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國家溽熱難耐，蒼蠅亂飛，多麗絲自一開始就心生厭惡。他們剛從機場到酒店住下來，她就從客房的窗前轉(zhuǎn)過身來，抱怨道：“我們大老遠跑到這樣的鬼地方來度蜜月？！”

正在打開旅行包的凱恩·溫蓋特停下來，“對不起，親愛的，你肯定沒想到作為一個教授的妻子，生活會是這樣。不過我們只在這兒待兩天，時間足夠……”

“足夠你去墓地了?！?/p>

他走過去摟住她，“我知道，在你的心目中，這算不上一次真正的蜜月旅行。對不起，親愛的?！?/p>

他38歲了，她則年輕10歲，但兩人郎才女貌，很是般配。這也許解釋了為什么他希望她對自己的工作感興趣，而工作對他來說永遠是第一位的。她同意附帶來瓦萊港旅行，這樣他就可以去拜謁拉蒙·曼多恩墓了?，F(xiàn)在，身處悶熱的酒店房間，兩人都意識到他們把問題想得簡單了。

“好吧，”她最后說，“我想我有點蠻不講理了。你盡管去墓地吧，我去周邊的商店轉(zhuǎn)轉(zhuǎn)?！?/p>

他吻了她，感覺好多了，“用不了多長時間。曼多恩生前住在山上的一個小村子里，開車過去只要一個小時。我會回來和你共進晚餐。你在酒店房間等我？傍晚6點左右？”

“好的?！?/p>

拉蒙·曼多恩去世近兩年了。他是在自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小山村死的，那里的人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諾貝爾文學獎在外面的世界意味著什么。在獲得諾獎之前，曼多恩的七卷本詩集在美國鮮為人知，但此后，他的聲譽日漸隆起，直至他在57歲時突然離開人世。

現(xiàn)在，包括凱恩·溫蓋特在內(nèi)的許多文學教授都認為，曼多恩很快就會成為美國文學界耳熟能詳?shù)拿帧?/p>

在凱恩與多麗絲結(jié)婚的一個月前，一名雜志編輯找到凱恩，約他寫一篇關(guān)于曼多恩及其詩作的萬字長文，“我們想在他去世兩周年之際出一期?？?，以他的照片作為封面。聽說你對他頗有研究?！?/p>

“我做過關(guān)于他的學術(shù)講座?！眲P恩承認。

“如此看來你是為我們雜志撰稿的不二人選呀?！?/p>

雜志社開出了500美元的預付金，凱恩欣然接受。再說，作為大學教授，他也面臨出版專著的壓力，有了這萬字長文，擴展成一本書就容易多了。

文章雖然寫得很慢，但凱恩還是覺得應該抽空去這位大詩人的墓地看看。他并不指望這會帶來什么靈感，但可能會打開他的寫作思路。幾周前，當我佇立在那里凝視著拉蒙·曼多恩的最后安息地……諸如此類的文字。既契合主題，又能營造出一種莊嚴的氛圍。

凱恩把租來的車停在村廣場上，攔住一個人?！袄伞ぢ喽髂乖谀睦铮俊彼眠@個國家的官方語言問道。

那人搖了搖頭，“先生，我不知道?！?/p>

凱恩嘆了口氣，“那去墓地的路怎么走？”

“上了山你就能看到?！?/p>

“謝謝！”看上去并沒有多遠，他決定步行上山。為了拍詩人的墓以及碑文，他帶來了相機，但當走近墓地時，他看到的只是一座座東倒西歪的墓碑，四周長滿了熱帶雜草。

“需要幫忙嗎？”一個穿著長袖襯衫的男人問。他的英語帶有地方口音，看上去像是個管事的。

“這是你的墓地嗎？”凱恩問。

男人咯咯笑道：“墓地只屬于死者。我負責清理?！?/p>

凱恩又看了看四周的雜草，不知道對方所謂的清理指的是什么，“我在找拉蒙·曼多恩墓?！?/p>

“他不是埋葬在這里?！?/p>

“哦，那他埋葬在哪里？”

“這我不能告訴你。”

“這兒是他生前所住的村子吧？”

