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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與白帆

2024-08-03 00:00:00朱文穎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4年7期

少年唐鵬今年十八歲。但他經(jīng)?;孟胱约浩鋵嵞赀^四十。他覺得自己的心理年齡差不多就是這個數(shù)字,或許更大些。

五六年前,這一帶剛剛開始建造時,他就常來。那時湖邊還很荒涼。風(fēng)大得讓人想起“北方”,或者“海邊”。他伸開雙臂、昂起頭、閉上眼睛,感受著湖邊的風(fēng)擊打皮膚的觸覺。

有一次,他感冒生病,昏昏沉沉躺了一個星期。病好出門,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湖邊。風(fēng)仍然很大。他發(fā)現(xiàn)那里有了些變化。一塊石碑豎了起來。上面是三個字:

蘇州灣。

在這個世界上,那塊石碑附近的湖面就是他最熟悉的地方。開始時他能看到一些水鳥,它們撲棱著翅膀掠過水面,留下一片銀光,卻沒有絲毫聲響。他覺得這些孤獨的水鳥很像他;還有湖邊的蘆葦,莖稈迅速生長,葉片如同洶涌的海浪,然后發(fā)黃、枯萎、凋零……他覺得那些沉默、倔強、自生自滅的蘆葦也很像他。

開始的時候他很少能看見人,后來慢慢多起來了。同時多起來的還有一些堅硬的東西:鋼鐵鑄就的巨型拱橋;高大的建筑——他聽說以后那里會是美術(shù)館和音樂廳。

他不在意這些。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四十歲了。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年前的春夜。

晚飯后,唐鵬主動走進了父親的房間。這是多年未有的事情。父親抬頭吃驚地看著他、看著他手里的寫字板和筆——這是他們溝通的方式——很小的時候,唐鵬聽力就很差,但多少還能說那么幾句。后來就幾乎聽不見了,他也再不愿意開口說什么了。

唐鵬在寫字板上寫了下面幾句話:

今天我在湖里看到了帆船。

白色的。

他們說,這里有個帆船學(xué)校。

我要上帆船學(xué)校。

少年唐鵬在寫字板上寫下的心愿很快實現(xiàn)了。兩個星期后,唐鵬被父親送進了帆船學(xué)校。他的第一個教練長得和父親頗有幾分相似,在湖邊和帆船上,他用手機和手勢與唐鵬交流。他告訴唐鵬,帆船是依靠自然風(fēng)力作用于帆上而推動船只前進。對于初學(xué)者來說,首先應(yīng)該培養(yǎng)對于風(fēng)向、天氣、波浪、水流以及它們之間變化的高度敏感性。

“特別是風(fēng)向的判定?!苯叹氄f。接下來,教練在手機上又打下了這樣一些字:

風(fēng)是帆船的動力之源。

小型帆船的舵手背對著風(fēng),坐在船的前部,并調(diào)整位置以平衡船。

判斷風(fēng)和風(fēng)向的第一個跡象是吹在脖子和耳朵上的輕風(fēng),或者是飄舞的旗幟和煙霧。

當(dāng)風(fēng)吹過水面時,水面上會呈現(xiàn)出波紋;而湖面上暗色的小塊區(qū)域則表明有強風(fēng)。

帆船的動力來自風(fēng)力,然而你很快會明白,利用風(fēng)力是有限制的……

說完這些,教練停頓了一下,面容有些憂愁地看了一下唐鵬。而唐鵬回避了教練的目光。他轉(zhuǎn)過頭,望向正在起霧的湖面。

在攝影師章虹的記憶里,少年鵬是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鏡頭里的。

那天她正在東太湖邊拍攝鷺鳥,這種全身潔白、長著漂亮矛狀羽的鳥類,體態(tài)超凡脫俗。在她的鏡頭里,它們優(yōu)雅而淡漠地出入,如同很多很多個慢動作。它們仿佛在用這些慢動作昭告世人:這里有著它們需要的生態(tài)和空氣。因此,當(dāng)它們置身其中,就能無比自然地呈現(xiàn)出獨一無二的美麗和疏離。

章虹按下了快門。

鷺鳥很美。湖面很美。鷺鳥和湖面的組合也很美。一切都好似太完美了。因此有什么東西仿佛不對。

就在這時,少年鵬和他的帆船出現(xiàn)了。

前一天的下午,章虹約了童年發(fā)小兒趙琳在湖邊茶室敘舊。她們有近二十年沒見面了——早在少女時代,章虹就跟隨父母去了深圳——臨出發(fā)那天,趙琳趕去機場送她。相對于趙琳的失聲痛哭,章虹顯得異常冷靜。她一向如此。有點孤僻、神秘,常常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而當(dāng)時的趙琳已經(jīng)考上了戲校。章虹想:趙琳的失聲痛哭只是她的戲劇性人格罷了。

