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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乳媽媽

2024-08-03 00:00:00李玉嬌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4年7期

張云貴,男,遼寧北鎮(zhèn)人,一九三一年曾在東北軍將領(lǐng)黃顯聲部干過義勇軍,一年后流亡北平,在北平中共地下黨員劉希堯介紹下入黨。后接受黨組織委派返回北鎮(zhèn),聯(lián)絡(luò)當(dāng)?shù)孛駡F和抗日山林隊,組建新的抗日隊伍。到北鎮(zhèn)后他不慎落入敵人圈套,在幾近絕境中,他給敵人也設(shè)置了一個圈套,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一支抗日武裝。對于張云貴來說,這不過是份概略,我所了解到的細(xì)節(jié)容我慢慢地講。沒了解到的以后有機會再做補充。

完全是“圈套”吸引了我,能夠誘人上鉤的圈套一定有個美麗的外表。

一九三五年深秋,張云貴從北平返回,住進(jìn)北鎮(zhèn)縣城的一家旅館。趕來探望的是一個叫王德仁的石匠。王德仁在著名的白石產(chǎn)地石山鎮(zhèn)開一家石場,石場的背后是一座石頭山,有看似采不完的白色石頭,這些石材經(jīng)過工匠加工可制成墓碑、石桌、石凳、石獅子、臺階石等多種成品,廣有銷路。王德仁身材魁梧,胳膊和臉上都肌肉豐碩。二人在房間里相見,張云貴瞄一眼王德仁的那雙大手,道,混得不錯!王德仁笑了笑,壓低聲音道,亡國之民,哪有不錯的道理。

二人是老相識,當(dāng)年都曾在黃將軍手下當(dāng)過兵,隊伍被打散后又在北平相遇過。張云貴這次返鄉(xiāng),主要的工作對象就是王德仁。因為有過共同的經(jīng)歷,又都對日本侵略者恨之入骨,就有了可行的工作基礎(chǔ)。

王德仁問:“老兄回來想做點啥?”

張云貴說:“以前做過教員,還想重操舊業(yè),德仁兄在這里樹大根深,還望多多幫助?!?/p>

王德仁說:“自家兄弟,不必客氣,能幫的我一定幫。”

張云貴說:“住店是暫時的,常住還得找間房子?!?/p>

王德仁說:“那就住石場吧,有好幾間閑房子呢!”

張云貴說:“我又不是石匠,住石場不方便,還是想在街面上租一間?!?/p>

王德仁說:“好,交給我吧。”

清晨,張云貴一個人出旅館在老街上走。

北鎮(zhèn)古代為“幽州重鎮(zhèn)”,曾有過耀眼的繁華。明代叫廣寧府,曾是東北最高軍政機關(guān)的所在地。民國二年(1913)改稱北鎮(zhèn)縣。一九三一年后成立偽滿洲國,商賈云集的老城被蒙上一層恐怖的陰云,即使走在青天白日下,給人的感覺卻是天地罩了一層煙氣,滿眼都灰蒙蒙的。張云貴在一家包子鋪前停步。包子鋪不大,門臉前有一鐵皮爐子,爐火正旺,爐膛里的燒柴噼噼剝剝炸響,爐子上有一口蒸鍋,鍋蓋掀著,鍋里冒出的蒸汽和煙筒里的煙氣匯成一股勢力,洶涌地朝四周彌散。

吸引張云貴眼球的不是鍋里暄軟白嫩的包子,而是那個買包子的女人。

這女人看起來最多三十歲,略顯寬肥的棉旗袍,依然沒有包裹住姣好的身段,旗袍的料子老舊,前襟有幾塊洗不掉的可疑漬痕。五官中除了嘴有些大,其余皆可稱精致。她的頭發(fā)是燙過的,被一根紅繩在頭頂處系住??赡苁菭C過的時間過長了,波浪成了微瀾,并不明顯。在一個小城鎮(zhèn)里,這樣的女人算得上時髦和搶眼,張云貴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被包子鋪老板逮住了眼神。

張云貴陡生一種羞赧,也是為了掩飾,湊近一步,跟老板搭話:“是水餡兒包子吧?”老板笑道:“正宗北鎮(zhèn)水餡兒包子,皮薄餡兒大,一咬滿口油?!甭牭脧堅瀑F使勁咽了一口口水,頓覺肚子餓了,說:“好,那我就吃一口吧?!崩习宄堇锷斐鍪值溃骸拔堇镎??!睆堅瀑F又瞅一眼那女人,不情愿地朝屋里走去。

水餡兒包子是有名的遼西小吃,到我這輩亦有耳聞。據(jù)說創(chuàng)始人是一個姓楊的河北人,一九二○年前后從河北寧河縣來到溝幫子落腳,開起了包子鋪。水餡兒包子以保定包子、開封包子、天津包子為基礎(chǔ),發(fā)展創(chuàng)新,肉料專用豬前槽,佐以海參、干貝、蝦仁等作料,用雞湯拌餡兒,味道香嫩可口。直到現(xiàn)在,東北地區(qū)依然有不少打著北鎮(zhèn)旗號的包子鋪,只是味道各異,有一些早已名不副實。

屋子不大,不過有四五張桌子,每張桌子旁有幾個木凳。張云貴拉了一個凳子坐下,朝外張望,那女人已不知去向。屋里只有兩個吃客,各把著一張桌子,店鋪只有老板一人打理。不多時,老板端一盤包子上桌,張云貴用筷子搛了一個,蘸了加醋的醬油,咬一口滿嘴流油,味道果然不錯。

吃完包子,張云貴離了包子鋪,走向老街南巷深處,在那里,有一所私立學(xué)校,叫學(xué)人小學(xué)。學(xué)校的規(guī)模與另一所日本人開在城北的千代小學(xué)相當(dāng),在北鎮(zhèn)有南學(xué)人北千代的稱呼。千代小學(xué)除了招收日本僑民的孩子,還招一些為偽滿政府做事的中國人的孩子。學(xué)人小學(xué)招收的大部分是平民的孩子,學(xué)校的條件沒法跟千代小學(xué)相比。張云貴是去報到的,推薦人就是王德仁。王德仁在三天內(nèi)辦成了這件事,張云貴沒想到一個石場老板的辦事能力如此高效。

敲開校長室的門,報上名字。校長抬眼打量他,他也打量校長。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穿長衫,戴眼鏡,標(biāo)準(zhǔn)的教員形象。張云貴也穿長衫,沒戴眼鏡,他視力不錯,當(dāng)兵時槍法一流,眼神中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殺氣。

校長說:“聽王老板說,你做過國語教員?”

張云貴說:“做過兩年?!?/p>

校長說:“也算是有經(jīng)驗的教師了,就在這兒干吧。”

張云貴說:“教國語?”

校長說:“現(xiàn)在叫滿語。”

張云貴默然。

校長說:“滿語也叫‘協(xié)和語’,是中文和日文的結(jié)合,你懂嗎?”

張云貴說:“我只會中文?!?/p>

校長說:“慢慢適應(yīng)吧,時間到了不會也會了?!?/p>

張云貴默然。

校長帶張云貴去班級,在一條有遮陽棚的走廊走著,一邊是教室,一邊是操場。張云貴注意到教室每扇窗戶上都貼有紅紙剪成的窗花,花形繁復(fù),十分漂亮,就信口說了一句:“好看!”校長說:“剪紙是北鎮(zhèn)的民間傳統(tǒng)藝術(shù),一般的家庭婦女都會?!闭f罷又添了一嘴:“這窗上的剪紙可不是一般人能剪的,能剪成這樣的那是高手中的高手。”張云貴問:“這高手是咱學(xué)校的嗎?”校長說:“是學(xué)生單維珍的家長?!?/p>

張云貴隨王德仁在老街溜達(dá),走到北部的一間老房子前王德仁駐足,抬頭看這間房子。房子是王德仁幫忙租下的,熱鬧的老街到了這兒已是強弩之末,一下子蕭條下來。這條街的中段有大大小小的商鋪,到末端就大多是普通住戶了,零零星星的幾家買賣也小得可以忽略不計。進(jìn)屋,炕上有席子,有被褥,地上有柜子和桌子,桌上的一只水壺還是沉的,掀開蓋子里面還有半壺水,伸手摸一摸柜蓋,也沒有灰塵。

王德仁說:“一對小夫妻住過,剛剛搬走半個月,聽說是去外地高就了?!?/p>

張云貴說:“德仁兄費心了?!?/p>

王德仁說:“缺啥的話就吱聲,我叫伙計送過來就是。”

張云貴說:“我一個人住,啥也不缺?!?/p>

王德仁說:“學(xué)校還可心吧?”

