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米勒在黑暗中驚醒,呼吸沉重,汗流浹背。那個噩夢又來造訪他了。他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夜光時鐘,凌晨4點30分。他知道,很難再睡著了。向來如此。
幾小時后,杰克冒著2月刺骨的寒風來到本寧美術用品店。他一邊打哈欠,一邊揉眼睛。老板史蒂文斯先生正在柜臺后接待顧客,見杰克來了,他叫來一名員工接過活計,讓杰克去辦公室。
史蒂文斯在辦公桌后坐下,示意杰克坐到對面的椅子上。史蒂文斯問杰克知不知道幾點了。杰克聳聳肩,說他覺得大概是10點半。史蒂文斯告訴杰克,已經11點了,店鋪10點開始營業(yè)。史蒂文斯皺著眉頭,說若這只是偶然,他或許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上個月,杰克就遲到四次了,所以,他不得不讓他走人。
杰克本來打算反駁,但知道沒有意義。他若說出真相,只會讓人覺得他瘋了。史蒂文斯告訴杰克,他會把最后一筆薪酬打給他,然后就讓他離開。杰克走出辦公室,穿過商店,來到外面的14號大街上。
經過快餐店、箱包店和電子產品折扣店的時候,杰克覺得自己應該很難過,而他偏偏一點感覺都沒有。若說什么讓他覺得驚訝,那就是,這份工作他竟然堅持了這么久。兩個月,已經打破了他的工作時長紀錄。通常,他都是剛做幾周就被炒魷魚。他思忖著今后要做些什么。以目前的經濟形勢看,哪怕找份最低工資的工作也不容易。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走下一級級臺階,進入地鐵站。回到公寓,他脫了外套爬上床,接著睡。
當天晚上,杰克在一家中餐館和朋友邁克·菲利普斯吃飯。邁克在一家地方報社的發(fā)行部門工作。點餐完畢,邁克喝了一大口無糖可樂,說:“你得再找份工作?!?/p>
“不是工作的事,”杰克答道,“還是老毛病。”
“該不是又開始做那個夢了吧?”
“不是一般的夢,是噩夢。憐憫憐憫我,行不行?”
“杰克,我都憐憫你20多年了?!?/p>
“我知道,感激不盡。我煩得很?!?/p>
“看這個?!边~克遞給杰克一張便利貼。
“這是什么?”
“一位催眠師的姓名和電話。我有個同事去找她,成功戒了煙。她也治睡眠問題。”
看著那張小小的淺黃色紙片,杰克蹙起眉頭。真的有人能幫他嗎?多少年了,他試過自助書籍、體育鍛煉、冥想、心理咨詢,還有自我肯定療法,每次都寄予厚望,結果卻收效甚微。他已經聽天由命了。
雖說滿腹狐疑,但第二天,杰克還是給珍妮弗·安德斯博士打去電話。碰巧,她有個預約取消了,當天下午就能見杰克。下午4點,杰克按博士給的地址來到她的診所。安德斯博士30多歲,一頭金發(fā),身穿白襯衫和黑裙子。她熱情相迎,請杰克在診察臺上坐下,自己則坐在臺前的椅子上。
“我能為你做什么?”她問。
“我的睡眠很成問題,”杰克說,“因為這,我一份工作都保不住,甚至連一段關系也保不住。”
“聽起來不太妙?!?/p>
杰克深吸一口氣,“都是因為一個噩夢。”
“一個噩夢?”
“是的,呃,你能保證不嘲笑我?”
“我決不嘲笑你?!?/p>
“夢里,有個小丑追我?!?/p>
“一個小丑?”
“是的。大紅鼻、白臉、軟底鞋、藍色頭發(fā)?!?/p>
“這個噩夢困擾你多久了?”
“一生?!?/p>
“夢里發(fā)生了什么?”
“四周一片漆黑。他追我,抓住我后,用手掐我的脖子。就在我快昏迷的時候,我醒了?!?/p>
“聽著真可怕。”
“這個噩夢毀了我的生活。我度日如年。長夜漫漫,更是難挨。我常常渾身無力,打不起精神?!?/p>
“你知不知道噩夢來自哪里?”