章虹趕到湖邊茶室時,趙琳已經(jīng)在了。她在樓梯口緊緊抱住了章虹。章虹覺得趙琳的聲音仍然快而明亮,它在耳邊嗡嗡作響,與二十年前機場分別時沒有任何區(qū)別。

她們喝茶的地方在二樓,可以看到不遠(yuǎn)處的湖面,還有那塊上面刻著“蘇州灣”三個字的石碑。

趙琳問:“這些年你都好嗎?”

章虹猶疑了一下,臉上如同湖水一般平靜。

趙琳說她自己不是很好。戲校畢業(yè)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因為她學(xué)的是昆曲,在學(xué)昆曲的人里面,她又不是最出色的。雖然她參加過行業(yè)里一些選拔賽,但總是名次不佳。所以,很顯然,她不可能成為大師或者傳承人一類的人物。但她又是愛昆曲的……思來想去,她最終承認(rèn)自己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傷心之旅。無論如何,她還是準(zhǔn)備走下去。趙琳告訴章虹說。

“現(xiàn)在我是一名木偶昆曲演員。”趙琳說。

“木偶昆曲演員?”

“是的,既要會唱昆曲,還要學(xué)會提線木偶,”趙琳說,“非常辛苦,一般人真的受不了這個苦。”

趙琳兩只手托住下巴,看著坐在對面的章虹,也可能是越過包著藏藍(lán)色頭巾的章虹,望向不遠(yuǎn)處泛著銀光的湖面。湖面上有蘆葦和蘆葦?shù)牡褂?,還有隱隱約約的白帆……午后的太陽讓這一切變得薄而發(fā)光,很唯美,很神秘。

“說說你吧?!壁w琳把視線拉回到章虹面前。她俏皮地微微歪了歪頭,就像二十年前一樣。

“我?”章虹微笑著。

“是啊是啊,二十年前,你像候鳥一樣飛走了。有多少人羨慕你啊?!?/p>

章虹低下頭,看著白瓷杯里搖曳的碧螺春茶葉。章虹說,她的人生軌跡確實就像候鳥一樣啊,趙琳說得真好。她跟隨父母從吳江來到深圳后,讀書,生活,后來就成了一名生態(tài)攝影師。像候鳥一樣在全國各地跑來跑去、飛來飛去。有一年,她參加野性中國西雙版納攝影訓(xùn)練營,在訓(xùn)練營結(jié)束的那天晚上,她發(fā)現(xiàn)了草叢間的點點螢火。

“你相信有命運這回事嗎?”章虹突然停止敘述,向趙琳發(fā)問。

“命運?”趙琳仿佛被這個詞嚇住了。

“是的,”章虹說,“命運。”

章虹說她看到草叢間的螢火蟲就被徹底迷住了,整個的心都醉了,完全沒有緣由,完全不能自已。那些閃閃發(fā)光的小昆蟲,那些漫漶的光帶。不是浪漫,也不是神秘,“那就是命運”,章虹說。

章虹說,從那一年開始,她便成了一個“追光人”,從西雙版納到怒江,從四川天臺山到南京紫金山……她一直在追尋著螢火蟲的蹤跡。而現(xiàn)在,她回來了,回到了這里,她的故鄉(xiāng),她的原點。

“我相信,這里的濕地會是我‘螢火蟲之旅’拍攝的最后一站?!闭潞缯f。

“最后一站?”趙琳臉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為什么?”趙琳皺緊了眉頭追問道。

和趙琳面對面坐著的章虹,她背對著窗。窗外是泛著銀光的湖面,湖面上微風(fēng)陣陣、帆影點點。風(fēng)劃過湖上的帆船和湖邊的蘆葦,吹起了章虹藏藍(lán)色頭巾的邊緣。

章虹稍稍猶豫了一下。她抬起手,解開了頭巾上的蝴蝶結(jié)。然后,果斷地一把扯下頭巾。

“化療,第三個療程?!闭潞绲卣f。

她的聲音在趙琳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像煙一樣薄而嗆人的彌漫開來。

開始的時候,少年唐鵬并不知道自己進入了攝影師章虹的鏡頭。

像往常一樣,他完成了教練安排的熱身運動和柔韌性練習(xí),并且仔細(xì)“觀察環(huán)境”。那是個風(fēng)平浪靜的下午,湖邊那些潔白美麗的鷺鳥說明了一切。它們悠閑、緩慢,并且神情自尊。

