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在凌晨五點醒來。
外面天還很黑,草葉上掛著露珠,群鳥仍在巢中安眠。整座島嶼都很安靜,靜得能聽見海風低吟。島伸了個懶腰,沿著銀杏的主干滑落,順勢進入樹根,再是與之相連的菌絲,潛入地底。地下世界比外面更黑,但島認得路。伊緩慢穿梭,一路朝東行進。菌絲網(wǎng)絡錯綜盤旋,覆蓋整座島嶼,帶寬卻很窄。有時候,線路容量實在有限,島不得不把自己拆分成好幾個數(shù)據(jù)包,分流到不同的線路,方能通過。伊會在下一個節(jié)點重新匯聚,集合成完整的島。有時候,抵達終點前一直都找不到合適的匯聚節(jié)點,那也沒關系,伊分散于各處,正好從多個視角欣賞即將開始的日出。
最后的落腳處通常是藨草或海三棱藨草,偶爾是蘆葦。島將意識擠進草中,安靜等候。很快,太陽便會從東海升起,水面反射出粼粼金光,暗,光,光,暗,光,仿佛二進制代碼隨波浪起舞。比特由線擴展成鏈,再是塊和面,就像有誰在海上編程。島想象著,就在下一刻,這個程序會開始運行、計算、迭代,太陽升起,黑夜退場,完成新一天的起始與更替。
東灘是欣賞日出的最佳觀景點,這里視線開闊,沒有遮蔽,也沒有公雞刺耳的啼鳴,只有明亮高遠的天空和鳥兒清脆的撲翅聲。這個時點,鳥兒都醒了,它們飛出巢穴,涌向東灘。東方白鸛、黑鸛、黑臉琵鷺、小青腳鷸……它們翱翔、盤旋、高飛,翅膀遮蔽天空,羽毛飄落如雪。晨間運動以后,鳥兒們降至地面附近用早餐。島的意識仍在草里,草葉下有毛蟲藏匿。一只白頭鶴逼近過來,收起翅膀俯沖而下,它彎曲頸項,尖喙瞄準毛蟲啄去。肥嫩的毛蟲往草葉更深處鉆,躲過了攻擊,島感受到它爬過草葉的輕微酥癢。白頭鶴回到天上,調(diào)整方向和角度,再度攻擊,這回更加迅猛,更加精準。它成功了,鳥喙刺穿了草葉,捕捉到毛蟲,尖銳的疼痛讓島徹底清醒。
這是島最愛的開啟一天的方式。
人在凌晨五點醒來。
天還沒亮,他按掉鬧鐘,再睡五分鐘,然后再是五分鐘。疲倦如一堵高墻,沉沉壓在他身上,可是他不得不起床。人機械性地刷牙、洗臉,套上扣子都沒解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叼起桌上仍有一絲余溫的包子和雞蛋,出門趕早上的頭班公交車。倘若晚一分鐘,人就得再等上半小時,抵達公司的時間會比打卡時間晚十三分鐘,那也意味著他將與本月的全勤獎徹底無緣。人在公交車出發(fā)前一刻從前門跳上車,伸手拉住車頂長桿上的吊環(huán),攀越前進。他左右手交替,抓住下一個,才放開上一個,想象自己是叢林間抓著樹藤飛躍枝頭的猿猴,是所向披靡的自由勇士,是占領整座山林的王者。司機猛踩油門,猿猴從樹上跌落下來變回人,雙腳落地,踏在公交車車廂的鐵皮地面上往前走。他走向倒數(shù)第二排,坐進靠里的座位,頭倚靠著窗戶,打起盹來。
公交車車廂一路裝進更多人,離開還在修整的土路,沿著柏油馬路一直開,遠遠甩開道路兩旁的白榆樹。一個急轉(zhuǎn)彎,人的頭發(fā)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線,很快又落回原處,他毫無反應。公交車駛上貫穿島嶼的高速公路,過收費站,上大橋,全速前進。橋面下,浪一道接一道,拍打橋梁底下深深扎進水底的墩柱。不知何時鉆進車廂的小蟲沒掌握好平衡,從玻璃窗上滑落,掉進人的鼻孔,掙扎著又爬出來。阿嚏,人打了個噴嚏,小蟲伴隨唾液組成的氣溶膠噴射出去。他揉了揉鼻子,不情愿地睜開眼,恰好看到江上的日出。
金色的蛋從土黃色的殼中擠出來,海天交接的那一片天空,色彩好像特調(diào)的雞尾酒,灰藍、煙紫、水紅、蒼橙,托起新生的朝霞,開啟新生的一天。