“不知道。我從沒跟小丑有過什么過節(jié),但我怕他們?!?/p>
“哦,難怪——”
“我看過心理醫(yī)生?!?/p>
“心理醫(yī)生怎么說?”
“對于我的焦慮,他說了許多模棱兩可的話。我在他那兒治了六個月,一點效果也沒有。五年前的事了?,F在,我還是做噩夢,一周四五次。運氣好時,一周兩三次?!?/p>
安德斯博士眨了眨眼睛,“我覺得,短時間內我可以幫你睡得好些,不過,要想長久有效,就得找出根本原因?!?/p>
“要是真能找到,那就太好了,”杰克說著打起了哈欠,“不過,我的失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p>
“心理醫(yī)生問過你有沒有精神創(chuàng)傷吧?”
“是的,但我不記得受過什么精神創(chuàng)傷。父母愛我。在學校,我沒被霸凌過?!?/p>
“服過兵役嗎?”
“沒有?!?/p>
“犯罪受害者?”
“沒有?!?/p>
“性虐待?”
“沒有?!?/p>
“暴力?”
“沒有。父母從不打我。”
“其他孩子呢?”
“也沒有?!?/p>
“出過車禍嗎?”
“沒有?!?/p>
“情感問題呢?”
“就像我說的,如果覺都睡不好,我很難保住一段關系?!?/p>
她點了點頭,“你說心理醫(yī)生談過你的焦慮,他可能是在暗示,根據你可能有的恐懼心理,你的大腦編造了這個噩夢?!?/p>
“你覺得是這么回事嗎?”
“有可能。不過,比起你的恐懼心理,我更想了解你的潛意識。”
“我的潛意識?”
“是的。大腦有可能接收過一件真實的事,但如果這件事太痛苦、太恐怖,乃至大腦不能有意識地處理它,就會把它埋入潛意識。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自我誘發(fā)的健忘癥,是大腦創(chuàng)造的一種保護機制?!?/p>
“被壓抑的記憶?!?/p>
“沒錯。因為事情沒得到解決,它想沖出來。但只有在夢里,它才能不受拘束地這么做?!?/p>
安德斯博士讓杰克在診察臺上躺下,閉上眼。她讓他放松,想象躺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熱帶海灘上。她讓他感受臉上溫暖的陽光,感受沙子的粗糲,還有帶著咸味的空氣。幾分鐘后,杰克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寧靜而超然的世界。
第一次治療,安德斯博士未能找到謎團的成因。不過,離開診所后,杰克感覺輕松了很多,當晚也睡得格外香甜。接下來的幾天,他在招聘網上找工作,其間,再一次想到那個催眠師,好奇她是否真的能幫到自己。他決定再去她那里嘗試一次,雖然并不抱多大希望。
一周后,杰克來到安德斯博士的診所做第二次治療。她還是讓他躺在診察臺上,閉上眼睛,慢慢從100開始倒著數數,想象自己20歲的樣子,然后是19歲、18歲……幾分鐘后,他回到了15歲,接著是10歲。有生日聚會、教室;他坐在操場的秋千上;他瘋跑著穿過草坪上的灑水器;他回到父母的房子,就是小時候,每逢夏天父母都在長島租的那一棟。
他7歲,穿著一件T恤,腳上是運動鞋,來海濱參加日間兒童夏令營。
杰克和孩子們玩兒童過山車,他感覺很酷。之后,杰克和孩子們進入游樂中心,他聽見彈球機發(fā)出的撞擊聲,還聞到新鮮爆米花的甜味兒。杰克玩快樂滾球贏了很多兌獎票,足夠換取一只塑料小恐龍。后來,大家都走到外面,幾名夏令營輔導員站在迷宮入口處等他們。杰克和其他孩子一起進入迷宮,里面昏暗得很,令人毛骨悚然。他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又高又瘦。突然,他發(fā)現自己孤身一人,他和其他小朋友走散了。他害怕得要命,號哭起來,卻找不到出去的路。他哭著喊救命,但沒有人聽見。無論朝哪個方向轉身,他都只看到鏡子。