張云貴說:“可心,這工作和住處都靠你幫忙,真的非常感謝?!?/p>

王德仁說:“自家兄弟,說這個就見外了。”

張云貴就這樣安頓下來。

轉(zhuǎn)天早晨出去上班,隔壁人家的門窗吸引了他。門窗上貼著紅紙剪的窗花,和學(xué)人小學(xué)教室窗戶上的窗花風(fēng)格是一樣的,仔細(xì)看,內(nèi)容卻不一樣。教室的窗花內(nèi)容大多是花朵、植物、挑擔(dān)的老人、手拉手的兒童翩翩起舞等,這戶人家門窗上的窗花多是神怪造型,除了神怪,還有一幅是攤著雙手的年輕女性,令人驚訝的是,這個女性身上長著九個乳房,乳房造型夸張,肥碩如膨發(fā)起來的暄軟的饅頭。

張云貴看了好一會兒,才轉(zhuǎn)身走開。

我對北鎮(zhèn)剪紙略知一二。閭山山脈的山民多是滿族人家,這剪紙便是流行于滿族人家的一種民間手藝,不管男女老少,都能弄上幾剪,逢年過節(jié),剪些花形粘貼于門窗之上,圖個熱鬧喜慶。

是手藝便有高低之分,手藝好的便是民間的藝人,所剪作品的技術(shù)難度和氣韻皆非一般人可比,是可以登大雅之堂的。二○○四年,滿族剪紙在北京民俗博物館展出時好評如潮,二○○九年被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醫(yī)巫閭山滿族剪紙多以原始的自然神崇拜、生殖崇拜、植物圖騰、動物圖騰等為主要表現(xiàn)內(nèi)容,張云貴所見的那些神怪造型就是東北著名的薩滿文化,而長著九個乳房的女人圖案則是生殖崇拜的代表作《九乳媽媽》。

午后,有個背書包的小女孩在張云貴的前邊走。從老街南邊一路到北邊,女孩一直在他前邊晃悠,他反倒像女孩陽光下拉長的身影了。他知道這個女孩是他班上的學(xué)生,卻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有些好奇,緊走幾步趕上女孩,問:“你叫啥名呀?”女孩說:“張老師,我叫單維珍。”張云貴眼前立馬有窗花閃爍,又問:“你家長會剪紙呀?”單維珍說:“我媽會剪。”

張云貴到家了,單維珍也到家了。張云貴沒想到單維珍就是隔壁家的孩子,當(dāng)看見推門迎單維珍進(jìn)屋的女人時他眼睛瞪圓了,又一個沒想到的是,她居然是他在包子鋪門前遇見的那個女人。

張云貴說:“你是單維珍的媽媽吧?”

單維珍說:“這是我們張老師?!?/p>

女人說:“哦,張老師呀!”

張云貴說:“我們是鄰居,我是新搬來的?!?/p>

女人說:“想不到和老師做了鄰居?!?/p>

張云貴說:“是呀是呀,想不到我們會是鄰居?!?/p>

女人說:“需要我們干啥,您就吱一聲?!?/p>

張云貴說:“先謝謝了。”

女人說:“客氣啥?!?/p>

張云貴說:“你剪的窗花真好看?!?/p>

女人說:“老師如果喜歡,我剪幾幅送您。”

張云貴說:“不用不用,喜歡的話看你家門窗就夠了。”

兩個人都笑了。

張云貴在北鎮(zhèn)的新生活開始了,除了上班教課,回家備課,偶爾會和王德仁見上一面。在這里,一切都是一張白紙,需要他一筆一筆地畫上新內(nèi)容。白紙上未來的主角就是王德仁,這是一篇主題先行的文章,成敗取決于過程,需要慎重,不能操之過急。

張云貴跟王德仁見面時沒說過一句激進(jìn)的話,反倒是王德仁發(fā)過不少牢騷,對不抵抗的東北軍,對日本侵略者,對為偽滿做事的漢奸,王德仁憤怒之情溢于言表。每當(dāng)這種時候,張云貴都會提醒他隔墻有耳,他心領(lǐng)神會,語調(diào)會降下八度。

張云貴去過王德仁的石場,那是光禿禿的石頭山腳下的一個寬大院落,院子里外堆積的都是白色的石頭。地上、房子上、石頭上落滿石粉,有風(fēng)刮過時漫天皆是白色的粉末。

在石場干活兒的有十幾個精壯漢子,他們或坐或站,石粉撲了他們一身一臉。隨處可見鑿子、錘子、剁斧、鋼釬等工具。張云貴想,如果把這些石匠組織起來,個個都會是抗日的好料。

院子里靠山一面是一溜兒石頭搭砌起來的平房,有一間王德仁專用,其余的是伙計的臥房?;镉媯兊募矣羞h(yuǎn)有近,近的回家住,遠(yuǎn)的就吃住在石場。王德仁的屋子里有火炕,對著火炕的是柜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有馬燈、茶壺、碗筷,地上橫七豎八地撂著工具、鞋子、大醬缸、酒壇子等物件。王德仁沒事時就盤腿坐在炕上,炕席花紫斑駁,大大小小的油漬被抹布擦過后锃明泛光。王德仁的膝蓋頂著一個臉盆大小的紙糊的笸籮,里邊盛著剪碎的旱煙葉和一摞卷煙紙。張云貴不會抽煙,王德仁卷了支煙,自顧自吸起來。

先聊了些義勇軍時的往事,又聊到北平,又聊到東北。王德仁氣呼呼道:“偌大東北,咋就成了小日本的滿洲國?想不開,想不開呀!”張云貴明知故問:“想不開又能咋樣?”王德仁瞪起泛血絲的眼睛說:“只要還有一點點血性,就不該這樣混日子。”張云貴聽了,心頭涌起一陣陣熱浪,這種情緒正是他所需要的。

張云貴努力壓制自己的真實感受,故作平靜地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吧。”王德仁驚訝地看他,而后滿臉失望道:“想不到云貴兄如此頹廢!”張云貴說:“打又打不過,又能咋樣?”王德仁說:“打得過打不過是一回事,敢不敢反抗是又一回事?!睆堅瀑F笑了,說:“德仁兄血性沒丟,是條漢子?!?/p>

張云貴也在院子里走動,他觀察每一個石匠,從一張張粗糙的臉上分揀出他所需要的東西。

一個瘦弱一些的漢子吸引了他。這人表情木訥,別人拉呱兒開玩笑時他不笑也不搭茬兒,只顧干自己的活兒。東北的冬天冰天雪地,露天干活兒都戴狗皮帽子穿大棉襖。石匠的活兒是輕重結(jié)合,掄大錘劈石搬石運石用的是重力氣,石匠們會脫掉棉襖,穿襯衣干。掄小錘刀刻斧剁用的是巧勁兒,屬于輕力氣,耗熱小,不戴皮帽不穿棉襖受不了。這個瘦漢子干的是巧活兒,用小錘輕輕敲擊鑿子,對石頭進(jìn)行微修,用力不大,卻脫了棉襖摘掉皮帽,身上只著單薄的衣服,冷風(fēng)襲來,穿棉衣的張云貴都感到冷徹肌骨,這瘦漢子卻全然無事,細(xì)看,他還跟那些掄大錘用重力氣的漢子一樣,額頭上掛著汗珠。

用力不大卻能出一身汗,不是緊張就是全神貫注,緊張冒的是虛汗,全神貫注則用的是真力,耗費的力氣并不亞于用重力氣,出汗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問過王德仁,張云貴才知那瘦漢子叫趙鐵錘,是個手藝極好的石匠,有他在,雕刻墓碑上的花紋和題字輪不到別人,需要用重力氣的粗活兒自然也就輪不到他。張云貴盯住他看一陣子,默默湊上前,和他有了一段對話。

張云貴說:“趙師傅,你手好巧呀!”

