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不忠的女人》是加繆在20 世紀50 年代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作者以一個生活在阿爾及利亞的法籍女性的視角,描寫了被邊緣化的個體在男性主導的殖民社會中體驗到的不安與惶惑。在一次前往阿國南部的旅程中,主人公雅尼娜遭遇他者和他者凝視,她游走在主客體之間,在社會他者語境下難以自我定位,由此產(chǎn)生了精神危機。這次精神危機既是這篇小說的中心,也是本文分析的重點。本文以凝視理論為基礎(chǔ),通過分析雅尼娜作為凝視主體和凝視客體的存在狀態(tài),解讀人物之間的視線交流、揭露目光中隱藏的身份意識、剖析雅尼娜此次精神危機產(chǎn)生的原因以及她對這種狀態(tài)的反應。
關(guān)鍵詞 凝視;身份;他者;種族;性別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4919(2024)03-0074-08
《不忠的女人》(? La Femme adultère ?)是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1913—1960)于20世紀50年代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收錄在其短篇小說集《流亡與獨立王國》(L’Exil et le Royaume)之中。彼時,加繆經(jīng)歷了與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的決裂,見證了阿爾及利亞局勢的升溫,妻子的抑郁癥也進一步加重。在這種背景之下,《流亡與獨立王國》不僅是加繆對新的文學形式的嘗試,也反映了加繆對其內(nèi)心及其時代的探索,其中的“每篇小說都指向流放或是王國的身份隱喻”①。
《不忠的女人》講述了主人公雅尼娜一天的心路歷程。她生活在阿爾及利亞北部沿海城市,在某天跟隨丈夫來到阿爾及利亞南方沙漠向當?shù)匕⒗倘硕凳凵唐?。在這一過程中,雅尼娜與當?shù)厝烁窀癫蝗?,又感到與丈夫貌合神離,從而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孤獨。夜晚,她獨自跑到平臺上眺望遠方,在阿爾及利亞的風景中獲得了片刻的輕松。但最終她重新回到丈夫身邊,繼續(xù)她平凡而又孤獨的生活。
作為短篇小說,它并沒有很強的故事性,情節(jié)性也被削弱,將故事串聯(lián)起來的是雅尼娜在故事中不斷游離的視線和她與其他人交織的目光。據(jù)統(tǒng)計,表示“看”這一動作的詞匯在故事中反復出現(xiàn),總共有五六十次之多。這些目光大多與雅尼娜有關(guān),要么她是觀看行為的主體(即發(fā)出目光的人),要么她淪為觀看行為的客體(即承受目光的人)。這些目光承載著大量的交流信息,是表達主體性、建構(gòu)身份的重要媒介。本文主要以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的凝視理論為基礎(chǔ),從雅尼娜作為凝視的發(fā)出者與承受者這兩個方面入手,解讀雅尼娜的心理狀態(tài),剖析其產(chǎn)生精神危機的原因并分析其反應。