這時,有人抓住了他。杰克看不清是誰,只看見他戴著白手套。杰克奮力掙扎,可那雙手緊緊地抓著他不放,還掐住他的脖子,讓他透不過氣來。他好不容易抬起頭,看清了襲擊者的面目。那人是個小丑,白臉、血盆大口、藍色頭發(fā)。杰克聽到有個輔導員在呼喊他的名字。小丑似乎很害怕,松開手。杰克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
醒過來時,杰克發(fā)現自己躺在海灘的木板路上,陽光很刺眼,幾名夏令營輔導員圍在他身邊?;杌璩脸林?,杰克緩緩坐起身,有人遞過來一杯水。
“他沒事?!币幻o導員說。
“萬幸,我們在迷宮找到他了。”另一名輔導員說。
“一定是暈倒了?!钡谌o導員補充。
“幸虧我們及時發(fā)現他不見了。”
“這事千萬別聲張。”
“我們會被炒魷魚的。”
安德斯博士把杰克從恍恍惚惚中喚醒。他睜開眼睛。
“你怎么樣?”她問。
杰克緩緩坐起身,喘了口氣,“我沒事?!?/p>
“確定沒事?”安德斯博士又問。
“是的,”他回答,“我看見他了,那個小丑。我在迷宮里,他發(fā)現我落了單。若不是因為害怕逃了,他肯定會殺了我。”
“你感覺怎樣?”
“后怕,不過,釋然了。真不敢相信,我大半輩子被這段經歷折磨到現在,還不明所以。”
“這就是你的噩夢?!?/p>
“這事真的發(fā)生過。”
“是的,不過你現在安全了。他不能傷害你了?!?/p>
“他是誰?”
“我不知道,但明白這是怎么回事?!?/p>
“怎么回事?”
“被壓抑的記憶?!?/p>
那一晚,杰克睡得十分安穩(wěn)。第二天早上醒來,他感覺神清氣爽。記憶中,這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猶如重獲新生。他沖了澡,然后穿衣、刮胡子。吃過幾片吐司、兩個煎蛋后,他出門散步。這時,他想到那個小丑。如果安德斯博士的理論沒有問題,現在,前因后果他已經一清二楚,可以就此放下了。但今后,他真的每晚都能安然入睡嗎?
陽光明媚,杰克走在百老匯大街上。他不明白自己為何郁郁不樂,按理,他應該歡欣鼓舞才對??墒?,雖說時隔多年,他還是禁不住想到自己當時離死神是多么近。他被救下,只是個巧合。若再窒息幾秒,他就一命嗚呼了。
杰克不知不覺中走到了66號大街,感覺頭有點暈,于是進入地鐵站,坐地鐵去42號大街。出站后,他步行來到位于第五大道的圖書館,上樓去了微縮膠卷部。他問管理員有沒有長島比奇頓的報紙。管理員查了查,說沒有,問他想不想讀《新聞日報》,內容覆蓋整個長島。杰克覺得也行,就填了借閱單,接過管理員遞過來的裝有報紙微縮膠卷的幾個盒子。他在一臺微縮膠卷閱讀器前坐下,開始查閱。
他略過各種各樣的廣告、本地政治評論和過氣電影明星的照片,終于發(fā)現了一篇題為“比奇頓一名男童死亡”的報道。一名6歲男童與父母分開后不久在木板路下面被人發(fā)現,已經沒有氣息。官方尚不確定死因,現場警察依據法醫(yī)的初步判斷認為是窒息引起的死亡。
杰克打印了這篇報道,然后繼續(xù)查閱。他又找到一名7歲男童在游樂中心附近死亡的報道,也是窒息而亡。杰克又打印了第二篇報道,然后把微縮膠卷還給管理員,出了圖書館。
