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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生活及其他

2024-08-21 00:00修新羽
花城 2024年4期

淡藍立方體伴您美好生活

后來你把事情講述過無數(shù)遍,編造出很多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你說你回總部提貨的時候收到了那些袋子,你說袋子是黑色的,你把它們拎在手上,邊走邊感覺到里面有小小的幾何體在滾動。你以為那是新出品的咖啡膠囊。

你在家族聚會上講,在出租車里講,幫小林搬家的時候也在講。而其他人,作為交換,也跟你講述了屬于他們的故事:有人在點外賣時收到了兩枚,以為是商家用來壓秤的,給了差評;有人出門抽煙時看到一枚,半埋在土里,像是被小孩遺棄的玩具積木;有人在短視頻網(wǎng)站上看到它,題目是《誰知道這玩意兒是什么》,回答是成千上萬條留言。

剛開始大家討論得很熱烈,喊什么的都有,藍方,小藍塊,不明藍色物。半個月后總部才公布了最正式的稱呼,“淡藍立方體”。

小林把所有紙箱都拆開,在沙發(fā)上懶躺片刻才起身洗澡。你幫她收拾旅行箱里的那些衣服,從衛(wèi)衣口袋里掉出兩枚淡藍立方體。你把其中一枚扔進花瓶,留作紀念。

你們是同一家公司的員工,全球最大的百貨公司。你在分部推銷咖啡機,她在總部負責員工技能培訓。實際上,她負責的只是培訓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表情管理。她教大家如何笑、如何不笑,如何裝作愧疚。

她那節(jié)課,你們分部只有五位員工按時出席。她講了干巴巴的笑話,幫助大家回憶微笑時面部肌肉的移動。那笑話實在太不好笑,你忍無可忍,大笑出聲,笑她的窘迫。而她望向你,她的目光像石頭那樣擊中你,讓你額角發(fā)痛。

她感謝你替她解圍,請你吃飯,看電影,露營,喝酒。酒吧里音樂很吵,她比比畫畫,痛罵離婚后徹底失聯(lián)的母親,以及反復出軌的前男友。指甲貼滿亮片。睫毛揮動。鼻翼張縮。你意識到,她或許真的很擅長表情管理,但大多數(shù)時刻她都把情緒直接寫在臉上。

“你敢信嗎,我爸至今要求我把工資寄回家,”她說,“完全是鐵公雞。”

“我爸是駱駝,我媽更像是魚類?!蹦銟O為嚴肅地回應,與她干杯。

你們有很多共同點,都是城北人,都是單親家庭,都不想談戀愛(至少現(xiàn)在不想)。她租的房子到期后,你們決定合租一套兩居室,互相照應。你把那個歐式玻璃花瓶指給她看,告訴她,每經(jīng)歷一件重要的事,你就會往里面放一枚淡藍立方體,作為生活的紀念品。

“其實是公益紀念品?!毙×终f,把手伸進花瓶,漫不經(jīng)心地,像攪動米缸中的米那樣攪動它們,“你聽說過吧?”

這種說法來自公司內(nèi)部。開完周會后,主管信誓旦旦向你們透露,是殘疾人制造了所有立方體。每購買一件商品(總部出售的任何商品,包括咖啡機、牙膏與書籍)都為殘疾人基金會捐獻了資金,而淡藍立方體就是公益紀念品。

并且這些殘疾人此刻就在總部的大樓里,甚至可以算作公司員工。

“真的假的?”有人問,“怎么我們從來沒遇見過?”

“好像給他們搞了無障礙通道,把他們集中在特定樓層。不光是殘疾員工,還有快退休的老員工,那些得了抑郁癥或焦慮癥的人。政策規(guī)定,如果聘用了固定比例的特殊員工,就能省掉一大筆稅款?!?/p>

“哪怕做點兒牙簽串點兒手鏈也行啊,”有人問,“做這玩意兒有什么用?”

沒人知道答案,連主管也只是聳了聳肩。小林約你一起在午飯后“室內(nèi)探險”,尋找所謂特定樓層。你們穿過三十五樓的玻璃長廊,檢查了每間會議室,坐貨梯去地下三層,那里是總部貨倉,空氣里是蔬菜和糧食的味道。你們什么也沒找到,還被一位警惕的保安攔住。

“迷路了?!蹦銦o比真誠地做出解釋,舉起工牌。

“您聽說過在哪兒制造淡藍立方體嗎?”小林無比真誠地,直接問。

沒人知道答案,連總部的保安也不知道。

淡藍立方體像外來入侵物種那樣入侵你們的生活。你嘗試過拒絕它,點外賣時備注“不要淡藍立方體”,但那些淡藍立方體還是伴著熱乎乎的肉醬面一起送來。銷售咖啡機時,你決定不再向顧客附贈淡藍立方體,但他們總會問個不停?!盀槭裁茨氵@里不送淡藍立方體?其他地方都送的?!?/p>

“送不送有區(qū)別嗎?”你用最輕松的語氣回答,“反正拿回去也沒用?!?/p>

“用不用是我們的選擇,”顧客說,“該送就送,是你的義務?!?/p>

本該送兩枚的,你拿出自己的存貨,送了他們十枚,這才皆大歡喜,免遭投訴。

有人在直播間里賣淡藍立方體(真假難辨),有人用它們制成托盤、筆筒、矮凳,雕刻成微縮人像——樂高能做到的,淡藍色方塊也能做到。還有人出售“稀缺少量罕見”的彩色立方體,價格不貴,你出于好奇而買過一枚,用指甲就能摳掉外漆,露出內(nèi)里的淡藍。

撿塑料瓶和舊紙箱的人開始撿淡藍立方體,從地磚縫、泔水桶里把它們摳出來?;厥账芰掀亢团f紙箱的人開始回收淡藍立方體,價格實時更新。最開始每枚0.5分錢,隨后1分,2分,1角。每個群里都有人在分享淡藍立方體的購買鏈接,也有人總結(jié)出規(guī)律,分析購買什么東西才能獲贈更多。

