讓我冷靜下來。在朝向大海的露臺上有幾張帶遮陽傘的餐桌，那里的座位需要等半個小時，但我決定點一杯加蘇打水的蘇格蘭威士忌，耐心等待。深紅色的落日映在海面上，水天一色，十分壯觀。

當然，我如果能靜下心來，這景色倒真是賞心悅目。事實是，我依然心煩意亂。我又喝了一杯加蘇打水的威士忌，點了清燉鮭魚。我本想好好享受這頓晚餐，卻突然無法下咽，多麗絲死后給我留下的那種孤獨感再次襲上心頭。也許電視臺的高管們是對的，我想。也許我真的太老了，無法與年輕觀眾共情。也許是時候放棄了。

“莫特·戴維森？”一個聲音問道。

“嗯？”我眨了眨眼，思緒被拉了回來。

服務(wù)生手里拿著我給他的信用卡，“莫特·戴維森，”他看了看卡上的名字，又看著我，“編?。俊?/p>

我點了點頭，苦澀地回應(yīng)了一句：“曾經(jīng)是。”

“哇！”他20歲出頭的樣子，又高又瘦，古銅色皮膚，金色頭發(fā)，藍色眼睛里發(fā)出光芒。那張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讓我感覺這又是個想當演員的人?！翱吹侥愕拿?，我想，‘不可能吧。叫莫特·戴維森的人應(yīng)該多了，哪有這么巧……’但居然真的是你，大編劇！”

“不敢當?！蔽颐銖姅D出一絲微笑。

“我打賭我看過你的每一部作品?！墩绲乃勒摺肺抑辽倏戳?5遍。我真的學(xué)到了很多?！?/p>

“哦？”我很困惑，我的劇本能教他演技方面的東西嗎？

“關(guān)于結(jié)構(gòu)、節(jié)奏，要敢于讓人物說話。這就是今天電影的問題所在。角色們沒有什么有質(zhì)量的臺詞。”

我頓時明白了，他并不想當演員。

“我是個寫作愛好者，”他說道，“或者說正在努力成為作家。我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xué)習(xí)，所以只能暫時在這里工作。”他眼中的光芒消失了，“我還沒有賣出過任何作品?！钡终褡髌鹁?，“嘿，凡事都不會那么容易。我會繼續(xù)寫作，直到打入市場。我老板他……我不能和你繼續(xù)閑聊了，老板不喜歡這樣。當然，你有更重要的事情，沒時間聽我嘮叨。我只是想說我很喜歡你的作品，戴維森先生。我會馬上把信用卡送回來。很高興見到你?！?/p>

他離開后，我意識到他這種急匆匆的說話風(fēng)格雖然表現(xiàn)出他充沛的精力，但同時也透露出他的不安全感。盡管長得很帥，但他卻感覺自己是個失敗者。

或者，也許我只是把自己的情緒轉(zhuǎn)移到了他身上。但有一點是確定的——贊美遠比不屑的眼神或者我剛經(jīng)歷的那場會面要好得多。

他把我的信用卡送回來，我簽了賬單，給了他小費。

“謝謝，戴維森先生?！?/p>

“你應(yīng)該堅持下去。要知道，你有一個很重要的優(yōu)勢?！?/p>

“什么優(yōu)勢？”

“你還很年輕，有足夠的時間去實現(xiàn)夢想?！?/p>

“萬一……”

我盯著他。

“萬一我沒有這個能力呢?！?/p>

“好吧，我能給你的最好建議就是，永遠不要懷疑自己。”

我離開餐館，走向自己的車，心中感慨萬千。這個世界是多么諷刺，年輕的服務(wù)生擁有寶貴的青春，卻懷疑自己的能力。我對自己的能力充滿信心，但因為年齡而遭到拋棄。太平洋海岸公路上車輪滾滾，我依然聽到了波浪聲。

就在這時我冒出了一個念頭。實際上算是個惡作劇，就像你聽過的那類故事，某個不得志的編劇把奧斯卡獲獎劇本《卡薩布蘭卡》的標題和角色的名字改了一下，提交了上去，結(jié)果制片人反饋說這是他們讀過的最糟糕的垃圾劇本。然后，作家把這件事曝光給行業(yè)媒體，目的就是要證明，如果沒有關(guān)系，再優(yōu)秀也沒有用。

為什么不試試呢？我想?？吹侥切┗斓暗谋砬闀苡腥ぁ?/p>

“你叫什么名字？”

“里克·波特?！?/p>

“里克是理查德的簡稱嗎？”

“不是，是埃里克的簡稱。”

我點了點頭，這算是暖場，“我返回來的原因是，有件事想跟你討論一下，這對你的事業(yè)可能有所幫助。”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但立刻又暗淡下去，仿佛懷疑我有什么不良企圖。

“純粹是商業(yè)上的事情，”我說，“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想討論寫作以及如何賺點錢，那就聯(lián)系我?！?/p>

他疑色未退，但明顯又很好奇，“什么時候？”

“明天上午11點怎么樣？”

“好的，正好我是晚班?！?/p>

“過來吧，帶著你的劇本?！?/p>

這一點很重要。我必須弄清楚他是真的有點寫作基礎(chǔ)，還是完全在自欺欺人。如果他對這行缺乏基本的感覺，我的計劃就沒法奏效。所以第二天上午，他準時到達我位于西好萊塢山上的家后，我們交換了作品：我讓他看我剛寫完的劇本，而我則坐在泳池邊讀他的劇本。下午1點左右，我收起讀完的劇本，“餓了嗎？”

“餓死了。你的劇本太棒了，”里克說，“我都快跟不上這快速的節(jié)奏了。而且真實感特別強，感覺不像是個故事?！?/p>

“謝謝！”我從冰箱里拿出金槍魚沙拉和礦泉水，“全麥面包和猶太酸黃瓜可以嗎？也許你想去餐館吃飯？”

“每天晚上都在餐館工作還不夠？”里克笑了。

但我能感覺到他有些心不在焉，有些焦慮，迫切地想知道我對他的劇本有何看法。我記得在他這個年紀時，若有重要人物讀我的作品我所感受到的不安。于是我干脆直截了當?shù)卣f出了我的想法。

“我喜歡你的故事?！蔽艺f。

他長吁一口氣。

“但我認為設(shè)計上還有些問題?！?/p>

他臉頰上的肌肉繃緊了。

“考慮到如今一線演員的出場費，你必須讓主角盡快現(xiàn)身。可你的劇本里主角直到第15頁才出現(xiàn)。”

