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 字
小麥,豌豆,麥秸,玉米;水芹,白菜,豆苗,棗花。
在我的老家,這些名兒同時也都是女孩子的名字。
別看爹娘識字不多,更不會去翻古書、查詞典啥的,以求得個好名字。
仿佛是信手拈來。
卻也是這般的質樸、青蔥,仿佛沾滿了清晨的點點露珠。
這些個原生態(tài)的名字,與生長在小河邊的野草一樣。
比如蒲公英,打碗花,婆婆納,車前草,商陸,飛蓬,龍葵。
她們風一般地,從原野上輕輕跑過。
我風吹草低的故鄉(xiāng),每每變得更加靈動,美不勝收。
小 滿
在我們鄉(xiāng)下,乳名叫小滿的多是女孩子。
出生在麥子將熟未熟之時,在農歷里悄悄長大。
聽著麥苗拔節(jié)的聲響,如村小學堂里傳來的讀書聲。
而麥穗鼓脹的灌漿,常常讓小滿臉紅心跳。
她只得將越來越小的胸衣,反復地抻了又抻。
待到回過神來,眼前晃動著的,是娘親的影子。
小滿,小滿。
麥田上空,娘親在呼喚著自己的乳名。
聞一聞,似乎也都浸潤著好聞的麥香味兒。
麥 香
娘是在麥收時節(jié)出生的。
懷著她的外婆,當時還正在地頭割麥子。
大字不識的外公,便給她起了個叫小麥的名字。
娘嫁到分水嶺后,村里人也都喜歡喊她一聲“小麥”。
比如“小麥嬸兒”或“小麥嫂子”。
還別說,娘與麥子有緣。她的身上,總會散發(fā)出一縷好聞的麥香。
而在我的心里,也仿佛這就是娘的味道。
后來,娘去世了。
埋在村西南,那片被麥子包圍著的祖塋地。
麥收時節(jié),想娘的我們,就去麥地里喊幾聲。
空氣中氤氳著縷縷的麥香,像是在替她應答著。
半枝蓮
多么溫婉可人的名字。
一聽,就是個鄉(xiāng)下女孩兒。
細碎而碧綠的葉子,絳紫色的花骨朵那么的小。
看上去,甚至都難以承受一只蝴蝶的恩寵。
其實,你還有別的名字。
比如四方草,再生草,半面花,紫連,小韓信,狹葉向天盞。
仿佛這每一個名字的后面,都有美麗動人的故事。
每一個名字,也都是鄉(xiāng)下人對你樸素的愛稱。
你無以為報,只能用自己的根,緊緊地擁抱這片黃土地。
一株草,被修煉成可以解毒的良藥。
乳 名
水蘇,馬蘭,一點紅,半夏,當歸,女貞,通泉,看麥娘。
這些鄉(xiāng)下野草,別看它們命賤,可都有一個如此好聽的名字。
有時,喊著喊著,如同是在喊一個人的乳名。
喊著喊著,便隱隱約約地,聽到有個聲音在悄悄地應答。
小麥,豌豆,朵朵,寶蛋,栓財,發(fā)仔,果果……在我們鄉(xiāng)下,孩子一出生,也會有個只屬于自己的乳名。
喊著喊著,孩子便悄悄地長大了。
直到有一天,喊你乳名的那個人走了。
而乳名,又總會像棵野草,長滿娘親矮矮的墳頭。
看麥娘
無意中得知,看麥娘原來是一株野草的名字。
什么樣的一株野草,才能夠配有如此美麗的稱謂?
在鄉(xiāng)下老家,面前是一片正在分蘗揚花的小麥。
其間,這株像狗尾巴的野草,就是看麥娘。
那橢圓形的長長穗棒上,總有橙黃色的花藥,最是顯眼。
看麥娘,看麥娘。禁不住輕輕喊了起來。像在喊著娘的名字。
喊著喊著,便會隱隱聽到我那慈悲的娘,在悄悄應答。
眉 豆
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對扁豆這種植物,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一株扁豆,在老屋前的竹籬笆墻下生根。
先是開著淡紫或粉紅色的朵,再結上一串串月牙狀的果果來。
甭說是吃了,單是看一眼,都會讓人心生滿滿的歡喜。
后來偶然得知,扁豆還有個如此悅耳的名字:眉豆。
眉豆,眉豆。悄悄喊上幾聲,多像在喊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孩。
芍 藥
明明就是一朵花兒。
雖不敢說美得人見人愛。可一眼看上去,也不輸玫瑰、牡丹幾分幾毫。卻偏偏以一味藥,來作為自己的名兒。
將離,尾春,余容,牽夷,梨兮,這些都算是你的別稱。
聽起來,一絲絲的憐憫之中,更帶有幾分詩情和畫意。
喊起來,更像喊著一個妙齡少女。而作為藥,應該是你的宿命。
在塵世,如此薄涼的藥,可以去癰疽、舒肝脾。
渡人,也渡己。
樸 素
女人花,女人如花。鄉(xiāng)下的花兒多。
田野上,五彩斑斕的花兒,多得數不過來。比如點地梅,紫云英,迎春,蜀葵,紫茉莉,鳳仙,一串紅,矢車菊,青葙。
每一朵都有著各自不同的美。每一朵都像是鄉(xiāng)下女人的名字。
輕輕一喊,似乎就能聽到有人在應答。
事實上,鄉(xiāng)下女人也喜歡用一朵花,來作為自己的名字。
一輩子與莊稼相依為命的姐妹,特別喜歡叫做麥花,稻花,菜花。于樸素中,透著更多的善良。
只有秋天里的一朵棉花,宛如我大慈大悲的母親。
那一縷溫馨而又得體的味道,也是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