“是的?！?/p>

“兩年前他在這里去世?！?/p>

“快兩年了。我記得當時是秋天?！?/p>

“那么他葬在了哪里？在城里？”

男人聳了聳肩，什么也沒說。

“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情況！你們這里有村長嗎？”

“我就是村長，”他用手抹了一下灰白的頭發(fā)，“我叫胡安·維亞諾?！彼斐瞿侵皇?，做了一個西方式的歡迎手勢。他的手沾了頭發(fā)上的汗，看起來油膩膩的。

“很好，”凱恩說，“我在找詩人拉蒙·曼多恩的墓?！?/p>

“為什么？”

“我想拍一張照片?！?/p>

“墓照？”那人又抹了下頭發(fā)，微微一笑。

“曼多恩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他獲得了諾貝爾獎。我想寫一篇關(guān)于他的文章?！?/p>

胡安·維亞諾聳了聳肩，“這里沒有他的墓?！?/p>

凱恩開始失去耐心，“你什么意思？肯定有一座墓。難道他是火化的？”

“不是。但你看不到墓。它是無名墓。”

“你知道拉蒙·曼多恩是誰嗎？”

“當然。他是我的親密朋友，也是我們所有人的親密朋友?！?/p>

“你讀過他的詩嗎？”

維亞諾點點頭，“是的，讀過一些。他的詩非常優(yōu)美?！?/p>

“曼多恩是舉世聞名的文學巨匠。他無疑是你們這個貧窮山村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你告訴我他被埋葬在一個無名墓里？”

“對不起，但事實就是這樣?！?/p>

“好吧。我可以看看嗎？”

“它有什么值得看的？”

凱恩把相機掛到另一個肩膀上，突然感覺肩帶緊緊地勒在衣服上，“對了，曼多恩的妻子卡拉呢？你能帶我去她家嗎？”

維亞諾的一雙黑色眼睛瞇了起來，“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曼多恩所有詩集的封底上都有她的名字。這個解釋你滿意嗎？”

維亞諾點點頭，“別激動?？ɡぢ喽饕菜懒??！?/p>

“好吧?！辈恢醯?，他并沒有感到驚訝。詩人去世后，妻子將面對怎樣的生活呢？“他還有什么家人嗎？兄弟姐妹之類的？”

“很遺憾，沒有?！?/p>

“誰可能對他有所了解？你說你是他的朋友?！?/p>

“他是一個大詩人，他死了。沒什么好說的了?！?/p>

陽光燦爛，凱恩看向山下用鵝卵石鋪就的街道，“我想你們這兒沒有書店吧?！?/p>

“最近的書店在瓦萊港，就是你來的地方?！?/p>

“你知道我是從那里來的？”

維亞諾聳聳肩，“我看到你的汽車了。這兒所有的汽車都來自瓦萊港。”

出乎維亞諾意料的是，凱恩遞給他幾枚硬幣，然后下山。過了一會兒，他坐進車里，驅(qū)車往回開。

他把車停在瓦萊港主街上，開始步行，期待能遇到多麗絲從商店出來，帶著一件為他們美國新家準備的具有異國情調(diào)的本地雕刻品。他在下一個街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家書店，店內(nèi)又深又窄，光線昏暗，就像夾在兩側(cè)商店之間一條不易察覺的小巷。他在長長的書架前駐足，不確定上面的圖書是按什么順序擺放的。

“需要什么幫忙嗎？”一個說話帶有明顯美國口音的人問道。凱恩扭過頭，看到一個留著一臉絡腮胡子的肥壯中年男子。

“你是店主？”

男子點點頭，“我叫哈里·格林。你是美國人吧？”

“是的，凱恩·溫蓋特。我來這里逗留幾日。我想你也許能幫上我?！?/p>

“當然。有人推薦你來的？”男子說話時絡腮胡子也隨著抖動起來。

“不，我自己找過來的。”

“我想這里有你想要的東西。”哈里·格林突然做了決定，沿著書架之間的過道匆匆向里面走去。凱恩盯著他離去的背影。他很快就回來了，腋下夾著一本超大開本的畫冊。“最好的雕版印刷品?！彼嬖V凱恩，隨意翻到一頁。是色情圖片。