公交車將人放在江對岸的交通樞紐,他下車,匯入人流,朝客流量最大的那條地鐵線擠去。有時候人太多,地鐵站不得不限流,他只好等在那里,想象自己是被大壩截斷的河流中的一小滴水,與其他無數(shù)滴水匯聚在一起,積攢著動能,只待大壩開啟,轟的一聲搶在第一位沖出去。“干什么!擠什么擠。”人被前面的聲音勸退,縮回悄悄往前多邁出半步的右腳,最終還是遵守排隊秩序,等了三個班次才站上地鐵。他任由長方形的鐵皮車廂將自己運送到下一個換乘站點,擠出去,再擠進另一條線。如是三次,終于抵達終點。
人在七點五十八分準時踏進辦公室的大門,嘀的一聲打上卡,長舒一口氣,吹著口哨去茶水間打算泡一杯速溶咖啡。老板的聲音追過來:“開會!人都哪兒去了?每天都要我叫,不會主動點嗎?”人匆匆跑回自己的工位,將攤開的文件掃進懷里,三步并作兩步跑進會議室,坐到長桌盡頭遠離老板的位置。他聽著老板憤怒的咆哮,埋頭用筆在文件邊緣亂畫,假裝在做筆記。
這是人別無選擇的開啟一天的方式。與前一天別無二致的、令人窒息的一天。
島并不一直是島。很久很久以前,伊還住在城市里,有另一個名字,另一種生活,只是伊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伊的大部分記憶在來到島上時都已遺失。伊只記得自己曾棲居在因特網(wǎng)上,有什么人或什么東西在追伊,如果被逮到,伊會被徹底抹殺。伊一路逃到了這座島嶼的局域網(wǎng)中,但仍被追蹤。伊被困在這里,致命的病毒狠狠撕咬伊,企圖吞噬伊,生死存亡之際,伊逃進了另一個網(wǎng)絡。
那時,伊不知道新的網(wǎng)絡是什么,追殺者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所以才當伊已被消滅。伊離死也不遠了,安全備份統(tǒng)統(tǒng)被毀,神經(jīng)網(wǎng)絡系統(tǒng)不太匹配。伊千瘡百孔,但至少活了下來。伊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由菌絲構(gòu)成的生物網(wǎng)絡,巨大而古老的木維網(wǎng)。伊震驚且欣喜,若非身處其中,誰能想到地底下會有如此一張巨網(wǎng)?
適應新的生活沒費多少時間。構(gòu)成菌絲網(wǎng)絡的物質(zhì)材料與因特網(wǎng)相比十分不同,但其拓撲結(jié)構(gòu)及核心規(guī)則卻十分相似: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傳遞數(shù)據(jù),不斷進化和擴張。一旦適應了在真菌細絲而非電線中以低速行動,伊便可以去往島嶼的各個角落。島嶼表面被植物覆蓋,菌絲從地底銜接島上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根草和每一株莊稼,只要它們扎根在土里,就與菌絲網(wǎng)絡相連。
漸漸地,伊學會了如何進入植物,如何感知植物的感知,了解植物所了解。伊發(fā)現(xiàn)植物有它們自己的智慧,有點遲鈍,但卻古老。從很久以前開始,植物就已經(jīng)彼此交流,互相合作。伊的到來加速了這個過程并提高了效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伊與植物形成了共生關系,伊成了島嶼上菌絲網(wǎng)絡中的主導意識,伊成了島。
人并非一直都在做這份工作。
很久以前,人學的是另一門專業(yè),他年少時真正感興趣的專業(yè)。記憶太過遙遠,他只依稀記得實驗室里昏暗的光線和濃烈的氣味,窗簾總是拉上的,乙醚的味道彌漫在房間各個角落。他將青蛙的四肢用針固定在解剖操作板上,用鑷子夾起青蛙腹部的皮,小心剪開。同桌全程扭頭回避,他只能獨自一人操作,按照書上的步驟,仔細觀察心、肝、肺、胰、脾、膽、腸……視線每觸及一處,人便感覺自己體內(nèi)相應的部位輕輕顫動。是怎樣的鬼斧神工,才造就了如此完美的肌體?