“我想不出該怎么安排情節(jié)?！彼f，語氣有些尷尬。

“而且浪漫元素過于陳舊，有點無聊。淋浴場景也太老套?！?/p>

我知道這樣說有些尖銳，但我想看看他的接受程度。如果他是那種特別敏感的人，這事就別想再談下去了。

“嗯，好吧。也許我確實借鑒了很多看過的電影?！?/p>

見他還能接受批評，我接著說道：“幽默元素沒起作用，我覺得你并不擅長喜劇。”

他皺起了眉頭。

“結(jié)尾沒有重點，”我繼續(xù)說道，“主角到底是對還是錯？這種懸而未決的結(jié)果觀眾是不會買賬的?！?/p>

他盯著我，“你剛才說你喜歡我的故事?！?/p>

“對，沒錯。”

“那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像是上了泰坦尼克號？”

“因為你還有很多技巧要學(xué)，而且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掌握，如果你真的想學(xué)的話。但沒法保證你肯定能學(xué)會。編劇協(xié)會成員的平均年收入不到6000美元。劇本創(chuàng)作是世界上最具競爭力的行業(yè)之一。但我覺得我可以幫助你?！?/p>

“為什么？”

“什么？”

“我們昨晚才認識，而我只是個餐館服務(wù)生。天哪，今天我就坐在你家里和你一起吃午餐了，而且你還說你要幫助我。這不可能單純是因為你在某方面欣賞我吧，你肯定是有所圖謀?！?/p>

“是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昨晚跟你說過——純粹是商業(yè)。坐下來吃點東西，我來告訴你怎樣讓我們兩個人都賺點錢?！?/p>

“這是里克·波特?！蔽艺f。我們在好萊塢露天劇場附近山上一座豪宅舉辦的宴會上。夕陽西下，弦樂四重奏將氣氛推向高潮。觥籌交錯。各種有頭有臉的人物。“?？怂构緦λ囊徊縿”痉浅８信d趣，我認為最后的成交價會是100萬美元。”

我介紹里克認識的那個人是華納兄弟公司的一名高管，他應(yīng)該還不到30歲?！芭?？”

“是的，這部劇本有年輕人的視角?！?/p>

“哦？”這位高管上下打量著里克，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從未聽說過對方，但又擔(dān)心自己在圈子里的信息不夠靈通，遺漏了本該結(jié)識的青年才俊。

“如果說我有什么值得驕傲的話，”我說，“那就是我發(fā)現(xiàn)了他。去年5月我在美國電影學(xué)院的青年編劇研討會上做演講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才。里克說服我看了他寫的一些劇本……我很高興我看了。我的經(jīng)紀人也很高興我這樣做了?！蔽倚α诵Α?/p>

年輕高管努力表現(xiàn)出被逗樂的樣子，盡管他很不情愿付給編劇豐厚稿酬。而里克則試圖表現(xiàn)得謙虛而又極富天賦，年輕而又搶手。

“聽著，不要讓?？怂估ψ∈帜_，”高管告訴里克，“讓經(jīng)紀人給我寄一些你的作品吧?！?/p>

“我會的，巴拉德先生。謝謝！”里克說。

“我看起來已經(jīng)老到可以被稱為‘先生’了嗎？叫我‘埃德’?！?/p>

我?guī)е锟怂奶庌D(zhuǎn)了轉(zhuǎn)。雖然所有的高管都認為我已經(jīng)太老了，作品不再吸引16至25歲的觀眾，但他們對我這個曾經(jīng)的大牌編劇還是懷有敬意。當然，他們不會再買我的作品，只是依然樂意和我交談。畢竟，跟我談話不用花錢，而且還讓他們覺得自己是某個圈子的一部分。

我把里克介紹了一圈后，我散布的傳言已被視為事實。各家電視臺的高管們都在摩拳擦掌，想要簽下這位前途無量的年輕作家，他的劇本可是價值百萬美元呢。

里克是坐我的車去參加宴會的。回來的路上，他一直驚訝地搖著頭，“這就是成功的秘密？只需要一個合適的人來引薦我？”

“不完全是。別讓他們的友好欺騙了你，他們只關(guān)心你能否兌現(xiàn)承諾?！?/p>

“好吧，明天我就把我的劇本寄給他們。”

“不，”我說，“記住我們的約定。不是你的劇本，是我的劇本。只是作者署你的名字：埃里克·波特?！?/p>

我和里克達成的協(xié)議是，我會把我劇本收入的十分之一給他，作為他充當我幕前人物的報酬。對于他來說，他得接電話、參加會議，要表現(xiàn)得好像真是他寫了劇本。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不可避免地談?wù)搫”镜膭?chuàng)作起因和寫作技巧，對里克來說也算是創(chuàng)作輔導(dǎo)?？偟膩碚f，對他而言這筆交易挺劃算。

只不過他堅持要15%的分成。

“嘿，如果我在餐館從下午3點工作到晚上11點，就沒法去開會了?！彼f，“15%，而且我需要預(yù)付款。你得支付我在餐館工作的薪水，這樣我才能有時間參加會議?！?/p>

我給他開了一張1000美元的支票。

電話響了，打斷了我文如泉涌的寫作狀態(tài)。我沒理會，讓答錄機接聽電話，但聽到經(jīng)紀人說起里克時，我還是接起了電話。

“里克？史蒂夫，怎么回事？”

“華納兄弟的巴拉德很喜歡你讓我寄去的劇本。他想要做些改動，但基本上是滿意的，愿意出75萬美元。”

“要價100萬。”

“我不能向巴拉德要一分錢?！?/p>

“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新的談判策略嗎？”

“你告訴我不必費心去讀劇本，只需幫忙按巴拉德的要求寄給華納兄弟公司就行。正如你所說，我實在太忙了，根本沒有時間閱讀。但我復(fù)印了這劇本，出于好奇，昨晚居然找時間翻了翻。莫特，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劇本根本就不是里克·波特寫的，是你寫的。一年前你給我看過，現(xiàn)在只是改了標題?！?/p>

我沒有應(yīng)聲。

“莫特？”

“我只是在證明一個問題：我劇本的唯一問題就是行業(yè)對年齡的偏見。同樣的文字，換作是年輕人寫的，突然就成了佳作。”

“莫特，我不能摻和這件事。”

“為什么？”