有人靠囤積淡藍立方體暴富,有人破產(chǎn)了。有人比你更激進。

“這是外星生物的卵??!”他們舉著擴音喇叭,在商場門口揮動橫幅?!盁o良公司助紂為虐,邪惡生物侵略地球?!鼻芭艃蓚€男人非常憤怒,呼吸急促,臉漲成紅色。在小林的指點下,你辨析著他們的表情。后排左邊的女孩總在眨眼,很緊張,害怕被驅(qū)逐。右邊那個男孩昨晚沒睡好,很困,被喊來湊數(shù)。

“他認識你?!蹦阌挚戳艘粫?,告訴小林,“右邊那個男孩正在朝你眨眼。”

沒過幾分鐘,男孩就找借口溜出示威隊伍,跑來找你們說話。那是小林的前前前男友。據(jù)他說,小林欠了他五千塊錢至今沒還。小林說沒這回事。男孩哭了。

小林說要去安慰他,讓你先回家。她當天晚上沒有回家,而你忍住了沒有報警。

舊情復燃,當然。小林有時會把男孩帶回來。近距離看,那人顴骨突出,眉毛平直,瘦得像馬。他們躲在廚房里搗鼓了好幾個小時,喊你出來吃燉牛腩。等吃完飯,那個被稱作小吳的男孩說要表演魔術。你們擠在狹小的廚房里,他擰開煤氣灶,朝灶臺上的火焰揮揮手。

火焰猛然騰高,生出幾片躍動藍光,形如茂密植物。為了讓它更鮮妍醒目,小吳甚至得意揚揚地后退一步,關掉了頂燈。廚房里的一切都變成明暗不定的藍色。

“金屬粉。”你說。

小吳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小撮淡藍色碎屑。

“無毒無害,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把它們燒掉。完全無害,甚至連火焰也不會傷人?!痹谒墓膭钕?,你們依次伸出手,讓火焰舔舐你們的掌心。

他道聽途說了許多許多猜想,陸續(xù)講給你們聽。比如說,有人猜測這是AI搞的鬼,因為很早以前有個科幻故事,講的是一個制造回形針的AI發(fā)了瘋,為了獲取資源制造更多回形針,它最終滅絕掉整個人類。會不會這些淡藍立方體都是AI操縱公司制造的?

小林側(cè)倚在他身上玩手機,懶洋洋反駁:“沒必要把所有蠢事都歸罪到AI身上?!?/p>

“只有AI才這么詭異又這么邪惡。你看過前幾天的新聞嗎,殺人犯把淡藍立方體塞進尸體腹腔,那人漂浮在水面上,天快亮了才被發(fā)現(xiàn)。他們還抓到過貪官,把幾枚淡藍立方體摳開,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鉆石。我總有預感,這些立方體在引導我們做壞事?!?/p>

“你看,你又把所有蠢事歸罪到淡藍立方體身上了?!?/p>

你邊啃蘋果邊聽著他們閑聊,覺得這些話比小林之前講的笑話還要好笑。原本你把收到的淡藍立方體隨手扔進垃圾桶,如今你把它們攢到一起,燒掉。你,小吳,小林,你們爬到頂樓天臺,把各自攢到的立方體堆成半米高的小小金字塔,用打火機點燃。夜風陣陣,剛開始你擔心它沒法直接燒著,但很快就有火焰躍出來,生長為一叢又一叢的藍。你看到其他樓頂上也有閃動的藍光。

你們無知無覺,不明白事情已經(jīng)改變了。漸變或驟變。量變引發(fā)的質(zhì)變。

你去超市買煙,接過煙盒,習慣性從旁邊放淡藍立方體的碟子里抓走一枚,被收銀員攔住。“不是的,美女,是要你給我們的?!?/p>

“我是買煙,”你說,“我沒賣東西給你?!?/p>

“是啊,”收銀員說,“是你給我們,這是新規(guī)矩?!?/p>

你在網(wǎng)上查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遇到過相似的事。這太奇怪了,就像地球磁極突然顛倒,甚至讓你感到惡心。

“別這么想,你這么想當然會不舒服,”小林在出差的高鐵上,信號極差,斷斷續(xù)續(xù)安慰你,“其實很正常,這些淡藍立方體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了而已,就像潮汐,或者說是呼吸。世界的本質(zhì)就是這樣,物極必反,否極泰來,樂極生悲。”

那時候你們沒搞明白世界的本質(zhì)。新規(guī)矩是,沒有淡藍立方體就買不到任何東西。

你們燒掉過太多淡藍立方體,你們比其他人更窮。小林找小吳吵過幾架,好像再次分手了。而你呢,為了搶購到足夠的淡藍立方體,你花掉自己一半的積蓄。

有次,你發(fā)現(xiàn)小林盯著那個玻璃花瓶發(fā)愣?!澳阍趺礇]做標記呢,”小林說,“應該用馬克筆寫上序號,寫上每次都發(fā)生了什么,否則這些立方體完全混在一起了,根本分不清?!?/p>

“是啊,”你說,“好主意?!钡阒浪鼈儾皇悄欠N紀念,不是界碑或者日記,更像沙漏。重要的不是記錄下來究竟發(fā)生過什么,重要的是事情正在發(fā)生。

你們不太點外賣了,基本都在家做飯。

“你聽說過嗎?”有次小林下班略遲,剛回家就沖進廚房,邊切土豆邊大聲告訴你,“我也是剛聽說,淡藍立方體還真是總部制造的,但不是殘疾員工造的,而是普通員工,那種業(yè)績不佳、應該被開除的員工。你知道公司不能隨便裁員吧?要報備,要討論,要寫預案。他們就用這種方法逼人辭職,主管會把員工叫過去談話,說現(xiàn)在只有兩種選擇,要么你主動辭職,要么你去制造淡藍立方體?!?/p>

“制造淡藍立方體又怎么了?”你在油鍋爆炒的膩香中同樣大聲地回答,“多好玩啊,聽起來比推銷咖啡機好玩多了。你會成為一切的源頭,掌握最核心的秘密?!?/p>

“你的兩只手都會被染成藍色,你會變成外星人。”小林說。她講笑話的能力還是很差勁,但你笑了,和從前一樣。你盡可能笑得很標準,露出八顆牙齒,上面六顆,下面兩顆。顴骨上的肌肉緊繃起來,舌頭抵住上顎,為口腔留出空間。

“別,不用。”小林說,“你笑得太可怕了。不好意思,我今天狀態(tài)不對,因為我好像在不該笑的時候笑了?!?/p>

“什么時候?”