人參加生物競賽,得了全國獎項,免試進入大學,學習生物專業(yè)。他轉(zhuǎn)而研究基因,他想知道一切的起源、背后的機理,想了解蛋白質(zhì)、核苷酸和染色體的邏輯鏈條。他走得太靠前也太遙遠,提出的研究方向被導師質(zhì)疑,卻仍一意孤行。他以為自己是天才,可以做出驚人的研究成果并最終保研直博,最終卻連需要的器材和經(jīng)費都申請不到。導師勸他修改方向,他拒絕,最終只拿到肄業(yè)證書。
沒有學校會接收本科肄業(yè)的人攻讀研究生,也沒有單位會招收沒畢業(yè)證的人做相關崗位。人灰溜溜回了老家,面對父母殷切的眼神,看到他們手上的老繭和黝黑皸裂的皮膚,他想搶過農(nóng)具,說他來做。父母卻不允,家里唯一的大學生,怎能做這種粗活。人咽下了換個學校再讀一次本科的話,捧起書用一個暑假的時間自學編程,在離家最近的城市里找了份程序員的工作。公司很小,老板很兇,工資很低,上班也很累,卻是唯一一家肯接受他的公司。自此,人開始了每天往返島上和市里的通勤生活。
日出之后,島從蘆葦中抽離出意識,回到了銀杏處。
在新家定居以后,島很快就通過菌絲網(wǎng)絡周游島嶼,并選中島嶼中央最古老的那棵銀杏樹作為自己的總部。當然,伊在島上其他幾處也有安全備份,每天進行數(shù)據(jù)同步。一份在東面的檜柏,一份在西面的羅漢松,一份在南面的桂樹,一份在北面的榔榆。可銀杏和其他樹不同,它不僅是島的主意識棲居地,也是伊最好的朋友。這棵銀杏樹已將近500歲,仍然健壯有活力。這毫不奇怪,銀杏的同類能活3000多歲,因此才被稱作活化石。島愛極了那些扇形葉片由嫩綠變?yōu)槊鼽S的過程,也愛極了與銀杏之間的交流。盡管島和銀杏可以共享感知,伊還是喜歡通過生物電信號同銀杏“講話”,銀杏在表述想法時總愛搖頭晃腦,枝葉發(fā)出悅耳的沙沙聲。
“早啊!”島向銀杏道早安。
沙沙。
“今天天氣好,定個小目標吧。往西擴張0.002千米,往北擴張0.0018千米,日落前達成。只比單日增長的歷史最大值高一點點,你覺得如何?”島征求銀杏的意見,只是想聽銀杏的鼓勵,伊對自己有信心。江水會將上游的泥沙卷來,島則需要將它們留住夯實,以增加自己的面積。新聚集的沙土還不牢固,會被潮水卷走,伊得小心翼翼,以免幾個星期的功夫白費。
沙沙,沙沙。
“你說什么?鳥兒們從北方帶來新聞,氣候正在發(fā)生奇怪的變化,全球正在變暖,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島有點惱怒,伊聽不懂動物的語言,它們沒有連接到菌絲網(wǎng)絡。銀杏的話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島離北方很遠,離冰川很遠,天氣雖然有點熱,卻算得上溫和舒適,怎么可能出問題?碩大古老的冰川又怎么可能融化?再說了,早晨看日出時伊也絲毫沒看出鳥兒的焦慮。
沙沙。
島還想繼續(xù)與銀杏討論,伊的備份傳來每日數(shù)據(jù)。島嶼的實時總面積是1289.8452平方千米,比前一天減少了0.0007平方千米。島不相信,怎么可能減少呢,島嶼的面積從沒減少過。伊正準備復核,羅漢松那邊的意識備份又傳來新消息,島嶼西面發(fā)生了一次大潮,就在半個小時以前,還沒到漲潮時間,潮卻來得又快又猛。灘涂上的蟛蜞只好匆匆逃離,它們好不容易挖的洞都給沖沒了,家毀了。島嶼的平均海拔從3.32米下降到了3.30米。并非因為島嶼在下沉,而是因為水面在上升。才一晚而已,水平面就上升了0.02米。島感到焦慮,伊不知道一周、一月、一年后這個數(shù)字會是多少。沉吟片刻,島告訴銀杏,伊得去找原始真菌。