“這是弄虛作假，會損害我作為經(jīng)紀人的信譽。你知道合同的條款——編劇保證劇本完全是他（她）本人的作品。如果有其他人參與，制片公司應(yīng)被告知——以保護自己免受剽竊訴訟。”

“但如果你告訴巴拉德劇本是我寫的，他就不會買了?！?/p>

“你太偏執(zhí)了，莫特?！?/p>

“面對現(xiàn)實，講究實際。不要搞砸了這件事?！?/p>

“我告訴過你了，我不會干的?！?/p>

“如果你不同意，我會找其他人來代理?！?/p>

電話那頭是長時間的沉默?！澳阒滥阍谡f什么嗎？”

“我和里克·波特需要一個新經(jīng)紀人?！?/p>

至于史蒂夫，我要說的是，盡管他對我的離開耿耿于懷，但在我的堅持下，他最終發(fā)誓不會泄露我的秘密。他對我算是忠誠到底了。離開他讓我心碎。我選擇的新經(jīng)紀人對于我和里克之間的安排一無所知。

她相信了我的故事，即我和里克是朋友，恰巧同時決定換經(jīng)紀人。我本可以選擇像CAA（創(chuàng)新藝人經(jīng)紀公司）這類超大型經(jīng)紀公司，但我一直不喜歡加入大團體。尤其在這種情況下，范圍小而關(guān)系緊密才是至關(guān)重要的。知道底細的人越少越好。

琳達·卡彭特經(jīng)紀公司的建筑是一座石屋，就在通往老好萊塢地產(chǎn)區(qū)（old？ Hollywoodland）的大門旁。多年前，該地產(chǎn)區(qū)標志里的“地產(chǎn)”（land）字樣坍塌了，但“好萊塢”（Hollywood）部分仍在，洛杉磯的電影場景中經(jīng)常能看到這個標志。這幾個巨大的標志性字母位于山上，盡管如此，在琳達·卡彭特的石屋外，你會感覺到它們就壓在你頭頂。

我停好奧迪，和里克一起下了車。他穿著運動鞋、牛仔褲和藍色棉質(zhì)套頭衫——在我的堅持下。我希望他的衣著能刻意體現(xiàn)出年輕人的隨意，與我成熟、保守的休閑西裝上衣和長褲形成鮮明對比。我們走進辦公室?？吹嚼锟?，琳達坐直了身體。她30歲，紅色短發(fā)，顯然對帥哥很有興趣。里克的二頭肌在套頭衫的袖子處鼓了起來。我再次感慨他多么像演員——金色頭發(fā)，藍色眼睛，古銅色皮膚。

過了好一陣子，琳達才不情愿地把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仿佛突然意識到我也在房間里?！昂芨吲d再次見到你，莫特。但你不必大老遠趕過來，我本可以請你在樂多美餐廳共進午餐?！?/p>

“禮節(jié)性拜訪。這樣你就不用跑遠道，更不用買單了。”

我一副開玩笑的語氣。但實際上行規(guī)確實是這樣，經(jīng)紀人與客戶一起吃飯時，總是由經(jīng)紀人買單。

琳達的微笑很迷人，她的頭發(fā)似乎更潤澤紅亮了?！半S時歡迎。但我還是很驚訝你離開了史蒂夫。”她說話很有技巧，并沒有問我們之間出了什么問題，“我保證會努力為你效勞?！?/p>

“我相信，”我說，“但我這位朋友你就用不著這么努力了，因為華納兄弟已經(jīng)對里克的劇本有興趣了?！?/p>

“哦？”琳達挑了挑優(yōu)雅的眉毛，“是哪位高管？”

“巴拉德?！?/p>

“哦，天哪！”她微微皺眉，“史蒂夫沒有介入這件事？你們完全斷絕關(guān)系了？”

“完全。如果你愿意，可以打電話跟他確認?！?/p>

“那倒不必?！?/p>

但后來我知道琳達還是給史蒂夫打了電話，他驗證了我的說法，但拒絕透露我們分手的原因。

“我有預(yù)感這部劇本能賣到很高的價錢?！蔽依^續(xù)說道。

“有多高？”

“100萬美元?！?/p>

琳達瞪大了眼睛，“那絕對不是小數(shù)目?！?/p>

“巴拉德知道里克現(xiàn)在名聲在外。他認為，里克可能是年輕版的喬·埃斯特哈斯?！边@里提到的是《本能》的編劇，他因為寫出基于感官刺激的劇本而成為現(xiàn)象級人物，并成功引起一眾制片人的興趣，操控他們進入一場競標戰(zhàn)，并斬獲巨額收入?！拔覒岩砂屠孪胂劝l(fā)制人，把競爭對手擠出局?！?/p>

“莫特，你聽起來更像是個經(jīng)紀人而不是作家?！?/p>

“這只是我的直覺?！?/p>

“史蒂夫居然不想分一杯羹？”

我搖了搖頭。

琳達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但她再次轉(zhuǎn)向里克，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完美下巴時，眉頭舒展開了，“你把劇本帶來了嗎？”

“當然，”里克微笑著，謙遜而得體，正如我教他的那樣，“就在這兒?！?/p>

琳達接過劇本，翻到最后，確保沒超過115頁——可拍攝的長度范圍，“這是關(guān)于什么的？”

里克按照我教給他的介紹起來——首先是高概念，然后是目標觀眾，他心目中的演員類型，以及如何控制預(yù)算。就像在我家計時演練的那樣，他用了四分鐘。

琳達聽得很著迷。她轉(zhuǎn)向我，“你指導(dǎo)過他？”

“不多。里克很有天賦。”

“他說得這么好，真是個人才?！?/p>

“而且他還這么年輕?！蔽艺f。

“這點用不著提醒。”

“更用不著提醒巴拉德了?！蔽艺f。

“里克，”琳達說，“從現(xiàn)在開始，無論如何，一定不能有寫作障礙。我要讓你成為業(yè)內(nèi)收入最高的新人?！?/p>

里克咧嘴笑了。

“還有，莫特，”琳達說，“對朋友你能這樣大力出手相助，真是太慷慨了?！?/p>

“嗯，”我聳了聳肩，“這不是朋友該做的嗎？”

我對琳達開玩笑說，我們?nèi)ニk公室是禮節(jié)性拜訪，為了讓她免去長途駕駛的麻煩，也讓她省下在高檔餐廳請客的費用。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真話，但我也想看看里克是如何推銷劇本的。如果他緊張局促，把事情搞砸了，那最好還是不要在樂多美餐廳出丑，那里可到處都是制片人。好戲上演之前我們最好先試演一下。我得同意琳達的看法——里克表現(xiàn)得很不錯。