向地鐵站走去時,他感覺有點惡心。去圖書館只是一時興起。他想知道,自己的經歷是個案,還是也有其他人與他一樣不幸?,F在,看過這些報道后,他有種深深的不安。另兩名男孩,也在迷宮附近死了。在地鐵站下臺階時,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不得不用力抓緊扶手,才沒有摔倒。
當晚,杰克坐在公寓里考慮該做些什么。幾分鐘后,他掏出手機給邁克發(fā)短信,說了自己在催眠師那里的診斷和在圖書館的發(fā)現。他并不指望邁克馬上回復。邁克總是從早忙到晚,經常好幾天之后才回復。
杰克本想弄點吃的,結果卻出了公寓。他在街上閑逛了幾個小時,思考自己的經歷,還有那兩個男孩的不幸遭遇。他想象他們在迷宮里探路,結果被戴白手套的男人掐住了脖子。杰克決定,他要為自己查明真相,也算是給兩個男孩有個交代。他們甚至連長大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第二天一早,杰克離開公寓,來到賓州火車站,買了去比奇頓的車票。半小時后,他登上列車,找了個靠窗的座位。當列車駛出車站,杰克開始琢磨,到達目的地后該如何行動。其實,他并不確定要做什么,只是覺得非去不可。
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杰克看著窗外的景物飛速而過:先是房子、工廠、廣告牌、樹木,然后是倉庫、加油站、古香古色的小鎮(zhèn)以及丑陋的村莊?;疖嚨秸竞?,杰克下了車。他穿過軌道,看到一個老人坐在長椅上讀報,就過去打聽海灘在哪兒。老人抬頭看了眼杰克,那神情讓人覺得杰克是他見過的最愚蠢的人,隨后,他用手指了指,又繼續(xù)讀報。
杰克沿著空蕩蕩的大街走著,兩邊是油漆剝落的房子,還有雜草叢生的草坪。幾分鐘后,木板路出現在眼前。木板路上空無一人,但他還是迎著冰涼的微風登上通往那里的實木臺階。海灘上,除了幾只海鷗,一片荒蕪。
冬季,商店和餐館都關門了。杰克一邊走,一邊回想那天的情景,恍如隔世。多年以后故地重游,他感覺怪怪的。如果游樂中心不在了怎么辦?就算在,這個時節(jié)應該也關門了。他怎么還指望找到小丑呢?這時,他想到那兩個男孩,為了他們,他有義務繼續(xù)前行。
游樂中心的舊址上,杰克看到一棟用木板封起來的建筑,上面寫著“出租”二字,還有一家當地房地產公司的名稱和地址。
亞速爾房地產公司坐落在主街的一棟房子里。
杰克走了進去,看見一個身穿白襯衫、染了金發(fā)的胖女人坐在電腦前。女人轉過臉來看他。
“你要買房嗎?”她問。
“不,我對木板路上的一家店感興趣?!?/p>
“哪家店?”
“過去是個游樂中心?!?/p>
“你想租?”
“其實,我想找之前的租戶?!?/p>
“麻煩再說一遍?”
杰克意識到不能告訴她真相。他不想讓人覺得他是個危險分子,所以,得找個適合的理由。
“呃——”他回答,“我小時候,我們一家人常在這里消夏,游樂中心,還有迷宮,給我留下了美好的記憶。我正在寫一本關于海灘木板路的書,希望可以采訪一下店主。”
“你來遲了。他兩年前死了?!?/p>
“哦?!?/p>
“不過,他女兒也許能幫你。我本不該透露個人信息的?!?/p>
“一本講述本地的書,可以招攬游客?!?/p>
“這倒不賴?!迸诵α耍诒愫灡旧蠈懴滦畔?,撕下一頁,交給杰克。
瑪麗·丹寧看上去只比杰克大幾歲,她穿一件粉色上衣,站在自己開的美容店外面,一邊抽煙一邊看手機。杰克走上前,報了姓名,然后跟她解釋來這里的原因。
“寫書,呃?”她問,嘴角吐出一個煙圈,“你寫過其他書嗎?”