趙鐵錘說:“說得過去吧?!?/p>

張云貴說:“來石場干多久了?”

趙鐵錘說:“有了這個石場我就在這兒干了。”

張云貴說:“德仁兄的石場好像還不到一年吧?”

趙鐵錘說:“一年前石場是郭老板的,王老板買下石場的確不到一年。”

張云貴說:“也就是說,你是這兒最老的石匠了?”

趙鐵錘說:“算是吧?!?/p>

張云貴說:“他們都是啥時候來的?”

趙鐵錘說:“長短不一,啥時來的都有。”

張云貴說:“受過日本人的氣嗎?”

趙鐵錘說:“莫談國事?!?/p>

張云貴說:“私下里扯嘛?!?/p>

趙鐵錘說:“往往是私下扯的才不安全?!?/p>

張云貴說:“你警惕性不低呀!”

趙鐵錘說:“吃虧多了,警惕性自然就高。”

張云貴離開趙鐵錘,又進(jìn)了屋,和王德仁聊。

張云貴說:“石匠們警惕性不低呀,我也沒說啥,他們就緊張兮兮的?!?/p>

王德仁說:“沒辦法,亡國奴嘛,不小心不行?!?/p>

張云貴說:“理解,嗨,啥時才能不小心翼翼地過日子呀!”

王德仁說:“這得自己爭取。”

張云貴說:“你說得對,是得自己爭取。”

王德仁說:“可咋爭取呢?”

張云貴說:“你我都當(dāng)過兵,當(dāng)兵的有當(dāng)兵的方法?!?/p>

王德仁說:“沒錯,當(dāng)兵的方法就是拉隊伍。”

張云貴說:“這是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有人敢跟著干嗎?”

王德仁說:“有人當(dāng)頭兒就有人敢跟,這些石匠都不是孬種?!?/p>

張云貴的心怦怦跳動得激烈,他強壓興奮,故作平靜。他原以為做王德仁的工作需要一個復(fù)雜的過程,沒想到一拍即合,事情進(jìn)展得如此順利。他朝窗外望去,石匠們粗壯的身體令他的想法也粗壯起來。

張云貴的目光從窗外抽回,又落到王德仁的臉上,說:“你還是當(dāng)義勇軍時的德仁?!蓖醯氯收f:“你也還是當(dāng)義勇軍時的云貴?!倍藭亩Γ瑑呻p大手握在一起。

學(xué)人小學(xué)的院墻外有一條冰道,寬有一米多,長則一兩千米,春夏秋三季是條水溝,到了冬季結(jié)冰就成了一條冰道。孩子們大都喜歡到這兒玩滑冰、滑冰車、滾冰球、抽冰猴等冰上游戲,大冬天能玩出一身汗。學(xué)校是禁止學(xué)生們課間出校園來冰道玩的,畢竟有滑倒摔傷的風(fēng)險,學(xué)校也不愿擔(dān)這種風(fēng)險。

這天下課,幾個女孩溜出校園,直奔冰道。一個小女孩在前邊跑,手里抓著一朵布花,身后有四五個女孩子追。玩的是流行于當(dāng)?shù)氐谋嫌螒颍袚尰?,一個人拿了花跑,參加游戲的人在后邊追,追上,搶花,搶到手就跑,其他人再追,如果保持花在手五分鐘或十分鐘以上算贏。搶花游戲的樂趣在過程,追搶中不斷有人跌在冰上,摔得也像一朵朵盛開的花朵。

在前邊跑的女孩子就是單維珍,她滑冰技術(shù)好,在冰上跑得飛快,身后的女孩們摔得萬朵桃花開,爬起,追,又摔倒……孩子們的笑聲不斷炸開。抓著布花的單維珍遙遙領(lǐng)先,就在這時,路上走來兩個日本兵,其中一個沖單維珍做了一個鬼臉,嚇得她想掉頭跑,腳下不穩(wěn),啪地一下摔在冰上,反把那個日本兵嚇了一跳。日本兵瞪起眼睛要踹單維珍,恰巧張云貴趕過來,沖日本兵賠不是,那日本兵才收住腳,嘴里烏里哇啦說了幾句什么,走開了。

單維珍是朝前撲倒的,玩冰上游戲摔倒是常事,又都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一般是摔不傷的,單維珍冰性好,不管是朝前撲倒還是后仰倒地,都會手臂先著地,有棉衣護(hù)體,擦破皮都難??赡苁且娏巳毡颈@慌,這一次單維珍摔倒時全無章法,居然是狗啃式,鼻子和嘴唇都破了,一臉的污血。張云貴帶她回辦公室,先用毛巾蘸溫水擦洗了她的臉,又跟其他老師借了三七粉,涂在她的破皮處。

下學(xué)時,張云貴和單維珍一路走。張云貴看似有一搭沒一搭地詢問了單維珍的家庭情況,這才知道她家里只有她和媽媽,從她記事時起,她就沒見過爸爸,問媽媽爸爸哪兒去了,媽媽就說爸爸出了遠(yuǎn)門,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她問很長是多長,媽媽說很長就是很長,誰也說不準(zhǔn)很長是多長。張云貴想知道這對母女是靠什么生活的,拐著彎兒問:“你媽都干些啥呀?”單維珍說:“我媽除了剪紙,就是織毛衣?!睆堅瀑F問:“給你織毛衣?”單維珍說:“給別人織?!?/p>

這次是張云貴送單維珍回家的,也好跟她媽媽解釋一下她臉上掛的彩。推開門,維珍媽媽見了單維珍的臉,驚道:“這是咋的了?”單維珍把事情講了一遍后,維珍媽媽嗔怪道:“咋就不聽話呢,不讓出校園你偏偏出校園,自作自受!”又轉(zhuǎn)過臉朝張云貴說感謝的話。張云貴苦笑道:“這也是我們做教員的過失呀!”

維珍媽媽讓張云貴進(jìn)屋坐,張云貴嘴上說不用了,卻沒有走開。維珍媽媽說:“給您剪了幾張窗花,正想找空兒給您拿過去呢,進(jìn)屋來看看吧?!睆堅瀑F這才進(jìn)屋,屋子不大,給人的感覺是滿屋都是剪紙,有白的有紅的,紅的居多,看過去滿眼都是紅色??簧?、柜蓋上、被垛上、地上都是剪好的窗花,有的摞在一起,有的單獨擺放。張云貴還從眾多的剪紙中分揀出一件織好的和一件沒織好的還別著鋼針的毛衣。

張云貴說:“剪這么多呀!”

維珍媽媽說:“都知道我會剪窗花,有需要的就來找我,給個仨瓜倆棗的補貼家用?!?/p>

張云貴說:“都是街坊鄰居吧?”

維珍媽媽說:“咱這一帶會剪紙的多,剪個簡單的花樣自己就行,不需要花錢買,來定做的大都是城里人,他們買了我的再賣到城里去,也圖有點賺頭兒。也有純喜歡的,買來自己用,這類人要求的花形復(fù)雜,給的報酬也就多一些?!?/p>

張云貴說:“你們娘兒倆就靠這個生活?”