在日落大道駕車返程的路上，我對他說：“我不會總是在你身邊幫你。事實上，這種機會很少。我得不斷地培訓(xùn)你，你自己也得多鍛煉，讓人感覺你對寫作及相關(guān)業(yè)務(wù)無所不知。與影視公司高管相處的主要目的就是讓他們對你充滿信心?！?/p>

“你真的認為我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顯而易見?！?/p>

里克凝視著車窗外，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嗯。”

回到我在西好萊塢山上的家后，我?guī)退萘?xí)了可能被問及的各種問題及其不同的問法——他是如何想到這個創(chuàng)意的，哪些演員適合扮演哪些角色，誰適合導(dǎo)演這部戲，等等。項目剛開始的時候，制片人會非常重視編劇，承諾會像現(xiàn)在一樣時時咨詢他的意見。當然，這些都是虛情假意。一旦導(dǎo)演和知名演員加入進來，制片人就會把編劇忘得一干二凈。但在開始階段，編劇是王者，我希望里克能做好準備回答有關(guān)劇本的任何問題，讓人相信確實是他寫了這部劇本。

里克的學(xué)習(xí)能力很強。傍晚，我已經(jīng)想不出更多他可能被問到的問題，于是開車帶他去了圣莫尼卡碼頭附近的一家魚館吃晚餐。晚飯后，我們漫步到碼頭的盡頭，觀賞落日。

“所以這個行當就是如此了?！崩锟苏f。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p>

“行動。我能感覺到行動的腳步?！?/p>

“不要被琳達的樂觀蠱惑。現(xiàn)在還沒有什么結(jié)果。”

里克搖了搖頭，“我快要成功了?！?/p>

“我明天還要再寫幾頁，但如果下午4點你能帶著新寫的稿子過來，我可以幫你看看。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修改上次我提了意見的那部劇本?！?/p>

里克盯著落日，好半天沒作聲，“哦，我的劇本。”

不過，第二天我的寫作進展并不順利。我剛設(shè)法解決了一個場景問題，電話就響了。這時大約10點，我讓電話答錄機接了。但當聽到里克激動的聲音時，我拿起了電話。

“慢點說，”我說，“冷靜點。為何這么興奮？”

“他們想要劇本！”

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華納兄弟公司？”

“你能相信事情這么快就成了嗎？”

“巴拉德真的要買這部劇本？你是怎么知道的？”

“琳達剛剛給我打了電話！”

“琳達？”我皺起了眉頭，“琳達怎么沒……”我正要說“琳達怎么沒給我打電話”，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琳達本就沒有理由給我打電話，除非是要告訴關(guān)于我朋友的這個好消息。但她肯定得給里克打電話，畢竟，他就是大家眼中這部劇本的作者。

里克興奮地接著說：“琳達說巴拉德要約我共進午餐?！?/p>

“太棒了?！笔聦嵣?，我甚至有點嫉妒，“什么時候？”

“今天。”

我大吃一驚。和任何位高權(quán)重的高管接觸都需要提前幾周預(yù)約，要是巴拉德臨時決定和里克共進午餐，他肯定是取消了和別人的約定。絕對不會是反過來，沒人會取消和巴拉德的預(yù)約。

“真想不到。”我說。

“顯然他對我抱有很大的期待。另外，他喜歡劇本現(xiàn)在的樣子，不需要改動，至少目前沒有。琳達說他們簽約導(dǎo)演后，導(dǎo)演總是會要求改動。”

“琳達說得對，”我說，“然后導(dǎo)演會堅持說改得還不夠好，還要找自己的朋友來改寫。”

“不會吧。”里克說。

“編劇在導(dǎo)演面前沒有什么影響力。這行的門道多著呢，你還畢不了業(yè)?！?/p>

“那是。”里克匆匆說道，“琳達把劇本的價格開到了125萬美元！”

一時間，我有點喘不上氣來。

“太棒了！”這次我是認真的。

30分鐘后里克又打來電話，說他對這次和巴拉德會面感到緊張，需要我給他打氣。

又過了30分鐘，里克再次打來電話，說穿運動鞋、牛仔褲和套頭衫去參加那么重要的工作午餐他感覺很沒底氣，盡管我對他講，這套行頭對于他所扮演的角色而言是必要的。

“你必須得這么做，”我說，“你必須要顯得和守舊派們格格不入。如果你看起來跟那些想討好他們的作家一樣，巴拉德就會視你如草芥。我們的特點就是打破陳規(guī)，標新立異，我們推銷的是青春朝氣?！?/p>

“我還是覺得穿品牌西服更像回事?！崩锟颂岬搅艘粋€最新潮設(shè)計師的名字。

“即便你說得對——但其實并不對，你到底打算怎么付款？那個設(shè)計師的品牌西服要1500美元呢?！?/p>

“我會用信用卡付款?！崩锟嘶卮?。

“但一個月后，你不是還得付清賬單嗎？你要知道，信用卡公司收取的利息有多高?！?/p>

“嘿，我付得起。我剛賺了125萬美元。”

“不，里克，你搞混了?！?/p>

“好吧，我知道琳達要拿走十分之一傭金?！?/p>

“你還是糊涂了。屬于你的那筆錢并不是大頭，大頭是我的。該你拿的只是其中的15%。”

“那還是一大筆錢，差不多有20萬美元呢?！?/p>

“但要知道，你可能至少要等六個月才能拿到手?！?/p>

“什么？”

“對于原創(chuàng)劇本，他們不會簡單地跟你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談判涉及各種細節(jié)，都需要一步一步完成。然后還要起草合同，審查、修訂合同。等到開支票了，他們的商務(wù)部門又會拖拖拉拉。我曾經(jīng)等了一年才拿到一部原創(chuàng)劇本的報酬。”

“但我等不了那么久，我有……”

“有什么？”

“責(zé)任。莫特，我得掛電話了。我得為這次會面做準備?！?/p>

“我也得接著寫劇本了。”

“今天迎來這么激動人心的消息，你還要寫作？”

“每天都不例外。”

“別開玩笑了?！?/p>

因為心里有事，我并沒寫下多少文字。

里克終于在下午5點左右打來電話，“午餐棒極了?！?/p>

我沒想到自己會如釋重負，“巴拉德沒問什么讓你為難的問題吧？他沒懷疑劇本不是你寫的？”