20世紀,薩特在其著作《存在與虛無》(L’être et le Néant,2014)中以凝視(le regard)為中介論證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guān)系,點明了凝視在主體性建構(gòu)中的作用?!拔摇睘橹黧w凝視這個世界時,會產(chǎn)生兩種感受:當他者未真正出現(xiàn)時,“世界萬物自在的存在都隨著我的目光向我靠攏”②,自我通過凝視“認識和把握四周的一切,產(chǎn)生對環(huán)境的統(tǒng)轄感,成為他們的主宰?!雹鄱叩某霈F(xiàn)造成了“整個世界的中心偏移”,他者和他周圍的宇宙從以“我”為中心的這個聚集體中逃離了,“我”于是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在這次旅途中,雅尼娜一開始認為拉古阿(Laghouat)會是在“我”之下、被“我”掌控和定義的世界,但是在不斷打量中,她逐漸發(fā)現(xiàn)這個殖民世界與她拉開了距離,變?yōu)樗胂笾獾乃呤澜纭?/p>
在他者未真正出現(xiàn)時,“我”作為凝視者打量世界,會發(fā)覺自己是唯一的主體,其他事物全然在自己的掌控之內(nèi)。作為生活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公民,雅尼娜對拉古阿的想象透露出一種從容又居高臨下的殖民眼光,以為拉古阿會是自己全然掌控的世界。正如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PierreNora)所說:“婦女寄生在他們并不直接參與的殖民關(guān)系中,即使有工作,也一般比男子更具有種族主義色彩,并在很大程度上阻止了兩個社會之間進行接觸?!雹茉谘拍崮壬砩?,也有這樣的種族主義色彩和殖民主義傾向,這種傾向通過一種矛盾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出來。在她的想象中,她擔心拉古阿有“成群的蒼蠅、四壁油膩而處處散發(fā)茴香味的客棧”⑤的同時又夢想著“遍野棕櫚和細細柔軟的沙土”(加繆 2010:358),骯臟的人文景觀與浪漫的自然景觀之間形成了一種鮮明對比,而這也正是東方主義者常常秉持的雙重態(tài)度:貶低土著,但對其土地心生向往。他們眼中對于殖民地的刻板印象體現(xiàn)出作為殖民者的傲慢與自信。一方面,他們丑化被殖民者,將其妖魔化以獲得對自身文化的認同;另一方面,他們又將異國構(gòu)建成為詩意的、神秘的、充滿靈性的處所,通過美化他國來合理化自己的征服欲望。薩義德(Edward W. Said)也曾在《文化與帝國主義》(Culture and Imperialism)中評論道:“阿爾及利亞是個能使他們的精神問題——像婭寧⑥一樣——得到處理與治療的異國之地?!毕喾?,“土著很少受到注意。他們的用處是按慣例提供短暫的刺激或?qū)崿F(xiàn)愿望的機會?!雹邚倪@里我們可以看出,雅尼娜正是通過有色眼鏡,以西方殖民者一貫的視角去看待當?shù)厝?,而并沒有將他們視為同自己平等或是需要去了解的人。
當他者的存在被察覺,“我”看見“一個完整的空間聚集在他人周圍”⑧。他者的顯現(xiàn)與世界的失控使我體驗到強烈的陌生感和恐懼感。在殖民語境下,被殖民者的反抗令“他者”顯現(xiàn)。作為文化雜糅的場所,雙方都在這殖民地內(nèi)主張自己的文化權(quán)利,因而極易產(chǎn)生文化沖突與身份危機。一般來說,殖民者會進行文化殖民,讓本國文化凌駕于當?shù)匚幕?,從而掩蓋甚至消弭這種矛盾,但是當殖民地的民族意識覺醒之后,這種蟄伏的矛盾往往會顯露出來,將文化場域變成權(quán)力斗爭的賽場。此時殖民者會看到自己權(quán)力覆蓋的空間突然顯現(xiàn)出他者的存在,要求自我部分或全部地讓渡權(quán)利,因而產(chǎn)生失衡感和剝奪感。雅尼娜看到的拉古阿就是這樣一個“他者”,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前夕的拉古阿盡管仍是法國的殖民地,但與她有著強烈的割裂感和距離感。