維珍媽媽說:“也收些針織的活兒,針織毛衣?!?/p>

張云貴說:“也挺辛苦的?!?/p>

維珍媽媽說:“都是費工夫不費力氣的活兒,不辛苦。”

張云貴坐到炕沿兒上,維珍媽媽從炕頭處拿來一沓剪紙,說:“你喜歡啥樣的就拿,別客氣。”張云貴接過,放腿上,一張一張地翻看,有通天樹、山神圖案的,有柳樹媽媽、牛神、狐神圖案的,也有乳房形的山脈和人物圖案的。張云貴翻到長著九個乳房的女人圖案時看了一會兒,低頭說:“我就要這張了。”維珍媽媽說:“這張叫《九乳媽媽》?!睆堅瀑F說:“看到這張我想起我媽了,也想起了兒時的自己?!本S珍媽媽說:“您再挑幾張吧。”張云貴說:“不用了,有這一張足矣?!?/p>

這是一張人形圖案,用料是醬紅色的紙張,人物是老媽媽的形象,臉部慈眉善目,兩只胳膊朝外伸展,兩只手分別攥著針線和麥穗,兩只腳也是外八字,分別踩著石頭和麥地。重點是在身上,胸部有兩排夸張的乳房,上邊四只,下邊五只,加起來一共九只,數(shù)字中九為大,寓意母親的高貴。乳房是鏤空的,極細(xì)的四條線固定住中間的乳頭,拿在手里撲簌簌地顫動。粗看看不出來,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這兩排乳房是可拆卸的,兩邊用類似卯榫結(jié)構(gòu)的折疊法連接。張云貴和維珍媽媽聊了一會兒,拿了這張剪紙回家了。

張云貴的窗子上多了這幅叫《九乳媽媽》的窗花。

張云貴的午飯在學(xué)校吃,晚飯回家吃。家里無別人,他只能勉為其難地自己動手做些簡單吃食。

這天晚上張云貴給自己做了一碗面條,熱氣騰騰的面條剛端上桌,就傳來輕柔的敲門聲。張云貴離了桌子,把沾了湯汁的右手大拇指伸進(jìn)嘴里吮吸一口,慢慢走過去用左手開門。門口站著的是維珍媽媽,她手里端一只白地藍(lán)花的瓷碗,笑盈盈地看著他。維珍媽媽明眸皓齒,笑容可人,張云貴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維珍媽媽說:“家里腌的咸菜,送一碗給老師下飯。”

張云貴說:“謝謝了?!?/p>

維珍媽媽說:“客氣啥!”

張云貴說:“屋里坐吧?!?/p>

維珍媽媽說:“不坐了,還得回屋織毛衣呢!”

張云貴說:“有需要男人干的活兒就吱聲。”

維珍媽媽說:“嗯哪?!?/p>

維珍媽媽轉(zhuǎn)身走了,臉上似有一抹紅暈一閃而過。張云貴立馬覺得自己說的這句話有些不妥,一個女人需要男人干的活兒都是啥?張云貴連連搖頭,臉也開始發(fā)燒。

張云貴重新坐下,桌上原本只有一碗面條,正缺佐食的小菜,小菜就不請自來。吃一口面,搛一點咸蘿卜入口,嚼起來十分愜意。維珍媽媽的笑臉也像面條一樣入口入心,嗓子眼兒咸咸的,不禁有些想入非非。

吃完面條時又響起了輕柔的敲門聲。張云貴開門,一個身穿粗布棉襖的漢子朝外左右看看,擠進(jìn)屋。來人是上級劉希堯派給他的聯(lián)絡(luò)員老蘇,老蘇是個貨郎,每天挑擔(dān)子城鎮(zhèn)鄉(xiāng)村地走,賣些針頭線腦的日用品,也賣窗花剪紙,隔一段時間會到維珍媽媽家來上些貨。這樣,到張云貴這里也就有了這一層掩護(hù)。

落座,說了王德仁和石場的一些情況。劉希堯一直對王德仁不放心,傳話要他小心行事,張云貴把摸到的情況如實講了,叫老蘇把話傳給劉希堯。老蘇告訴張云貴,頻繁進(jìn)屋接頭會引起懷疑,上級指示,以后要靠字條來傳遞情報,張云貴可以把字條壓在單維珍家門前的石礅下邊,他來找維珍媽媽上貨時會以蹲下提鞋或系鞋帶為掩護(hù),取走字條。

張云貴想到一個更安全的辦法,說:“請你轉(zhuǎn)告組織,不管誰來與我接頭,要先看窗戶上的窗花。如果窗戶上的九乳媽媽上一排的乳房是四個,下一排是五個,那就平安無事,可以正常聯(lián)絡(luò);如果九乳媽媽上一排的乳房是五個,下一排是四個,那就是我出事了,要取消接頭,趕緊撤離?!崩咸K點頭稱是。

石場王德仁的屋里,張云貴與王老干碰頭。王老干是又一個像王德仁一樣的可發(fā)展的對象,他是高山子保險隊的隊長,手下有二十多個兄弟,二十幾條槍。王老干是個莽撞漢子,疾惡如仇,眼下需要的就是他這種人。

張云貴和王老干的手握在一起,一旁的王德仁說:“都是自家兄弟了?!?/p>

清末民初,這一帶就開始鬧土匪,官家剿匪無力,很難保偏僻鄉(xiāng)鎮(zhèn)的平安,地方上就自發(fā)組織了一些武裝,有的叫保安隊,有的叫民團,有的叫保險隊。著名的大軍閥張作霖就是靠拉保險隊起家的。日本人占領(lǐng)東北后,對這些民間武裝能收編的收編,收編不了的就消滅。王老干能保全這支保險隊,靠的是陽奉陰違,明里順從日本人,暗地里卻有自己的打算。

王老干說:“就盼著這一天呢!”

王德仁說:“都是中國人,關(guān)鍵時刻都不含糊?!?/p>

張云貴說:“沒有組織,咱就是一盤散沙,有了組織,咱就是一支有戰(zhàn)斗力的隊伍。”

王老干說:“我早就想加入抗日的組織了。”

張云貴說:“只有接受組織上的領(lǐng)導(dǎo)和指揮,咱們才會有效地保護(hù)自己,打擊敵人?!?/p>

王德仁走到門口,沖外邊喊:“鐵錘,你進(jìn)來。”趙鐵錘進(jìn)屋,一身一臉的石灰。王德仁問他:“伙計們有啥動向?”趙鐵錘道:“和往常一樣。”王德仁跟張云貴說:“鐵錘是我的心腹,外邊那些石匠的情況都在他掌握之中?!闭f到這兒,他壓低聲音道:“只要扯起旗子,聯(lián)絡(luò)個百十來人不成問題?!?/p>

張云貴說:“太好了?!?/p>

王德仁說:“啥時起事呀?”

張云貴說:“等組織上的命令。”

王德仁說:“組織上快派人來吧,我恨不得現(xiàn)在就動起手來?!?/p>

王老干說:“是呀是呀,我也是這種心情。”

張云貴說:“要沉著冷靜,任何一個微小的疏忽都可能要了我們的命?!?/p>

王德仁說:“早在當(dāng)義勇軍時我就沒想過活著,能活到現(xiàn)在算我命大?!?/p>

老蘇走近張云貴家,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瞥向窗子,盯住《九乳媽媽》的窗花,在確定了上邊是四乳下邊是五乳后,他在單維珍家門口蹲下,摸向石頭,摸出字條塞進(jìn)鞋里,挺起身,再敲單維珍家的門。門開了,露出維珍媽媽一張臉。

老蘇說:“我來取一些窗花?!?/p>

維珍媽媽說:“上次取的都賣光了?”

老蘇說:“賣光了,都夸你手巧呢!”

維珍媽媽的臉上綻開笑容。

幾天后,老蘇又來找維珍媽媽,敲門前又蹲下,朝石礅底下塞了張紙條。

維珍媽媽說:“這么快又賣光了?”

老蘇說:“運氣好,碰見一家大戶,張口就要二十幅?!?/p>

維珍媽媽說:“這回要多少?”

