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是鱗翅目鳳蝶總科昆蟲的統(tǒng)稱,全世界的蝴蝶品種有近兩萬種。中國的蝴蝶資源較為豐富,已見記載的有兩千多種。它的軀體和翅膜上覆有鱗片及毛,形成各種色彩斑紋,姿態(tài)非常輕盈美麗,被譽為“會飛的花朵”。蝴蝶得名與其特征有關(guān)。“蝶”字右邊是“枼”?!皷ァ绷x為薄片;而“蝴”即“胡”,胡須,指觸角,故名。蝴蝶古代也稱蛺蝶,“蛺”是夾著翅膀飛的意思。晉崔豹《古今注·魚蟲》云:“蛺蝶,一名野蛾,一名風蝶,江東呼為撻末,色白背青者是也?!泵骼顣r珍《本草綱目·蟲二·蛺蝶》亦云:“蛺蝶輕薄,夾翅而飛,枼枼然也。蝶美于須,蛾美于眉,故又名蝴蝶,俗謂須為胡也?!崩缍鸥Α肚住菲涠仯骸按┗ㄍ惖钌钜姡c水蜻蜓款款飛?!焙钟小拔涞凼虖摹薄拔H”等別稱,其體大如扇者為“鬼蛺蝶”,色黑如蝙蝠者為“黑蛺蝶”,體小色白者為“粉蝶”,還有眾多五顏六色的“彩蝶”。
在人們描摹春天美好的文學(xué)作品中,蝴蝶成為花的海洋里掀翅翻飛的輕靈天使。宋人謝逸在《蝴蝶》詩中描述“狂隨柳絮有時見,舞入梨花何處尋”,楊萬里《宿新市徐公店二首》其一亦云:“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分別描述菜白蝶在白色的梨花樹間飛舞和黃粉蝶在黃色的油菜花叢中飛舞的情景,營造出活潑靈動、花蝶難辨的清新境界。鄭振鐸在《蝴蝶的文學(xué)》中描繪繁花似錦的春色:“于是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藍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開了,于是黃的、白的、紅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們,從蛹中蘇醒了,舒展著美的耀人的雙翼,栩栩的在花間,在園中飛了;便是小小的墻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只要有新綠的花木在著的,只要有什么花舒放著的,蝴蝶們也都栩栩地來臨了。蝴蝶來了,偕來的是花的春天。當我們在暖和宜人的陽光底下,走到一望無際的開放著金黃色花的菜田間,或雜生著不可數(shù)的無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時,大的小的蝴蝶們總像在那里飛翔著?!谖覀儢|方的文學(xué)里,原是具有異常復(fù)雜的意義的?!?/p>
在琳瑯滿目的元散曲作品中,不乏對于春日蝴蝶的細致描摹,例如曾瑞【南呂】《罵玉郎過感皇恩采茶歌·惜花春起早》所詠“金沙軟睡鴛鴦,楊柳晴啼杜宇,牡丹暖宿胡蝶”,睢玄明【般涉調(diào)】《耍孩兒·詠西湖》所詠“見胡蝶兒覓小英,游蜂兒采嫩蕊”,查德卿【仙呂】《一半兒·擬美人八詠·春夢》寫道:“梨花云繞錦香亭,胡蝶春融軟玉屏,花外鳥啼三四聲?!睆埧删谩局袇巍俊渡狡卵颉じ信f》亦云:“憑高凝眺,臨風舒嘯。一番春事胡蝶鬧。”蝴蝶與鴛鴦、杜宇、蜜蜂、楊柳、牡丹、梨花一起,構(gòu)成了充滿生機活力的春日絕好圖景。趙巖的【中呂】《喜春來過普天樂》則用神來之筆,描摹出十二枚粉蝶戲舞亭前的美妙景象:
琉璃殿暖香浮細,翡翠簾深卷燕遲,夕陽芳草小亭西。間納履,見十二個粉蝶兒飛。
一個戀花心,一個攙春意。一個翩翻粉翅,一個亂點羅衣。一個掠草飛,一個穿簾戲。一個趕過楊花西園里睡,一個與游人步步相隨。一個拍散晚煙,一個貪歡嫩蕊。那一個與祝英臺夢里為期。
趙巖是南宋淳祐年間丞相趙葵的后裔,據(jù)說才思敏捷,酒醉后可頃刻賦詩百篇,為時人所推羨。他退居江蘇溧陽后,嘗于北門李氏園亭小飲,“時有粉蝶十二枚,戲舞亭前,座客請賦今樂府,即席成《普天樂》”(孔齊《至正直記》卷一)。
《喜春來》曲是全曲引子,點明時間、地點,交代富家深閨少女春日游園賞蝶的優(yōu)美環(huán)境。“見十二個粉蝶兒飛”引出以下對蝴蝶翻舞的各種姿態(tài)的描摹。