“我不要這些東西。你這里有拉蒙·曼多恩的詩集嗎？”

“誰？曼多恩？沒有，你要知道我們是家專業(yè)書店。”

“看出來了。我在哪里能找到曼多恩的詩集？”

“呃，我不太清楚。瓦萊港沒有多少曼多恩的讀者?！?/p>

“可以想象。他甚至被埋在一個無名墓里。”

哈里·格林神色大變，“你在找他的墓？”

“沒錯。你對此有什么了解嗎？”

“為什么問我？”

“他死的時候你就在這里了嗎？”

“是的。”

“哦，該死！為什么一談到他每個人都諱莫如深？”

哈里·格林低頭看向地板，“談論謀殺有時就是自找麻煩?！?/p>

“謀殺！”

“我得走了。我說得太多了?！彼艘幌陆j腮胡子，再次向書店深處走去。

“等一等！”

“我們要關(guān)門了?？熳甙伞！?/p>

凱恩產(chǎn)生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但知道留下來也無濟于事。他來到店外，草草記下了書店的地址。后面他可能還要找哈里·格林談談。

他回到酒店房間的時候，多麗絲已經(jīng)上床休息了。她用一只胳膊肘支撐起身體，問道：“看到詩人的墓了嗎？”

“沒有。”他在床的另一側(cè)坐下，點燃了一支香煙。

“我們來這里不就是為了找到它嗎？”

“曼多恩被埋在一座無名墓里。其中必有隱情，我認為他是遭謀殺了?！?/p>

“哦，凱恩！”

“真的。他的妻子可能也被謀殺了，因為她知道內(nèi)情?！?/p>

“但是為什么這樣的事會被隱瞞近兩年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是怎樣又是為何被謀殺，我也是一無所知?！?/p>

“哦，我覺得我們根本就不該來這里。這次旅行你一無所獲?！?/p>

“一無所獲？我可能會發(fā)現(xiàn)十年來文學界最重要的秘密。”

多麗絲下了床，開始在鏡前抹口紅，“我們可以去吃晚餐了嗎？”

“當然，親愛的。你一定餓壞了?！?/p>

他看著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絲綢短裙，圓滑豐滿的臀部更凸顯了她的性感，不禁暗嘆自己的幸運。

他們在一家街頭的法式餐館享用了晚餐，走出餐館時，夜幕正徐徐降臨。“現(xiàn)在有什么可做的？”她問。

“我們可以在港口散散步。”

“聽起來不錯。回去后我還要……”

這時陰影里突然閃出兩個人。他們身穿熱帶套裝，頭戴白色帽子，前面的那個人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凱恩·溫蓋特？”他問道，語氣并不友善。

“是的。你們想干什么？”

“跟我們走?！?/p>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凱恩胳膊上，凱恩本能地打掉那只手?！拔也挪蝗ツ?！”他猛推了那人一把，迅速后撤兩步。

另一個人眨了眨眼，掏出一把像玩具一樣的短管轉(zhuǎn)輪手槍?！拔覀兪蔷?，”他說，“我會開槍的?！?/p>

凱恩聽到身后的多麗絲嚇得直喘氣。“有話好說，大家別激動?！彼麛v著多麗絲的胳膊，在兩個警察左右看護下走向不遠處的一輛車。被他推搡的那個警察余怒未消地嘀咕了幾句。

十分鐘后，他們來到警察局，進入一間光線刺眼的房間，在一條長椅上坐下。他們等了大約十分鐘，一名身穿制服的警長帶著一個助手走進來?！皽厣w特先生，”他用英語說，“抱歉，讓你們受驚了。我們的警員不該亮出武器?！?/p>

“為什么帶我們來警察局？我們是美國公民?！?/p>

警長微微一笑，“希望沒有冒犯到你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瓦萊港警察局帕拉托警長。我只想占用你們幾分鐘時間?！?/p>

“你想了解什么？”

“今天下午你見了一個叫哈里·格林的人，我確信他和你一樣也是美國人?！?/p>

凱恩立刻松了一口氣，“我在他店里沒買一本書?！?/p>

帕拉托警長在辦公桌后坐下，“那些淫穢書籍只是個幌子。哈里·格林是個危險的激進主義者?！?/p>

“啊……”凱恩感覺背部生出一股涼意。

“你去那里干什么？”