在文學作品中,身體特征常作為區(qū)別文化身份的標志,用來展現(xiàn)自我與他者的區(qū)隔。小說中,雅尼娜注意到自己與丈夫的體型和當?shù)厝私厝徊煌鞍⒗说碾p手都瘦骨嶙峋,臉色黃黑,雖然衣著寬大,卻坐得松松散散,而她與丈夫幾乎擠不下”(加繆2010:356—357)。不管是阿拉伯人,還是在這片土地上討生活的法國移民——如撒哈拉法軍與客棧的法國老板——都是一樣棕褐色的皮膚,一樣苗條修長的身材、一樣寡言少語的性格,這令笨重結(jié)實的馬塞爾和高大豐滿的雅尼娜顯得格格不入。“干瘦”似乎是被這片土地接納的標志,在車里飛來飛去的那只瘦小的蒼蠅、路旁纖弱發(fā)白的棕櫚樹以及清真寺纖細的黃色尖塔都比他們更有資格宣告對這片土地的主權(quán)。最終,雅尼娜對自己的主體地位產(chǎn)生了動搖和質(zhì)疑,她自己“過于高大、過于臃腫,也過于白嫩”(加繆2010:365)。雙方體型上的差異不僅暗示著阿爾及利亞社會中法籍人口與當?shù)匕⒗酥g的經(jīng)濟差距,也暗示著雅尼娜夫婦與這片土地的隔閡。與當?shù)厝酥g的差異和距離表明,他們僅僅是闖入這片土地的“他者”和“短途游客”,是沒有得到認可的異鄉(xiāng)人。
此外,在開往阿爾及利亞南部的大巴車上,雅尼娜曾懷揣著對家鄉(xiāng)的記憶,想象拉古阿將呈現(xiàn)出與她所熟悉的風景相類似的熱帶景象——遍地棕櫚的綠洲、柔軟的沙土和滾燙的熱流。她以故鄉(xiāng)的熱帶海灘和灼熱氣溫為藍本,在“阿爾及利亞”這一能指的范圍下構(gòu)想自己的另一重家鄉(xiāng),但這種不完全的想象終究在真實的旅途中破滅。她默默注視著車外的風景,冷風刺骨,亂石遍地,寒風裹挾著沙子一陣陣打向車窗,沙漠像極地高原般荒涼。這與她之前的設(shè)想形成了鮮明對比。想象與現(xiàn)實的巨大出入背后隱藏著她對于環(huán)境的失控,阿爾及利亞這一符號無法抹殺城市之間的差異。兩座城市一個酷暑難耐,另一個如極地高原,暗示著拉古阿是她的權(quán)力無法統(tǒng)攝之處,她將遭遇一個幾乎全然陌生的他者。
在對他者的凝視中,雅尼娜逐漸明確了自己與拉古阿的距離,后者是自己所不能融入的“一個阿拉伯人居住的世界,一個看似沉默、空虛和充滿敵意的空間”⑨。雖然雅尼娜希望通過法國人的身份獲得相對于土著穆斯林的超越性,維持她心目中以西方為中心的傳統(tǒng)看法,但是她卻并沒有像以往的西方殖民者一樣取得成功,反而被阿拉伯文化所包圍。雅尼娜代表著法國殖民者的傲慢與式微,代表著殖民地控制權(quán)的旁落。在與拉古阿的實際互動中,她先驗性的文化想象被顛覆,主體地位也受到挑戰(zhàn)。雅尼娜產(chǎn)生流亡感的原因也在于此,身在故土卻無所適從的疏離讓她感到孤獨,引發(fā)了她對喪失土著身份和控制權(quán)的憂慮。
凝視是一種雙向的行為,當“我”成為他人目光中的客體,他人的注視又肯定了“我”的存在,“使我是我所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在看與被看的過程中,人的意義、世界的意義才由此得以產(chǎn)生和確立。沒有進入視線的存在,沒有被視覺實踐所確認的存在,則如同王陽明所說的‘歸于寂’,失去了它的意義”。⑩在這里,朱曉蘭指出了視線對個體存在所具有的意義?!扒‘?shù)目梢娦砸馕吨鴵碛心撤N被肯定的主體身份,不可見則意味著被忽視和邊緣化?!雹献鳛樗四抗獬惺苷叩难拍崮日窃谶@樣一種被忽視和邊緣化的處境之上。
從種族身份上來說,雅尼娜作為生活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遭遇了當?shù)匕⒗说钠毡闊o視。20 世紀50年代,阿爾及利亞局勢緊張,暴力事件時有發(fā)生,民族主義逐漸升溫。加繆在提及兩個種族之間的隔閡時也不免擔憂:“這種對那邊的法蘭西人普遍藐視的看法,或者以輕蔑的沉默對待我們那邊的一百萬同胞的做法……對于我們想把局勢緩和不但沒有好處,反而起阻礙作用。因為這種態(tài)度很自然地會引起阿籍法蘭西人的反感?!雹性谛≌f中,阿拉伯人對雅尼娜夫婦的無視與加繆所描述的這種“輕蔑的沉默”形成呼應:“路上遇見的阿拉伯人都攏起斗篷的下擺給他們讓路,卻好像沒有看見他們似的?!雹阉麄冊趶V場上歇腳時遭遇了更加強勢、有攻擊性的針對:
從廣場的那一頭走過一個高大的阿拉伯人,清瘦、健壯,身著天藍色斗篷,足蹬黃色軟靴,戴著手套,青銅色面皮,鷹鉤鼻,高視闊步地走來。他纏著頭巾,與土著事務部法國軍官的區(qū)別僅此而已,雅尼娜對這些軍官有時是頗為欣賞的。他直沖著他們走來,目中無人,邊走邊慢條斯理地摘下一只手套?!昂眉一铮瘪R塞爾聳聳肩膀說,“這小子還以為自己是個將軍呢?!笔堑?,這里的人都有這股傲慢勁兒,可這個人實在太過分了。廣場上地方那么大,他卻偏偏直沖著箱子走過來,眼里沒有箱子,也沒有他們。他和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要不是馬塞爾一下子抓住箱子的把手往后一拉,眼看他就要撞上來。那人卻若無其事,徑直走了過去,不慌不忙地拐向圍墻那一邊。⒁
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指出“他們(即雅尼娜和丈夫)的存在是個幾乎看不見的自然事實”⒂。阿拉伯人并非看不到他們,也并非是沒有看他們,而是通過隱藏的目光宣示他們的在場性。這種視而不見的目光對于客體而言既是一種真實的凝視,又是一種想象的凝視,讓他們兩個人既感受到了他者的主體性存在,又感受到自身的“隱身性”。這種“看不見”是一種主動性的行為,主要由兩種原因?qū)е拢旱谝环N是“主體的不配得”,凝視這種行為在福柯(Michel Foucault)看來是一種帶有權(quán)力色彩的威懾。以種族問題為例,在白人看來,黑人的眼神意味著對自身權(quán)威的侵犯,因此,“黑人通常是被看的對象,既無看的權(quán)力,也無權(quán)決定自己如何被看”⒃。第二種原因是“客體的不配得”。同樣以種族問題舉例,“白人只能看見符合他們期望扮演特定角色的黑人”⒄,白人只會有條件地看向黑人,將目光看作是一種獎賞,表示自己對他的認可。由此,阿拉伯人對他們的無視表達的也是一種不認可。這種拒絕交流的姿態(tài)本身涵蓋了很多交流信息,拒絕觀視絕不是單純的視覺行為,而是彰顯了傳統(tǒng)屬下群體對固定式他者地位的不滿,是他們對自身主體地位的宣示、對不平等的社會和歷史語境的反抗。在薩特的《存在與虛無》中,他人的目光既會使自身產(chǎn)生主體性被剝奪的感受,又向我們表明自身存在的一個關(guān)鍵方面就是“為他存在”。他們將對法蘭西的怒火發(fā)泄到在阿法國人身上,但是從雅尼娜的角度來說,她作為時代浪潮下的普通人,是被迫承擔起了按照身份劃分的責任,接受周圍人的不認可和敵視,成為目光邊緣的一個“不可見的人”。
作為女性,雅尼娜也面臨著被忽視的命運。在回憶年輕時光時,她說自己最喜歡的是被人所愛,于是她接受了當時殷勤備至的馬塞爾。但是在故事中,我們能隱約感受到這段婚姻關(guān)系的變化,丈夫馬塞爾并不關(guān)心她,不知道她的喜好、不關(guān)心她的身體狀況、也不懂得她的情緒。在故事結(jié)尾,他盯著流淚的妻子,百思不得其解。他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妻子經(jīng)歷了怎樣心緒起伏的一天,當法國軍人盯著雅尼娜時,馬塞爾正“凝視風沙中的霧景”(加繆2010:356);當雅尼娜接過軍人的檳榔片時,他“正透過車窗,凝視從易碎的石子坡上升起的濃霧”(加繆2010:359)。夫妻之間鮮少有對視,馬塞爾唯一一次深情的目光所指向的對象是他那只裝著貨品的箱子。
雅尼娜也幾乎沒有引起其他男性對她的興趣。當她以為贏得了法軍軍官的目光時,那軍人“迎面走來”又“不屑一顧地走過”;她遇到的身材高大、像法國軍官的阿拉伯人對他們視而不見,這種羞辱因雅尼娜的女性身份而進一步加深:“面對對自己作為一個性存在的抹殺,她想到了逃離,想到了充滿安全感的家。因此,參觀堡壘平臺的想法是對性冷淡現(xiàn)實的進一步逃避?!雹?/p>
