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耶斯尼莊園的晨間起居室里,西爾維婭·賽爾頓用罷早餐,心里涌起一股奪得了最終勝利的喜悅,就像在伍斯特戰(zhàn)役大捷后的第二天,篤信清教的鐵騎軍士兵也會破例享樂一下。她本性并不好斗,屬于環(huán)境使然的那一類戰(zhàn)士。命運(yùn)早已注定,她在生活中要經(jīng)歷一系列的小爭斗,而且每一次她的處境都不太有利,每一次她都贏得很不容易。
但是現(xiàn)在,她確信已經(jīng)把最艱難的斗爭帶向了勝利。對她來說,這顯然也是最重要的一場斗爭。嫁給莫蒂默·賽爾頓是個了不起的成就。更熟悉他的仇敵稱他為“死莫蒂默”。他的家人拿冷臉對她,他對女人又天生冷漠,所以,她不顧一切嫁給這個人,真的需要一些毅力與手段。而就在昨天,她取得了最后的勝利,把丈夫從倫敦拽了出來,離開了倫敦附近的礦泉療養(yǎng)地,用她這類人的話來說,在這里“安頓下來”。這個莊園農(nóng)場是他的鄉(xiāng)間別墅,雖說偏僻,但環(huán)境很好,綠樹環(huán)繞。
“你不可能讓莫蒂默去的,”他母親用長輩挑剔的口吻說道,“但他若是去了,就會待在那里。耶斯尼幾乎和倫敦一樣,給他施了魔法。我可以理解他為什么走不出倫敦,可耶斯尼嘛——”老婦人一邊說一邊聳了聳肩膀。
耶斯尼陰森森的,幾乎就是凄涼的荒地,不可能合他的口味,他可是從小就在城里長大。盡管她的名字“西爾維婭”在拉丁語里是“森林”的意思,她在這里也不是什么都適應(yīng)。這里森林茂密,遠(yuǎn)比“綠樹成蔭的肯辛頓”有鄉(xiāng)野之氣。在她看來,鄉(xiāng)下是有益健康的好地方,有它的獨(dú)特之處,可是夸獎過頭的話,就會讓人感覺不舒服。她對城市生活失去了興趣,但時間并不長,是與莫蒂默結(jié)了婚以后才這樣的。
昨天晚上,他們來到了樹林和石楠環(huán)抱的耶斯尼,而且她還觀察到了莫蒂默眼里的變化,那種由她命名的“杰明街眼神”漸漸消失了,這令她非常滿意。她的意志力占了上風(fēng),計謀也成功了,莫蒂默會留在這里的。
透過晨間起居室的窗戶,可以看到一塊三角形的斜坡草地,寬容一點的人也許會稱其為草坪;草坪四周玫紅色的灌木疏于照料,長成了一道矮矮實實的樹籬;樹籬外的斜坡更陡一些,長滿了石楠花和鳳尾蕨;斜坡下面有狹谷,那里的橡樹和紫杉長得又高又大。
這里的荒涼一目了然,但荒野里面的東西是看不見的。生活的樂趣似乎又與看不見的東西帶來的恐懼隱秘地聯(lián)系在一起。西爾維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幅美景,像美術(shù)教師欣賞畫作一樣,得意地笑了笑。突然間,她全身發(fā)起抖來。
“太荒涼了!”她對莫蒂默說道,莫蒂默剛剛走過來和她一起看風(fēng)景,“我?guī)缀蹩梢韵胂蟮剑钤谶@樣蠻荒的地方,人們對牧神潘恩的敬仰還沒有完全消失?!?/p>
“從未消失,”莫蒂默說道,“偶爾會有新的神靈把潘神的信徒拉走一些,但他是自然之神,所有人最終會回來追隨他。他一直被尊稱為眾神之父,不過他的子嗣大都胎死腹中?!?/p>
西爾維婭信教,態(tài)度真誠到了有些虔誠的地步。聽了莫蒂默的話,她很不高興,怎能說自己信奉的神靈是二茬子神呢?但是呢,“死莫蒂默”說話了,以前從沒聽他如此熱情堅定地談?wù)撨^任何話題,這不禁讓人覺得新鮮,充滿希望。
“你不會真的崇拜潘神吧?”她難以置信地問道。
“我一直很笨,很多事情都不懂,”莫蒂默柔聲說道,“但來到這兒,我還沒有蠢到不信潘神。你要是聰明的話,就不會在他的地盤上夸口不信他?!?/p>
不到一星期,西爾維婭就在耶斯尼四周的林地里走累了、看厭了。于是,她便冒險去查看農(nóng)場的房屋。在她的想象中,農(nóng)家庭院總是一番熱鬧的景象,隨處可見裝牛奶的罐子、打谷脫粒的連枷和笑臉盈盈的擠奶女工,成群的馬兒在齊膝深的池塘里飲水,池塘里擠滿了游來游去的鴨子。但在耶斯尼莊園里,灰色的建筑平淡無奇,她徘徊其間,第一印象就是這里太寂靜、太荒涼,仿佛她碰巧來到了一座孤零零的農(nóng)莊,里面空無一人,長期被貓頭鷹和蜘蛛網(wǎng)所占據(jù);就在那時,她感覺到有人在偷偷觀察她,而且不懷好意,與潛伏在茂密樹冠和灌木叢里的東西一樣看不見。