“還沒,不過我對童年時代的夏天有許多美好的回憶……”
“這里是窮人的游樂城。我爸爸總想大賺一筆。他滿腦子幻想。”
“我喜歡那個迷宮。”
“原來如此。我十幾歲時在那里打過工。”
“真的?”
“當然。那里發(fā)生過各種稀奇古怪的事。”
“比如?”
“有一回,一個家伙在迷宮里跟女友求婚。簡直腦子進水。還有一次,有個小偷藏在里面,警察不得不進去搜。麻煩的是,警察也找不到出口了。不過,小偷最終還是被抓住了?!彼笮?。
“你記不記得迷宮里有個小丑,藍頭發(fā)?”
“你是指我叔叔莫蒂嗎?”
“白臉、白色戲服、大號軟底鞋、藍頭發(fā)的那個?”
“沒錯,是他。我爸爸一無是處的弟弟。他怎么了?”
“他在那兒工作嗎?”
“有時,當他在馬戲團無事可做的時候,他會在迷宮里嚇人。爸爸覺得,這會給顧客帶來額外的刺激。實際上,莫蒂是個落魄的酒鬼。也許,我不該說這些。我小時候經常被他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他現在80多歲了。幾個月前,他打電話跟我要錢。你信嗎?我小時候,他可是一個冰淇淋都不肯給我買,現在卻求我?guī)兔?。不過,也不意外,過去,他就總是占爸爸便宜。我猜,爸爸是憐憫他。除了酗酒,莫蒂叔叔還喜歡賭馬。你懂我的意思嗎?有些人死性不改?!彼戳艘谎劢芸耍澳悴幌肼犓臓€事吧?”
“實際上,我想采訪他。我覺得,聽聽小丑怎么說,很有意思。”
“干嗎浪費時間?另外,他遠在佛羅里達。都退休好幾年了?!?/p>
“你知道他的住址嗎?”
回城后,杰克給邁克發(fā)短信,講他的發(fā)現,還說要出去幾天。他答應回來后再聯(lián)系邁克。
那晚,杰克睡了八小時,十分安寧,一絲攪擾也沒有。醒來后,他覺得精力充沛,于是決定即刻出發(fā)去找小丑。他收拾好行李,走出公寓,乘地鐵前往拉瓜迪亞機場。
當飛機在3萬多英尺的高空巡航時,透過舷窗,看到陽光刺破厚厚的云層,猶如冥冥之中的某種暗示,杰克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殺了小丑??偟糜腥藶樗勒邎蟪稹7勺霾坏?,不代表正義會缺席。杰克就是法官、陪審員、行刑者?,F在,他還沒想好具體怎么做,只知道他會找到兇手,時機成熟時再決定用什么手段。
杰克看過真實的罪案節(jié)目,還讀過這方面的文章。他知道,兇手不會停止作案,一定還有別的受害者。馬戲團是個理想的隱身之所,小丑會隨團輾轉多個城市。誰知道有多少受害者。
飛機降落在坦帕國際機場。杰克租了一輛汽車向北開去,一路經過快餐店、汽車旅館、加油站、二手車停車場、賣橘子的農場小攤、賣塑料鱷魚和水晶球的紀念品小屋,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但這地方的俗氣和破舊,卻給他帶來一種安寧感。
兩小時后,杰克瞥見一塊標有“前方出口:蒂博斯維爾”的指示牌。他在那里下了主干道,駛上一條兩車道的公路。路邊一些房子的草坪上停著色彩鮮艷的拖車,一輛拖車的圍欄里關著一頭獅子。他還看到有個人在兩棵樹之間練習走鋼絲。
幾分鐘后,杰克遇見一個70多歲的老太太,穿一件金色亮片裙,戴一頂銀色牛仔帽。他停下車問路。老太太告訴杰克怎么走,然后問他去不去籌資現場。杰克說自己是游客,不知情。老太太解釋說,為了籌集資金,小鎮(zhèn)每年都會舉辦為期一周的馬戲表演,鎮(zhèn)上所有人都來觀看。他運氣不錯,來的正是時候。杰克謝過她,開車離開了。
十分鐘后,杰克找到那條街,并確定了房子的位置。他把車停在街對面。房子是牧場風格,已經掉了漆,房前的草坪上雜草叢生。杰克不確定自己能認出那個小丑。多年以來,他在夢里看見他,最近一次還在催眠治療中見過他,卻從未見過他不化妝的樣子。