然而,當她成為人群中唯一一個女性,面臨著數(shù)量龐大的男性人群時,她也沒能成功地展演自己的身體:然而沒有一個男人瞧她。又有少數(shù)幾個人,似乎并沒有看見她,只是緩緩將干瘦發(fā)黑的面孔轉(zhuǎn)向她……他們轉(zhuǎn)臉向著這外國女人,卻對她視而不見。然后,他們輕松而悄然從她身旁走過。她卻覺得兩腳酸脹。她的窘迫和離去的欲望卻在倍增。(加繆2010:363)
她的性魅力在這座城市被抹殺,在他人的漠視目光下,她喪失了自己的女性身份特征。她主動迎合男性目光,但這種以喪失主體性為基礎(chǔ)的自我異化和自我物化卻并未獲得男性主體的認可。在男權(quán)中心論的規(guī)訓之下,雅尼婭甚至成為自己目光的客體。
英國著名藝術(shù)批評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在《觀看之道》(Ways of Seeing)中寫道, 女性身上存在著雙重凝視,她們一邊是被觀察者,一邊是觀察者。“對于女性來說,這內(nèi)在于自我的凝視實際上也是為了吸引那外在的男性的凝視,以給男性好的印象。這就決定了男女在凝視上的不平等。男性觀察女性,而女性注意自己被別人觀察,這決定了大多數(shù)的男女關(guān)系?!雹籽拍崮仍谧⒁獾椒▏姽僦罢幵谏聿慕箲]之中,她認為自己的身材高大壯實,叫雅尼娜這個名字太過可笑。發(fā)現(xiàn)法國軍官幾乎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之后,她一下子自信起來,“她并不胖,而是高大豐滿,富于肉感;她還很誘人(從男人的目光中可以感到),面孔長得像娃娃,兩眼清澈明凈,與高大的身材恰成對照。她自知這身子可以賦予他人溫暖和恬靜。”(加繆2010:357)這種轉(zhuǎn)變說明她將男性的目光內(nèi)化,并用來審視自己?!昂芏嗲闆r下,從身體到心靈,女性都主動把自身放置于一個‘被看’的位置,接受男性目光的檢閱。”⒇她將男性作為鏡像構(gòu)建自我,在內(nèi)心已經(jīng)認同了男性的絕對主體地位。她的自我認知是脆弱的,仰賴于他人的目光,這導致她一旦失去他人的注視,她的自信也會被剝奪,自我難以被構(gòu)建。
雅尼娜最喜歡的是被人所愛,為了得到其他人的愛,她將自身對象化,去滿足他人的目光和期待,卻還是被無視、敵對和誤解。她需要愛情,“以自己的自由對象性去同化他人的自由”(21),但很顯然,雅尼娜并沒有實現(xiàn)這一理想,她還是孤單一人。
“生活中自我與他者相互凝視、相互競爭的情況不可避免,從而形成一場為爭奪支配權(quán)而產(chǎn)生的權(quán)力斗爭?!保?2)在實施和遭遇他者凝視的過程中,雅尼娜逐漸建構(gòu)了自我。但是,身份在建構(gòu)的過程中也同時在規(guī)訓和限制著主體的認知。雅尼娜淪為身份的工具,被推到了與他者爭奪權(quán)力的角斗場中。在這場博弈中,她感受到阿拉伯世界的排斥甚至敵意,也體會到男權(quán)社會的傲慢與冷漠。在主客體的相互凝視與暗自較量中,她覺察到自身權(quán)力的旁落。她不能掌控環(huán)境,在社會交往中也處于劣勢地位。他者的壓迫又在一定程度上抹殺了她的主體性,使她淪為阿爾及利亞和男性的他者。無家所帶來的漂泊感與缺愛所導致的孤獨感使她面臨精神危機,迎面而來的潰敗讓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我。在這種情況下,改變現(xiàn)狀成為她內(nèi)心深處的呼喚與向往。