“想了解一些圖書信息，盡管這聽起來有些奇怪。你知道，那里是書店?！?/p>

警長的目光咄咄逼人，“具體是什么信息?！?/p>

“我在寫一篇關(guān)于拉蒙·曼多恩的文章。我想去他的墓地看看。”

“他可不是埋在哈里·格林的書店里?！?/p>

凱恩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整件事突然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澳鞘钱斎唬惶崞鹇喽?，似乎人人都諱莫如深。我想書店老板也許能向我透露一些信息?！?/p>

“他告訴你什么了嗎？”

凱恩點燃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也許吧?！?/p>

帕拉托警長站起身，走過去，將一只皮靴踏在椅子上，“溫蓋特先生，我給你一點忠告。你不要再去哈里·格林的書店了，否則會有危險。”

“對我來說，過馬路或早上起床可能也會有危險。”

“沒錯。但是美國大使館對一個死人可提供不了什么幫助?！?/p>

“聽著，我們別玩語言游戲了。不管是格林的書店還是他的激進主義，我都不感興趣。我只對拉蒙·曼多恩及其遭際感興趣。你調(diào)查過他的死亡嗎，警長？”

“那個村子不在我的管轄范圍，我對此無能為力?！?/p>

“好吧，”凱恩嘆了口氣，“不過，你只需告訴我一件事：他妻子是什么時候死的？”

“卡拉·曼多恩？和他死于同一天。他們合葬了?！?/p>

“是的?！眲P恩說，似乎這正如他所料。胡安·維亞諾沒有提到這點。曼多恩墓無跡可尋，但是會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村里總會有人知道。在找到曼多恩墓之前他不會離開瓦萊港。

帕拉托警長再次警告他們要遠離哈里·格林的書店，然后讓他們走了。凱恩和多麗絲默默地回到酒店。在回房間的路上，她終于開口了，“好一個友邦！我們能明天就坐飛機離開這里嗎？”

“親愛的，這自然沒有問題，但我們現(xiàn)在還不能走。我得找到曼多恩墓?！?/p>

“找到它？然后呢？”

“曼多恩和他妻子死于同一天。我覺得他們都是被村里某個人殺害的，也許就是胡安·維亞諾本人干的。找到尸體真相就大白了?！?/p>

“你總不至于……”

“挖出尸體？如果需要，我只好如此?！?/p>

她吃驚地盯著他，好像眼前是個陌生人，“凱恩，你瘋了嗎？拜你所賜，我們已經(jīng)驚動了警察?！?/p>

“沒什么可擔心的?！?/p>

“這只是你的一廂情愿?！?/p>

他凝視著窗外的萬家燈火。這里不是紐約，但它有一種別樣的美。拉蒙·曼多恩可能就是被這樣的景象激發(fā)了靈感，除了生養(yǎng)他的村莊，他可能將這些城市燈火也寫進了詩中，為全世界的讀者所知?！皼]什么可擔心的，”他自言自語似的重復道，“但是為什么會有人要謀殺一位詩人呢？”

一大早，床頭柜上的電話就響了，盡管聲音不大，但還是喚醒了凱恩。他過了一會兒才記起自己仍在瓦萊港，于是清了下嗓子，拿起話筒，“喂？”

“是凱恩·溫蓋特嗎？”

“是我。”凱恩回答，覺得對方的聲音有些耳熟。

“我是哈里·格林。你昨天來過我書店。”

“哦，是的。”凱恩突然無端地生出一種恐懼，擔心帕拉托警長可能在竊聽電話，“你想要干什么？”

“我有一些信息要告訴你。是關(guān)于拉蒙·曼多恩之死的。”

凱恩感覺心跳加速了，“是什么？”

“我找到了一個證人。你只需給我100美元?！?/p>

如果真是一個能提供線索的證人，這錢花得倒也值?！八谀睦铮俊?/p>

“午飯后到我書店來?！?/p>

凱恩想到了帕拉托警長的警告。很顯然，格林的書店處于警方的監(jiān)視之下?！拔覀儾荒軗Q一個地方嗎？”