“不僅沒懷疑，他還說我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天選之才：富有新奇的想象力，與年輕人同軌。他還讓我?guī)退o下周開拍的一部動作片做臨時改寫?！?/p>

“《決戰(zhàn)天下》？”

“就是那部?！?/p>

“我聽說它的口碑不太好。”我說。

“嗯，以后就不會再傳出什么負面消息了。”

“等等……你是說你接了這個活？”

“當然?！?/p>

“你竟然沒事先和我商量一下？”我震驚地坐直了身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為什么需要和你商量？你又不是我的經(jīng)紀人。巴拉德在餐桌上給琳達打了電話，他們倆當時就把這事定下來了?；镉?，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啊。我之前那些年的努力，怎么說，砰，啪，突然間我就在這個位置上了。最棒的還沒說呢，由于我是特邀編劇，所以他們必須預(yù)付一筆錢，即使合同還沒有準備好?！?/p>

“沒錯，”我說道，“對于委托創(chuàng)作，他們確實是有支付日程規(guī)定的。這是編劇協(xié)會努力的結(jié)果，你學(xué)得很快。但是里克，在接活之前，你不覺得先看看劇本再決定才是更明智之舉嗎？”

“能有多難呢？”里克咯咯笑著。

“超出你的想象?！?/p>

“都沒關(guān)系，他們開價10萬美元，我需要這筆錢?！?/p>

“要這么多錢干什么？你在生活中并不需要大手大腳地花錢。你完全可以耐心點，先接那些可以幫你站穩(wěn)腳跟的活?！?/p>

“嘿，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我過上了什么樣的生活。請向窗外看一眼?！?/p>

我皺著眉頭看向窗外的車道，我的注意力被引向大門。

里克穿著名牌亞麻西裝，手里拿著車載電話，坐在一輛紅色法拉利里?？吹轿艺驹诖扒埃蛭艺辛苏惺?。“怎么樣？”他在電話里問道。

“天哪！”我掛斷電話，走出前門。

“怎么樣？”見我出來，里克又問了一遍，手指著自己的西裝和車子。

“你怎么有時間去……你從哪里弄來的？”

“今早，琳達打電話告訴我巴拉德的報價后，我就打電話訂了這輛車。和巴拉德午餐會談后直接就去取了。漂亮吧？”

“但你根本沒有什么資產(chǎn)，你是說他們就這樣讓你把車開走了？”

“用信用卡買的。我讓琳達簽字擔(dān)保的?！?/p>

“你讓琳達……”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該死的，里克，你怎么不等我把你輔導(dǎo)完再……我不僅要教會你劇本寫作技巧和行業(yè)規(guī)則，還要告訴你如何管好手里的錢?！?/p>

“嘿，這有什么好教的？錢就是用來花的?！?/p>

“在這個行業(yè)不能這樣。你得留點錢存著，以備不時之需?！?/p>

“嗯，目前看來我賺錢肯定沒問題。”

“今天發(fā)生的事只能算是僥幸！這是很長時間以來我賣出的第一部劇本，到底有多久我都不忍計算。干這行沒有任何保證?！?/p>

“所以我的出現(xiàn)是件好事，對吧？”里克咧嘴笑著。

“在你接下改寫任務(wù)之前，至少應(yīng)該問問我是否愿意干?！?/p>

“但你跟這事沒啥關(guān)系，我為什么要和你分錢？我會自己做。”

“那樣的話，你應(yīng)該問自己另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你是否有這個能力做到?！?/p>

里克氣得漲紅了臉，“當然，我有能力。你讀過我的作品。我只是需要放松一下?！?/p>

此后三天我沒再聽到里克的消息。這對我來說倒沒什么關(guān)系，因為我已經(jīng)達到了目的：我證明了同樣是我寫的劇本，作者改成年輕人的名字就會變得炙手可熱。說實話，里克的缺乏紀律性讓我感到惱火。但是第三天之后，我忍不住好奇起來。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晚上9點他終于打來了電話，“這兩天怎么樣？”

“很好，”我說，“今天寫得很順利?！?/p>

“是嗎，我打電話正是為了寫作的事。”

“哦？”

“我最近沒聯(lián)系你是因為在忙著改寫《決戰(zhàn)天下》?！?/p>

我等著他說下去。

“我和導(dǎo)演見了面，又和主演見了面?！彼岬搅搜菟嚾ψ罴t的動作明星的名字，猶豫了一下，“我在想，你是否愿意看看我拿到的材料？”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就憑你之前對我說的那些話？幾乎是讓我滾蛋?！?/p>

“我不是有意無禮的，真的。這些事情都是我沒接觸過的。莫特，拜托，原諒我吧。正如你說的那樣，我缺乏經(jīng)驗。我太年輕了。”

我不得不承認，他不僅道歉了，還找到了合理的借口。

“莫特？”

起初我想拒絕。我還有自己的事要考慮，而且《決戰(zhàn)天下》可能會糟糕透頂，會影響我現(xiàn)在的寫作狀態(tài)和思路。

但好奇心最終戰(zhàn)勝了我，我想知道里克是如何包裝垃圾的。

“莫特？”

“你想什么時候讓我看看你的手筆？”

“現(xiàn)在怎么樣？”

“現(xiàn)在？現(xiàn)在都晚上9點多了，你還得開車一個小時到我家，而且——”

“我已經(jīng)來了?！?/p>

“什么？”

“我就在你家大門外。”

客廳里，里克坐在我對面。我發(fā)現(xiàn)他的皮膚曬得更黑了，穿著一件新的名牌西服，比上次那件更高檔的品牌。我瞥了一眼他遞過來的劇本的標題頁：《決戰(zhàn)天下》，埃里克·波特修訂。

我翻了一下里面，都是統(tǒng)一的白紙黑字。我皺了皺眉，里克的經(jīng)驗不足再次暴露。對于這種臨時改寫，最好用不同顏色的紙打印有改動的頁面。這樣制片人和導(dǎo)演就可以節(jié)省時間，不必重讀整部劇本去找那些改寫的地方。

“這些是導(dǎo)演提出的要求，”里克遞給我?guī)讖埣?，上面是胡亂打印的文字，“而這些，”他又遞給我?guī)讖垵M是潦草手寫文字的紙，“是主演給我的，有點看不出寫的是什么?！?/p>