一開始,當凝視給她帶來壓力時,她總是感到焦慮并傾向于逃避他人的視線?!八胱摺释琰c離開這里”,類似的句子在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在每一次被目光略過之后,她總是會察覺到自己“周身疲乏”或者“雙腳酸脹”。與此相對,當雅尼娜以放松的狀態(tài)站在平臺上遠眺時,她完全忽略了身體感受,不知道自己“已凍得直打牙”。由此可見,前者不僅是一種生理反應,也是心理問題的軀體化表現(xiàn)。這種身體感受是她自我保護的防御機制:為了掩飾窘迫和尷尬,逃避目光暴力的支配和不自在的感受,雅尼娜利用軀體作為自我保護的盾牌和逃避的借口。身體不適既能讓她轉(zhuǎn)移注意力,從而減少凝視行為所帶來的“對象化”羞恥,又能作為合理的借口,讓她逃脫令人窘迫的環(huán)境。
除了逃避他人的目光之外,她同樣選擇放棄凝視他人。在平臺上,她不僅逃離那些令她客體化的強勢主體,也從自己的凝視中解脫?!八难矍笆且黄摽铡保曇胺秶鷥?nèi)空無一人:阿拉伯城區(qū)中不見人影,遠處游牧人的營帳處也沒有看見任何人。她想象出一群逃逸視線的游牧者,這群人不需要他人目光的肯定,甚至不需要同外界聯(lián)系,他們與世隔絕,生活在自己的廣闊土地上,“他們一無所有,可也不聽任何人使喚”(加繆 2010:364)。這種不被人際關(guān)系和社會因素所束縛的生活狀態(tài)同雅尼娜截然不同。視線之外的游牧王國過著自由的生活,這種自由的生活誘惑著雅尼娜,她“將全身重量都靠在平臺的護墻上”,蜷縮與內(nèi)收的狀態(tài)被釋放,身體的沉重與心理的負擔被一并卸下,在這片被許給她的土地上,她終于感受到了輕松。當她深夜跑出旅館,她已經(jīng)不再執(zhí)著于他人的在場,幾個騎自行車的阿拉伯人與她擦肩而過,她收回了自己望向他人的目光,看到的只是“一些闊大的斗篷”(加繆 2010:367)。
如果說第一次踏上城堡平臺是為了逃避,她在這一過程中不經(jīng)意地受到了誘惑,那么她半夜起身溜出旅館的舉動透露出她對于目光暴力的反抗,和她在接受誘惑之后的放縱和“不忠”。這種不忠和反抗在于她不安于成為社會關(guān)系與婚姻關(guān)系中被邊緣化和忽視的他者,在于她不愿再接受社會和自我規(guī)訓,而是要釋放自己的真實欲望,成為表達自我的真實主體。
在平臺上,她構(gòu)想了夜色中的阿爾及利亞,將祖國與愛人這兩重意義附加其上。在這種審美想象之中,阿爾及利亞的平臺承載了文化與情感上的雙重隱喻。這種頗有美學隱喻意味的結(jié)合下,她終于不再是被剝奪權(quán)利又被排除在之外的局外人,而成為界限之內(nèi)的主體性存在。從文化意義上來看,當她沉浸在阿爾及利亞的夜色之中,幻想阿爾及利亞的空氣、土地與她結(jié)合時,她不再是被祖國排斥的異鄉(xiāng)人:“這一與天空、土地產(chǎn)生的不正當?shù)摹⒏泄俚年P(guān)聯(lián)是雅尼娜作為阿爾及利亞人的身份基礎(chǔ)。”相反,阿爾及利亞于她而言已不再是他者,“其忠于阿爾及利亞的最為真實的跡象是以一場被土地之美而引誘和占有的通奸行為而被展示出來的?!保?3)而從情感意義上來看,阿爾及利亞在此扮演一種類似情人的角色,滿足了雅尼娜對于愛的需要。它象征著雅尼娜希望沖破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限制,女性不僅可以掌控自己的身體,而且男性的缺位并不影響女性欲望的實現(xiàn)。男性的在場引發(fā)了雅尼娜的自卑和不安全感,讓她變成了欲望所指向的客體,而男性的缺失反而讓女性成為真正能夠表達自我的存在,使女性成為兩性關(guān)系中的另一個主體。一方面,阿爾及利亞接納了她,另一方面,“男性”接納了她。這種想象將她從邊緣位置拯救出來,使她得以再次確認自己的存在與價值。
經(jīng)由逃避到反抗的路徑,雅尼娜表達了自身對于超越的渴望。這種人與自然的結(jié)合體現(xiàn)出一種超越主客二分的趨勢。在雅尼娜的構(gòu)想之中,她與平臺的互動顯然超越了競爭關(guān)系,她追求對抗之上的一種和諧共生,她從對抗性的現(xiàn)實中逃離,進入由幻想筑構(gòu)的理想空間,嘗試用對話和交往改變殘酷的競爭與對抗。因此,在她的反抗中,隱含著一種訴求,悖論性地暗示了她對社會化的需求以及她對于贏得他人認可的渴望。她追求與周圍環(huán)境不分彼此的同一性,一種諧共生的關(guān)系。因此,她的目標只有在社會中才有可能真正實現(xiàn),這也是為什么雅尼娜知道自己最終會回到馬塞爾身邊。
