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之路”上的音樂是永恒流動的河川。這無形的聲音匯入文人的詩詞里、藏經(jīng)洞的壁畫上、音樂家的歌聲中。在當今世界各地,很多音樂家依舊傳唱著關(guān)于絲路的音樂,以開放的姿態(tài)跨越古今、東西、雅俗之間的藩籬,源自不同地域的聲音就這樣神奇地融入各類當代音樂風格。
我的腳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連忘返,故于此“絲路回聲”專欄分享所見所聞,在“逍遙游”“樂人談”“十問”三個板塊中,見證“絲綢之路”的精神和聲音在當代的無限延伸。這一抹新鮮的色彩和你處于同一時空,或許在未來某個奇妙的時刻,你會在地球的某個角落聽見他們在永恒歌唱。
美術(shù)館的古畫陳列區(qū),一幅幅丹青停留在帶有時間拓印的畫紙上,筆墨間將千年前的畫面定格?!俄n熙載夜宴圖》中的琵琶彈撥、管樂清吹,賓客間的觥籌交錯,仿佛就在面前。時至今日,互聯(lián)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一系列由中國年輕音樂家們制作的精美視頻,他們自稱“自得琴社”,讓這一切都從畫中寂靜之地來到現(xiàn)實中,開啟了一段趣味漫游。
淡黃如畫布般的背景緩緩展開,手拿不同樂器的樂師身著淡青羅裙、藕色絹衫與玉鈿首飾,這樣的畫面給人的第一印象應(yīng)該是“雅”。但畫風一轉(zhuǎn),琵琶與古琴聲中流淌的《海德薇變奏曲》,竹笛與琉特琴旋律下的《G弦上的詠嘆調(diào)》,笙、二胡等民族樂器版本的《歌劇魅影》經(jīng)典主題曲,被網(wǎng)友們戲稱為“梨園驚夢”。自得琴社抓住了當下年輕人的視覺熱潮,將精致奢華做到極致,如炫光古箏等一系列價值不菲的樂器的加入也讓懂行的網(wǎng)友驚呼“大制作”。
魏軍創(chuàng)作的獨奏箏曲《行者》(2015)以西安鼓樂中《婆羅門引》的素材作為創(chuàng)作元素,展現(xiàn)了一路西行的苦行僧與絲綢之路上龜茲古國的異域風情。這部作品被改為合奏形式后,箏與鋼琴的配合讓它有了更多可能。在《行者》的視頻中,端坐的鋼琴家盡力用黑白鍵仿奏撥弦樂器,兩種樂器糾纏在一起仿佛海市蜃樓般不辨模樣。在自得琴社不同樂器之間的配合與畫面的運鏡中,一切故事似乎逐漸清晰,別有一番滋味。
畫面中雖然只有兩名演奏者,但樂師們一改常規(guī)的演奏姿勢:古箏演奏者席地而坐,將古箏放置在距地面不高的小架子上;鼓手盤膝而坐,身旁擺放著一眾樂器,眼前畫面中仿佛刮過若隱若現(xiàn)的風沙,自然地承接起樂曲起承轉(zhuǎn)合段落的轉(zhuǎn)場,營造出“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空曠之感。
在伴奏樂器上,自得琴社選用了中東鼓樂里的中東鼓與框鼓。中東鼓音色明亮,將鼓點節(jié)奏與古箏完美契合;而框鼓則音調(diào)深沉,被認為是與生命的脈動呼應(yīng),其演奏最早見于土耳其的祭祀壁畫,用于祭祀大地之母的宗教儀式。這兩種鼓的加入,讓行者的一路經(jīng)歷更加寫實。除此之外,鼓手還用沙槌模仿沙漠中的響尾蛇,用串鈴模擬悠悠駝鈴與旋轉(zhuǎn)起舞的胡旋舞者,水琴的弦外之音則為這個古老的故事增添了一絲想象。視頻的拍攝方式一改以往樂曲錄制時一成不變的鏡頭語言,從整體到人物到樂器,不停轉(zhuǎn)換的運鏡讓畫面活了過來。鏡頭不再只給演奏人員的手部特寫,高清的畫面讓古箏的面板紋路如沙漠般云涌,幀數(shù)的流動讓我們看到了“五十弦翻塞外聲”的琴弦顫抖。