哈里·格林咯咯地笑起來，“你被警察嚇破膽了？”

“我不想卷入當?shù)卣巍Ｎ覀冏詈迷谄渌胤揭娒??！?/p>

“好吧，那就選在圣達多教堂。你從酒店房間的窗戶就能看到。我和證人今天下午兩點整在那里等你?！?/p>

凱恩放下話fcc3a8b72ddfe4142a5fd675b5eed230fed1c408329eb9de680aafa8fd08d3e1筒，聽到一旁的多麗絲翻了個身，嘟囔道：“是誰呀？”

“哈里·格林，就是那家書店的老板?！?/p>

多麗絲一下子清醒了，坐起身，“他想干什么？”

“我要去見他。他有曼多恩被謀殺的信息?！?/p>

“你要不顧警方的警告去見他？”

“不是在書店見面。在一座教堂?！?/p>

“我也去?！?/p>

“多麗絲……”

“我們還在度蜜月，記得吧？如果你被投進大牢，我也會和你在一起。”

他知道爭論下去是徒勞的?！昂冒?，”他說，“這樣也好，警察可能以為我們只是在觀光?！?/p>

他們在酒店吃了頓簡單的早中餐，出來時已經(jīng)快中午了，天空湛藍，萬里無云。街上沒有多少車輛，凱恩很快發(fā)現(xiàn)尾隨在身后的一輛車。雖然車身上沒有標記，但車后高高的天線清楚地告訴他這是一輛警車。他沒有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多麗絲。

他們在兩點到達教堂，凱恩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拱門陰影下的哈里·格林。之前在書店，凱恩倒沒覺得格林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身上似乎有一股邪惡的味道。凱恩倒是希望他能從口袋里掏出幾張色情圖片，至少是一些偷來的宗教文物。

“這是你妻子？”格林問，顯然對她的出現(xiàn)感覺有些不安。

“是的。多麗絲，這位是哈里·格林?！?/p>

“你好！”她向格林微微點了點頭，盡量不將厭惡掛在臉上。

“證人在哪里？”凱恩急不可待地問，因為他只看到格林一個人。

“離這兒不遠，但你只能一個人去。”格林向四周瞅了瞅，“警察在監(jiān)視你們。把她留下會讓警察認為你還在教堂里?！?/p>

“路上要花多長時間？”

“五分鐘，至多十分鐘，”格林聳聳肩，“時間不長?！?/p>

“好吧?！眲P恩覺得只能如此了，“多麗絲，在這兒等著。你在這邊像游客一樣隨便逛逛?！?/p>

“凱恩，我不喜歡這樣。我想和你一起去?！?/p>

“但那樣的話警察會跟上來。他們就在廣場對面的車里。”

“凱恩，凱恩！你做事總是越陷越深。”

他捏了捏她的手，轉(zhuǎn)身跟隨格林向教堂光線昏暗的深處走去。他們沿著側(cè)廊疾走，經(jīng)過兩邊身著黑色披肩的跪姿人像，終于看到一個女人跪在一排搖曳的五彩祭神燭前。

“瑪麗亞?！备窳州p聲呼喊。

女孩轉(zhuǎn)過身，即使光線暗淡，凱恩還是驚嘆于女孩的年輕和貌美。他沒想到是一個女孩。但之前他以為會是什么人呢？“她就是證人？”他問格林。

“是的。她叫瑪麗亞。你只需知道這點。她來自那個村莊，是拉蒙·曼多恩的鄰居。錢你帶來了吧？”

凱恩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美鈔，撫平，遞給格林，“我們在哪里談？”

格林環(huán)顧四周，“就在這兒。還有比教堂更好的地方嗎？”

“那為什么不讓多麗絲一起過來？”