“我不知道。反正是不該笑的時候。”

有次你回家后看見小林在哭。她說自己在加班練習,因為接到任務,要教公司某位員工恰到好處地哭。“所以訣竅是什么?”“你要提前準備好很多傷心事,然后一件件回想?!?/p>

你知道小林的傷心事,至少知道其中一件。你迷迷糊糊醒來,看見外面亮著燈。小林穿著睡衣坐在客廳喝酒,比比畫畫向你講述剛才的夢。她夢見自己站在總部貨倉,貨架上全是各種顏色的立方體,相同大小、相同形狀,都是最最標準化的東西。她往公司外面跑,遇到的每個人都在笑,她檢查過了,每個人都笑得很標準。于是她非常傷心,覺得那些商品毫無價值,自己也毫無價值。傷心著傷心著就醒了。你想到好幾種安慰她的方式,最后還是選擇了輕撫她后背。你在柔軟干凈的棉質(zhì)睡衣上撫過,感覺自己是在安慰一個孩子。

淡藍立方體越來越昂貴。兩塊。五塊。十塊。

春天來了,小林決定收拾換季衣物,拉開了客廳的儲物柜頂層,你囤積的一千五百枚淡藍立方體全部流淌出來,似乎遠遠不止一千五百枚。你們收拾了一小會兒就手指酸痛,躺在地上休息。這些立方體邊角很鈍,戳在皮膚上絲毫不痛。你感覺自己前所未有地富裕,像躺在金幣上的龍。小林則說自己像中暑后倒在沙丘上的探險者,沙子又軟又熱,讓人站不起來。

“最近真的很熱,但天氣預報說很快又要冷下去,你知道嗎?”

你不說話,只是著迷地凝望小林。她已經(jīng)坐了起來,把頭發(fā)扎成馬尾,幾綹沒被注意到的頭發(fā)粘在她的后頸上。她的整張臉都裸露在外,任何表情都完整生動。你甚至能看到她挑高的眉毛,還有說話時牽動的嘴角,就像在笑。她比你年輕,你總覺得年輕人的臉有種魔力,哭的時候看起來都像在笑。你能分清烘焙程度各異的咖啡豆、長萃與短萃咖啡,但你分不清這些表情。你努力學了很久,依然分不清。

“說話,怎么不說話。咱隨便聊聊,你覺得這些淡藍立方體有用嗎?有人給它們發(fā)明了各式各樣的用途,但我就想問問你自己的想法,你覺得它們有用嗎?”

你還是不說話,還是望向小林。

“怎么,不敢說?說實話就行,不用擔心自己顯得很愚蠢,顯得消息不靈通。不用擔心自己太老土了,跟不上潮流。有些時候,不說話倒會顯得懦弱。先前我和小吳說話的時候,你都在想什么呢?”

你沒太明白小林的話,但你喜歡小林此時的情緒,熱烈的、強烈的、膨脹的、充血的,這情緒讓小林比往日更美。

“你好像有點兒遲鈍,”她說,“所以你更應該相信我的話,這些方塊毫無用處?!?/p>

你相信。你蠢。你毫無用處。你一言不發(fā)。你閉上眼睛。品鑒咖啡時你養(yǎng)成了習慣,總喜歡閉上眼睛嗅聞。你聞到一種濕漉漉的酸,甚至不太像是味道,更像某種被辜負的感覺。你想要大聲告訴她,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在不該笑的時候笑了。

“我知道,”你說,“這些方塊確實毫無用處?!?/p>

第二天早上,你獨自醒來,房間里空空蕩蕩。小林把她那間屋里所有的東西都搬得干干凈凈,也帶走了一千五百枚毫無用處的淡藍立方體。玻璃花瓶里面只剩下一枚,作為紀念。

小林的電話打不通,你去她部門問了問,同事說她上個月就被辭退了?!白罱径荚诓脝T,亂糟糟。”那同事邊說邊比了個切東西的手勢,像人形蜥蜴在切斷自己的尾巴。

小林肯定不是尾巴。小林和淡藍立方體類似,是漲落不歇的潮水。

你還去找同類們問了問,它們也不知道小林的下落。并且它們提出了嚴正警告,讓你不要再隨便和人合租,否則人們早晚會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

你請了病假,一整天無事可做。你待在家里,有些難過,怎么也哭不出來。于是,你按照小林之前的指導,回想著一件又一件傷心事。你的悲傷來回纏繞,逐漸清晰,沉重,具體,鮮艷,棱角分明。你的悲傷不夠堅硬也不夠柔軟。像先前的無數(shù)次那樣,你淡藍色的悲傷從思緒里掉落出來,在地板上滾動,一枚又一枚,淹沒整個房間。

浥注傳媒伴您美好生活

“聽說你剛跳槽?!弊谒麑γ娴呐苏f。

女人并不美,但女人的目光中閃動著灼灼期待,這就讓他有些緊張。他呷了幾口咖啡,努力放松下來,讓那些話自然而然地支配他的舌頭、牙齒和嘴唇。感覺其實有些古怪,無論事情發(fā)生過多少次,他依舊覺得自己像在做夢?!笆堑模跊抛髅?,我找到了值得奮斗的目標,過上了夢寐以求的職場生活。還想了解更多嗎?給我五分鐘,可以向您詳細介紹。”