在自得琴社的這首作品中,周遭的繁華與行者的孤獨相呼應(yīng),余音讓我們想起唐朝那位一路西行去往三十六國的高僧玄奘。后人根據(jù)這段經(jīng)歷進行新編,關(guān)于西游的衍生作品也不斷涌現(xiàn),其中包括電影《大話西游》。不論這部影片中有多少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無厘頭故事,結(jié)局還是不可避免地走向與《西游記》一樣的行者之路。只是影片中至尊寶與紫霞之間的愛情糾葛太過矚目,讓人忘記了玄奘的存在。而自得琴社的創(chuàng)作則拋去了電影經(jīng)典場面的畫面剪輯,重新編寫了影片經(jīng)典旋律《蘆葦蕩》《一生所愛》,從網(wǎng)上的彈幕與評論中我們不難看出聽眾更多地沉浸在音樂而非劇情中,別樣地感受到了這段旅途的人生百態(tài)與難言哀傷,重新找回了西游故事的原點。
視頻中的樂師服飾采用了貼近玄奘所處的太宗時期裝束,如綠色提花綾圓領(lǐng)袍、白色印花紗羅裙等唐裝,這些服飾名字在視頻中皆用朱紅印章的形式標記。重新編曲后的音樂共分為四個部分,以簫、古琴、琵琶、大鼓為主的第一部分如泣如訴,旋律來自趙季平配樂的《蘆葦蕩》,中間部分則取自同名游戲《大話西游》中《漁村》《傲來國》《斧頭幫》《大雁塔》《孔廟》的背景音樂素材。經(jīng)過改編后的簫既可以吹奏悠長的旋律,又可以通過振蕩管內(nèi)的氣流營造出蒼涼之感,古琴也不再孤芳自賞,而是通過掃弦奏法充當伴奏樂器。“最年輕”的瑞士手碟與“最古老”的尼日利亞伊博族巫毒鼓打破了樂器間的地域壁壘,共同在音樂王國漫游。
行者之旅躍然眼前,西游故事還原重現(xiàn)。自得琴社的音樂新編雖與以往傳統(tǒng)不同,但整體創(chuàng)作并沒有為了迎合大眾而放棄審美底線,還是將作品的本意與特色呈現(xiàn)出來,雖殊途卻同歸。
數(shù)千年前的今天,中亞地區(qū)的國家通過絲綢之路來往中原,東方大國的傳奇故事開始在商隊的駝鈴聲中一路飄搖。如今,自得琴社開始搜集整理這些風沙中的聲音,繼續(xù)沿著足跡尋找。
中西亞地區(qū)的烏德琴與中國民族樂器中阮一直在絲綢之路的兩端遙遙相望。同為彈撥樂器且外形相似的它們,在形制上卻有不少差異,比如烏德琴有六根琴弦,而中阮只有四根琴弦等。自得琴社與敘利亞烏德琴演奏家凱南(Kenan Adnawi)通過敘利亞小曲《一個深色皮膚的人》(Hal Asmar Ellon)進行線上對話,少了些烏德琴的滄桑之感,建立在阿拉伯調(diào)式上的中阮音色沉穩(wěn)自然,向烏德琴彈撥技法靠攏的演奏聽起來動感十足。
烏德琴是東西方多種彈撥樂器的祖先。至今發(fā)現(xiàn)最早的烏德琴圖像來自美索不達米亞南部,存在于一個已有五千年歷史的圓筒印章上面,描繪了一位用右手彈奏烏德琴的女性;在古伊斯蘭的神話傳說中,烏德琴是來源于亞當后裔的創(chuàng)造;在伊朗的歷史中,舊時阿拉伯人改造了波斯的巴爾巴特琴,后改名為烏德;古代的突厥軍樂隊中常用的樂器火不思,被突厥后代土耳其人認為是他們所用烏德琴的前身,今天的亞美尼亞及希臘依然沿用土耳其式烏德琴及其音調(diào);歐洲人也曾在十字軍東征期間接觸到烏德琴并把它帶回歐洲,所以琉特琴也被視為烏德琴的衍生樂器。
阮的第一個名字是漢朝的“秦琵琶”,是當時漢武帝令烏孫公主的陪嫁樂師制作的彈撥樂器,現(xiàn)存的古代豪來茲姆王國宮殿公元四世紀的壁畫上也有阮的身影。后來由于唐朝時期烏德琴的衍生樂器——曲項琵琶大量傳入,為避免“琵琶”二字重名,人們將這件樂器更名為西晉“竹林七賢”中阮咸的“阮”?!兑粋€深色皮膚的人》讓我們看到了中阮的另一面。自得琴社永遠不會讓故事止步:雙中阮演奏的日本吉他演奏家岸部真明的《花》,中阮與古琴、塤合奏的印第安民歌《山鷹之歌》,一次又一次地打破我們對中阮的想象。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自得琴社通過《風雅詩樂會》系列短片的形式,廣邀巴基斯坦、埃及、緬甸、烏干達、塔吉克斯坦、越南等賓客。在這十集短視頻作品中,蒙古國的少年玩起了投壺,哈薩克斯坦的姑娘吟誦起《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自得琴社的文化輸出方式,將“我們說”變?yōu)椤八麄儗W(xué)”,別具創(chuàng)意。其實早在萬邦來賀的大唐,這種現(xiàn)象就已稀松平常,長慶元年(公元821年)甚至出現(xiàn)了以日本為代表的外國人“留學(xué)熱”,唐穆宗專門下詔為來中國的留學(xué)生設(shè)置了“賓貢進士”的考試制度。兩個時空因自媒體視頻意外重疊,看似遙遠的兩者卻如在棋局的兩側(cè)。