“妻子除了添亂，什么忙也幫不上。即使一開始你們百般恩愛，但千篇一律的生活最后也會讓你們相看兩厭?！?/p>

凱恩沒說什么，懷疑格林的這番感慨可能來自其生意上的經(jīng)歷。他在女孩的身旁跪下，看到格林也在他們身后跪下。

“說說你所了解的拉蒙·曼多恩吧?！痹诩澎o的教堂里，他壓低的聲音猶如耳語。

瑪麗亞兩眼盯著祭壇，開始講述?！八莻€好人，”她說，“我還是個孩子時就對我很好。有時他會給我和兄弟姐妹們糖果。他去世后，我才讀到他的詩。他的詩太美了?！?/p>

“瑪麗亞，他是怎么死的？”

“我記得那個夜晚，”她仍盯著祭壇，“我之前出去了，當我回來時，我看到他們進入拉蒙的家?！?/p>

“是些什么人？”

“村長胡安·維亞諾。還有很多人。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的樣子?！?/p>

“拉蒙死了？”

“不，他當時還活著。我看到他在門口。”

“有多少人進入他家？”

“維亞諾和其他11個人。我記得我一個個數(shù)了。有赫爾南多、米列爾、何塞、鞋匠、理發(fā)師、夸恩兄弟倆，其他人我忘了。他們在拉蒙的家里待了很長時間，最后我聽到了槍聲?！?/p>

“槍聲？”

她點點頭，“他們就是在那時開槍殺死了拉蒙·曼多恩?！?/p>

維亞諾和其他11個人，凱恩緊緊地盯著搖曳的祭神燭，“你是說他們都參與了謀殺？整個村子里的人？”

“那些人都在。維亞諾和其他人。我一直不敢說出這件事，但是他的詩太美了，我有義務說出真相。我告訴了書店老板格林。”

一個女孩的一面之詞，他需要更充足的證據(jù)，“你知道他們把他埋葬在哪里嗎？”

她點點頭，“我知道?！?/p>

“帶我去那里?！?/p>

格林把頭探到他們之間，“這可不在我們的協(xié)議中。你得再給100美元?！?/p>

凱恩只猶豫了片刻。他現(xiàn)在離真相近在咫尺了，根本停不下來?！昂玫摹＞同F(xiàn)在？”

格林說：“今晚，天一黑就出發(fā)。先在這里碰面。我會和瑪麗亞在一起。你現(xiàn)在趕緊回去，以免警察產(chǎn)生懷疑。今晚你不能帶上妻子?？赡軙形ｋU?！?/p>

格林說完就抓住女孩的手腕向側(cè)門走去。凱恩不知道自己交了200美元后是否真的能找到曼多恩墓，擔心格林和那個叫瑪麗亞的女孩把他騙到一個溝底，搶走他身上剩余的錢。他并不完全相信格林這樣的人，但那個女孩講的故事雖然怪誕，卻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真實感。

“你去的時間太長了。”看到丈夫回來，多麗絲抱怨道。街對面，那輛警車已經(jīng)不見了。

“這段時間花得值。我和一個目睹曼多恩被殺的女孩談過了，她今晚帶我去墓地?！?/p>

“凱恩，這事何時才是盡頭？”

“只有把曼多恩之死的真相寫出來我才會罷手。”

“如果警察再次看到你和格林在一起……”

“不會的。這也是我們要等到晚上的原因。一旦我們上了山，帕拉托就不會跟蹤我們了。他說過那里不屬于他的管轄范圍。我們會很安全?！?/p>

“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p>

“親愛的，我也不想你去。在酒店等我就好了?！?/p>

“凱恩，務必小心?！?/p>

天黑了，天空布滿了烏云，沒有一顆星星。凱恩蜷縮在哈里·格林汽車的副駕駛座上，第一次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值得產(chǎn)生了疑問，白天的自信和堅持也動搖了。難道格林幫他尋找墓地只是為了一點錢財？畢竟，格林是一個色情書店的老板和激進主義者——在這漆黑的夜晚，你很難對他抱有充分的信任。他又想到格林是否會暗下黑手，慶幸自己把大部分錢都留在了酒店。

“我們快到了，”格林說，“說好的100美元帶來了嗎？”

“當然。錢是給瑪麗亞的？”

格林怪笑一聲，“別犯傻了。她還沒到花錢的年齡。是吧，親愛的姑娘？”