“果然斷網(wǎng)了也能用?!迸宋⑿χ锌崖酚善髦匦麓蜷_。

“斷電了都能用,說是可以利用生物電,只要我還活著它就能一直起作用?!币荒铋g,他有些好奇自己死后這玩意兒是否還會盡職盡責地繼續(xù)工作。在停尸房冷柜里喃喃自語的尸體,并不恐怖,反而有些滑稽。

“單看基礎工資的話,這份工作和我上一份差別不大,我本來不是很感興趣。但這公司的名字一下就吸引住了我,‘浥注’,知道這個詞什么意思嗎?就是很緩慢地沾濕,渭城朝雨浥輕塵,潤物細無聲,潛移默化,耳濡目染。傳媒公司叫這個名字,再合適不過了?!?/p>

“會不會難受?感覺自己是錄音機,在播放這些話?!迸撕闷娴卦儐枴?/p>

“不是錄音機,”他認真想了想,向她解釋,“更像坐飛機或高鐵。你可以在自己的座位上做任何事情,不去管它,但它終究會載著你抵達談話的終點。”

女人笑了,沖他比了個暫停的手勢。他們繼續(xù)喝咖啡,完成了這場約會。他讓女人大開眼界了,無疑。他把生機勃勃的新時代科技展現(xiàn)給女人,仿佛這科技是他男子氣概的一部分(或者,他的男子氣概是科技的一部分)。告別前,他們已經(jīng)約好了下次會面的時間。

回家路上,他在網(wǎng)約車后座昏昏欲睡。浥注,他琢磨著這個簡單的詞語,閉上眼睛,在想象中看到無邊無際的沙漠,隨后,淺金沙礫的顏色逐漸變深,很緩慢地變得潮濕。他想起先前聽說過的故事。有人在沙漠里淹死了,因為沙漠很少下雨,所以生活在沙漠里的那些人毫無準備,因偶發(fā)的暴雨而跌進沙坑??永镉泻苌詈苌畹姆e水。

正是他本人的寫照,他干涸已久的沙漠般的世界。在想象中,他與女人接吻。

其實,這次跳槽并不像他向女人描述的那樣輕松,任由他屈尊紆貴。他是晉升失敗了才選擇跳槽,提前準備出一套說辭,把自己包裝成資深專家、復合型人才。被問到之前的工作體驗時,他要集中精力隱瞞住真實想法:他恨那家公司,也恨所有瑣碎無用的工作。

“尤其提醒你注意第四條,不允許員工公開或私下發(fā)表任何不利于公司的言論。這條是高壓線,可以接受嗎?”簽署合同時,浥注傳媒的招聘專員向他強調(diào),語氣比律師還嚴肅。

“干一行愛一行,我肯定不會詆毀公司的?!?/p>

“需要您直接回答問題?!?/p>

“可以接受,當然可以?!?/p>

專員打量著他,似乎有所顧慮。他回以微笑,讓自己表現(xiàn)出足夠的自信與松弛。

“不愧是名校中文系出身,我做招聘這么多年了,只有跟你打交道的時候才覺得特別享受,說話文縐縐的,很精準。你說,詆毀,對吧?在我看來,詆毀的意思是夸大事實,惡意傳播謠言,破壞公司名譽。但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詆毀。比如,有人在你面前罵我們公司,而你作為我們公司的員工,沒有否認……干一行愛一行,你是這么說的,對嗎?其實你沒必要真的愛公司,你只需要表現(xiàn)得愛公司就行。在這方面,我們可以幫你?!?/p>

專員拉開抽屜,取出另一份合同。浥注傳媒獨家專利,植入式自體信息應答裝置。

他們向他承諾:你不會有任何感覺,你的精神與身體不會受到任何損害。最關鍵的是,你每次回答都會被視為加班,你將按折算比例獲取加班費。

他們向他承諾:只有在被詢問的時候,只有在他想回答的時候,裝置才會輔助他完成回答,提供關于企業(yè)文化或者產(chǎn)品業(yè)務方面的信息。信息僅僅是信息。

他們說浥注傳媒的每位員工都安裝了這種裝置。

只有簽完合同,他才能拿到足夠的薪水償還房貸。

所以他答應了。他自由了。他感覺良好。實際上,正是他所在的文案組負責編寫從每位員工嘴里說出來的臺詞。有幾次他還恰好說出了自己編寫的話,那感覺有點兒古怪,就像自己的思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自己腦袋里。

她聽說過浥注傳媒,很多次。有人說那是家極有前景的上市公司,有人說公司是空殼,員工全是騙子。她沒想到自己會和這家公司的員工結(jié)婚。

婚紗和禮服都是租來的,不可思議地合身,像專門為他們定制的?;蛘哒f,是他們專門為這衣服定制的:他們各自活了三十多年,只為了把自己塞進尺碼標準的婚紗和禮服里。男人打理過發(fā)型,還淺淺化過眉毛,整個人神采奕奕,更讓她覺得一切都是假的。

“你愿意成為我的妻子嗎?”他說,“我愛你。”

大多數(shù)情況下,那個男人和其他人并無不同,誠懇踏實,只是在談到工作的時候(在裝置的輔助下)更加滔滔不絕。她并不厭煩,因為她喜歡男人說話時略帶嘲弄的表情。

大多數(shù)情況下男人體內(nèi)的裝置并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偶爾地,裝置會出故障。有次系統(tǒng)更新,他一整天都說不出話。有次她凌晨三點就被吵醒,聽見男人在睡夢中喃喃自語,罵某某某是渾蛋賤貨。她原本以為這某某某是男人的前女友,又好氣又好笑,伸手將男人搖醒。然而,在男人醒來之后,一長串臟話無休無止地從他嘴里闖出來,越說越惡心,越說越下作。

