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輩子,有一項任務(wù)是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的。大體上,一到兩日內(nèi),至多不出三日,必須入廁卸貨。次數(shù)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不然肯定是皮囊出了大問題。當(dāng)然也可適當(dāng)加快或延長完成任務(wù)的時間,但成效相當(dāng)有限。年輕時有過一段干重體力活的經(jīng)歷,每有入廁需要,便想在里邊多待會兒;有時正玩得痛快,則恨不能把那些東西比小解還快地打發(fā)掉。但是這樣爭取來的快樂時光,每次也不過十分八分而已。
由此算來,若以人壽七五,每日一番,一番耗時15分鐘計,則人生需以蹲姿或坐姿,在廁所里度過7000小時上下。我們這時只能在孤獨中與異味相伴,西人雅喻大小便為nature's call(自然的召喚),非常傳神,也很能傳達此時的無奈。有一次去大學(xué)會朋友,恰好那兒的對面開了家豪華商場。聽說里邊的廁所香氣撲鼻,有些學(xué)生寧花十幾分鐘跑去方便,也不屙在宿舍樓里??梢娊袢颂岢珟锩市目杉?,這是為盡量減少數(shù)千小時的人生痛苦著想啊。
不過,即使廁所被徹底現(xiàn)代化了,通體光亮如鑒,燈火輝煌,仍是沒有多大魅力可言的。人體的進出口兩個環(huán)節(jié),頗能反映人性的兩面:每有美食,大家便喜歡相聚而餐,這反映著人的社會性;入廁者則多孑孑而行,成幫結(jié)伙的甚少見。不管廁所蓋得多么富麗堂皇,尚未見過引來公款消費的熱潮,可見廁所不是個能夠享樂的地方。倒是前幾年看過一篇游記,謂某個邊陲之地的茅廁全無遮攔,只一根大木頭橫亙于一排深邃的茅坑之上。寬衣解帶入座后,不但有四面清風(fēng)為君蕩盡污濁之氣,且可把一片青山綠水盡收眼底。這種令人心馳神往的地方,一般人享用的機會恐怕不多。在都市里的我們,此時仍然只能默默地坐著,頂多閉目養(yǎng)顏,動動壞心眼兒。蓋入廁姿態(tài)雖如面壁,你是斷斷不敢祈禱念佛的,這有“婦人讀經(jīng)于廁竟卒于廁”的前車之鑒。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這項差事不管多么無趣,卻有個莫大的好處:你只管坐著就成,用不著動腦子它便自動完成。所以,為消磨這新陳代謝奪去的時光,自打粗通文字起,我就養(yǎng)成了一種如廁閱讀的習(xí)慣。
因為時間有限,這樣的閱讀面是極受限制的。最適宜此種場合的,要首推小時候到處可見的“小人書”了?;叵肫饋恚两癃q能記得“三國”中一些情節(jié),并不是年近弱冠時讀三大卷正本的結(jié)果,倒要感謝光著屁股看畫的經(jīng)歷。收獲之一便是看到“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這話,居然讓曹操“聞言大喜”,使我后來很順暢地領(lǐng)悟了看問題為何要有“辯證眼光”,對一些不明就里的迂闊分子,老想還曹操在《三國志》里的清白,也就不太在意了。其實,歪曲不光是渲染夸張的修辭手法之一,更是一種潛意識的流露。作惡的沖動,存在于我們每個人靈魂深處,曹操的形象,一向就有不知多少人暗自傾慕。所以《三國志》的讀者群才遠不及“三國”,更遑論社戲中的《捉放曹》了。此乃民族心理發(fā)育史的題目,遵循時下的犬儒精神,不便多講。不過,常聽見有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卻對宋宰相趙普“臣有一部《論語》”的原話從不再提。我一直就納悶,為啥從未聽人說出此種現(xiàn)象的正解呢?為防繼續(xù)謬種流傳,不妨本著“明言與未明言者同樣重要”的原理,把它的心理重組機制說破罷:以整部《論語》治天下是要出麻煩的,故只可用半部,另外需以半部“三國”補充之。而沒了白臉曹操,補了豈不是也白補么?
有這么點兒見識,自然要感謝當(dāng)年離我家不遠處那個磚砌的小屋。里邊發(fā)生的另一件有紀(jì)念意義的事情是,有時別人的小人書催要得急,只好一鼓作氣,難免蹲得太久。等事完之后,腿腳麻得我半天站不直,也就順便知道了不論曹操的雄材大略,還是他的奸詐用邪,我這身子骨的本錢都差得遠,所以從此沒了抱負。
往后,馬齒徒增,不好意思翻小人書了,于是把詩歌散文小品之類漸漸請進廁所。我知道人糞在《本草》中還有個“人中黃”的雅號,便是廁所里“諷誦”周作人的成果。他也有篇寫廁所讀書的應(yīng)景文章,記一日本詩人把寺廟的方便處刻畫得風(fēng)雅無比,拿來跟中國寺院周圍的污穢斑斑做比較。我這人從不在乎考證他什么漢奸不漢奸的,讀到這里心里還是打鼓,人家老愛罵他,是不是真有道理呀?不過最令我感動的,當(dāng)是在錢鐘書的《七綴集》里看到的,中國也有個無比美麗而我聞所未聞的雅號——“繁花似錦的故土”,錢先生直來直去地把它譯為“華國”,雖略顯會通中西的功夫,卻未免有些掃人的興。當(dāng)然聰明如錢鐘書者,也給我留下不少感佩。他曾借用以賽亞·伯林的大作《俄國思想家》中“狐貍多智巧,刺猬只一招”的著名隱喻,意不在突出執(zhí)著與圓滑的對立,而要說明風(fēng)格迥異之人也可相互“愛好”與“仰企”,這比故意制造緊張氣氛的伯林厚道多了。至于他講到有些令畫家無從描繪的狀態(tài)時,是以《拉奧孔》中地獄“沒有光,只有無礙于觀察的黑暗”為例,這種淡漠陰陽兩界的混賬說法,讓我在好久一段時間里,無法擺脫不知生活在何處的惶惑。
錢著我讀得不多,但腦子里有這本《七綴集》的只鱗片爪的印象,對于后來仰慕錢氏者要創(chuàng)“錢學(xué)”的計劃,也著實捏著一把汗。因為以我的感覺,他不但是個狐貍,而且狐貍得一塌糊涂。對于現(xiàn)今的學(xué)術(shù)門類,他是從不入套的,只身一人悠然穿行于故典(或古典)叢中,不但讓腳注和文中注充斥著英法德拉數(shù)種洋文,且把伯林與蘇軾和司空圖置于一起講論,以休謨譏諷中西詩歌交流史上的荒唐事,還能拿榮格去聲援林琴南。對于那些把錢先生當(dāng)“國寶”的人,他之不好對付的程度,可想而知。
這樣的閱讀得來的,也只能是以上這些雞零狗碎的小感悟。入廁求學(xué)的范圍,大致也以此為界,不能再求更愉悅更高深的東西了??葱≌f不可以,這容易導(dǎo)致廢寢忘便。海德格爾更是萬萬讀不得,就如純金鍛造的馬桶不會給屁股帶來絲毫富貴相,在廁所里讀這個,等于把數(shù)千時辰的人生全瞎了。
選自《搜狐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