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第一次張望黃石西塞山。也有對話,對話的內(nèi)容無關(guān)西塞山,有關(guān)親情、人生。
“烏臺詩案”后,蘇東坡弟弟蘇轍也連累受貶筠州,擔任酒監(jiān)。公元1080年5月,蘇轍赴任前,他奉嫂命,到黃州尋兄。
5月榴花照眼紅。蘇轍從河南商丘啟程,渡淮河,進揚州,出九江,過西塞,恰遇風雨大作,長江白浪滾滾。人不留客天留客,冥冥中注定蘇轍要在黃石逗留,注定一段文壇佳話以黃石為載體千古流傳。
蘇轍來了。他的扁舟拐進磁湖鎮(zhèn)旁的湖江接口,搖進磁湖,系泊船石(后稱“蘇公石”)。
蘇東坡在黃州聞訊,悲喜交加,追懷陳州之別,幾已半年,兄弟倆又將在黃州重見,一切恍恍惚惚,如在夢中,作詩代簡,倩人往迎:“驚塵急雪滿貂裘,淚灑東風別宛邱。不向邯鄲道中見,卻來云夢澤南游。睽離動作三年計,牽挽當為十日留。早晚青山映黃發(fā),相看萬事一時休?!?/p>
坐在船上,細細欣賞晨光曦微中的江水,浩渺的水面上籠罩著蒙蒙煙霧,顯出一片寧靜,小舟輕盈前進,猶如劃破千頃碧綠色的玻璃。置身在這樣自由美好的天地里,禁不住想起去年在御史臺獄囚房里的生活?!叭ツ暧犯?,舉動觸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無一席?!彼驮谶@井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了一百多天——“余生復(fù)何幸,樂事有今日”。他可以和家人團聚了,可以享受久違的親情。
在這樣的氛圍中,蘇東坡想到弟弟《舟次磁湖以風浪留二日不得進子瞻以詩見寄作》中的詩句,“好語似珠”,不難體會出一股暖暖的新意,與這種暖意相表里,是蘇轍這首詩所表現(xiàn)出的血濃于水的掛念。
他也想起了巴河下游的那座“山形依舊枕寒流”的西塞山,那個周瑜操練水軍的散花洲,那個西塞山邊釣臺上蹲坐著一竿魚鉤、一頂草帽的煙波釣徒。他系好船纜,拾級而上,站一處高地,朝下游方向打著涼棚凝望:江水茫茫,兩地相隔,他在巴河這頭,西塞山在下游江南那頭……
蘇東坡第二次張望西塞山,大概是公元1082年。
這年他的處境比剛來那會兒好多了。吃住基本解決,州官徐君猷仰慕蘇東坡人才,不但時常接濟,而且對他的行動多是睜只眼閉只眼。相對自由,讓他打開了一扇窗戶,朋友向他走來,山川河流向他走來。
家居大冶蝦子地的名賢程師德,就是蘇東坡好朋友?!洞笠笨h志》(同治版)載:“蘇軾嘗與之游,家多軾墨跡?!边@年正月,蘇東坡從長江過黃石港沿張家湖,乘船前往程師德家敘舊。
扁舟順流而下,蘇東坡站在木船上,他的心思不在長江兩岸的景色,而在黃州赤壁。他在心靈深處吐納赤壁之下長江波濤的節(jié)奏、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三國故事、曠達之心所關(guān)注的歷史、人生。
艄公不忍心驚擾蘇東坡,木船行到了黃石港就“吱呀”一聲閃入張家湖。
蘇東坡突然“依哦”一聲,他知道他又錯過了與西塞山面對面對話的機會。他趕緊回望:西塞山依舊、散花洲依舊……依舊用其張力震撼人心,點化民族的精靈;依舊用其脆亮的鳴響充填天下文人雅士疏朗的胸襟。
蘇東坡此次大冶之行,再次與西塞山擦肩而過,沒有留下詩句。令人欣慰的是,他路過桃花嘴(今大冶市羅橋街辦桃花嘴村柯渡灣),喝過桃花茶,留下了《問大冶長老乞桃花茶栽東坡》:“周詩記苦荼,茗飲出近世。初緣厭粱肉,假此雪昏滯。嗟我五畝園,桑麥苦蒙翳。不令寸地閑,更乞茶子蓺。饑寒未知免,已作太飽計。庶將通有無,農(nóng)末不相戾。春來凍地裂,紫筍森已銳。牛羊煩訶叱,筐笛未敢睨。江南老道人,齒發(fā)日夜逝。他年雪堂品,空記桃花裔?!?/p>
更令人欣慰的是,這年7月,他的千古絕唱《念奴嬌·赤壁懷古》橫空出世。中國文化史擁有了《念奴嬌·赤壁懷古》,華夏文學又一座高峰由此奠基。
蘇東坡第三次與西塞山相見,大概在公元1084年。