前門開了,打斷了杰克的思緒。
六個小丑走了出來,都化了妝,穿著戲服:一個高的、一個矮的、一個胖的、一個瘦的、一個悶悶不樂的,還有一個藍頭發(fā)的。小丑們上了一輛破舊的轎車,開走了。杰克等了幾秒鐘,駕車跟在后面。
轎車開過住宅區(qū)駛入主街。杰克保持著一定距離,以免被發(fā)覺在跟蹤。五分鐘后,轎車來到鎮(zhèn)外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頂巨大的馬戲團帳篷,上面標有“蒂博斯維爾馬戲團”。帳篷附近的草坪上至少停了200輛車。轎車停下,小丑們下車進了帳篷。
杰克在隔幾輛車的地方把車停穩(wěn),也下了車。他問賣票員小丑何時表演,被告知整場演出小丑都在。杰克買了票進去。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會看到雜技、馴獅、大象表演、人肉炮彈、飛馬表演和小丑表演。表演過程中,不時傳來掌聲和歡呼聲。最后一個節(jié)目開始前,杰克離開帳篷回到車里。沒多久,小丑們從帳篷里出來了,駕車離去。杰克發(fā)動車繼續(xù)跟在后面。幾分鐘后,小丑們在一個路邊酒吧前停下,走了進去。杰克等了一會兒,也下車進了酒吧。
酒吧里擠滿了馬戲團的人,包括一個戴著假須的女士、馬戲團指揮、雜技演員,還有許多小丑。墻上掛著鑲框的馬戲團海報,一臺自動點唱機播放著震耳的鄉(xiāng)村音樂。杰克坐下,盯著那個藍頭發(fā)的小丑。他和幾個朋友圍坐在一起,喝著酒,說說笑笑,跟每個經過的女人拉拉扯扯。
三小時后,小丑們站起身,準備結賬。杰克先行一步離開,回到車里。他看見小丑們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上車,發(fā)動了引擎。杰克仍舊保持一段距離跟著。沒過多久,轎車回到原來的房子前,小丑們紛紛下車,道別,各自離開了。藍頭發(fā)的小丑走進屋子,閂上門。
杰克坐在車里等著。幾分鐘過去了,他看見屋里的燈滅了。又過了20分鐘,他才悄悄從車里出來,走到房子的側面。他掏出小手電筒,打開。他摸了摸幾扇窗,發(fā)現都關著,還上了插銷,不過,在房子后面,他看見有扇推拉門,沒有關嚴實。
他滑開門,走進客廳。地板上鋪著難看的棕色地毯,還有一張舊沙發(fā),幾把破椅子。墻上掛著幾幅哭泣的小丑的畫。杰克貓腰穿過客廳,終于摸到了臥室。門開著,里面?zhèn)鞒鲼?。杰克看見那個人躺在床上昏睡,沒脫戲服,也沒卸妝,藍色假發(fā)丟在床頭柜上,是個禿頂。杰克盯著那人的臉,聞到了一股廉價酒的惡臭味,不禁犯起惡心。那一刻,他真想用斧頭把那人剁成碎片,但這感覺旋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感。這不關感情,他安慰自己,他此時是正義的使者。
杰克走到床頭,發(fā)現一個枕頭掉在了地上。他撿起枕頭,抓在手里足足有一分鐘,才慢慢把它移近那人的臉,猛壓下去。他感覺到那人在掙扎,便拼命壓住枕頭。那人先是像只快淹死的蟲子那樣撲騰,后來就綿軟下來。又過了幾秒,杰克才拿開枕頭?,F在,那人大瞪著眼睛,沒有一絲表情。為了確保那人沒氣了,杰克又盯著他看了一分鐘。終于,杰克滿意了,離開了臥室。他穿過客廳,原路來到屋外。一種成就感涌上心頭。他完成了使命。
繞過房子時,杰克感覺手在顫抖,腿也變得無力。他撞翻了一只垃圾桶,瓶瓶罐罐散了一地。一個遛狗的男人看見了,大聲喊道:“嘿,鄉(xiāng)巴佬!”