《普天樂》曲共十一句,分寫十二枚蝴蝶的種種動人姿態(tài)。作者多角度地加以細致觀察,如攝影之快鏡捕捉稍縱即逝的畫面,不僅寫出了蝴蝶的輕盈飛動、自由嬉戲、款款依人,也采用擬人手法,刻畫出它們“戀花心”“攙春意”“貪歡嫩蕊”的動人情態(tài),筆法虛實結(jié)合、真幻交錯,使全篇組合成一幅靈動活潑、相映成趣的群蝶戲舞圖。此曲只有十一句,何來十二枚蝴蝶呢?原來末句“那一個與祝英臺夢里為期”化用了“梁?;敝涔?,一筆兼寫兩枚蝴蝶,引發(fā)出對于美好愛情的熱切向往。梁祝故事最早見于唐代載籍,元散曲中時有涉及。清人邵金彪《祝英臺小傳》記之較詳。據(jù)說,梁山伯憂愁而死后,“英臺乃造梁墓前,失聲慟哭,地忽開裂,墮入塋中,繡裙綺襦,化蝶飛去。……山中杜鵑花發(fā)時,輒有大蝶雙飛不散,俗傳是兩人之精魂,今稱大彩蝶,尚謂‘祝英臺’云”(俞樾《茶香室四鈔》卷三引)。由此可見,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心理中,蝴蝶雙飛雙宿已經(jīng)成了美好愛情的象征。五代時期花間詞人張泌曾作《胡蝶兒》詞:
胡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倚窗學(xué)畫伊。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無端和淚拭胭脂,惹教雙翅垂。
此詞以人、物莫辨的形態(tài),抒寫女子的感傷春思。作品從真蝴蝶寫起,刻畫少女倚靠著窗兒學(xué)起畫蝴蝶來。她“初著淡黃衣”,自己的心情也正如蝴蝶一樣生動地飛揚。但是就在此刻,內(nèi)心的情感在外物刺激下發(fā)生了陡轉(zhuǎn),她由雙雙對對飛舞的彩蝶聯(lián)想到人生的伴侶,自己閨閣深鎖,縱然青春紅顏,還不如紛飛的雙蝶那樣自由自在。于是她禁不住落下了眼淚,將少女從充滿青春向往到陷入情愛苦悶的心理變化,描繪成連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的微妙過程。最后一句更是移情入畫,畫面中雙翅的低垂,實則折射出女子此刻低迷的心態(tài),這“雙翅垂”的蝴蝶正像是那位愁悶少女的自我寫照,是青春苦悶的一種象征。作品自然而富有詩意地描摹出女子由快樂轉(zhuǎn)為感傷的情感變化過程,精巧而含蓄地表達出剎那間微妙的感受。與趙巖的上曲相比,一者細膩深婉,一者活潑爽朗,體現(xiàn)出詞、曲兩體在格調(diào)情趣和技法風味上的各自特色。元代無名氏的【雙調(diào)】《山丹花》詠道:“昨朝滿樹花正開。胡蝶來,胡蝶來。今朝花落委蒼苔。不見胡蝶來,胡蝶來?!蓖ㄟ^昨朝與今朝的轉(zhuǎn)瞬即逝,胡蝶的杳無蹤跡,頓然感受到春之消逝,引發(fā)出無限悲愴之意。曲中的簡單復(fù)疊句法,造成了今昔對照、一唱三嘆的表達效果。
呂天用的套曲【南呂】《一枝花·秋蝶》則刻畫肅殺秋景中一枚蝴蝶的悲慘命運。首段《一枝花》曲首先描繪秋景的蕭條零落,此時“見一個玉蝴蝶體態(tài)嬌,描不成雅淡風流,畫不就輕盈瘦小”,展現(xiàn)其嬌小可愛的體態(tài)。它在凋零冷落的芙蓉間孤獨地徘徊。中段《梁州》曲鋪敘這枚玉蝴蝶的不幸遭遇:“難趁逐鶯期月夜,怎追隨燕約花朝?棲香覓意誰知道。春光錯過,媚景輕拋。虛辜艷杏,忍負夭桃。”它錯過了大好春光,辜負了艷杏夭桃,“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賀鑄《踏莎行》),只得在這蕭條秋日,“殘菊邊且胡鬧”。結(jié)末《隔尾》曲進一步渲染秋風蕭瑟,寒露摧殘,最終導(dǎo)致秋蝶香消玉殞:“金風不念香須少,玉露那憐粉翅嬌。風露催殘冷來到。艷陽時過了,暮秋天怎熬。將一捻兒香肌斷送了?!痹谄囡L冷雨、嚴霜寒露的肅殺摧殘下,這枚嬌小可憐的秋蝶的命運顯得如此孤弱、凄慘!其間寄寓著作者的極大同情。這首詠物散曲又采用擬人的手法,通過對秋蝶不幸遭遇的敘寫,暗示一位嬌美孤弱、身處逆境、倍受欺凌的少女形象,隱現(xiàn)出黑暗世界當中的人性悲涼。
