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研究《滿江紅》“怒發(fā)沖冠”，偶然涉及陸游、辛棄疾與岳飛及其子孫的關(guān)系問題。在筆者看來，這兩位大文學(xué)家既然都具有強烈的恢復(fù)中原的志向和舍身報國的情懷，如此他們的詩詞作品自然應(yīng)有比較多的岳武穆的痕跡?；谶@種猜想，筆者乃反復(fù)查考史料，思之再三，撰此短文。

一

關(guān)于陸游詩歌的創(chuàng)作特點，錢鐘書先生《宋詩選注》指出：

這就是陸游的特點，他不但寫愛國、憂國的情緒，并且聲明救國、衛(wèi)國的膽量和決心?！嚳搓懹蔚囊粋€例：“鴨綠桑干盡漢天，傳烽自合過祁連；功名在子何殊我，唯恨無人快著鞭！”盡管他把自己擱后，口吻已經(jīng)很含蓄溫和，然而明明在這一場英雄事業(yè)里準(zhǔn)備有自己的份兒的。這是《詩經(jīng)·秦風(fēng)》里《無衣》的意境，是杜牧《聞慶州趙縱使君中箭身死長句》的意境，也是和陸游年輩相接的岳飛在《滿江紅》詞里表現(xiàn)的意境。

他說岳飛（1103—1142）與陸游（1125—1210）“年輩相接”，這個說法值得注意。岳飛39歲被害時，陸游17歲，已經(jīng)在詩壇初露頭角了，當(dāng)代學(xué)子看當(dāng)代英雄，其對岳飛應(yīng)該是比較了解也非常崇拜的。

錢先生還說：“愛國情緒飽和在陸游的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畫馬，碰見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潮沖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里去。這也是在旁人的詩集里找不到的。”（同上）根據(jù)陸放翁的這種創(chuàng)作心理，其詩詞自然少不了對民族英雄岳飛的書寫，詳檢陸游的全部詩文，我們可以看到以下與岳飛有關(guān)的文字：

1.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遺老不應(yīng)知此恨，亦逢漢節(jié)解沾衣。（《夜讀范至能〈攬轡錄〉，言中原父老見使者多揮涕，感其事作絕句》）

2.堂堂韓岳兩驍將，駕馭可使復(fù)中原。廟謨尚出王導(dǎo)下，顧用金陵為北門。（《感事》其二）

3.山河自古有乖分，京洛腥膻實未聞。劇盜曾從宗父命，遺民猶望岳家軍。上天悔禍終平虜，公道何人肯散群。白首自知疏報國，尚憑精意祝爐熏。（《書憤》）

4.張德遠(yuǎn)誅范瓊于建康獄中，都人皆鼓舞；秦檜之殺岳飛于臨安獄中，都人皆涕泣：是非之公如此?。ā独蠈W(xué)庵筆記》卷一）

5.四日，游天慶觀，李太白詩所謂“潯陽紫極宮”也……李守智者，滁州來安人，自言家故富饒，遇亂，棄家為道人。大將岳飛以度牒與之，始為道士，至今畫岳氏父子事之。（《入蜀記》卷三）

6.十三日，至富池昭勇廟……后詔加封岳飛為宣撫使，大葺祠宇，江上神祠皆不及也。（《入蜀記》卷四）

前三例包括兩首七絕和一首七律，主要是借岳飛的遭遇抒發(fā)自己報國無門的情懷，這三首詩都不是專門歌詠岳武穆的篇什，但“遺民猶望岳家軍”一句，實際上委婉地批判了宋高宗、秦檜之流誤國失地的歷史罪責(zé)，對岳飛的功績是肯定的；后三例，見于筆記散文，表現(xiàn)了岳飛在當(dāng)時社會中的崇高威望和人心之公道。

從岳飛的孫輩開始，岳家基本上棄武習(xí)文。在岳飛諸孫中，岳霖之子岳珂（1183—1243）最為知名，其次是岳云之子岳甫（1137—1204）。岳甫曾與陸游、楊萬里、劉仙倫、林和靖、張孝祥和范成大等著名詩人交游，賦詩填詞，多有唱和。但岳珂出生時，陸游已經(jīng)58歲，陸游去世時，岳珂27歲，雖然他們都可能知道對方，卻并無接觸。

二

岳珂與辛棄疾（1140—1207）相識，其所撰《桯史》卷二“劉改之詩詞”條載：

廬陵劉改之過，以詩鳴江西，厄于韋布，放浪荊楚，客食諸侯間。開禧乙丑，過京口，余為饟幕庾吏，因識焉。……嘉泰癸亥歲，改之在中都。時辛稼軒棄疾帥越，聞其名，遣介招之，適以事不及行，作書歸輅者。因效辛體《沁園春》一詞，并緘往。下筆便逼真。其詞曰：“斗酒彘肩，……蓬萊閣，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毙恋弥?，大喜，致饋數(shù)百千。竟邀之去，館燕彌月，酬倡亹亹，皆似之。逾喜，垂別，赒之千緡，曰：“以是為求田資?！备闹畾w，竟蕩于酒，不問也。詞語峻拔，如尾腔對偶錯綜，蓋出唐王勃體而又變之。余時與之飲西園，改之中席自言，掀髯有得色，余率然應(yīng)之曰：“詞句固佳，然恨無刀圭藥，療君白日見鬼證耳！”坐中烘堂一笑?！螐臍v歷在目，今二君墓木拱矣，言之于邑。