老蘇說:“大戶不好遇,還是二十幅吧?!?/p>

維珍媽媽說:“好,就二十幅?!?/p>

又幾天后,天黑透了,張云貴躲在窗戶里邊,輕手輕腳地把九乳媽媽的乳房做了調(diào)整,四乳換到了下邊,五乳換到了上邊。換完后扒窗朝外望,他看見有兩個可疑的人影在街對面不遠(yuǎn)處晃動。他咬住牙關(guān),心亂如麻。

轉(zhuǎn)天,維珍媽媽出屋送一個來定制毛衣的婦人,婦人走遠(yuǎn)了,她才扭頭回屋。扭頭的一瞬間她看見了隔壁窗戶上的窗花,她的眼睛倏地亮了。《九乳媽媽》是她的精心之作,每一剪剪出的線條她都爛熟于心,不允許有一丁點兒的錯誤。九乳媽媽胸上邊四乳變成了五乳,她暗道,張老師這是咋了?咋會把這乳房安錯了地方?男人嘛,粗心大意也不奇怪。她腳下調(diào)整方向,朝隔壁走去。門推不開,是上了鎖的,窗戶卻推得開。她將窗戶推開個縫隙,伸進(jìn)手臂,把四乳與五乳調(diào)整到正確的位置,縮回手臂,關(guān)好窗戶,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

午后下學(xué),張云貴沒有跟單維珍一起走,跟個孩子一起走會影響行走速度。他疾速回家,走到門口時下意識地看一看窗上的窗花,這一看他的汗毛都奓起來了。明明上午出門時他調(diào)換了四乳和五乳的位置,怎么會復(fù)原如初,依然是四乳在上五乳在下?難道是自己的頭腦出了問題,記憶和行為出現(xiàn)了某種混淆?他呆愣片刻,開鎖進(jìn)屋,不脫鞋就爬上炕去揭窗花,手還沒觸到,門開了,一個陌生人走了進(jìn)來。

來人叫尹春來,是黨派來領(lǐng)導(dǎo)抗日武裝的。是老蘇見了張云貴報平安的《九乳媽媽》后,傳話讓尹春來趕來接頭的。張云貴顧不上跟尹春來握手,慌忙道:“壞了壞了,我這兒被敵人盯上了。”尹春來說:“那窗花咋還是上邊四乳下邊五乳呢?”張云貴說:“我也糊涂了,本來我已經(jīng)調(diào)換了位置,不知咋的回來時就恢復(fù)了原位置?!币簛碚f:“莫非屋里進(jìn)來過人?”張云貴說:“我檢查了,沒進(jìn)來人呀!”尹春來說:“那是怎么回事?”張云貴拍了拍腦袋說:“都怪我,莫非我自己搞糊涂了?”尹春來說:“既然這樣,趕緊撤離?!睆堅瀑F扒窗朝外看,看見了一些晃動的可疑人。

張云貴說:“來不及了?!?/p>

尹春來說:“張云貴同志,到底是啥地方出現(xiàn)了問題?”

張云貴說:“問題出在石山鎮(zhèn)石場或高山子保險隊,具體是哪個人還不好確定?!?/p>

尹春來說:“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趕緊脫身,這樣吧,我先走,你留下靜觀其變。”

張云貴說:“你出去是很難脫身的?!?/p>

尹春來說:“只要我挺住不招,你對他們來說就還有利用價值,他們就不會動你。記住,你要利用這有利時機,做好我們的工作?!?/p>

張云貴說:“我記住了。”

片刻后,尹春來離開了張云貴家。不出所料,尹春來被捕,張云貴平安無事。

張云貴又調(diào)整了窗花中四乳和五乳的位置,再一次向組織發(fā)出警示。

我翻閱過遼西地區(qū)地下黨組織的相關(guān)資料,其中有一段這樣的記載:一九三五年三月,侵華日本關(guān)東軍情報局第二課,利用義勇軍中的叛徒王德仁,陰謀誘使我黨地下工作人員落入事先設(shè)置的圈套。關(guān)東軍情報第二課聯(lián)合北鎮(zhèn)縣偽警務(wù)科等日偽特務(wù)一起出動,對該地區(qū)我地下黨組織進(jìn)行瘋狂搜捕,中共黨員尹春來等人不幸被捕,英勇就義。

敵人的誘餌就是王德仁和石場二十來個有血性的石匠,而張云貴的任務(wù)就是拉隊伍上山打游擊,這樣的誘餌可謂投其所好,稍有不慎很容易落入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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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續(xù)翻閱資料,得知,尹春來等人被捕后,敵人并未對張云貴下手,他們還想放長線釣大魚。

石場王德仁的屋子里,王德仁和張云貴盤腿對坐在火炕上。王德仁不停地抽煙,淡灰色的煙霧在二人之間繚繞。

張云貴把尹春來被捕的情況告訴了王德仁,他說這事的時候臉色陰沉,沮喪之情溢于言表。王德仁也搖頭嘆息,還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對方的膝蓋,算是一種安慰吧。窗外的石匠們在按部就班地干活兒,堅硬的鐵器擊打在堅硬的石頭上,發(fā)出刺骨的響聲,偶爾還會濺起幾星紅色的火花。

王德仁說:“現(xiàn)在咱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沒想到這剛剛派來的同志就被捕了?!?/p>

張云貴說:“要奮斗就會有犧牲,不算意外。”

王德仁說:“如果得不到支持,我們的行動就變得意義不大了,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就算拉起隊伍又能撐多久呢?”

張云貴說:“放心,組織不會放棄我們,還會派人跟我們聯(lián)絡(luò),咱們的任務(wù)還是盡快拉起隊伍?!?/p>

王德仁說:“好?!?/p>

張云貴說:“拉起的隊伍越大越有力量,除了高山子的保險隊和咱們的石匠,還有青堆子的一個保安隊,還有散落于民間的黃將軍的舊部,我初步估算了一下,可聚集百人以上?!?/p>

王德仁說:“太好了?!?/p>

張云貴說:“要把隊伍拉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做到萬無一失才好?!?/p>

王德仁說:“閭山北面山高林密,溶洞眾多,易于躲藏,山后有多條小道可退可進(jìn),可做營地。”

張云貴說:“好?!?/p>

一個月以來,張云貴一直游走于北鎮(zhèn)、黑山、盤山等地的各個村鎮(zhèn),聯(lián)絡(luò)散落在各地的義勇軍近百人,這些人依然有不息的抗日熱情,大有一呼百應(yīng)之勢。張云貴十分振奮,愧疚心理也有了些許安慰。

張云貴的行動完全是在日偽敵特的視線中完成的,一切皆在敵人的圈套之中。張云貴對此似乎渾然不覺,顧自忙碌,耽誤了不少學(xué)校的課程。這天剛一上班,他就被校長叫進(jìn)辦公室。校長陰著臉說:“眼見期末考試了,學(xué)生的每一節(jié)課都挺重要,你總是請假,同事們和學(xué)生家長都有意見了?!睆堅瀑F一臉愧疚地低下頭。

校長說:“我希望你以后能按時上課?!?/p>

張云貴說:“慚愧,親戚家臨時有事,我也是不得已才出去探望,還望您諒解?!?/p>

校長說:“但愿只是臨時而已。”

張云貴走出校長室時發(fā)覺有一雙眼睛在警惕地盯著他,那雙眼睛的主人是個陌生人,手拿著掃把在院子里掃地,想必是新雇用的勤雜工。張云貴本能地也警惕起來,他裝作若無其事,腳步匆匆地從他身邊走過,進(jìn)了教室。

課堂提問時,張云貴叫了單維珍,單維珍回答得支支吾吾,顯然對這個問題一知半解。張云貴沒有責(zé)怪她,下學(xué)時緊走幾步,和她一道走。走不多遠(yuǎn),天空飄起了雪花,單維珍沒戴帽子也沒戴圍巾,不一會兒,頭頂便一片白了。張云貴低頭看看她的頭頂,伸手輕輕拂去幾片雪花,然后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她的頭上,她抬手要摘,被張云貴用手擋住了。