“豈止是有點，天哪！”我皺著眉頭看著那鬼畫符般的文字，頭痛欲裂，“我得戴眼鏡?！毖坨R幫了點忙。我看了看導(dǎo)演的要求，然后又看了主演的要求。

“這些是制片人給我的。”里克又遞給我?guī)讖埣垺?/p>

感謝上帝，這幾張倒是打印得整整齊齊，我又仔細研究了一番。最后，我靠著椅背，摘下了眼鏡。

“怎么樣？”

我嘆了口氣，“不出所料，這三個人各行其道。導(dǎo)演想要更多的動作，少一些角色塑造。主演要突出個性，想進行更多的角色塑造，少一些動作。制片人則想要搞笑一點，再降低些成本。處理不好的話，這部電影將會有多重人格。”

里克焦急地看著我。

“好吧，”我有點累了，“你從冰箱里拿瓶啤酒，看看電視或者做點什么，我來處理這個。如果知道你在哪些地方做了改動，看起來就會更方便些。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要用不同顏色的紙來標識改動過的頁面。”

里克皺起了眉頭。

“怎么了？”我問。

“關(guān)于改動——”

“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嗯，我還沒開始做呢。”

“還沒開始？但是標題頁上寫著‘埃里克·波特修訂’?！?/p>

里克看起來有些羞愧，“我只改了標題頁?！?/p>

“天哪！要求什么時候交稿？”

“巴拉德給了我一個星期?！?/p>

“在這個星期的前三天，你一筆沒動？你都在干些什么？”

里克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再次注意到他黝黑的皮膚，“別告訴我你一直在曬太陽？”

“不完全是?！?/p>

“那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一直在思考如何修改劇本。”

我激憤地站起身來，“你不能只思考，你得動筆。你說他們給你多少錢？10萬美元？”

里克點了點頭，很不自在。

“編劇協(xié)會要求，對于委托寫作，只要一啟動就得支付一部分稿費。”

“5萬美元。”里克扭動著身體，“我和巴拉德達成協(xié)議的第二天，琳達就收到了支票?！?/p>

“真被你搞得一團糟?！?/p>

里克低下頭，更加不自在了。

“如果你在四天后交不了差，巴拉德就會要回預(yù)付的稿費?！?/p>

“我知道，”里克說，然后補充道，“但我做不到?！?/p>

“什么？”

“我已經(jīng)把那筆錢花了，交了馬里布一套公寓的定金?！?/p>

我瞪大了眼睛。

“錢還不是最大的問題，”我說，“你的名譽才是最重要的。巴拉德很看重你。他決定冒險給新人一個機會，給你免去了所有的繁文縟節(jié)。如果你交不了稿，他會很生氣，會在整個圈子里傳播你不可靠的消息。你的熱度沒了，我們就不會再像這次一樣輕松地賣掉劇本了?！?/p>

“唉，對不起，莫特。我知道我曾吹噓可以獨自完成這項工作，我錯了。我沒有經(jīng)驗，我承認。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p>

“即便對于這種爛稿子來說?！?/p>

里克低下頭，又抬起，“我在想……你能幫我一把嗎？”

我張大嘴巴，驚訝不已。

還沒等我拒絕，里克迅速補充道：“這對我們兩個都有好處?！?/p>

“這話怎講？”

“你自己剛說過，如果我不能交稿，巴拉德就會散布消息，以后就沒有制片人信任我了。你也沒法以我的名義再賣掉劇本?！?/p>

我的頭抽痛起來。他說得沒錯。如果我想繼續(xù)賣出劇本，我就需要他。毫無疑問，在這個以年輕人為目標受眾的行當里，憑我這把年紀，再也無法以自己的名義賣掉劇本。我終于不得不承認，在內(nèi)心，我從未想過和里克的交易只是一次性的。

我使勁咽了口唾沫，“好吧。”

“謝謝！”

“但我不會免費幫你收拾爛攤子。”

“當然不會。和以前一樣的分成，我只拿稿酬的15%。”

“按理說，你一分錢都不該拿?！?/p>

“嘿，沒有我，巴拉德也不會給這份活兒。”

“可是預(yù)付的一半稿費已經(jīng)被你花掉了，我怎么拿到錢呢？”

里克努力想出一個解決辦法，“等之前賣出的原創(chuàng)劇本的錢到賬，再從我應(yīng)得的那部分錢里扣除?！?/p>

“但你還欠法拉利汽車經(jīng)銷商一大筆錢?！?/p>

“我會處理好的?！崩锟瞬荒蜔┑負]揮手，“我會處理好一切?，F(xiàn)在重要的是你把《決戰(zhàn)天下》改好。巴拉德必須在我交稿時支付剩下的5萬美元，那筆錢歸你?！?/p>

“好。”

直到后來我才意識到里克為我們的交易模式設(shè)立了一個先例。盡管他承諾支付我應(yīng)得的錢，但實際情況是他拿走了一半的稿酬。他拿走的不是15%，而是50%。

《決戰(zhàn)天下》的劇本甚至比我想的還要糟糕。如何把爛貨加以改良？在這個過程中，如何滿足導(dǎo)演、主演和制片人各自提出的要求？多年來，我學(xué)到的一個道理是，人們說出來的并不總是他們的真正想法。有時候就看你怎么解讀了。在強忍著看完劇本之后，我覺得我有了解讀方案。

導(dǎo)演說他想要添加動作，減少角色塑造。在我看來，劇本里的動作已經(jīng)足夠多。問題在于有些動作場景冗余，另一些的節(jié)奏把握得不夠。最精彩的特技安排在了故事的三分之二處，最后三分之一有些特技相比之下就遜色不少。所以這里的訣竅是剪輯和重組——將結(jié)尾的強效特技放到中間并加以發(fā)展，把最精彩的特技放到結(jié)尾，同時努力保留已經(jīng)很薄弱的劇情邏輯。

主演說他想減少動作戲份，增加角色塑造。在我看來，他真正想達到的目的是表現(xiàn)同情心，讓觀眾喜歡他所扮演的角色。因此，我稍微軟化了他的形象，加入了幾個笑話，讓他等一個老太太過完馬路才打倒壞人，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但由于他的角色更像機器人而不是人類，所以他做的任何稍具人性化的事情都會讓他更有人情味。