“二君”指辛棄疾和劉過（字改之）。開禧乙丑，即開禧元年（1205），這一年辛棄疾知鎮(zhèn)江府（京口）。岳珂22歲，時為“饟幕庾吏”；“庾吏”，指管糧倉的小官，“饟幕”，亦作“餉幕”，指糧官的幕府，這是岳珂的自謙之辭。據(jù)《鄂國金陀稡編》卷六“嘉泰三年冬十有一月乙丑朔，承務(wù)郎新監(jiān)鎮(zhèn)江府戶部大軍倉岳珂謹(jǐn)上”的自述，岳珂擔(dān)任掌管大軍糧倉的監(jiān)官，雖屬下層小吏，但這個位置還是比較重要的。而“嘉泰癸亥歲”云云，是指嘉泰三年（1203）知紹興府兼兩浙東路安撫使辛棄疾召集劉過等人同游會稽一事，當(dāng)時劉過正在臨安。據(jù)岳珂所言：“適以事不及行，作書歸輅者?！笨芍獎⑦^當(dāng)時因事未能應(yīng)招，而是寫了一封書信，交給使者。這里劉過實際上是以詞代書，通過《沁園春》詞形象地陳述其未能應(yīng)召的理由，非常幽默風(fēng)趣。

從嘉泰四年（1204）三月到開禧元年（1205）七月，辛棄疾知鎮(zhèn)江府，岳珂與辛棄疾的交游主要在這段時間?！稐H史》卷三“稼軒論詞”條載：

辛稼軒守南徐，已多病謝客，予來筮仕委吏，實隸總所，例于州家殊參辰，旦望贄謁刺而已。余時以乙丑南宮試，歲前蒞事僅兩旬，即謁告去。稼軒偶讀余《通名啟》而喜，又頗階父兄舊，特與其潔。余試既不利，歸官下，時一招去。稼軒以詞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庇衷唬骸安缓薰湃宋岵灰?，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皆嘆譽如出一口。既而又作一《永遇樂》，序北府事，首章曰：“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又曰：“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逼湓⒏锌撸瑒t曰：“不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特置酒召數(shù)客，使妓迭歌，益自擊節(jié)，遍問客，必使摘其疵，孫謝不可。客或措一二辭，不契其意，又弗答，然揮羽四視不止。余時年少，勇于言，偶坐于席側(cè)，稼軒因誦啟語，顧問再四。余率然對曰：“待制詞句，脫去今古軫轍，每見集中有‘解道此句，真宰上訴，天應(yīng)嗔耳’之序，嘗以為其言不誣。童子何知，而敢有議？然必欲如范文正以千金求《嚴(yán)陵祠記》一字之易，則晚進尚竊有疑也。”稼軒喜，促膝亟使畢其說。余曰：“前篇豪視一世，獨首尾兩腔，警語差相似；新作微覺用事多耳?！庇谑谴笙?，酌酒而謂坐中曰：“夫君實中予痼?！蹦宋陡钠湔Z，日數(shù)十易，累月猶未竟，其刻意如此。余既以一語之合，益加厚，頗取視其骩骳，欲以家世薦之朝，會其去，未果。

“筮仕”，是說自己第一次出仕為官；“委吏”，指主管倉儲等財政類小吏；所謂“父兄”，是指父岳霖、堂兄岳甫，皆與辛棄疾為舊友。但因岳珂隸屬于總領(lǐng)所，不歸鎮(zhèn)江府管轄，所以每月僅有兩次晉見稼軒的機會。后來因考試未能登第，岳珂再回鎮(zhèn)江監(jiān)倉任職，才與辛棄疾有了更多交往。在這里，岳珂記述了辛棄疾對其《通名啟》的賞識，重點記述了他對辛詞“用事多”的批評并得到辛棄疾肯定一事。但實際情況是，辛棄疾并沒有接受岳珂的意見去修改《永遇樂》的文字，岳珂不過是自我吹噓而已。其實，岳珂的文學(xué)見識是比較低下的?！队烙鰳贰方韫庞鹘瘢ㄆ怨湃斯攀掠吧浣袢私袷拢骸扒Ч沤?，英雄無覓孫仲謀處”，隱斥趙宋幾代君王之昏庸無能；“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暗指北方中原淪陷，沒于胡虜；而“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則是深寓報國無門、終生不得重用的喟嘆。岳珂只是看到了這首詞“用事多”的表面現(xiàn)象，對于作品的主旨和深意毫無窺察。文中的“骩骳”（wěi bèi）是曲折之意，這里是說辛棄疾仕途不順，于是岳珂“欲以家世薦之朝”，即憑借自己的家世背景向朝廷推薦辛棄疾，此言可謂誕妄至極—倘若他有如此能力，此時就不會擔(dān)任“饟幕庾吏”了，而辛棄疾本來就與宋朝宗室有姻親關(guān)系（參見下文），何須一個剛剛出仕的年輕人向朝廷推薦？其實，無論是《桯史》，還是《金佗粹編》，其中的水分都是比較大的，岳珂的記載未必皆可信。過去有論者根據(jù)可靠的史料，考定岳珂為官不廉，有貪污行為（參見朱雋嘉《岳珂行實考述》），可見其人品確實有問題。