動物總是比人更能dBVhWx5sQkKyW7Hg1QBZaA==預(yù)知自然界的變化。這是少年唐鵬在書本上學(xué)到的。他同意這個觀點。因為在這片湖面上,他看到過很多無名的水鳥。在某種程度上,相對于人類,唐鵬認(rèn)為自己與這些鳥類更為相似。孤僻、敏銳,隨時能夠感知危險,或許,還有某些……善意。他這么想著的時候,稍稍有些猶疑。

湖面紋絲不動。似乎只有鷺鳥起飛與降落時泛起的水紋。唐鵬的帆船在水面上滑翔著,湖岸越來越近了。微風(fēng)在他的脖子、耳朵邊流動,但是沒有一絲聲響。

這時,唐鵬注意到了岸邊正在拍攝鷺鳥的攝影師章虹。

后來,他和章虹在彼此的手機上留下了這樣的對話。

“當(dāng)時你手里拿著變焦長鏡頭。很酷……我很少看到留平頭的姐姐。非常特別。很美?!?/p>

章虹在手機上回復(fù)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你正在拍鷺鳥吧?”唐鵬問。

“是的,開始時我在拍鷺鳥,但后來,你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鏡頭里?!?/p>

“準(zhǔn)確地說,是你和你的帆船?!闭潞缬盅a充了一句。

“我?”

“對,你,你也很特別?!?/p>

“從來沒人說過我特別?!碧迄i磨磨蹭蹭打了這樣一行字。

“你是專業(yè)攝影師嗎?”唐鵬追問道,“主要拍什么呢?”

就在這時,岸邊有幾只白鷺緩緩起飛了。它們展開雙翅,用力向空中躍起。與此同時,湖面上旋起層層波紋。而白鷺如同借助風(fēng)力,騰云駕霧般躍入空中。非常魔幻,異常優(yōu)美。

少年唐鵬和章虹同時昂起了頭……

“我拍所有美麗而轉(zhuǎn)瞬即逝的事物?!?/p>

章虹在手機上這樣寫道。然后發(fā)給了少年唐鵬。

有一陣子,少年唐鵬的父親唐懷宇常常去東太湖邊尋找唐鵬。

那么一兩次,他甚至幻想自己就是名篇《我與地壇》里的那位母親。“湖邊離我家很近,或者說我家離湖邊很近?!钡搅碎_飯的時間,唐鵬還不回來,他就出門去找。

當(dāng)時那一帶剛剛開始開發(fā),風(fēng)大,人少,野鳥亂飛。

唐懷宇慌慌張張在亂石和蘆葦之間穿行。他擔(dān)心唐鵬躲在哪塊石頭后面,更擔(dān)心唐鵬不小心掉進了蘆葦之間的水里……沒法喊他,因為唐鵬聽不見。但由于焦急,有時候他仍然忍不住喊出了唐鵬的名字。他在這種莫名中行進著,尋找著。有一次他真的一腳踩空,過了很久才狼狽不堪地爬上岸來。

他渾身濕淋淋地在岸邊坐了會兒,他甚至還哭了,放聲痛哭。他覺得他是那樣愛著兒子唐鵬。那可不僅僅是愛啊,他還理解他。理解唐鵬的天生聾啞、理解他母愛的缺失(唐懷宇的妻子長期在國外工作),但是,對于他,對于他的這種愛和理解,唐鵬表現(xiàn)得又聾又啞。那是真的又聾又啞,冷冰冰的,像三九寒天湖邊的巨石。

唐懷宇的這種心境,通常他只跟一個人說:旗袍店搭檔廖新。

唐懷宇和廖新合開的旗袍店離蘇州灣不遠(yuǎn),那是一座安靜的古鎮(zhèn)。鎮(zhèn)里有河,河中有船,河上有橋。廖新就出生在這里。他倆是大學(xué)室友的時候,唐懷宇就跟著廖新去過鎮(zhèn)上。

那時旅游業(yè)剛剛起步,去古鎮(zhèn)的人很少。鎮(zhèn)上都是一些低調(diào)的木頭房子,街也是窄的,屋檐壓下來,顯得光線有些暗淡。廖新帶著唐懷宇在老街上走,不少店主從鋪子里探出頭來和他們打招呼……老飯店、小茶樓、雜貨鋪,最多的則是門臉不大但掛著亮閃閃面料的絲綢店。