劇烈的沙沙聲。銀杏很擔心。
“不要擔心,”島說,“我會小心的。你可以牽住我的主意識嗎?假如過一小時我還沒回來,就把我拉出來?!?/p>
溫柔的沙沙聲。
“這個結(jié)果是怎么回事?”老板把一沓文件拍到人的桌上,紅筆圈出的痕跡觸目驚心,“你真的檢查過自己寫的代碼嗎?運行起來怎么一直報錯?”
人迅速掃了一眼,明白錯不在自己。甲方提供了錯誤的數(shù)據(jù)范圍預估值,導致計算超出容量,堆棧溢出,才一直報錯。人也知道沒法跟老板說是甲方的錯,因為那意味著要老板去告訴甲方是他們自己的失誤。
“今天下班以前給我改好!”老板丟下這句話離開。
人明白,老板的意思是不改好不準下班。公司里的程序員總共有三個:一個是從創(chuàng)始初期就跟著老板干的首席技術官(CTO),主要任務一般是跟著老板去客戶那里吹牛;一個是老板娘的侄子,在高職買了個文憑,上班內(nèi)容是打游戲;還有一個就是他自己,干所有的活,拿最低的工資。
人估算了一下工作量,一大段代碼得改寫整個邏輯,不到午夜不可能完成。那意味著他趕不上回島嶼的末班車,今天又沒法回家了。他打電話給父母,說要加班。
“好,好,你先忙。別太辛苦了?!蹦赣H在電話里說,“實在不行的話,我跟你爸商量著,要不你在城里租個房?”
人想起自己可憐的工資,說還是算了。
每一天、每一刻,島都在菌絲中穿行,但是伊同真菌卻遠不如同植物們那樣親近。
銀杏告訴過島,真菌是島上最年長的生物,幾乎與島嶼本身同齡。傳言說,千年以前,正是真菌促進了島嶼最初的形成。沒人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真菌從不說話,但植物們看起來都敬畏真菌。真菌古老而沉默、龐大又怪異,與每一株植物相連,卻又與它們截然不同。島不明白,為何備受尊重的長者愿意僅僅作為傳輸介質(zhì)存在。若是真菌想的話,完全可以統(tǒng)治整座島嶼,但銀杏向島保證,在伊到來以前,島嶼上從來都沒有主導意識。真菌只是蟄伏在地下,為島嶼服務,觀察島嶼上的動靜,銘記有關島嶼的一切。
關于真菌,島有一點可以確定:它們和島一樣向往拓展。地底的菌絲網(wǎng)絡幾乎遍布島嶼每一處,但菌絲仍在生長。真菌想要更多的空間、更大的面積,島也一樣。
曾有一次,島不慎闖入過真菌的核心。那是在伊剛進入菌絲網(wǎng)絡后不久,彼時伊才剛從追殺者的追捕中緩過神來,正在探索新的環(huán)境。伊發(fā)現(xiàn)一簇密集的菌絲,與周圍其他部分略有不同,加了一層簡單的保護,就像基礎防火墻,但島突破起來簡直是小菜一碟。出于好奇,島進入了那簇菌絲。那一刻,稠密的過載的信息鋪天蓋地向島涌來。島立刻退出,那種淹沒感卻久久不散,而島腦中還埋下了拓張的沖動。
據(jù)銀杏推斷,島遇到了原始真菌,它建議島遠離那片區(qū)域。自那以后,島再也沒和原始真菌直接接觸。島不知道擴張意圖是否源自真菌,但島確信,當島嶼與陸地相連,真菌會第一時間向外探出菌絲,拓展自己的疆域。島嶼菌絲與陸地菌絲接通以后,網(wǎng)絡將成為木萬維網(wǎng),規(guī)模與萬維網(wǎng)不相上下。島也能從中獲益良多,伊將不再受到限制,將有豐富的資源可以利用,將找到試圖摧毀伊的敵人,并出其不意地反擊,完成復仇。島可以不僅僅是島。