雖然總是以二分的方式去看待問題,但加繆的哲學絕不是關(guān)于對立的學問,他所強調(diào)的是統(tǒng)一、和諧、團結(jié)與共存。雅尼娜與環(huán)境之間構(gòu)成的緊張關(guān)系最終在她的不忠行為中緩和,達到融合與統(tǒng)一。這種結(jié)局所體現(xiàn)出的也是加繆對于不同身份的人和諧相處的呼吁,對于建立阿爾及利亞共同體的向往和愿望。雅尼娜最后的哭泣不僅是雅尼娜個人的悲鳴,也是弱勢群體對于過分強調(diào)差異和地位的社會的一種抗議,同樣也是如加繆一般的人道主義者在現(xiàn)實面前的無奈和社會理想的破滅。
盡管“凝視”本應該是一種雙向的、對等的行為,然而在實踐中,雙方力量的不對等往往會導致凝視成為一種單向的權(quán)力的威壓,成為??驴谥幸?guī)訓和監(jiān)視的工具。不論是作為凝視主體還是凝視客體,雅尼娜都成為被邊緣化的、不被接納的“他者”。在文化意義上,她是外在于拉古阿的游客;在情感意義上,她是喪失了女性魅力的缺愛者。種種交錯的視線指向一個殘酷的事實——雅尼娜被排除在外。為了緩解被他人“對象化”所帶來的羞愧和尷尬,雅尼娜選擇了回避。這種短暫的出離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她構(gòu)想出一個既是祖國也是情人的阿爾及利亞,后者成為她短暫到達的王國。這個王國彰顯著雅尼娜對現(xiàn)實的反抗,也寄托著她對于人際和諧關(guān)系的向往以及作者加繆對構(gòu)建阿爾及利亞共同體的強烈愿望。而故事結(jié)尾雅尼娜的眼淚暗示著理想主義者在面對現(xiàn)實時的無奈。
盡管與波譎云詭的20世紀相比,我們生活的時代更加多元與開放,但性別議題與種族問題仍時不時地引起大范圍的社會反響,地緣沖突和民族對立時有發(fā)生。如今我們也面臨著各種各樣人際關(guān)系所帶來的精神壓力,更遑論日益發(fā)達的網(wǎng)絡社會逐漸形成了另一套監(jiān)視系統(tǒng)和規(guī)訓體系,時刻實施著權(quán)力暴力。如今的社會仍然是一個主體性林立的社會,而凝視仍在扮演著規(guī)訓者的角色。因此,盡管雅尼娜是成長在殖民環(huán)境之下的“受害者”,但她所面臨的情況在宏觀和微觀上都依然存在著發(fā)展的根基,只有真正尊重差異、理解個性,用合作取代沖突,攜手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雅尼娜”們所受的壓迫才會消失,世界才會向著更好的方向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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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胡園園.《〈流放與王國〉中加繆的文化身份書寫》.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19,42(3):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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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張劍.《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 他者》.外國文學,2011(1):119.