張云貴問了幾個課本上的問題,單維珍和課堂上一樣回答得支支吾吾。張云貴說:“回家老師給你補補課咋樣?”單維珍低頭不語。那個年代補課針對的是差生,對學(xué)生來說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張云貴又說:“我不會對外人講的,我們偷偷地補?!眴尉S珍還是低頭不語。

單維珍進(jìn)家門,許是補課的事分神,她忘了摘帽子還給張云貴。張云貴也沒提醒,開鎖進(jìn)了自家門。不多時,有人敲門,他開門,見是維珍媽媽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他的那頂帽子,她身后是黑下來的天空和越來越稠密的雪花。張云貴心怦怦地跳,想請她進(jìn)屋,但還是忍住了。維珍媽媽遞過帽子,張云貴伸手接住。

維珍媽媽說:“謝謝您把帽子給維珍戴?!?/p>

張云貴說:“不值一謝,舉手之勞而已。”

維珍媽媽說:“要是不嫌棄,到我家吃一口飯吧,省得一個人動火?!?/p>

張云貴說:“不了,自己做自己吃習(xí)慣了?!?/p>

維珍媽媽說:“那我回了。”

張云貴說:“等等,這幾日維珍的課程有點生澀,我想給她補一節(jié)課,你看行不行?”

維珍媽媽說:“行,只是您多受累了。”

張云貴說:“還是舉手之勞。”

維珍媽媽說:“是讓她到您家還是您到我家?”

張云貴說:“要是方便的話,還是到您家吧?!?/p>

維珍媽媽說:“方便,當(dāng)然方便?!?/p>

一個小時后,張云貴去了隔壁,開始給單維珍補課。師生坐上炕頭,書本攤在炕上,張云貴手指著課本上的內(nèi)容開始授課。維珍媽媽倒了一杯熱水輕輕擱在靠近張云貴的炕沿兒上,然后退后兩步,拿了紙和刀剪,坐上炕梢開始剪紙。

維珍媽媽此時剪的就是《九乳媽媽》,一張紅紙被她橫橫豎豎疊了多層,然后左手捏住紙的一角,右手下剪,剪刀尖從一側(cè)剪入,刀尖劃出一個個半弧形朝中間挺進(jìn)。九個乳房要凸顯出每一個個體的飽滿肥碩,又要個個相連不能斷開,手頭一個微小的失誤都將前功盡棄。只要開始剪紙,維珍媽媽就會陷入一種忘我的境界。

張云貴給單維珍講解時偶爾會抬頭朝炕梢這邊瞟一眼,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看到的是維珍媽媽的側(cè)身,不算太明亮的白熾燈的光線打在她的身上,使她的頭發(fā)、側(cè)臉平添了一種亮晶晶的效果,她上身穿一件緊身毛衣,緊身與側(cè)面夸大了她的乳房……張云貴感到心跳加快,冷不丁單維珍問了一個不懂的詞,把張云貴嚇了一跳。

這一年張云貴二十八歲,未婚,在那個十幾歲就普遍成婚的年代,二十八歲還未成婚絕對算得上異類。張云貴老家在吉林鄉(xiāng)下,家境殷實,讀過私塾,父母在他十四歲那年就開始為他張羅親事,他均設(shè)法逃脫。后來到長春上新式學(xué)堂,再后來在學(xué)校教書,又因一次意外的際遇參加了奉軍。九一八事變后,他追隨黃顯聲將軍投身義勇軍,義勇軍被打散后,他流亡到關(guān)內(nèi)。隨著年齡增大,他不是沒想過成家,更不是沒想過女人,但動蕩不定的生活使個人問題變得渺小得不成形狀,對女人的欲望也淡若云煙了??杀灸墚吘故潜灸?,本能總會在不經(jīng)意之間冒頭,偶爾與同樣具有金屬質(zhì)地的東西碰撞出一星半點兒的火花。

此時,面對風(fēng)韻猶存的維珍媽媽,張云貴難免心猿意馬,但他很快克制了自己的這種念頭。

又下雪了,窗外的街巷空空蕩蕩,幾乎看不到一個行人,好像飛舞的雪花把人們都覆蓋了一般。到了上燈時分,張云貴在殘存的光線中湊近窗子,小心翼翼地把窗花《九乳媽媽》取下,將五乳和四乳調(diào)換了位置,又小心翼翼地貼到窗戶上。

尹春來被捕后,張云貴改變了和組織的約定信號,把平安和正常的信號由四乳在上調(diào)換成五乳在上,把危險和異常的信號由五乳在上調(diào)換成四乳在上。接受上次教訓(xùn),不管信號是危險還是平安,聯(lián)絡(luò)員都不會貿(mào)然靠近張云貴家,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信號即可。

這一次發(fā)出平安信號,是張云貴向組織匯報工作順利。近來的工作卓有成效,他巧妙地利用了敵人的圈套,聯(lián)絡(luò)的抗日人士已達(dá)兩百來人,隨時能拉起隊伍。王德仁提供的隊伍集結(jié)地是閭山北坡的一個大巖洞,洞外樹高林密,洞內(nèi)深不可測,看起來非常適合藏身。王德仁催促張云貴道,要盡快讓組織上派人來領(lǐng)導(dǎo)這支隊伍,僅靠我們自己是成不了大事的。

張云貴知道,他的上級也知道,只要組織上的人還沒來,敵人就不會動他和起事的兄弟們。也就是說,組織上的人不來,他和弟兄們就是安全的。但組織上不可能不派人來,如果不依靠組織,沒有組織強有力的領(lǐng)導(dǎo),這支隊伍不是很快被消滅就是會自行瓦解。我方知道這一點,敵方也知道這一點。兩邊虎視眈眈,都伺機而動。

最先沉不住氣的是王德仁,他三番五次地讓張云貴跟上級聯(lián)系。張云貴還是說放心,組織上會派人來的。王德仁問:“能派啥樣的人呢?”張云貴說:“自然是能領(lǐng)導(dǎo)咱們的人?!蓖醯氯视謫枺骸笆且粋€人還是兩個人?”張云貴說:“估計不會少吧?!蓖醯氯收f:“多多益善,人來得越多,咱們的力量越強大?!?/p>

張云貴在敵人的圈套中設(shè)置了自己的圈套,那就是利用敵人的圈套做掩護(hù),完成組織上交給他的任務(wù)。敵人的圈套成了他的一層保護(hù)膜,他盡可以放手在敵人的視線中做自己要做的事。

雪越下越大,張云貴把門推開一個縫兒,雪立馬撲了他一臉一身。透過漫天飄舞的雪花,他看見熟悉的街道仿佛變了一個樣子,皚皚白雪使世界成了一張陰森森的白紙,他倒吸一口涼氣,趕緊將門關(guān)上。

組織上傳來消息,上級派來的領(lǐng)導(dǎo)同志即將到達(dá)北鎮(zhèn),將與新拉起的抗日隊伍見面。領(lǐng)導(dǎo)同志到達(dá)之前,聯(lián)絡(luò)員老蘇在張云貴家門口轉(zhuǎn)了一圈,他查看了窗戶上的《九乳媽媽》,在確認(rèn)是五乳在上四乳在下后,這才匆匆離開。

在石山鎮(zhèn)的石場里,張云貴依計將上級派人來的消息傳達(dá)給王德仁。

張云貴說:“上級決定,隊伍集結(jié)的時間定在十二月十三日九點,地點就在閭山北坡的巖洞里?!?/p>

王德仁說:“太好了?!?/p>

張云貴說:“北坡山洞眾多不易尋找,我怕有的弟兄會迷路。”

王德仁說:“不會的,我會畫好路線圖分發(fā)下去的?!?/p>

張云貴說:“假如消息泄露了,敵人包抄過來咋辦?”

王德仁說:“我跟你說過,巖洞深處有一出口通向一條隱秘山路,只要守住洞口,一百多人的隊伍安全撤出是沒問題的?!?/p>

張云貴說:“通向這個巖洞真的只有一條道可走?”