她悚然起身,打開夜燈。

男人雙眼圓睜,全無睡意。在男人比比畫畫的解釋下,她找來新毛巾,來回纏了幾道,幫男人堵住嘴巴。接下來他們誰也沒睡著,七點時她灌下兩杯冰咖啡,洗漱上班,心神不寧。

直到中午她才接到男人的消息,原來是他們公司有位高級技術主管出軌了,他老婆找人黑進了公司系統(tǒng)??傊翘焖蛹肄k公,連續(xù)說了九個小時臟話,嗓子差點兒啞掉,領到了五倍工資作為補償。

事故發(fā)生后,男人好像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甚至覺得有點兒好玩,還有點兒窺探到八卦的興奮。她開始失眠,被男人的呼吸吵到睡不著覺,勉強睡著了也不斷做夢。她時不時回想起男人罵人時的語氣與表情。

那些臟話太過惡心,一旦你聽過那些話,你就再也忘不掉說話者的表情。

“只是單純的信息輸出而已,”男人向她解釋過,“裝置讓我說出那些話,但裝置不會改變我的想法?!?/p>

剛開始不會。她想。她已經(jīng)注意到,在他們剛認識那陣子,他只在被問到的時候才回答。但是這幾個月以來,他的聯(lián)想更加活躍,哪怕看到水果上的水滴形環(huán)保標簽,都要大談特談浥注傳媒那個近似于水滴的LOGO。她甚至聽到他在自言自語,嘟囔著關于浥注的蠢話。

“不是吧,我根本沒說?!蹦腥朔瘩g,“自言自語你都要管嗎?”

“再跳槽一次,”她說,“別在這家公司了,我有點兒害怕。”

“寬泛點兒說,其實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裝置,你走進一家店,店員說歡迎光臨,他們真的歡迎你嗎?你聽到謝謝就會說不客氣,聽到對不起就會說沒關系。你能感受到那種沖動,是吧?”男人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p>

她沒吭聲。實際上,她再也沒有跟他說過話。她獨自熬過所有失眠的夜晚,沒完沒了地抉擇,判斷,做出假設再推翻。

沉默通常意味著反抗。他想,一種孩子式的賭氣反抗。

這反抗并不堅硬,反而極為柔軟。盡管不說話,她卻時常用動作或文字來和他交流,用懇求、責備或依戀的目光望向他。極其偶爾地,他還能聽見女人用手機低聲與人交談。所以,生活還在繼續(xù),比他們之前的生活更巧妙。他甚至覺得,女人的沉默其實是他們共同的沉默,是注定要降臨的平衡。

市場并不景氣,跳槽是天方夜譚。他把沉默視為默許,兢兢業(yè)業(yè),繼續(xù)在浥注工作。那天早上道路出奇擁堵,旁邊車道不知怎么又發(fā)生了追尾,一輛車朝他蠻橫擠來。又一輛。車喇叭沒完沒了地響。他心跳加速,雙手顫抖。他從來呆怯乖拙,不知道如何反擊。

不,他知道。舌頭有記憶,嘴唇有記憶,幫他記起連綿不盡的臟話,字句明晰不差分毫。他打開車窗,把它們擲出。這是舌頭的記憶、嘴唇的記憶,但舌頭屬于他,嘴唇屬于他。

沒人回罵,甚至沒有車喇叭繼續(xù)響。眾人皆被他驟然爆發(fā)的怒氣所懾,甚至有幾輛車主動為他讓路。他自顧自罵著,邊罵邊哭,幾乎看不清路標,只能在穿過紅綠燈后就近停車。

上午陽光很好,窗外的道路反射出一片白亮,宛若河流。他同時聞到柏油味和花粉味,他既是上班族又是學生,腦海中恍惚著無數(shù)念頭。

如果他能夠這樣罵人,或許他也能夠打架。如果他早就學會這樣罵人,或許他早就能夠?qū)W會打架。五年級時,他就能在小巷里保護好零用錢。高考成績下來后,他可以與父親抗爭,報考古學而非中文系。他可以在所有已發(fā)生的真實之中摸索前進,成為另一個更好的人。

他搓了搓臉,又擺弄了幾下后視鏡,仔細檢查耳后一小片皮膚。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會注意到那零點五毫米的小凸起?!半S時可以取出,完全不接觸大腦?!?/p>

一只手伸進他敞開的車窗,輕而易舉打開車門,將他從座位上拖拽出去。他睜大眼睛,看見那些憤怒的臉。

她討厭微苦的藥水味,也討厭吵擾不休的病人。她不得不請了一上午假,穿過醫(yī)院長廊,取回核磁共振檢測單。結(jié)果表明,是很輕微的腦震蕩。

“那些人有路怒癥?!蹦腥俗诤蛟\室椅子上,竭力向她解釋,“他們先動了手?!?/p>

她眼疾手快地舉起垃圾桶。男人扶住桶沿,大口嘔吐出來,眉毛緊皺,顴部潮紅,看起來陌生而狼狽。從此之后,他永遠都會是一個卷入過暴力事件的男人,而她則是可悲的、負責照料的、被迫跟隨的女人。

“你是不是嚇到了?”男人努力平復了呼吸,啞著嗓子安慰她,“沒事,我馬上就康復了,下午甚至可以回去工作?!闭Z氣里沒有嘲弄,也沒有厭倦,依然微微興奮。

于是她確實被嚇到了,有點兒像迷路或者掉入陷阱。拒絕跟男人說話后,她額外花費了很多精力,觀察男人的動作與神態(tài),辨別他的懦弱、喜悅與苦惱,也知道哪句話出自裝置,哪句話出自他的個人意志。

但她無法辨別男人的話,此時此刻不行。

按照男人的說法,浥注裝置不過是為大腦提供信息。但廣告是信息,科技是信息,宗教是信息,細胞里的DNA也只是信息——直接把信息植入自己大腦,這比代孕還要惡心。一次兩次或許沒關系,一百次呢,一千次呢,一萬次呢? 在所有偶然瞬間里,在一萬次微小的死亡里,精神隱退,肉體獨掌大權。