制片人想要增加幽默并降低預(yù)算。我為了讓主角更有人情味而安排的幾個笑話正好滿足了制片人這方面的要求，一石二鳥。特技鏡頭重新組織后，我砍掉了一些不必要的特技，不僅按照主演的意愿減少了動作戲份，也滿足了制片人對控制預(yù)算的要求，因為大部分特技場景才是導(dǎo)致預(yù)算膨脹的原因。

我邊寫邊向里克解釋：“他們都會很滿意的?！?/p>

“真神奇。”里克說。

“謝謝?！?/p>

“不，我的意思是，你提出的這些想法，我本來也可以想到?！?/p>

“哦？”我有些不悅，“那你為什么沒想到呢？”

“因為，嗯，這思路似乎太明顯了?！?/p>

“在我說出來之后？好想法放在事后回顧總是顯得很簡單。真正落實到紙面上才是最重要的。我得拼命干才能在四天內(nèi)完成這項任務(wù)。還有一個問題，我必須教你如何向巴拉德說明這些改寫，讓他相信是你自己寫的?！?/p>

“這點你可以放心。”里克說道。

“我希望你能……”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看了看手表，“都凌晨3點了？我不習(xí)慣熬到這么晚。如果我得在四天內(nèi)完成這個改寫，我最好去睡一會兒。”

“我自己是個夜貓子。”里克說。

“好吧，明天下午4點你再過來。我要休息一下，后面再教你如何和巴拉德溝通?！?/p>

里克并沒有如約露面。我給他的公寓打電話，卻轉(zhuǎn)到了語音信箱。第二天和之后的兩天我都聯(lián)系不上他。

但到了交稿那天，他露面了。進門后，他甚至連個招呼都沒打就迫切地想看我改的劇本。

“你到底去哪了？”

“墨西哥?！?/p>

“什么？”

“這么大的壓力，我需要換個環(huán)境。”

“你哪來的壓力？是我在忙著給你收拾爛攤子?！?/p>

里克沒吭聲，一屁股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迅速翻閱著我修改的稿子。我注意到他又穿了一件新的名牌夾克，皮膚更加黝黑了。

“嗯，不錯?！彼酒鹕?，“我得趕快去見巴拉德。”

“但我還沒有教你和巴拉德說些什么?！?/p>

里克在門口停下來，“莫特，我一直在想，這種合作模式要想成功，我們需要給彼此更多的空間。你負責(zé)寫作，讓我來操心場面上的事。巴拉德喜歡我，我知道怎么應(yīng)付他。相信我！”

然后他就走了。

我等著聽他和巴拉德會面的消息，可是沒有動靜。最后我忍不住了，把電話撥了過去，卻聽到一個電子語音說他的號碼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過了一會兒我才弄明白他一定是搬到了馬里布的公寓。于是我給琳達打電話，問他的新電話號碼，她尷尬地告訴我里克要求她對此保密。

“甚至對我也保密？”

“尤其是對你。你們吵架了嗎？”

“沒有。”

“嗯，他給我的感覺好像是你們吵架了。他一直抱怨你對他指手畫腳?！?/p>

“他竟然……”我?guī)缀跻颜嫦嗝摽诙觥u出的劇本并不是里克寫的，而是我寫的。但我轉(zhuǎn)念意識到她會出于職業(yè)操守告訴制片公司。這種欺騙會讓對方對劇本心存疑慮。畢竟，在他們看來，老家伙不可能寫出吸引年輕一代的劇本。他們會以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劇本，而作者的真正身份會讓他們產(chǎn)生偏見。這筆交易會泡湯。我將失去從業(yè)以來報價最高的稿酬。

于是我隨便編了幾句，說想和他談?wù)?，把事情說清楚。掛斷電話后，我忍不住破口大罵。

我有一個星期沒再聽到里克的消息了，很顯然琳達早就把《決戰(zhàn)天下》改寫所得稿酬的支票轉(zhuǎn)給了他。他應(yīng)該有足夠的時間給我寄錢。顯然，他并沒有打算付我酬勞。

我很憤怒，一來是因為他背叛了我，二來是我不想任人宰割，再者是因為我是專業(yè)人士。對我來說，寫東西得稿酬不僅是勞有所得，更是一種榮譽。里克違反了我最基本的原則之一。

我和他的交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當我在《每日綜藝》和《好萊塢報道》上看到關(guān)于他的新聞——巴拉德對里克的改寫很滿意，并預(yù)測這劇本將拍成明年的轟動大片，里克將很有可能因此獲得奧斯卡編劇獎——我簡直要發(fā)狂了。里克被比作羅伯特·湯和威廉·戈德曼，但比他們更有優(yōu)勢，因為年齡，他會與年輕人更加同頻共振。里克受委托要以50萬美元的酬勞改寫另一部劇本，還承諾很快就會再交付一部原創(chuàng)劇本，并暗示其經(jīng)紀人會要個天價。“優(yōu)質(zhì)優(yōu)價嘛?！卑屠聟s很買他的賬。我簡直要吐了。

不出所料，里克最終還是來找我了。又是車子停在門口打的電話。已經(jīng)是三個星期后了。晚上。畢竟他是個夜貓子。

我裝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假裝被他的懇求打動，放他進了屋。即使在客廳柔和的燈光下，他的膚色也呈現(xiàn)出完美的古銅色。他的衣著更昂貴、更時尚。我恨他。

“你還沒有給我改寫《決戰(zhàn)天下》的錢?！?/p>

“我很抱歉，”里克說，“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之一?！?/p>

“來付我錢？”

“來解釋。我在馬里布買了公寓——業(yè)主要求提高首付款。我實在舍不得放棄那個房子，太棒了。所以我不得不……嗯，我知道你會理解的?！?/p>

“但我并不理解?！?/p>

“莫特，聽我說，我保證——只要我們那部原創(chuàng)劇本的稿酬到手，我就會把欠你的錢都還給你?！?/p>

“你的分成從10%提到15%，然后變成50%，最后變成了100%。你以為我是傻子，白給你干活嗎？”

“莫特，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我當時進退兩難?！?/p>

“你現(xiàn)在沒有后顧之憂了？我在行業(yè)報紙上看到了你的動向，你要以50萬美元的稿酬改寫另一部劇本，還承諾要提交一部新的原創(chuàng)劇本？你打算如何應(yīng)付？”

“嗯，我想自力更生來著。我把我們第一次會面時給你看的那部劇本給了巴拉德?！?/p>

“天哪，不會吧。”

“他不喜歡。”