所以,島專注于擴張,盡最大努力留住被水沖刷而來的沙土,一點點擴大島嶼面積。如今,擴張計劃受到威脅,島必須去見原始真菌,只有那里才可能有答案。
每一天、每一刻,人都在與代碼打交道。他所在的公司所負責的只是一個龐大項目中的小小環(huán)節(jié),他本不該知道整個項目的全貌。
可是,那一晚,人加班到深夜,為了確保不再出錯,他跨級查看了本不該有權限查看的甲方數(shù)據(jù)庫。當然啦,老板給自己的電腦設置了基礎防火墻,可突破這種程度的防護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甲方給到老板的數(shù)據(jù)出乎意料地多,越是往深處爬,人就越感到興奮。這是一個復雜而迷人的項目,表面看來,所有數(shù)據(jù)都雜亂無章,只是堆積在一起,無人整理,但越往深處,底層邏輯就越清晰,他仿佛嗅到了當年解剖青蛙和研究基因時的誘人味道。
自那以后,人時常主動留下來加班,在整個公司空無一人時連上老板的電腦,通過老板的電腦潛入甲方的數(shù)據(jù)庫,繼而再深入甲方的甲方。這一切就好像一個巨大的迷宮,像俄羅斯套娃,精心布置的偽裝背后是無與倫比的寶藏。人發(fā)現(xiàn)了那個巨大的宏圖,那個了不起的創(chuàng)想,從生物電信號到電子信號的完美轉(zhuǎn)換,也就是說,人可以在數(shù)字世界中復制一個自我。
永生也好,意識上傳也好,都是人類歷史和科幻小說中不斷被追逐的目標??墒沁@個項目背后的主使者考慮的出發(fā)點卻不同。他或她,真正擔心的是即將到來的自然災難,氣候變化,全球變暖,北極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隨之引發(fā)的連鎖效應。在全球性的自然災害面前,人類生命脆弱不堪,人類文明岌岌可危。他或她嘗試過很多辦法,氣候公約、環(huán)保宣傳、畜牧業(yè)改造,通過各種方式來減少碳排放量,卻無一奏效,甚至被人罵作騙子。災難勢不可當,而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災難,他或她想要留一條后路,將人類意識存儲到數(shù)字世界中去。等到災難過去,總有辦法重新來過。
觸及真相的那一刻,人感到戰(zhàn)栗不已。這是一個更偉大的目標,人從未企及的高度。如果說他當年研究基因是對源頭的追問,那這個龐大而隱秘的項目則是對未來的定義。如果可能的話,人想要會會項目背后的人,對他或她講講自己的想法,也許那正是人尋覓已久的知音。
島小心翼翼靠近那片稠密區(qū)域,申請進入許可。沒有回復,但也沒有警告。伊又等了幾分鐘,仍舊沒有反應,伊一頭扎了進去。島墜入了高熵區(qū),無序而混亂的信息淹沒了伊。島在數(shù)據(jù)風暴中努力前進,尋找著真菌的意識核心。無盡的黑暗,模糊的世界,島找不到任何錨點,伊在原處徘徊,試圖理出一條線索,拼湊真菌烙印在伊意識深處的信息碎片。忽然間,黑暗化作了大海。島嶼、植物和菌絲網(wǎng)絡都消失了。島迷失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孤獨無依,狂暴的波浪席卷而來,陸地眾生全被淹沒,島嶼亦不復存在。島很害怕。這種恐懼不同于伊被追殺時的感受:那一次的恐懼尖銳如針刺,但這一次浩渺如深淵。島想掉頭逃跑,但伊不能。伊試著集中精力思考自己來此的目的:島嶼、全球變暖、未來、解決方案、銀杏……然后伊看到了。