④Pierre Nora. Les Fran?ais d’Algérie. Paris : Julliard, 1961 : 175.
⑤"[ 法] 阿爾貝·加繆.《加繆全集 小說卷》.柳鳴九,劉方,丁世中,劉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358.
⑥即本文中的雅尼娜。
⑦[ 美] 愛德華·W.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261.
⑧ [ 法] 讓– 保羅·薩特.《存在與虛無(修訂譯本)》.陳宣良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322.
⑨Brigitte Le Juez. “The Space of Transgression: A Geocritical Study of Albert Camus’s ‘The Adulterous Wife’”. In R. Tally, Bertrand Westphal. Geocritical Explorations: Space, Place, and Mapping in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1: 196.
⑩朱曉蘭,前揭文,第24頁。
⑾同上。
⑿[ 法] 阿爾貝·加繆.《加繆全集 散文卷 Ⅱ》.楊榮甲,王殿忠,李玉民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348.
⒀"[ 法] 阿爾貝·加繆.《墮落·流放與王國》.郭宏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88.
⒁同上,第90頁。
⒂"[ 美] 愛德華·W.薩義德,前揭書,第251頁。
⒃陳后亮.《“被注視是一種危險”:論〈看不見的人〉中的白人凝視與種族身份建構(gòu)》.外國文學評論,2018(4):121.
⒄Shelly Jarenski. “Invisibility Embraced: the Abject as A Site of Agency in Ellison’s ‘Invisible Man’”. Melus, 2010, 35(4): 85—109.轉(zhuǎn)引自張弛,前揭文,第99頁。
⒅Christine Margerrison. “Ces forces obscures de l’ame”: Women, Race and Origins in the Writings of Albert Camus. Amsterdam amp;New York: Rodopi, 2008: 224.
⒆約翰·伯格.《觀看之道》.戴行鉞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46—47.
⒇劉建華.《女性主義視閾下的“看”、“被看”與“主動被看”》.廣西社會科學,2015(12):174.
(21)葉秀山,王樹人總主編.《 西方哲學史 第七卷》. 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618.
(22)張劍.《 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 他者》. 外國文學,2011(1):120.
(23)David Carroll. “Camus’s Algeria: Birthrights, colonial injustice, and the fiction of a" French-Algerian people”. MLN, 1997, 112 (4):517–549.轉(zhuǎn)引自胡園園,前揭文,第1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