這年,刀下留人的宋神宗進一步醒了,終于明白蘇東坡是一個千古難得的人才,不用實在可惜。于是他親自書寫手詔,對蘇東坡的官職、品級不動,還是團練副使,還在本州安置,還是不許簽書公事,但是地方挪了,挪到京城開封附近的汝州。小小的變動,意味著“烏臺詩案”破天荒地以喜劇收場,意味著蘇東坡仕途中亮起了曙色。
同年4月,蘇東坡帶著夫人孩子,從黃州出發(fā),一路向汝州開拔。首站是江西的筠州,他要看望蘇轍。
由黃州到筠州,長江是必經(jīng)之路,西塞山也是必經(jīng)之路;從黃州到西塞山,就60里長的水路,但這里匯聚的力度和美色,長久地不會讓人厭倦。
蘇東坡一身長袍,高高地站在船頭。暖意的江風,舞動著他長長的飄衣帶;絢麗的太陽,撫摸他的臉頰和全身,他整個人都沐浴在光色流蕩之中。
黃州時期的蘇東坡,經(jīng)歷了牢獄之災(zāi),又經(jīng)過不斷的自我反省,使他對政治、人生都有了重新的認識,對待現(xiàn)實便以一種閑適曠達的心情處之,形成他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生活的打擊從未使他真正絕望,他有深重的苦難感,又有輕松的超脫感。他終究是個儒生,他的內(nèi)心始終是矛盾的,仕與隱,進與退,儒與道,快樂與痛苦永遠并存。當代著名哲學家李澤厚在其著作《美的歷程》中說:“蘇軾一生并未真正‘歸田’,但他通過詩文所表達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感,卻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田’‘遁世’更深刻沉重。”夢的虛幻感與樂觀進取的精神,曠達超脫的情懷交織在一起,使蘇東坡既輕松釋然,又悲沉肅穆。
蘇東坡這種形象好極了,像玉一樣光潔溫潤,但不刺眼;像茶一樣香滿人間.卻不炫耀;像輕風一樣為人送爽,卻不聲張。只等西塞山、散花洲張開雙臂迎接他。
當西塞山和散花洲夾道歡迎蘇東坡的時候,他的木船并沒有靠岸,而是在兩者之間的江面上,回旋了一圈兒又一圈兒,打量了一回又一回。他在尋找他的先輩韋應(yīng)物、劉禹錫、皮日休們吟唱的西塞山、散花洲,更在尋找這里沉淀的太多太多的歷史。
蘇東坡來了。是否登臨西塞山、是否流連散花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將它們攝人自己的視野,而且在他的精神疆域里,有了它們的切實存在。
果真,對話西塞山的千古精靈蘇東坡,以《浣溪沙·漁父》完成了他的心路旅程:“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p>
同一個漁父,從張志和詞的世外桃源中走出來,走進蘇詞景境中,已換了一副面目,換了一種心境。這首“隱括詞”的上片,摹寫黃石西塞山、散花洲一帶的山——水——洲的畫卷,靜中有動,動中有靜。青山、綠水、綠洲與白鷺、鱖魚、白帆,構(gòu)成一種素雅恬淡的田園生活圖,色澤鮮明但又顯得柔和,氣氛寧靜但又充滿活力,反映了他高遠、沖澹、悠然脫俗的意趣。下片表露心跡,他效法張志和,追求“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的超然自由的隱士生活。“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勾畫出了一個典型的漁翁形象?!靶憋L細雨不須歸”,描繪著“一蓑煙雨任平生”樂而忘歸的田園生活情調(diào),烘托了他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胸襟:這不是說走就走的旅行,而是徹底地走心的回歸……
西塞山、散花洲離人??谶€有一段很長的距離,走過之后,就會離終極目標更近。蘇東坡從西塞山、散花洲繼續(xù)出發(fā),自然離他心目中的大海也近了。
蘇東坡不僅是中國文化的高峰,而且還是大海。
號子聲聲,白帆點點,來去的都是滿載。西塞山腳下、散花洲旁的江流,也隨之走得更加忙碌、歡快。
蘇東坡就在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