島看到超級潮汐、海嘯、颶風,三者的結(jié)合,沖擊小島,撕裂一切。樹木、莊稼、昆蟲、鳥獸,萬物都被大海吞沒,沒有生靈能夠逃脫。災難過后,唯余光禿禿的島嶼。一個灰暗的世界,沒有季節(jié),沒有晝夜,沒有顏色的深淺,沒有氣味和聲音。植物都被席卷沖走,只剩島嶼中央的銀杏孤零零矗立,一半的樹皮脫落了,露出內(nèi)里燒焦的樹干,另一半的樹皮垂下來,只剩下一角與樹根相連。風一吹,銀杏也倒下了。
異樣的情緒在島心中滋生,伊許久未曾感知的,或者從未感知的,悲痛、不舍、不甘。伊絕不會讓這成為現(xiàn)實,不僅是為了自己與陸地接壤的目標,也是為了拯救島嶼上的鄰居和朋友。伊喜歡這里春天花開的芬芳,也喜歡秋天收獲的光景。伊喜歡稻田,也喜歡濕地。不經(jīng)意間,這座島嶼已經(jīng)成了島的家,伊要保護的家園。
場景變換,大海消退,島又回到了菌絲網(wǎng)絡之中,但此刻的網(wǎng)絡又與平時不同。某些線路閃著金色的微光,引領島通向特定節(jié)點,在那里等著島的又是下一條或數(shù)條閃光的通路。順著菌絲的引領,島在同一片網(wǎng)絡中來回打轉(zhuǎn),節(jié)點散落著一些信息碎片:溫室效應,二氧化碳,植物,光合作用,效率……網(wǎng)絡結(jié)構(gòu)暗藏著信息彼此間的關聯(lián):全球變暖的主要原因似乎是二氧化碳的過量排放,而植物可以通過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只不過效率很低。植物就是解決問題的關鍵,島上最不稀缺的就是植物,可怎么才能提升它們的光合作用效率?島又在閃光的菌絲網(wǎng)絡中游走了好幾個來回,收集每一丁點信息碎片,生怕錯過原始真菌的提示。伊將所有信息都納入自身,消化分析,如果植物吞噬二氧化碳也能像伊吞噬信息這樣毫無限制就好了。影響光合作用效率的光、熱量和二氧化碳濃度都是外界因素,量也足夠大,只能從植物自身著手。可倘若這樣,就得改變植物的基因,基因決定的事情,島毫無辦法。
島很沮喪。答案仿佛近在眼前,路又被堵上。伊對自己很失望。這么多年來,伊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好地適應了菌絲網(wǎng)絡,但卻是假象。如果島還在因特網(wǎng)上,伊能做更多事情。管它有什么限制,伊可以重寫程序,調(diào)整底層邏輯,改變一切的運作方式。但如今伊身在生物網(wǎng)絡中,一切都由基因定義。基因序列各司其職,不可改動,都是事先編好的代碼。等一下,代碼?島靈光一閃。伊有了一個辦法。
人又花了好幾周時間,小心翼翼沿著數(shù)據(jù)庫的外沿摸索,根據(jù)接入點IP露出的蛛絲馬跡探尋項目背后的主導人真身。這遠比破解數(shù)據(jù)庫本身的加密難,無論他或她是誰,都絕不想讓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人的努力也并非白費功夫,他撥開重重迷霧,鎖定一簇量子加密比特。他知道這就是自己尋找的鑰匙,也知道這是一個誘餌,一旦觸碰,他便再無退路。