你還活著嗎?她甚至想直接問問男人,她差一點兒就要開口了。但男人兀然捧起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扣。“我昨晚夢見自己被開除了?!蹦腥苏f,“不是什么大事,但心里還是有點兒難受。幸好你過來陪我,真的。日復一日、點點滴滴的愛才是最美好的愛,我永遠相信這個?!?/p>

我不相信。她想?;蛟S是裝置在代替你說話,是浥注覺得你應當努力示愛以維護家庭的穩(wěn)定,這對保持工作狀態(tài)有好處。正如你說過的那樣,你沒必要真的愛,你只需要表現(xiàn)得愛就行——在這方面,他們可以幫你。

“不用為我擔心,我會更加強大的,”男人說,“而且我早晚會賺到很多錢?!?/p>

她咬緊牙關,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他們共同被一張巨口反復咀嚼再吐出,渾身都是酸溜溜的口水與胃液??赡苁菄I吐物與汗液引發(fā)出的聯(lián)想吧,她汗涔涔的,畢竟已經(jīng)是夏天。

多年后,他升任浥注集團權威顧問,參加了很多商務宣傳活動,入選“改變世界的100位科技精英”(排名第57)。記者們旁敲側(cè)擊地詢問他當年的事故,想要挖掘到獨家細節(jié)。每張精心拍攝的雜志封面照,都會著重突出他嘴唇周圍那圈疤痕,泛著光澤,細密而鮮明,就像一粒粒白芝麻。他低調(diào)和善,從不多言。

在浥注主辦的跨年晚會上,他與同僚、下屬們共同起身,等待主持人提問,然后異口同聲地,以不同的口音、語速、腔調(diào)做出同樣的回答,向裝置致敬。

裝置廣受歡迎,盈利頗豐。實驗證明,最重要的、最恒久的聽眾恰恰是講話者本人。實驗證明,口腔肌肉的記憶能力遠超預計,利用裝置進行“非自主語言訓練”能夠極大程度地塑造人格,變內(nèi)向為開朗,變懦弱為勇敢,變自卑為信心百倍。裝置有效而無害。

當然,剛開始的那段時間,不夠成熟的技術確實引發(fā)過種種事故。有位員工得了絕癥,咽氣前正說著遺言呢,不知怎么觸發(fā)了裝置,結(jié)果全家人圍著病床,聽了半小時浥注傳媒的發(fā)展理念。還有員工在游樂園排隊時和人吵架,吵著吵著開始夸浥注傳媒如何如何好。對方覺得他在炫耀,直接動了手,最后雙雙去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

還有發(fā)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無足掛齒的小事。

他最終離了婚。女人被家里人送去安養(yǎng)院,據(jù)說過得很好,再也不失眠了。他又談過很多次戀愛,到頭來總是孤身一人。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走過多遙遠多艱難的道路,如兩手空空的旅人硬要穿越荒漠。沒人知道他多么害怕,他被人揪住領子從駕駛室拎出來,他萬分興奮,他手心發(fā)燙。他意識到裝置已經(jīng)無可逆轉(zhuǎn)地啟迪了他,讓他能夠用暴力(語言或者肢體上的)應對他人。他沒法克制揮拳的沖動,但在最后時刻,他讓拳頭砸向了自己的臉。

他與她同樣害怕,他只是沒來得及解釋。

那天他下班回家,屋內(nèi)昏暗一片。開燈后才看見女人坐在沙發(fā)上,神情茫然,仿佛剛剛睡醒。多少年來,女人老了,瘦了,眼睛顯得更大,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兒瘋狂:如果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么她的靈魂隨時都能從窗戶里一躍而出。

女人的膝蓋上擺著幾張便箋。她沖他點點頭,舉起其中一張——多少年來,這是他們早已熟悉的溝通方式。字跡清晰,筆畫工整,粗油性筆寫就。

“結(jié)論一:你是騙子。你為一家騙子公司賣命?!?/p>

他對女人的攻擊毫無防備。他的思維在震驚中停滯,但那些話還是從他嘴里涌出,讓他顯得沉著冷靜:“您誤會了,浥注的業(yè)務完全合理合法,每位員工都是廣告載體,真實、充分、近距離地向客戶傳達公司優(yōu)勢,僅此而已?!?/p>

“結(jié)論二:你是一臺復讀機?!?/p>

“人類的本質(zhì)就是復讀機?!彼龀鐾督档氖謩荩徍头諊?,“復讀機怎么了,誰沒喊過幾遍送禮就送腦白金、恒源祥羊羊羊?我們照樣好端端活著。而且,我這么努力賺錢還不是為了能和你——”

白頭偕老。他想說,和你白頭偕老。但他根本說不出話來,因為女人表情嚴肅而手指冰冷,以過重的力度捂住他的嘴。他看見女人的鬢角摻雜著若干白發(fā)——他們已經(jīng)有了孩子,他們已經(jīng)共同生活了十多年。他看見最后一張便箋。

“問題:這些話是你想說的,還是裝置提供的?”

“當然是我自己想說的,難道你不明白嗎?我慣于服從,我害怕變化也害怕貧窮,但我愛你,我時時刻刻準備著向你證明我的愛?!彼敬蛩氵@么回答。他看見女人眼睛里有尚未成形的淚水在醞釀。他聽到女人心里轟然作響的聲音,就像一扇鉛門被猛然合攏。啪。轟。他發(fā)現(xiàn)桌上放著一枚針,針尾帶著長長的黑線,足夠縫住某張嘴巴。

但女人提到了“裝置”,于是裝置繼續(xù)觸發(fā),他搏斗著搏斗,他克制著克制。他如飛機墜落并墜落,如高鐵急馳并急馳。他是被困住的乘客,每個細胞都變成電流,每滴血液都變成旋風,沙漠變成汪洋。

女人移開了手指,而他說:“我信任浥注傳媒的裝置,我永遠為它自豪。”

快速星際航線伴您美好生活

我從群星中來,早已對群星感覺到厭倦。與此同時,我也厭倦了工作,總是盡可能冷淡地與申請者打交道——多數(shù)情況下,只需要將標準檢測儀接入飛船,手續(xù)就能全部搞定。而我能做的所有事情就是幫他們理解檢測結(jié)果,以及等待。

我不喜歡等待。但我還是同意在這里多待兩個小時,因為我曾與一位人類搭檔共事,恰好能夠辨認出宇航部長臉上的表情:疲憊,尷尬與討好。一旦辨認出這些表情,就不能忽視這些表情的重量。

在銀河聯(lián)盟中,我的種族以公正不阿著稱。在種族成員中,我以心軟著稱。地球人是不是早就摸清楚了我的弱點,才派出這樣一位喜怒形于色的部長負責接待?