從沉重的木門和緊閉的窗戶后面,傳來了牲畜焦躁不安的蹄聲、籠頭上鐵鏈的碰撞聲,偶爾還有牲畜低沉的吼聲。遠(yuǎn)處的角落里,一只毛發(fā)粗長而蓬亂的大狗緊盯著她,眼神專注,充滿敵意;她向它走去,它就悄悄地溜進(jìn)了狗窩;她走過以后,它又悄悄地溜了出來。幾只母雞在麥垛下面覓食,一旦她走近,它們就從門檻底下溜走。西爾維婭心想,這些谷倉、牛舍一片荒蕪,就算她遇到什么人,他們也一定會躲開她的視線,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逃走。末了,她還是快步轉(zhuǎn)過一道彎,碰上了一個沒有從她身邊逃跑的活物。泥坑里有一頭肥大的母豬,大得超出了她這個城里婦人對母豬最狂野的想象——它肉乎乎的,但十分警惕,隨時可能勃然大怒,必要時也可以擊退很少見的入侵。這一次輪到西爾維婭悄悄地撤退了。她穿過了幾座堆料場、幾間牛棚和幾堵長長的原坯墻。突然,她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嚇得一哆嗦——一個男孩的笑聲在空中回響,聲音如金石般美妙,卻又意味難測。
一定是賈恩!農(nóng)場里唯一的男仆,一個腦袋長得像紡錘、臉部干癟的鄉(xiāng)巴佬。她看到他離她很近,就在旁邊山上的半山腰挖土豆。后來,關(guān)于她在撤退途中被暗中嘲弄這件事,她問了莫蒂默,而他卻說沒有其他人會那樣做,也沒有人做得成。于是,那個無法追蹤的回聲,她便記在了心里,她之前就覺得耶斯尼莊園里有什么不祥之物,這么一來,又加了一筆。
接下來,她就很少見到莫蒂默了。每天從黎明到黃昏,他似乎被農(nóng)場、樹林和有鱒魚游動的小溪吞沒了。有一次,沿著她看見他早晨走過的方向,她走到了堅果林中一塊被高大的紫杉環(huán)繞的開闊地;在開闊地的中央,有一座青銅小塑像,塑的是青年潘神,立在石材基座上。這件工藝品做工精美,但一串葡萄卻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葡萄剛剛剪下來,當(dāng)作祭品放在了潘神的腳邊。莊園里種的葡萄不多,西爾維婭很生氣,一把從基座上抓起葡萄。
她慢慢往回走,滿腦子都是鄙夷的怒氣,但突然間又產(chǎn)生了一種強(qiáng)烈的情緒,這是一種近乎恐懼的感覺。透過茂密的矮樹叢,一個男孩陰著臉,雙眼怒視著她。男孩的皮膚黝黑,模樣俊俏,眼里卻有一股子難以言明的邪惡。這條小路很少有人走,可是說到這一點,耶斯尼又有哪一條路不是人跡罕至?所以,她快步向前,一刻也不想耽擱,更不想去細(xì)看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幽靈。等回到他們住的那棟房子,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逃跑途中早把那串葡萄弄丟了。
“我今天在樹林里看見了一個小伙子,”那天晚上她告訴莫蒂默,“黝黑的臉蛋倒也漂亮,但看起來像一個惡棍。我猜他是個吉卜賽人?!?/p>
“理論上講得通,”莫蒂默說道,“不過,這一帶目前還沒有吉卜賽人?!?/p>
“那他是誰?”西爾維婭問道。莫蒂默似乎也說不出什么道理來,所以,為了和他聊下去,她就把發(fā)現(xiàn)祭品的事情講了一遍。
“我想是你放的,”她一邊說,一邊察看莫蒂默的臉色,“這種傻事倒是沒什么危害,不過如果有人知道了,會認(rèn)為你蠢得可怕?!?/p>
“你有沒有動過祭品?”莫蒂默問道。
“我——我把葡萄扔了。拿葡萄做祭品,太傻了吧?!蔽鳡柧S婭一邊說一邊盯著莫蒂默,看看那張木然的臉上有沒有惱怒的痕跡。
“我認(rèn)為,你那樣做很不明智,”莫蒂默用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口吻說道,“對騷擾他們的人來說,森林里的神非??膳??!?/p>
“可能只是對那些信奉他們的人來說吧,”西爾維婭反駁道,“但是你知道,我不信森林之神?!?/p>
“都一樣,”莫蒂默說道,語速平穩(wěn),語氣冷靜,“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去樹林,不會去果園,遠(yuǎn)遠(yuǎn)避開農(nóng)場里那些長了角的牲畜?!?/p>