瑪麗亞顯然有些不安，在座位上扭動了一下身體，“我只是想幫忙，說出拉蒙·曼多恩死亡的真相?！背聊藥追昼姾螅f，“到了?！?/p>

格林將車停在路邊，前大燈照向教堂旁一個雜草叢生的小墓地。

“就是這個地方?！迸乃莻?cè)跳下車。凱恩和格林也下了車，跟上她。她領(lǐng)他們來到一個松軟潮濕的高地，在哈里·格林手電筒光亮的指引下，經(jīng)過幾塊倒下的墓碑。“就是這里！”女孩說。

這是一座低矮的墳墓，一個四周滿是雜草的長方形凹地上平躺著一塊墓碑：拉蒙·曼多恩——卡拉·曼多恩。只有兩個人的名字，沒有生卒日期。凱恩看到后心跳一下子加快了。

“我們要把尸骨挖出來嗎？”格林問。

“再付100美元？”凱恩知道格林的心思，雖然很想一探究竟，但他決不會褻瀆這位偉大詩人的墳墓的。也許50年后會有后人來打開，但無論如何不是現(xiàn)在。

哈里·格林把手電筒換到另一只手上?！坝腥藖砹??！彼f。

從路那邊射過來一束強烈的聚光燈，刺破了暗夜，仿佛將他們牢牢釘在了原地?！案窳郑　币粋€聲音高喊道。

格林迅速從口袋里掏出手槍。但他被強光晃得睜不開眼睛，還沒來得及瞄準目標，幾聲沉悶的槍響就打破了夜空的寂靜。哈里·格林仰面倒在一塊墓碑上，瑪麗亞尖叫起來。

當光束照向他時，凱恩躲到格林倒臥的墓碑后面，在草地上摸索格林掉落的手槍。那邊的路上有人在說話，至少有兩個人，其中一個無疑是帕拉托警長。在一陣瘋狂摸索后，凱恩的手指碰到了手槍。他瞄準燈，但思索片刻后又放下了槍。他不是英雄，如果交火，吃虧的肯定是他這邊。

女孩在墓碑間倉皇逃命，尖叫聲漸漸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凱恩把一只手放在格林的胸口，想看看有沒有心跳，但只摸到從一排巨大的傷口汩汩流出的鮮血。即使格林還沒有咽氣，他離死神也只有一步之遙了。凱恩顧不上他了，急忙向女孩追去。身后，他能聽到帕拉托率人沖進了墓地。

凱恩在樹林里追上了瑪麗亞，抓住她的胳膊?！拔也粫δ恪！彼吐曊f，但馬上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動作有點粗暴了。

“他們殺了他?！彼ㄆ馈?/p>

“是帕拉托警長開的槍。那晚進入曼多恩家的12個人中有帕拉托嗎？”

“不——沒有。12個人都是本村的?！?/p>

“你能帶我去胡安·維亞諾家嗎？”他突然意識到他的右手還握著哈里·格林的手槍。他沒有多想，把槍裝進口袋。格林再也不會用到它了。

她領(lǐng)著他穿過茂密的灌木叢，避開大路，直到進入村子。“那個就是他家。”她說，指著不遠處從一扇窗戶透出來的微弱燈光。

“謝謝你，瑪麗亞。你趕快回家吧，不要告訴任何人發(fā)生了什么。你看到了太多你不該看到的死亡，這可能會給你帶來危險?！?/p>

瑪麗亞走后，凱恩來到那座房子的側(cè)窗邊向里觀察，直到看見胡安·維亞諾的身影出現(xiàn)在燈光下。他走到傾斜的門廊上，敲了敲門。維亞諾一打開門，凱恩就亮出了手槍?！拔蚁牒湍阏務劊彼f，“別怕，這手槍只是防身用的?！?/p>

維亞諾閃到一邊，讓他進屋，“在這兒你基本用不上它。”

“今晚已經(jīng)有人向我開槍了?！?/p>

“你是昨天去村墓地的那個人——你當時問了一堆問題。”

“但我得到的只是許多錯誤的回答。你說曼多恩葬于無名墓，而我剛剛從他的墓地過來?！?/p>

胡安·維亞諾猶豫了一下，用一只潮濕的手抹了抹灰白頭發(fā)，“誰帶你去的？”