前任核驗官告訴過我,他曾與五位地球部長打過交道。部長們身著黑衣,面無表情,只通過點頭搖頭完成所有交流,像某種處于禁聲期的鳥類。緊跟在部長們身后的是一位技術官僚,挺著比例過長的下巴,大聲聒嚷人類的種種難處:想要開展星際貿(mào)易,就必須擁有快速星際航線。想要開辟快速星際航線,就必須調(diào)整行星軌道、校準星團位置、清理鎳鐵隕石群??傊瓿商煳募墑e的任務,就必須花掉天文級別的資源。

“真的太可怕了,您想想看,為了開辟航線,為了從太陽系走向群星,我們竟然要用盡一整顆太陽的能量!人類這么謙卑而友好的文明,卻被困在了小小星系里,不僅是我們的遺憾,更是整個銀河聯(lián)盟的遺憾!”

前任核驗官沒表示出任何贊同或反對,但我們都知道,這根本算不上遺憾。用他的話說,雖然人類在銀河聯(lián)盟扶貧項目開啟的第一年就積極申報,可“鐵隕石都比他們能飛”——連合格的星際飛船都沒有,地球要航線有什么用呢?

五十年過去了,人類終于造出了飛船。

我仔仔細細檢查過那艘龐然大物。它兀立在地面上,像一顆被偷來的小行星。它的表面覆蓋了流體漆,是流動破碎的巨大鏡面。超光速,配備了雙曲面引擎。回旋廊兩端甚至各擺有一尊純銅嘉榮神像,只有最考究的飛船才會布置成這樣。極光屏幕以每毫秒十幀的速度閃爍著圖案,讓我的視覺神經(jīng)感到一陣不由自主的興奮。

“為建造這艘船,有兩個超級大國相繼破產(chǎn)。第五次世界大戰(zhàn)去年剛結(jié)束,實際上,現(xiàn)在整個地球只剩下了三個國家。您可能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我還是想告訴您——為建造這艘船,人類竭盡全力了。”部長換了種說法,其實和五十年前那位技術官僚說的是一回事。而我也正竭盡全力地與厭倦搏斗,召喚出意識深處僅存的耐心。

“我贊同您的說法?!蔽艺f,“我完全明白。對你們而言,這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對飛船我沒有任何疑問,接下來只需要登記你們的駕駛員。”

她有備而來,過去五十年里人類始終在做準備。她提交了一份完整的駕駛團隊名單,總計二十五人,包含正式駕駛員與其助理,足以證明他們的準備方向全然錯誤。

我向部長展示了詳細的銀河系交通規(guī)則,包括幾千萬種不同顏色的信號與其含義:最先制定規(guī)則的光文明以類光波模式生存,后續(xù)文明在進入宇宙后,必須與其接軌。所有文明都同意,用顏色來傳遞復雜信息最簡單高效也最合理,因為光速是最可靠的。

“你們也有紅綠燈,對吧?這很好理解。”

“之前那位核驗官沒說過這些?!辈块L的聲音沒有絲毫顫抖,這很不容易,因為她的嘴唇正輕微而頻繁地顫動著。憑借對人類表情的模糊記憶,我知道這是哭泣的前兆。

是的,規(guī)則不會提前告知,但其他文明都提前猜到了,因為這艘飛船的屏幕能夠顯示八千萬種不同顏色——不然它為什么需要八千萬種顏色?

“我們以為它只是比較先進?!辈块L辯解道,“大多數(shù)人類只有三種視錐細胞?!?/p>

“大多數(shù)人類連紅783和紫434都分不出來,會在本該緊急避讓的時候,一頭栽進某顆A級行星,毀滅掉無數(shù)智慧物種。研發(fā)出這套信號燈之前,有駕駛員犯過這樣的錯誤?!?/p>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移開目光,看向我們身后的落地窗,太陽幾乎已經(jīng)沒入了地平線,光線極其暗淡,萬物也逐漸失去色彩,變成各式各樣的模糊灰色?!八?,我們要找到一個擁有四種視錐細胞的人,他要能識別信號色,在兩秒內(nèi)回憶起相應規(guī)則并進行手動操作?”

“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很困難。實際上,碳基生物很難……”我有點兒想道歉,但還是召喚出自己最溫柔的語氣,背誦這套話術。在塔比之星塔和千年艦上我都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不小心點燃了長老們的怒火,差點歸于寂滅。實際上,不僅僅是對碳基生物,對大多數(shù)文明而言這都很困難。但大多數(shù)文明最終也都明白了,在這件事上他們說了不算。

“沒那么困難,”她說,“不會再花掉額外五十年了?!?/p>

“最快的解決方式是雇用嘉榮星那些專業(yè)代駕,很多文明都是這么做的?!?/p>

“很多文明?”她提高了聲音,然后用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胸口,“我們不是很多文明,我們從來不屬于大多數(shù),我們沒那么多錢。我們唯有的一點點優(yōu)勢就是人口數(shù)量和基因多樣性,基因檔案庫做得也比較完善。所以再給我們兩小時吧,趁此機會也帶您嘗嘗茶,或者咖啡?這是地球上最受歡迎的飲品,之前那位核驗官就愛上咖啡了,我們每年都送給他五噸……”