當(dāng)然,莫蒂默的話只是一派胡言。但在這個樹木環(huán)抱的偏僻地方,胡言亂語似乎能滋生出討厭的焦慮情緒。
“莫蒂默,”西爾維婭突然說道,“我想我們應(yīng)該盡快返回城里。”
此話一出,她的勝利就不如她想象的那樣徹底了,都到了讓她急于退出的地步。
“我想你不會再回到城里了?!蹦倌f道,像是在把母親的預(yù)言解釋給自己聽。
西爾維婭第二天下午漫步田野時,她行走的路線本能地避開了百折千回的林間小道。注意到這一點,她心生不快,涌出一些自卑來。至于長了角的耕牛、奶牛,是不需要莫蒂默一再警告的,因為她一向都覺得它們靠不住,最多也就認(rèn)為它們不好不壞。那些奶牛像發(fā)了福的老婦人,在她的想象中已經(jīng)失去了性別特征,變成了隨時可能“火冒三丈”的公牛。經(jīng)過充分而謹(jǐn)慎的考察,她判定那只在果園下面狹窄圍場里覓食的公羊性情溫順。然而今天,她還是決定不去考驗它是否溫順了,因為這只平時很安靜的動物在草地上游蕩,表現(xiàn)出了焦躁不安的跡象。從附近的森林深處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一陣低沉的笛聲,應(yīng)該是蘆葦做的笛子。在那只焦躁踱步的動物和樹林深處傳來的狂野音樂之間,似乎有某種微妙的聯(lián)系。
西爾維婭轉(zhuǎn)身走向高處,爬上了長滿石楠的山坡。這些逶迤起伏的高坡下面,便是耶斯尼莊園。她爬上山坡,笛聲消失在了身后,可是,穿過林木蔥郁的狹谷來到她腳下的風(fēng),又給她帶來了另外一種樂聲——一群獵犬鉚足了勁兒奔跑,緊張地汪汪狂吠。耶斯尼就在德文郡和薩默塞特郡的郊區(qū),被追獵的鹿有時會朝這邊跑。
很快,西爾維婭看到了一個黑影。它翻過了一道道山梁,穿過了一道道狹谷,奔跑在谷底時就不見了蹤影,可它身后那不絕于耳的合唱聲卻越來越大,甩都甩不掉。西爾維婭更加緊張了,同情心也愈發(fā)強(qiáng)烈。最后,那黑影終于突破了橡樹林和蕨類植物的包圍,站在了開闊的地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那是一只肥碩的雄鹿,頭頂?shù)穆菇鞘秩A麗。
顯然雄鹿逃跑的路線是跑下山,逃到三面環(huán)山的谷底,跳進(jìn)棕色的水潭,游向大海,那里才是赤鹿鐘愛的避難地。然而,讓西爾維婭吃驚的是,這只雄鹿轉(zhuǎn)過頭來,望了望通往高地的斜坡,毅然決然地在石楠花叢中笨拙地向前走去。
“那群獵犬會在我眼皮底下把它撲倒的,”她心想,“那太可怕了。”
獵犬的合唱似乎消失了一會兒,但就在犬吠聲消失的空當(dāng),她又聽到了那狂野的笛聲,時而飄蕩在這邊,時而飄蕩在那邊,好像在敦促這只逃命的雄鹿做出最后的努力。
西爾維婭遠(yuǎn)遠(yuǎn)地站定,給雄鹿讓出道來。她半藏在濃密的越橘叢中,屏氣看著雄鹿挺直了身軀蹣跚地向上爬去。雄鹿不停地出汗,脅腹的短柔毛已經(jīng)浸黑了,相比之下,脖子上的粗硬毛卻是光亮的。突然,刺耳的管樂聲在西爾維婭四周響起,似乎是從她腳下的灌木叢里發(fā)出來的。就在這時,巨獸轉(zhuǎn)過身,徑直向她撲了過來。
剎那間,她對獵物的憐憫變成了驚恐,擔(dān)心自己會發(fā)生危險。她倉皇而逃,但茂密的石楠根卻絆住了她的雙腳。她慌亂地向山坡下望去,想看一眼有沒有迎面而來的獵犬。雄鹿巨大的角刺離她只有幾碼遠(yuǎn)了。在一陣令人麻木的恐懼中,她想起了莫蒂默的警告——提防農(nóng)場里長了角的牲畜。但就在那時,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孤單,一個人影站在齊膝深的越橘叢中,離她只有幾步遠(yuǎn)。
“快把它趕走!”她尖叫道??赡莻€身影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巨大的鹿角端端地戳進(jìn)了她的胸膛,雄鹿身上嗆人的氣味沖進(jìn)了她的鼻腔,她的眼里充滿了極度的恐慌,但她看到的不僅僅是即將到來的死亡。在她的耳旁,一個男孩的笑聲在回響,聲音如金石般美妙,卻又意味難測。
(駱海輝:綿陽師范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