王德仁說:“是的?!?/p>

張云貴說:“上級派來的同志們?yōu)榱税踩鹨姡瑫稚⑸仙降?。到時你我要早于大家趕到指定地點,以便接應(yīng)同志們?!?/p>

王德仁說:“好的?!?/p>

商討完畢,王德仁朝窗外望了望,喊了一聲:“趙鐵錘,你進(jìn)來。”聲音未落門已被推開,趙鐵錘闖進(jìn)來。王德仁把集結(jié)的時間和地點講了,讓他帶上可靠的兄弟們傳達(dá)下去。趙鐵錘出去后,張云貴問:“趙鐵錘靠得住嗎?”王德仁得意地笑道:“放心,鐵錘要是靠不住,就沒有人能靠得住了?!?/p>

張云貴坐著石場運石材的馬車回到北鎮(zhèn)城里,在老街中央處下車,和車?yán)习宕蛄寺曊泻舯愠业姆较蜃?,身后車轱轆碾軋在雪地上的咯咯響聲越來越弱。連下了兩天的雪停了,空氣中冷氣襲人,溫度顯然比下雪時更低。張云貴豎起棉大衣的領(lǐng)子,加快腳步,可暄軟的積雪還是影響了他行走的速度。

艱難地走到家門口時,隔壁的門嘎吱一聲推開,嚇了他一跳。抬頭看,站在門口的是維珍媽媽。見是他,維珍媽媽也愣了一下,旋即臉上呈現(xiàn)出一縷晚霞般的紅潤。

維珍媽媽打招呼道:“是張老師回來了呀!”

張云貴點點頭。

維珍媽媽說:“維珍還沒放學(xué)呢!”

張云貴說:“我今天有事,早回來一些?!?/p>

維珍媽媽說:“自下這場大雪起,我還沒出過家門?!?/p>

張云貴說:“積雪厚得很,路不好走呀!”

維珍媽媽說:“不好走也得出去了,得買點菜回來?!?/p>

張云貴又點點頭,想開鎖進(jìn)屋,頭腦動了腿卻沒動。頭腦和嘴都能說謊,身體卻很難說謊,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好感是強大的,只有更強大的上升到信念高度的東西,才可戰(zhàn)勝這種好感。

維珍媽媽說:“大冬天的,也沒有新鮮菜可買,無非是買些干菜和凍肉?!?/p>

張云貴接著點頭,不知該說些什么。

維珍媽媽說:“今晚您就別動鍋了,我做了飯送過去一些?!?/p>

張云貴說:“不用了,我自己會做飯?!?/p>

維珍媽媽說:“你給維珍補課我都沒拒絕,我送一頓飯您也別拒絕了。”

張云貴說:“真不用了。”

維珍媽媽說:“就聽我一回吧,就這樣定了。”

維珍媽媽關(guān)了門,踩著積雪一步一個腳窩朝街里走去。她剛才的口氣帶有命令的味道,張云貴聽了心里像漫過蜜糖水,一顆心頓時軟嫩了。他開鎖,進(jìn)屋,反手關(guān)門。身體靠在門板上,狠狠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時,蜜糖水退卻了。

張云貴脫鞋上炕。炕是涼的,他沒有急于生火,而是盤腿坐下,開始想心中的“圈套”。這個圈套是他煞費苦心想出來的,經(jīng)由上級的完善后開始實施。他絞盡腦汁地想,生怕有一絲的疏忽導(dǎo)致組織再受損失??粵龅迷ü桑麥喨徊挥X。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敲響,他這才從思考中抽出自己,沖著門說,請進(jìn)。門開了,隨著一股涼風(fēng),進(jìn)來了維珍媽媽。她一手拎一個藤條籃子,一手拎個瓶子。撂桌上,打開籃蓋,里面是一碗醬肉、一碗燉干菜、一卷干豆腐和洗好的兩根大蔥白,還有幾個水餡兒包子。張云貴驚呼一聲:“哇,這么豐盛!”自打來了北鎮(zhèn),他還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一般的家庭,也沒能力吃到像樣的飯菜,他抬起頭,不得不對眼前的女人刮目相看了。

維珍媽媽看出他的疑惑,解釋道,家里雖然緊巴,偶爾吃頓好的也不算啥。張云貴說,白米是供應(yīng)日本人的,咱們只能買到粗米呀!維珍媽媽說,前些日子,我給一個日本女人打過一件毛衣,她出于感謝,送我?guī)捉锇酌?,有正?dāng)出處,你盡可放心吃。張云貴羞赧地笑道,日子過得都不容易,吃你這么好的飯菜,不好意思呀!維珍媽媽說,你幫維珍補課,吃我一頓是應(yīng)該的,沒啥不好意思的。維珍媽媽說罷,打開瓶蓋,一股酒香溢出,瞬間彌漫了整個屋子。張云貴又驚訝地哇了一聲。

張云貴是見過維珍家平時伙食的,不過是玉米面餅子、高粱米飯、白菜湯和芥菜疙瘩等粗食,能湊一頓這樣的飯菜絕不容易。

維珍媽媽找出張云貴用的兩只碗,分別倒酒,一碗多,一碗少。她端起酒少的那只碗,沖張云貴說:“張老師,我敬您一杯,算是對您關(guān)照我女兒的感謝吧。”張云貴遲疑一下,端起酒多的那只碗。兩只碗碰了一下,二人都一飲而盡。

維珍媽媽顯然不勝酒力,酒少的那只碗里的酒不超過一兩,她喝過后臉唰地紅了,一雙眼睛在酡紅色的臉蛋映襯下像艷麗夕陽下的滾滾河水,張云貴沒法不心旌搖動,想入非非。

維珍媽媽說你慢喝,我走了。說過這話她身子未動,依然兩眼盯著他的臉。他的臉開始發(fā)燒,他知道自己是有一定酒量的,干掉的酒不過二兩,他不會有啥過激反應(yīng)的。可他依然覺得自己的臉會和維珍媽媽的臉一樣,紅成艷麗夕陽的。按常理,他應(yīng)該說或可以說,留下一起吃吧。他相信如果他這樣說的話,維珍媽媽一定會留下來陪他一起喝酒的。傻子都看得出維珍媽媽對他的好感,一對男女在這種情境下會發(fā)生什么故事,也是傻子都想得出的。短暫而激烈的思想斗爭后,他咬牙道:“你走好,我不送了?!本S珍媽媽面露失望,扭過身,慢慢走開了。

插上門,張云貴開始自己一個人喝酒,也沒喝太多,完全在他可以掌控的量之內(nèi)。他以職業(yè)之敏感,對維珍媽媽的行為做了理性分析和定位,他租住的這間房子是王德仁幫他租下的,也該算作敵人圈套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那么鄰居也是可以安排的,維珍媽媽完全有可能是敵人為他安排的鄰居,今晚發(fā)生的事情不過是一場美人計罷了。他與自己的欲望做斗爭,就是與敵人的圈套做斗爭,現(xiàn)在他斗爭勝利了,實在沒啥可遺憾的。

維珍媽媽真的是敵特嗎?張云貴不相信,可他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喝了酒吃了肉,身上暖和多了,屁股底下的涼也不翼而飛。吃喝的時候他不時會看一眼窗戶上的九乳媽媽,五乳在上,四乳在下,一切都很正常。是呀,他的工作正按預(yù)想的軌道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為了寫一篇有關(guān)錦州機械廠轉(zhuǎn)制并軌的報告文學(xué),我曾采訪過該廠的老廠長,當(dāng)時已經(jīng)八十多歲的張云貴老人。在張家并不寬敞的客廳里,張云貴老人講述了機械廠昔日的輝煌經(jīng)歷,作為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末錦州新興工業(yè)具有代表性的企業(yè),機械廠擁有過三項全國第一。老人耳不聾眼不花,往事講得有聲有色,條理清晰,完全不像一個耄耋老人。老人說,以前我參與組建過抗日游擊隊,之后我又參與組建錦州機械廠,一切都是從無到有,我不相信這個廠子說破產(chǎn)就破產(chǎn)了。我說,置之死地而后生,企業(yè)改革就是要讓咱的廠子煥發(fā)新生。老人嘆口氣,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對老人游擊隊隊長的身份很感興趣,問及此事。老人健談,話匣子一下子又被我打開了。老人參與組建的就是偽滿時期活躍在閭山山脈的由我黨領(lǐng)導(dǎo)的抗日游擊隊,后來這支隊伍并入了東北抗日聯(lián)軍。他的講述涉及敵人的圈套和我方的圈套。后來寫這篇小說時,我經(jīng)過思考,大致厘清了故事的脈絡(luò)。