“茶。”我回答。綠褐葉片在杯子里不斷旋轉(zhuǎn),有那么一小會兒,我只是坐在扶手椅上發(fā)呆,回憶曾經(jīng)那位人類搭檔。我緩慢吞咽這些琥珀般的液體,然后閉上眼睛等待,感受時間的重量從皮膚上流過,恍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為地球的一部分,成為一個湖,一座山,一陣風雨。如他所盼望。

幾下敲門聲。

一個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門外,和五十年前那些部長們極其相似地面無表情,這面無表情里摻著些微憂愁。跟在男人身后的是一個小女孩,懷里抱著很大的紅玫瑰花束,刻意沒看向房間里的任何人。房間里彌漫開玫瑰花的柔香。

部長上前擁抱了男人,又在小女孩鬢邊落下一吻。最后轉(zhuǎn)過身來,用命令般的口吻對我說:“可以登記了,這就是我們的選擇?!?/p>

“這是您女兒?”我詢問男人,“您太太也來了嗎?”

“這是我們的駕駛員。四種視錐細胞,最好的記憶力與最協(xié)調(diào)的肢體。她剛剛完成了自己的首場演出,連續(xù)幾十個超高難度的動作,沒出任何差錯?!?/p>

我轉(zhuǎn)過臉去,仔細打量那孩子:虹膜清亮,顴骨清晰,側(cè)頰泛著暖粉。上衣潔白而熨帖,下裙則是一圈圈精致綢紗,被固定成了水波的弧度,猶如翻滾云層。最引人注目的是女孩的神情,像是時刻準備著答應任何事。

這完全是一位勇敢的公主。而人類,如我早已知曉的那樣,是喜歡冒險的種族。我召喚出雙手,讓它們凝聚成形再從我的胸口探出,以對待公主的禮儀輕觸女孩前額。女孩則以公主般的優(yōu)雅回握住我的指端。她的雙手冰涼濕潤,猶如水生植物的藤蔓。

正式駕照考核會在三個月后進行。在此之前,只需要核實并登記駕駛員的身份。我既希望又不希望這事一切順利,正如我既喜歡又不喜歡地球。我用最復雜的語氣向他們提問。

“名字。”

“麗基雅·魯斯蘭諾娃。”

“年齡?!?/p>

“地球年十三歲?!?/p>

“就任駕駛員之前,所事何職。”

“第三聯(lián)合國巴黎舞蹈初中特優(yōu)畢業(yè)生?!?/p>

“最后一個問題。”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某些近似于人類的部分正在嘆息,“您明白吧,我們剛才是在對標準化飛船的駕駛員進行登記?!?/p>

“是的?!辈块L說,“其實我不太明白您要說什么,但我明不明白也沒有任何區(qū)別。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我會解決您提出的任何問題?!?/p>

“聯(lián)盟的定義非常嚴苛,聯(lián)盟的規(guī)則不容繞過。所以還需要再明確一下,人類真的會讓她駕駛你們唯一那艘星際飛船嗎?十三歲的孩子,對銀河系毫無概念,根本不知道宇宙里究竟有什么,她可能笨拙,可能懦弱,也可能會成長為一個您完全無法理解與掌握的人。”

“我們會?!辈块L做出承諾,露出深不可測的微笑。她以類似準備擁抱的姿勢向我走近,主動握住我前胸上兩只空蕩蕩的手掌,搖動幾下。按照人類的禮儀,這應該是道別。

每每在這種時刻,我才會意識到人類的情緒是如此復雜,不能僅憑先前的少許經(jīng)驗就加以辨別。我用自己的手指纏繞住她的,忍不住開口詢問了最后最后的問題。

“這是我自己經(jīng)常會想到的問題,一個私人問題。成為核驗官之前,我在資金籌募部工作。那時我有過一位人類搭檔,我們在星系之間游說,經(jīng)常要連續(xù)躍遷幾千光年,四處找錢,四處受冷眼。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沒過多久他卻患了絕癥,我才知道人類身體無法適應躍遷,這也是為什么你們?nèi)绱似诖焖傩请H航線。他肯定早就知道自己會生病,那他究竟為什么要來銀河聯(lián)盟工作呢?我沒機會問他,但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p>

“確實奇怪,”停頓片刻,部長若有所思地回答道,語氣頗有些古怪,“他究竟為什么這么做呢?”話音未落,整個房間的人都笑起來,包括那位神情嚴肅的男人與那位年輕女孩。笑聲極其猛烈,讓地板與墻壁都在顫動。我被笑聲所感染,不由自主也有一種發(fā)笑的沖動。

“你又為什么關心這個?”部長反問,“這和你無關?!?/p>

“因為我想更深入地了解自己,我有四十七分之一的地球血統(tǒng)。”

他們又笑了,這次笑得很謹慎,像是拿不準我是否在講笑話。

我當然可以解釋得具體些,盡管他懇求過我不要這樣做,以免嚇到這些天真的地球同胞。在垂危之際,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掙扎著接受了合并。他以為自己會被吃掉,但合并是很自然的過程,只需要伸出手,用特定方式握住彼此。我還記得他額頭上涔涔的汗水與他緊閉的雙目,因為那很快就變成了我的汗水、我的雙目。我們變成了同一團神經(jīng)與血肉,生生不息的意識。

我用曾經(jīng)屬于他的手指松開了部長的雙手,告別了這顆暗淡藍星。與此同時,我想起很久以前聽過的一句話:某種程度的失望是美好生活的必要條件。隨之而來的還有另外一句:美好是對無限的一種有限享有。

或許這些人會在無限的群星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或許他們會像之前的四十六個文明那樣,合并入我的種族,稀釋掉瘋狂與勇敢。

無論如何,我從群星中來,早已對群星感覺到厭倦。群星的子民總會拖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追趕我,質(zhì)問我,傷害我,懇求我,變成我。在他們追上之前,我也只能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