在自得琴社系列音樂會“琴為何物·宋·水云歸”的概念海報上,有四個人物形象圍繞《碣石調(diào)·幽蘭》的卷軸展開:努力參悟“何為琴”的老者、站在古譜上乘風破浪的年輕演奏家、打瞌睡的聽眾、拿著手機尋找信號的古代游客。這也是自得琴社在原創(chuàng)作品中對當今音樂創(chuàng)作與欣賞路徑的發(fā)現(xiàn)與思考——大膽創(chuàng)新,改變古琴以往“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的高雅趣味。這些作品為古琴收獲了以往從未有過的關(guān)注度,但也不免有質(zhì)疑之聲。
不拘一格的演奏?在自得琴社的原創(chuàng)作品《長安幻世繪》中,策劃唐彬根據(jù)同名游戲中“風、林、火、山、陰”的種族設(shè)定,選取了笛、箏、鼓、琴、巫毒鼓五種樂器對應(yīng)呈現(xiàn)。他們用各類樂器構(gòu)建出迷幻之境中詭譎妖冶的妖界長安。夜幕降臨后,所有樂器幻化成不同的妖怪精靈,各顯神通。其中古琴不僅一改往日之姿,與其他樂器競相合奏,更是開發(fā)出“刺弦”的奏法模仿小妖的怪叫聲,充滿實驗性的音樂令聽眾耳目一新。
同為原創(chuàng)作品的《大夏》,以上古時期大禹治水的傳說為背景。澳大利亞土著部落的迪吉里度管模仿我國失傳已久的神秘樂器“籥”,并與古箏、古琴相融合。當音樂奏響時,遠古洪荒的滅頂之災(zāi)已然顯現(xiàn),古箏與古琴共同以拉弓之態(tài)變?yōu)槔覙菲鳌km然古琴的拉弦聲微弱,可還是能從細微聲中感受到它不同于往日的低語。
返璞歸真的重現(xiàn)?自得琴社并不是在“離經(jīng)叛道”中與傳統(tǒng)漸行漸遠,除一眾新編趣味作品外,他們也有對古曲的重新演繹制作,為這些年歲久遠的音樂收獲了大量好評。以古琴曲《流水》為代表,為了還原古樂,自得琴社選用宋時古琴“仙籟”進行演奏。時而沙啞的古董音色,仿佛是那端伯牙子期的呢喃。1977年,管平湖先生演奏的《流水》隨美國發(fā)射的“旅行者”號宇宙飛船進入太空,這是古琴向太空發(fā)出的第一聲啼鳴,回應(yīng)它的只有終年不變的信號頻率,也許它至今仍在尋找知音。遙望地球,自得琴社的《流水》則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流傳甚廣。
近幾年,國內(nèi)有多個音樂群體致力于古樂復(fù)興,如唐代音樂復(fù)原小組、上海音樂學(xué)院“絲路之樂·唐樂回響”等,他們舉辦專業(yè)音樂會的嘗試,嚴謹精準卻因偏向“正襟危坐”的姿態(tài)而鮮有人知。自得琴社的這些重新演繹,在保留原曲內(nèi)容的同時,最大程度地繼承了經(jīng)典的余韻:演奏者的古代妝容,是褪去了“新中式”的嘩眾取寵,每一幀都是會動的古畫,人們通過“看”,開始想要“聽”。
出新還是入俗?自得琴社積極跨界,與央視中秋晚會、陜西衛(wèi)視絲路春晚等合作,帶來的作品令人眼前一亮卻又如重逢老友般親切。他們的平臺標語是“讓高雅藝術(shù)步入生活”。同在上海的彩虹合唱團也是以此形式走入千家萬戶。有人認為對傳統(tǒng)的改頭換面是有風無骨,但道路一直都在未知處藏匿。當下人的認知與定義在不斷更新,是不破不立還是人云亦云?冗雜的思考將音樂不斷推至浪潮中飄蕩。
既然難題無解,那么久在樊籠里的我們不妨先暫別紛擾,自得就好。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藝術(shù)學(xué)青年項目(項目編號23CD187)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