杰克想穿過街道回到車里,但那人趕上來,揪著他不放。
“你在這兒干什么?”那人喝問。
“我只是在散步?!苯芸苏f。
“就這么簡單?”那人不相信。
爭吵引來了更多的人。
“我在莫蒂家房前抓到了這個家伙?!蹦侨艘荒樀恼x感。
“我去看看莫蒂?!绷硪粋€人說,隨即繞到房子后面。須臾,他從前門沖出來,高呼:“莫蒂死了!”
杰克掙脫了揪住他的家伙,拔腿就跑。
“追上他!”一個男人大喊。
“他要逃跑!”另一個也大喊。
杰克飛快地奔過后院,翻過樹籬后沖下一個斜坡,然后進入一片林子。他聽見身后有人大喊著追上來,就拼命向林子深處跑。黑暗中,一只貓頭鷹叫了起來,枯葉在他腳下沙沙作響。他跑到一片空地上,借著朦朧的月光,發(fā)現這是一塊墓地。墓碑已經風化,露出了裂縫,碑邊的雜草長得很高。
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遠處,有座車庫般大小的陵墓。他奔過去,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他拼盡全力去推那扇沉重的石門,那門才吱呀一聲緩緩打開。走進黑漆漆的墓室后,他再次用力將石門關上。
里面漆黑一片,有種又干又霉的氣味。杰克背靠陰涼的石頭蹲下來,側耳細聽。外面?zhèn)鱽砟腥藗兊统恋恼f話聲。
“他一定就在附近。”一個說。
“咱們分頭找。”另一個說。
“一定要找到他?!钡谌齻€說。
幾分鐘后,杰克聽見他們又回來了。
“怪了,他不在這兒。”一個男人說。
“我們去那邊看看。”
“他跑不遠的。”
男人們的聲音漸漸遠去。杰克等了幾分鐘,打開手電筒。眼前是一堵石墻,從上到下分作若干方形的隔層,每一隔層都刻著一個名字。他走過去讀起來:
阿瑟·巴恩斯,1925—2000,一個偉大的小丑
費爾德·巴恩斯,1900—1960,一個永遠的小丑
布賴恩·巴恩斯,1897—1952,小丑中的佼佼者
杰克回到石門前,舉起手電筒仔細打量。門上沒有把手或者拉環(huán)。他用手摸索兩側,希望能找到門閂,或者別的什么,讓他拉開或者推開門,卻什么也沒找到。實際上,它看起來跟另外三堵墻一模一樣,堅固,穩(wěn)如磐石。似乎,那里從來就沒有門。
杰克在石板地上坐下,掏出口袋里的手機。有條短信。是邁克發(fā)來的,上面寫道:“我調查了比奇頓的兒童窒息事件。你讀到的內容,不過是夏天的初步調查。根據幾個月后的后續(xù)報道,法醫(yī)認定,第一個孩子確實死于窒息。不過,此后警方調查發(fā)現,窒息發(fā)生在其與另一個同齡孩子玩耍時,是起意外。至于第二個小孩,已經確定死于重度哮喘,是因為對一種哮喘新藥的過敏反應,癥狀與窒息很像?!?/p>
杰克盯著短信一動不動。幾分鐘后,他撥了邁克的號碼。電話不通。驚恐中,他敲了敲墻壁,才發(fā)現墻體太厚,沒有信號。他把手機放回口袋,耳邊突然傳來低沉的笑聲。狹小的墓穴里,笑聲不斷回響,聲音越來越大。杰克瘋狂地捂住耳朵,試圖抵擋笑聲。為了減弱那歇斯底里的尖叫,他更用力地捂緊耳朵。不知過了多久,杰克才意識到,那笑聲其實是他自己發(f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