蝴蝶意象經(jīng)常跟“莊生夢蝶”的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莊子·齊物論》有云:“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鼻f子運用浪漫的想象和美妙的文筆,通過對夢中變化為蝴蝶和夢醒后蝴蝶復(fù)化為己的事件的描述與探討,提出了人不可能確切地區(qū)分真實與虛幻和生死物化的觀點。元散曲中不乏對于“蝴蝶夢”的歌詠,例如盧摯【雙調(diào)】《殿前歡》“莊周化蝶,蝶化莊周”、馬致遠【雙調(diào)】《夜行船》“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汪元亨【正宮】《醉太平·警世》“慢驚回枕上夢胡蝶,起秋聲四野”、無名氏【中呂】《齊天樂過紅衫兒·玩世》“百代功名,千年志節(jié)。半霎南柯,一夢胡蝶”、【雙調(diào)】《折桂令》“學(xué)洗耳溪邊許由,笑胡蝶夢里莊周”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元散曲當中的“蝴蝶夢”更多地蘊含著鸞鳳交歡的寓意,例如張可久【越調(diào)】《寨兒令·湖上避暑》“鴛鴦情未減,胡蝶夢初醒”、【雙調(diào)】《殿前歡·歸興》“雙飛翡翠,一夢胡蝶”、景元啟【南呂】《香羅帶·四季題情》“欲待夢他胡蝶,訴我離別”、孫季昌【正宮】《端正好·集雜劇名詠情》“鴛鴦被半床閑,胡蝶夢孤幃靜”、無名氏【雙調(diào)】《珍珠馬·情》“鴛鴦被半床歇,胡蝶夢冷些些”等。而元朝前期文士王和卿的【仙呂】《醉中天·詠大蝴蝶》又借用莊周夢蝶的故事,以極度夸張的手法,生動刻畫出一只四處招搖的巨大蝴蝶形象:
彈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座名園,一采一個空。誰道風流種,唬殺尋芳的蜜蜂。輕輕飛動,把賣花人扇過橋東。
這支奇特的小令描寫一只大蝴蝶從莊周的夢中掙脫出來,乘風而起,騰云駕霧,頗有“其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莊子·逍遙游》)的磅礴氣勢。它見花就采,數(shù)不清的花園都被它一采而空。它如此風流放浪,把原本以采蜜為天職的蜜蜂唬殺得趕緊逃避,就連挑擔賣花之人也被它揮動巨大的翅膀,扇過橋的對岸去了。這里化用了宋人謝逸的《蝴蝶》詩“江天春暖晚風細,相逐賣花人過橋”,但是兩者的情態(tài)和力度迥然相異。作者采用極度夸張的語言,突出了大蝴蝶令人生畏的威勢,讀來令人驚奇萬分。
這支曲子到底寓意何在?據(jù)元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三記載:“大名王和卿,滑稽挑達,傳播四方。中統(tǒng)初,燕市有一蝴蝶,其大異常。王賦《醉中天》小令云:(略),由是其名益著。時有關(guān)漢卿者,亦高才風流人也,王常以譏謔加之。關(guān)雖極意還答,終不能勝?!标P(guān)漢卿確實以風流自賞,他在【南呂】《一枝花·不伏老》中就公然宣稱自己“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臥柳”“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lǐng)袖,蓋世界浪子班頭”“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因此,有人認為此曲借詠大蝴蝶,是對關(guān)漢卿尋芳采花的風流生活的形象寫照,在王和卿的筆下,關(guān)漢卿儼然成了一個放蕩不羈的“采花大盜”。不過,也有人認為這支曲子嘲諷的是那些糟蹋良家婦女的花花太歲、官宦惡少。這些解讀都過于牽強,其實這支散曲正是當時玩世滑稽的社會風氣的生動體現(xiàn)。
元初以來,漢族文士社會地位卑下,內(nèi)心積郁著憤懣和牢騷,于是滋生出大量故作放達的“俳諧體”散曲作品。恰如任中敏先生《散曲概論》所云:“唯散曲之重俳體,出于異常,而非尋常”,“及關(guān)、馬、喬、張之輩繼出,胡侍所謂皆終其身沉抑下僚、郁郁不得志者,激而憤世,放而玩世,乃利用此不關(guān)緊要之曲體,以供其嬉笑怒罵,嘲譏戲謔,固無足怪,亦不足責矣”。在元散曲俳諧體創(chuàng)作中,王和卿更是滑稽之尤者。他不憚將諸多粗俗怪誕的題材寫入散曲,如《大魚》《長毛小狗》《綠毛龜》《詠禿》《王大姐浴房內(nèi)吃打》《胖妻夫》《胖妓》《偷情為獲》等,極盡滑稽以發(fā)人一噱。如此游戲之筆,無所顧忌地攝丑入曲,煽動滑稽調(diào)侃之風,折射出元代社會文化背景下廣大文士玩世不恭的精神氣質(zhì)和放蕩不羈的意趣追求;而其恣肆樸野、淺近通俗的表達方式,又突出彰顯了元曲“蒜酪蛤湯”的風味特征。
◆ 高 峰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