辛棄疾比岳飛小一輩，比岳珂大一輩，辛棄疾去世時，岳珂24歲，而在相識兩年后，辛棄疾就去世了。因此，他們二人的交誼是很有限的，岳珂與此相關(guān)的文字記載有夸大、扯謊的成分，不盡可信，其目的不外乎是借辛棄疾抬高自己而已。而辛棄疾對岳珂不置一詞，這一點更足以說明他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了。

辛棄疾本來就是一位軍事家，他對岳飛的功業(yè)是非常了解的。其《美芹十論·察情》有云：

曩者兀朮（wù zhú）之死，固嘗囑其徒使與我和，曰：“韓、張、劉、岳，近皆習(xí)兵，恐非若輩所敵?！眲t是其情真欲和矣。然而未嘗不進而求戰(zhàn)者，計出于忌我而要我也。

《美芹十論》最充分地表現(xiàn)了稼軒的政治和軍事才能，基于南北宋之交的社會變遷，他對歷史和現(xiàn)實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總結(jié)。但值得注意的是，辛詞中卻沒有片言只語提及岳飛，這一點與陸游不同。辛棄疾《賀新郎》“碧海成桑野”一首有“我輩從來文字飲，怕壯懷、激烈須歌者”的詞句，有論者稱這三句詞是因襲《滿江紅·詠懷》“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而來，并以此作為《滿江紅·詠懷》為岳飛所作的證據(jù)；但是，如果這首詞如果出于明朝文人之手，則其因襲辛棄疾的詞句，也屬正常；未知孰是，姑志于此。

宋高宗和秦檜在位期間，社會上一般不敢公開談?wù)撛里w的功過是非；紹興三十二年（1162），宋孝宗為岳飛平反，此后士林中人也很少提及岳飛。辛棄疾這樣一位充滿英雄之氣的大詞人，在青年時代更有“壯歲旌旗擁萬夫”（《鷓鴣天》）的英雄氣概，在其豪壯的詞筆之下竟然沒有出現(xiàn)岳飛的名字，其對朝廷的批評也比較深婉，這似乎有點令人費解。筆者推測，這可能與辛棄疾姻親的皇室背景不無關(guān)系。按稼軒《鵲橋仙·慶岳母八十》詞，稼軒夫人范氏之母出身宋朝皇室。宋劉宰《故公安范大夫及夫人張氏行述》：“通判歿，太夫人年高須養(yǎng)，復(fù)注監(jiān)真州都酒務(wù)?！蛉藦埵希揖蘼?，少以同郡結(jié)姻。稟資孝敬，姑趙夫人，皇叔士經(jīng)女，貴重，夫人事之唯謹(jǐn)甚?！保ā度挝摹返?00冊）文中的“通判”指范邦彥，“張氏之姑”指邦彥之妻趙氏太夫人，就是辛棄疾的岳母。

與辛棄疾不同，他的摯友劉過對岳武穆則是大書特書，筆墨淋漓，振聾發(fā)聵，其《六州歌頭·題鄂王廟》詞曰：

中興諸將，誰是萬人英。身草莽，人雖死，氣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兩石，劍三尺，定襄漢，開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何事先烹。過舊時營壘，荊鄂有遺民，憶故將軍，淚如傾。

當(dāng)年事，知恨苦，不奉詔，偽邪真？臣有罪，陛下圣，可鑒臨，一片心。萬古分茅土，終不到，舊奸臣。人世夜，白日照，忽開明。袞佩冕圭百拜，九泉下，萬感君恩?？茨昴甓拢瑵M地野花春，鹵簿迎神。

這是一篇專門歌詠岳飛的詞作，上片追溯了岳飛平生之功業(yè)以及人們對他的懷念，下篇書寫岳飛對君王的赤膽忠心以及對奸臣的申斥，風(fēng)格慷慨豪邁，詞句頓挫有力；其友人張弈稱“右《六州歌頭》，頃吾友劉改之為鄂王作也”，“改之天下奇男子，六十年以義氣撼當(dāng)世”（《廬陵劉過題鄂王廟〈六州歌頭〉詞并跋》），所謂“義氣”，正是劉過為人的突出特點，這也可能是其與陸、辛的不同之處。

◆ 范子燁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