坐船的時候,四周蒙著點霧氣。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老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只有那些五顏六色的絲綢在閃閃發(fā)光。

“真漂亮啊?!碧茟延钫f。

“是啊?!绷涡马樦茟延畹囊暰€望過去,心領(lǐng)神會。他們學(xué)的是服裝設(shè)計,對于色彩、構(gòu)圖、面料,甚至模特,兩個人都很默契,無論誰說什么,都能心領(lǐng)神會。

“以后,我們一起在這里開一家旗袍店吧。”廖新說。

“為什么不呢?”唐懷宇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那天,廖新坐在船頭,唐懷宇坐在船尾。隔了那么遠(yuǎn),還有霧氣和風(fēng)聲,唐懷宇分毫不差地聽到了廖新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又怎么會想到,后來他的少年唐鵬會完全聽不到,即便是最猛烈的風(fēng)聲呢。

唐懷宇的這種疑問,通常他也只會跟廖新說。

很多客人以為他們是弟兄倆。

“你是哥哥,他是弟弟。”唐懷宇膚色白顯年輕,有人這樣猜。

“不對吧,他才是哥哥吧?!绷涡旅加铋g更放松雀躍,也有人那樣想。

兩個人一概點頭、微笑,從不爭辯。

“一樣。都一樣。都一樣?!?/p>

每天早上,廖新早早來到他們現(xiàn)在的“錦繡”旗袍工作室,開門,燒水,泡茶,略作整理。唐懷宇來得稍晚些。工作的時候,他們很少說話,基本沉默。只有剪刀劃過布料時的沙沙聲。

中午飯后,他們會到河邊抽半小時煙。然后,每個月,他們會挑一個下午或者黃昏,坐一次船。

船搖得很慢。有一次,廖新開玩笑說,就像穿旗袍的人扭動腰肢的感覺。

少年唐鵬這幾天一直跟著章虹在震澤濕地跟蹤拍攝螢火蟲。

他像平時一樣起床、洗漱、和父親面對面沉默著吃完早餐、沿著湖邊跑步熱身……似乎一切如舊,但似乎又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

這些天他和章虹聊了很多關(guān)于螢火蟲的話題。他現(xiàn)在知道,螢火蟲的生命周期可以分為不同的階段。從卵孵化到成蟲的整個過程大約需要一年時間。在這一年中,螢火蟲經(jīng)歷從卵到幼蟲,再到蛹,最后成為成蟲的轉(zhuǎn)變。

“成蟲的壽命通常很短,一般只有三到七天?!闭潞邕@樣告訴他。

熱身結(jié)束,他在岸邊坐下來,看著天上的云、水里的波紋,聽著聽不見的風(fēng)聲……思考著章虹說的這句話。

當(dāng)然,這些天他也已經(jīng)知道,留著平頭的章虹并不僅僅只是酷、只是特別、只是美,那后面是一些非常悲傷的理由……章虹已經(jīng)坦然告訴他,接受化療后她的情況并不樂觀。醫(yī)生說了一個可能的時間。

他阻止了章虹告訴他這個可能的時間。

這些天他還經(jīng)常有些亂夢。

在其中一個夢里。他夢到自己在一片野地里走。漆黑一片。他聽到自己在夢中叫出了聲音?!罢潞纭潞纭?/p>

然后他就嚇醒了。被自己竟然能叫出聲音嚇醒了?;蛘哒f,竟然叫出了章虹的名字而嚇醒了。

那天晚上他見到章虹時,有點不好意思地躲閃著眼神。他也沒告訴她,在夢里叫她名字這件事。

還有一天,吃早餐的時候,他在寫字板上寫了這樣一句話:

穿上旗袍能讓人變得更美嗎?

看著父親詫異的眼神,他稍稍有些后悔。但有一種奇怪的力量推動著他繼續(xù)發(fā)問:

如果一個人沒有了頭發(fā),她穿上旗袍也能變得更美嗎?