他決定不提瑪麗亞，“一個叫哈里·格林的美國人。但一個叫帕拉托的警察跟蹤他到了墓地，開槍打死了他?！?/p>

維亞諾悲傷地點點頭，“格林是個邪惡之徒。他這是罪有應得?！?/p>

“他本以為不在瓦萊港帕拉托就拿他沒辦法?！眲P恩說。

“事實正相反，他在瓦萊港才是安全的。帕拉托在自己的管轄領(lǐng)地不可能隨意殺人，但一旦格林離開了這座城市，帕拉托就看到了法院無能為力的機會。”

“這就是這里的正義之道？”

維亞諾聳聳肩，“這是公共安全之道。格林腐蝕了年輕人，顛覆了成年人。帕拉托是在替天行道?！?/p>

凱恩穩(wěn)穩(wěn)地握著手槍。他們站在破舊屋子的中央，只能借助角落里的一盞裸燈才能看清彼此。除了墻邊一排書架上擺放著的昂貴圖書，這里看起來是一個貧窮人家。凱恩很好奇那些圖書中是否有購自格林的書店?！奥喽鞯降资窃趺戳?？”他問，“我想你們所做的一切自有道理。”

“你什么意思？”

“拉蒙·曼多恩是被謀殺的。”

“你證明不了這一點?！?/p>

“給我一把鐵鍬，我可以挖給你看。你知道我會發(fā)現(xiàn)什么。骷髏上一定仍留有彈孔?！?/p>

“沒必要這么做?！本S亞諾平靜地說。他微微挪動了一下位置，凱恩舉起手槍。

“你承認夫婦兩人都是被槍殺的？”

“是的?！彼磺樵傅卣f。

“維亞諾，你也去了。你和村里的其他11個人。你們和他吃了65fb9f3f168f3b071cacd8320efd9d6d一頓最后的晚餐，聽了這位大詩人最后的話，然后就殺了他？”

胡安·維亞諾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才睜開，帶著無限的悲傷說：“你不明白我們這兒的生存之道。你是一個來自陌生大陸的陌生人?！?/p>

“我知道拉蒙·曼多恩有一種在你們這兒不被理解的偉大。我知道你們?yōu)榇藲⒘怂??！?/p>

“因為他睿智、出名，在這些貧困的山村看到了詩意之美，我們就殺了他？你是這么想的嗎？”

“這就是我回去后將要告訴全世界的。這就是我要寫進文章的。”

“先生，你結(jié)婚了嗎？”

“我正在度蜜月。”

“那你太年輕了，太不諳世事了，自然無法理解?！?/p>

“我知道謀殺。我知道哈里·格林在墓地被槍殺了。我知道曼多恩夫婦埋葬在一起?！?/p>

胡安·維亞諾長嘆一聲，“你真的認為曼多恩是一個偉大的人嗎？”

“當然?！?/p>

“那就收起槍。我會告訴你真相，你知道后就再也不會把它寫出來了?！?/p>

凱恩緊緊地盯著維亞諾冷峻的眼睛，“你要說出什么真相？”

“拉蒙·曼多恩之死的真相。你要知道，我們并不是因為他名揚四海而憎恨他。我們在千方百計維護他的名聲，我們成功了，直至你帶著一連串問題來到這里。”

“為什么要維護他的名聲？”凱恩問，突然之間，他不想聽到答案了。

“當一個偉大的人犯下罪行時，你會怎么做？”胡安·維亞諾問，聲音里帶著一絲悲傷，“一個人無論有多偉大，他能凌駕于法律之上嗎？”

“不能?！?/p>

“當然不能。然而，在我們這個小山村，我們不能讓我們的明星村民——我們最偉大的人——因丑聞而蒙羞。就像帕拉托有他的正義之道一樣，我們也有。正義得到了伸張，而拉蒙·曼多恩的名聲依然長存。”

“請告訴我真相?！眲P恩說，把手槍放進口袋。

“那晚我們沒有謀殺拉蒙·曼多恩。我們只是12名陪審員。拉蒙·曼多恩因謀殺妻子受到審判，被判有罪，并遭槍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