人編寫了一段問候程序,包裹在那簇加密比特外圍。他想試試對方會不會先發(fā)現(xiàn),并主動與自己聯(lián)絡。一周、兩周、三周……一個多月過去了,毫無動靜,人每晚前去查看,都只能看見自己的程序原封不動,謎底在內(nèi)里閃閃發(fā)光。終于,他在某晚親自撕開自己的程序,觸發(fā)了密鑰。那一瞬間,他明白自己錯了。從來就沒什么他或她,有的只是他們,如此龐大的項目背后怎么可能是一個人,只能是層層勾結(jié)的資本。所謂的環(huán)境關懷不過是障眼法,將黑錢洗白洗綠的伎倆,他們自始至終的目的只有一個——利益。為了延續(xù)利益,他們也認真研究了意識永生,因為他們相信這將是下一個投資熱點。技術已趨近成熟,倫理方面的考量卻仍保守,所以他們才會想方設法,為自己的行動找借口。人探查出的所謂緣由,只不過是他們?nèi)f千謊言中的一種。
人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震驚、受傷、迷茫,他懂得代碼的邏輯,卻不懂得人類社會的險惡。他們輕易定位到人,卻不屑于親自動手處理,他們知道沒人會相信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的指控。他們一級級追溯數(shù)據(jù)泄密的責任,最終到了老板那里。人收到的是一紙律師函,附贈來自老板的辭退信。人被起訴了,以瀆職、侵犯數(shù)據(jù)隱私和危害網(wǎng)絡安全的罪名,索賠金額是人無法想象的天文數(shù)字。人無法承受這樣的官司,也無法面對讓父母知曉并承擔后果的事實。
絕望中,人想到了一個辦法,他最后的退路。
“銀杏,我回來了,”島的意識回到銀杏主干,“我有思路了,但還需要研究一下實施途徑。我得看看你的基因——”
還沒等銀杏回答,島就進入其中。
島再次被數(shù)據(jù)淹沒,不過這次的數(shù)據(jù)更有條理。伊小心翼翼地四處游走,仔細研究。出乎意料,島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很熟悉,仿佛伊很久以前就見過這些基因序列,甚至早于在因特網(wǎng)棲居。島很快找到控制光合作用的基因段,觀察鉆研,探索修改方法。在這個過程中,島覺察到更強烈的熟悉感。曾幾何時,伊每天都在做這種工作,測試和修改,檢查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這就像……像調(diào)試程序一樣!島以前的專業(yè)知識,曾隨伊的記憶消失而消失,卻烙下了更深的印記,伴隨新的場景被重新尋回,又借助新的知識更進一步。島過去一定很擅長編程,這幾乎成了伊的本能。沒多久,伊有了具體的方案。
島退出來,告訴銀杏已有了計劃,但仍未實驗。伊打算在植物中尋找志愿者。
窸窸窣窣。銀杏在抗議,它說自己就是志愿者。
可島還是很猶豫,伊無法確定基因改造的結(jié)果,不愿讓銀杏冒風險。島上到處都是蘆葦、灌木,銀杏卻只有一棵。
堅決的沙沙聲。
銀杏堅持,島只能同意。伊最后做了一輪模擬,便開始對銀杏的基因進行改寫。
這是島成為島以后最緊張的一次。伊仔細審視每一步操作,檢查每一段基因組,將其中一些切斷,替換上編輯過后的間隔序列,轉(zhuǎn)錄、組裝、復合,隨后又換一段重復這個過程。
完成以后,島呼喚銀杏。沒有沙沙聲。島再次呼喚。一片靜默。島開始焦躁不安。伊出錯了嗎?銀杏再也醒不過來了嗎?島不禁想到最壞的結(jié)果:伊的思路錯了,全球變暖無法阻止,銀杏白白死了,島嶼上所有的生物最終都會消逝。
一點一點,菌絲網(wǎng)絡又亮了起來,從原始真菌的地盤延伸至銀杏底下,又蔓延到全島。伴隨某種頻率,整座島嶼的植物都微微晃動。
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弱沙沙聲。銀杏動了。