他忘了那天父親是怎么回答的。他們聊了會兒,雖然時間不長。但對于他和父親,已經(jīng)是極為難得的事情了。他們還聊過什么呢?他希望去上帆船學(xué)校,母親什么時候能夠回來,母親還會回來嗎……還有很多重要的,比如說,那些對于父親更復(fù)雜更微妙的情感,他則把它們都藏起來了。有時候他也會擔(dān)心,擔(dān)心有一天,它們會像微風(fēng)颶風(fēng)暴風(fēng)雨一般宣泄而出時,他已經(jīng)聽不到了。麻木了。

這天晚上,章虹穿了一件純白色的連衣裙。

她瘦了很多。但白色又讓她渾身閃爍著光芒。這是兩種相互矛盾的感覺。

唐鵬替她背著沉重的相機。他們連續(xù)來了好幾天了,都只是零零星星地看到一些發(fā)光的螢火蟲成蟲。章虹拍了一些特寫和全景。潮濕溫暖草木繁盛的濕地,幾小片迷蒙的光影,寥落、夢幻、孤獨,非常的不真實。

唐鵬提議休息幾天。但章虹猛烈地?fù)u頭。

章虹走在前面,如同光引領(lǐng)著他。

唐鵬突然想到書上的一句話:螢火蟲發(fā)光有引誘異性的作用。

他臉紅了。四周一片黑暗,他卻有一種被人窺見的感覺。

他們沒有想到那晚能見到那么多螢火蟲。不是成群結(jié)隊。而是——仿佛濕地所有的螢火蟲說好了在這一刻出現(xiàn)。而是——仿佛全世界所有的螢火蟲說好了在這一刻出現(xiàn)。那是一條游動在夜空的壯麗的螢火之河,它緩緩地變幻著不同的姿態(tài):螢火閃爍,與星光呼應(yīng)。

那是一片螢火蟲的大海。

在濕地里,章虹拿著相機走動著,飛跑著,匍匐著,靜止著。她瘦小的身體就像一團巨大的光影。在她的上空,在濕地的上空,在整個的宇宙中,是更為巨大、無邊無際、永不停歇的光的流動。

那晚,唐鵬在濕地里睡著了。他醒來的時候,天邊已經(jīng)能看見淺淺的黎明第一縷光線。無數(shù)小小的螢火蟲仍然在閃爍。它們一半沉浸在夜的靜謐,另一半已經(jīng)融入了即將升起的太陽……

唐鵬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膝蓋。他久久無語。螢火河流很快就要消失了,他應(yīng)該憂傷;而太陽正在悲壯地升起,他又是如此欣喜。

在離開他不遠(yuǎn)的地方,章虹的白色連衣裙?jié)u漸染上了日出的光暈。他看著她,突然覺得,她很像自己記憶里的母親。

一個月以后。

少年唐鵬穿過鋼鐵鑄就的巨型拱橋,走進了湖邊一座高大的建筑。他背著一只巨大的相機。看上去有點像攝影師章虹的那只,但也可能不是。

今天是國際服裝節(jié)開幕式的秀場。唐鵬父親——唐懷宇和他的旗袍店搭檔廖新,他們的旗袍新品牌“錦繡”也將在秀場亮相。

唐懷宇眼睛亮亮的,興奮中帶著期待;唐鵬站在父親的身邊,他手里拿著相機,鏡頭遮住了他的臉,看不到他的表情。

模特們魚貫而出。

她們身后的數(shù)字化背景也在不斷變化著:牡丹;蠟梅;荷花;薰衣草;向日葵;整片整片的竹林……

就在這時,穿著藏青色改良旗袍的章虹出現(xiàn)了。平頭,消瘦,堅毅的臉部線條(化妝師用發(fā)光的材質(zhì)暈染了臉部,呈現(xiàn)出鮮明而華麗的未來感),沉穩(wěn)而稍稍晃動的步履;與此同時,大屏幕的背景幻化出了滿屏的螢火蟲。它們單個單個地閃爍著,無比清晰;它們擁抱在一起,如同潮汐般涌動著、起落著……

少年唐鵬按下了相機快門。

就在那天的黃昏,有人看到了湖中的唐鵬和他的白色帆船。

那是一群年輕的攝影愛好者。不知為什么,他們注意到了英俊的少年。他們手中的鏡頭緊緊跟隨著他逐浪的身影,他那飛翔般華麗的視點——大劇院、博物館、數(shù)字館……

其中有一位娃娃臉的少女,她說,她聽到帆船少年大叫了一聲——

“我能聽到風(fēng)聲了!”

“我聽到了風(fēng)聲!”

但其他的人似信非信。這時,少年和帆船很快從他們面前劃過,像一只白色巨鳥般消失在了湖的深處。

責(zé)任編輯韓新枝張凡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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