“真是個意外?！蔽彝诳嗟?。

“我只好打馬虎眼，說這是我隨便亂寫著玩的，但意識到還需要很多打磨。我說我同意他的觀點。從現(xiàn)在開始，我打算堅持正道——繼續(xù)寫之前賣給他的那種經(jīng)得起考驗的劇本?！?/p>

我搖了搖頭。

“你是對的，”里克說，“好主意在別人想到后，好像再明顯不過。但也許我沒有能力想出這些好主意，我之前太渾了?！?/p>

“我非常同意?！?/p>

“你看，”里克伸出手，“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是我搞砸了，但我從錯誤中吸取了教訓(xùn)。我想繼續(xù)跟你合作，只要你愿意給我這個機會?！?/p>

我盯著他的手。

突然，他的額頭冒出了汗珠，他抬起手擦了擦汗。

“怎么了？”我問。

“太熱了?！?/p>

“并不熱。實際上，我還有點冷?！?/p>

“有點悶。”

“因為我給你的啤酒吧，可能你喝得有點快了?！?/p>

“也許。”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我說。

啤酒被下了迷藥，當然。惡心感消退后，會感覺頭暈，這正是預(yù)期的效果。多年前我在寫一部犯罪類劇本時知道了這種藥物，受害者會對勸誘言聽計從。我只用十分鐘就說服了他，讓他覺得我的想法是個好主意。按照我的指示，里克很聽話地給琳達打了電話，告訴她他感到壓力山大，打算再回墨西哥。他說，他突然感覺陷入了物質(zhì)主義的陷阱，需要進行精神靜修，他可能會離開六個月之久。

琳達很震驚。揚聲器開著，我聽到她問里克如何履行已經(jīng)簽好的合同。她說他的聲音含糊不清，指責(zé)他是醉酒或是吸毒了。

我拿起電話，關(guān)閉了揚聲器，打斷琳達，告訴她里克是從我家打的電話，我們已經(jīng)盡釋前嫌，他在向我傾訴心聲。他確實喝醉了，但他說的就是他清醒時告訴我的。他今晚就要去墨西哥，可能會在那里待一段時間。他如何履行合同？沒問題。去墨西哥靜修并不意味著他要停止寫作。工作是他的寄托，是他的精神食糧。

這時，里克已經(jīng)快要睡著了。我掛斷電話，把他叫醒，讓他簽了兩份我準備好的文件，讓他說出他在馬里布的住址。然后我把他攙進車里，開車去了他的住處，給他收拾了幾個行李箱，塞進車里，向墨西哥進發(fā)。

黎明后不久我們就到了。在提華納市過邊境時，他還有些意識，足以回答幾個問題，不至于讓墨西哥移民官產(chǎn)生懷疑。之后，我再次給他下了藥。

我一直開到下午，抄了一條小路進了沙漠，給了他最后的致命劑量，然后把他的尸體扔進了一個天坑。我又開車回到提華納，把里克沒有身份證明的行李箱丟在一條小巷里，把他同樣沒有身份證明的法拉利車丟在另一條小巷里，鑰匙就插在點火裝置上，然后搭上了一輛回洛杉磯的長途客車。我確信沒人會報告撿到行李箱和豪車。我確信，等到里克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就算真的能被發(fā)現(xiàn)，也會早已變得面目全非。墨西哥政府資源有限，應(yīng)該無法識別出尸體的身份。里克曾說過，他已經(jīng)五年沒和父母聯(lián)系，所以我知道他們不會奇怪為什么他不聯(lián)系他們。至于朋友，呵呵，他根本就沒有。有了錢之后，他就甩掉了他們。他們不會想起他的。

作為一個老家伙，我的承受能力真的可以。我開了一整夜的車，再加大半個白天，把所有的事情做完，最后終于在長途客車上睡了一會兒。雖然完成了一件大事，但我感覺好像身體里什么地方已經(jīng)垮了，懷疑今后再也不會有這個勁頭。但我迫不得已，否則里克會繼續(xù)糾纏我，誘惑我，利用我，而我最終會絕望地讓他滾開。因為我知道，無論我的文筆有多么好，我再也無法以自己的名義賣出任何劇本了。

在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金錢和自我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正如古羅馬詩人賀拉斯所言，重要的是工作，寫故事，給人以啟迪并從中得到快樂。但是當錢成為這個過程中的一部分后，我也開始看重錢了。我開始喜歡和有權(quán)勢的人交往，享受一個優(yōu)秀編劇的聲譽——自尊。所以我最恨里克，他竊取了我的自尊。

但事情不會再這樣下去了。里克已經(jīng)走了，經(jīng)紀人聽他親口說要去墨西哥，而我有一份文件，上面有他的簽名，寫著他將通過我郵寄劇本，說我是他的導(dǎo)師，要我代表他參加劇本研討會。另一份文件是他給我的授權(quán)書，允許我在他離開期間監(jiān)管他的收入。

這本該是最后的結(jié)局。琳達很困惑，但還是繼續(xù)配合著。畢竟，她聽到了里克在電話里親口說的話。巴拉德更是不解，但他對我從抽屜里拿出的寫著里克名字的原創(chuàng)腳本非常滿意。在巴拉德看來，如果里克想要隱遁，那也沒關(guān)系，只要他能交稿就行。真的，他的速度和作品質(zhì)量令人驚嘆。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得到了想要的——賣掉我的作品并享受其帶來的快樂。但問題也隨之而來：當我坐下來改寫劇本，打下“埃里克·波特修訂”的字樣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神游到窗外，渴望坐在陽光下。與此同時，晚上難以入睡。像里克一樣，我成了一個夜貓子。

我賣掉了這些年來壓箱底的原創(chuàng)劇本，只需要改改標題即可。沒人會記得讀過它們的原始故事。但我似乎無法再做改寫，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用完了存貨，面臨著要寫一些新東西的挑戰(zhàn)……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遇到寫作障礙。我只要想到標題頁和“埃里克·波特創(chuàng)作”這幾個字，我的想象力就會凍結(jié)。這真是煎熬。我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做同一件事情。35年的婚姻生活，除了多麗絲生病的最后兩年，我每天都在寫作。我為事業(yè)犧牲了一切。我沒要孩子，因為我擔(dān)心那會干擾我的寫作計劃。沒有什么比把文字寫在紙上更重要?，F(xiàn)在我坐在書桌前，盯著電腦，可是……

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

我無法再忍受了。

我需要休息。

我需要忘記里克。

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

（孔雁：東北財經(jīng)大學(xué)國際商務(wù)外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