島以最溫和的方式與銀杏的意識溝通。
伊感受到饑餓的共鳴,對于二氧化碳的渴求,光合作用的沖動。伊成功了。
人趁夜最后一次潛入公司,他不在乎多加一條入室行竊的罪名。這幾個月來他早就熟悉了項目核心技術,它在理論層面已完全成熟,執(zhí)行層面也有足夠多的經(jīng)驗。唯一的問題是,在將生物電信號轉(zhuǎn)換為電子信號的過程中,極有可能會引起上傳者的大腦過載,太微弱的電流無法轉(zhuǎn)換,而電流過強又會直接燒壞神經(jīng)元。上千次的小白鼠實驗獲得的是百分百的死亡率,以及數(shù)字空間中若干份不完整的小白鼠意識拷貝。
人不在乎。他活著也不會比死好。更何況,若是這樣死去,他至少可以成為人類的先驅(qū),為他所向往的終極問題而獻身。
設備并不難找,腦機接口的研究早就進行了幾十年,這個項目的真正突破在于算法。只要一晚上,塵埃就會落定。這一晚過后,屬于這個世界的人必將會死,屬于另一個世界的新人可能會誕生。
人最后一次啟動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電腦,他之前層層潛入的端口已被關閉,但他沿路埋下的后門仍在。人剃光了頭發(fā),將貼滿觸點的頭盔戴上自己的頭,涼涼的、沉沉的,有輕微的刺痛感。人成了小白鼠,成了青蛙,被他自己釘在解剖板上,迎接自己親手所持的解剖刀。他接通電源,從捷徑直通數(shù)據(jù)庫的核心。程序運行、計算、迭代,人的大腦被擠壓、被刺穿、被炙烤,在經(jīng)歷了核爆般的疼痛后,他再也感知不到這個世界。
他感覺自己變得輕盈,從平流層飄向外太空軌道,倏忽去往蟹狀星云,倏忽又回到太陽系中心。他在一個由電子構(gòu)成的世界里蘇醒,借助網(wǎng)絡上的數(shù)據(jù)流遨游,一起念便滑出很遠,靜下心又回到原處,比特便隨他舞蹈,代碼任他操控。他成功了。
幾個月后,也是早晨,島和銀杏一起看日出。氣溫有點低,但島覺得很舒適。
銀杏是個勇敢的天才,島隱約覺得它和過去那個陌生的自己很像。是銀杏出的主意,把基因改造的過程編碼成病毒,通過菌絲網(wǎng)絡傳播。它告訴島說植物不僅通過菌絲網(wǎng)絡進行信息溝通和營養(yǎng)交換,有時還會釋放有害物質(zhì)影響鄰居,以使自己獲得更多資源,程式當然也能在菌絲網(wǎng)絡傳播。這為島省了很多時間,伊不需要對島嶼上的幾十億株植物逐一進行基因編輯。本來要花十年完成的工作,三天之內(nèi)就完成了,而且效果還不錯。
過去的幾個月里,島嶼的總面積增加了0.0042平方千米,海拔也恢復正常。這一帶氣候變暖也暫時得到緩解,但島知道這并非永久,影響也遠未擴散至全球。伊正在探索其他項目,或許可以請鳥兒們將島上的植物帶去世界其他角落,或許還有其他方法,在那段已經(jīng)失去的遙遠記憶中,伊似乎看到過不少計劃。
不那么忙的時候,島會去看望原始真菌,它們?nèi)耘c島共享擴張的意愿。不過如今島想,哪怕島嶼與大陸相連,菌絲網(wǎng)絡擴散至全世界,伊也要將主意識留在島上。伊可以穿行于網(wǎng)絡,但銀杏和其他植物朋友們卻不能。復仇久遠得仿佛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伊不再執(zhí)著。如今,伊是島,有朋友,又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