敵方設(shè)圈套的目的是將我地下黨的領(lǐng)導(dǎo)引誘出來,和所謂的“反滿抗日分子”匯集,來個一網(wǎng)打盡。這個計劃是關(guān)東軍情報第二課制訂的,代號叫“巖洞全殲計劃”。我方的圈套則是將計就計,利用敵人的放長線釣大魚之計,來完成在敵占區(qū)拉隊伍的計劃,然后設(shè)法在去巖洞集結(jié)的路上走岔道,擺脫敵方的圍剿,將隊伍拉到安全地帶。

然而意外還是出現(xiàn)了。就在張云貴利用窗花《九乳媽媽》向上級發(fā)出平安信號后,情況突變,關(guān)東軍情報第二課改變行動計劃,由原定的“巖洞全殲”改為分頭抓捕。即兵分兩路,一路提前抓捕與張云貴接頭的我地下黨組織上線,一路在巖洞設(shè)伏,圍擊我方集結(jié)的隊伍。張云貴得到情報時已身在巖洞,王德仁纏住他,他已無法脫身,沒法再通知上線的同志了。

醫(yī)巫閭山北坡是該山脈最陡峭的地方,人跡罕至,偶見有人也大多是采藥或巡獵野物者。十二月十三日凌晨,眾多的野雞、松鴨被驚飛,樹枝上的積雪被抖落,揚起漫天的雪花。日偽軍警兩百余人頂著飄落的雪沫摸上山,在巖洞周圍潛伏下來。

巖洞里,只有張云貴、王德仁和趙鐵錘。洞口處倍感寒涼,往里走卻漸漸溫和起來。這是一個冬暖夏涼的洞穴,的確適合藏人。走了好一會兒,仍未見盡頭。張云貴心急如焚,一旁的王德仁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一切都不用藏著掖著了,張云貴沖王德仁憤憤地說:“虧你還是中國人!”王德仁冷笑道:“云貴兄言之差矣,我是滿洲國人?!睆堅瀑F撲向王德仁。王德仁身后的趙鐵錘搶先一步,將張云貴推開。王德仁譏諷道:“這洞咋樣,藏個百八十人沒問題吧?”張云貴厭惡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王德仁說:“云貴兄少安毋躁,你馬上就可以看到一出好戲了?!?/p>

張云貴說:“你個漢奸不得好死!”

王德仁說:“我死是以后的事,眼前是你死不死的問題,只要你肯合作,我保證你會得到日本人的重用?!?/p>

張云貴說:“我就是死,也不會跟你一樣。”

王德仁說:“大戲馬上就要開演了,睜大眼睛,看看你的上級和你們拉起的這支隊伍,是咋樣煙消云散的?!?/p>

張云貴說:“我倒要看看你會是個啥樣的下場?!?/p>

王德仁說:“那就一起看吧。”

說罷他朝身后的趙鐵錘說:“鐵錘,給他點顏色看?!睆堅瀑F嘴角滲出一絲冷笑,高傲地昂起頭。趙鐵錘拔出腰間匕首,朝前走了一步,扭身將匕首捅進(jìn)王德仁的胸口。

張云貴和趙鐵錘走出巖洞,大大方方朝山下走。他們心里有數(shù),大隊人馬未到,潛伏的日偽軍是不會動手的。下到山腰處時二人停住步子,開始等待上山的隊伍。

最先到達(dá)的不是別人,正是張云貴的上級劉希堯。張云貴驚訝不已,說:“敵人改變了行動計劃,可惜我才知曉,沒能及時發(fā)出異常信號,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在我家被捕了呢!”劉希堯也驚訝不已,說:“怪了,我正是看見你家窗戶上的異常信號,才沒有進(jìn)屋與你接頭,急急趕到這兒?!睆堅瀑F滿腦疑惑,可情況緊急,也顧不得解惑,趕緊和趙鐵錘一起與劉希堯并作一路。

不多時,各支隊伍陸續(xù)上山,有王老干的高山子保險隊,有散落各地的義勇軍士兵,有羅羅堡的民團,也有幾支農(nóng)民的山林隊。到了半山腰時,劉希堯和張云貴帶領(lǐng)大家鉆進(jìn)道邊野岔兒,改道去了另一個隱秘的集結(jié)地。

據(jù)北鎮(zhèn)縣志記載,一九三六年九月,閭山游擊隊受命編入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三路軍,先后成為著名的楊靖宇將軍和趙尚志將軍的部下,從此轉(zhuǎn)戰(zhàn)白山黑水。劉希堯、張云貴、趙鐵錘、王老干等都在抗聯(lián)中擔(dān)任過重要職務(wù)。后劉希堯、趙鐵錘、王老干等人先后在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張云貴曾擔(dān)任過錦州市機械廠廠長、某市機械工業(yè)局局長、某地地委書記等職務(wù)。

補充講一下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二日的故事。那一日天要黑還沒黑的樣子,維珍媽媽從熱氣騰騰的鍋里撿出兩個白面饅頭,放進(jìn)籃子,用蒸布裹嚴(yán),又從鍋里盛了一碗燉白菜,用盤子蓋在碗上,同樣放進(jìn)籃子。不小心一根手指燙到了,她趕緊將這根手指放進(jìn)嘴里,使勁地吮吸。

維珍見了,問媽媽:“是給張老師送去嗎?”維珍媽媽臉上有些發(fā)燙,點點頭。維珍說:“我給張老師送過去?!本S珍媽媽說:“天太冷,你別出去,在家等著吃飯,我送過去?!?/p>

維珍媽媽拎著籃子出屋,見隔壁的門是上著鎖的。她自言自語道,怪了,每天這時候他都回家了,今天咋沒回呢?她朝小街的南邊望,滿街炊煙繚繞,沒望見張云貴的影子。

維珍媽媽挪到窗戶邊,輕輕朝上推,窗戶開了,她高舉籃子遞進(jìn)去,又輕輕撂下,放下窗戶。就在轉(zhuǎn)身要離開時,窗戶上的《九乳媽媽》令她瞪大了眼睛。這幅名叫《九乳媽媽》的剪紙五乳在上,四乳在下。維珍媽媽嘀咕道:“真是個邋遢人,咋總把這乳房放錯位置!”維珍媽媽遲疑片刻,還是轉(zhuǎn)回身,又推開窗戶,小心翼翼地把五乳與四乳的位置做了調(diào)換。

維珍媽媽回屋不久,劉希堯按照黨組織的決定,依計趕來和張云貴接頭。當(dāng)他查看窗戶上的剪紙九乳媽媽時暗吃一驚,趕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離開了。

二○二一年六月十二日,是“文化和自然遺產(chǎn)日”,北鎮(zhèn)市文化館舉辦了一場“醫(yī)巫閭山滿族剪紙”的展覽。其中北鎮(zhèn)滿族民間剪紙傳承人汪女士的作品十分搶眼,她的代表作就是《九乳媽媽》。

責(zé)任編輯劉升盈張爍

【作者簡介】李玉嬌,女,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遼寧省人民檢察院。業(yè)余寫作,在《青年文學(xué)》《芙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并被《小說選刊》等刊物多次轉(zhuǎn)載,出版過長篇小說《紙杜鵑》《臥底》《潛流》等。其編劇的電影《十二公民》獲得中國電影第三十屆金雞獎最佳改編劇本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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