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紅一推開308宿舍的門,就愣在了門口。她看到靠墻的那張床的蚊帳里露出半個臉,左眼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那般紫黑,懸在空中還夾著煙的手上下輕輕晃動著。劉繼紅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是人家涂的黑紫色的眼影??看皯裟且粋?cè)的床邊站著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推窗戶,邊喊著:“姚大姐,你能不能掐了你那劣質(zhì)的香煙?”門旁邊那張床上則傳來一陣一陣的呼嚕聲和磨牙的聲音。呼嚕聲和磨牙聲就像是兩把豎琴交叉演奏一樣。這是下午五點半,劉繼紅第一次來到自己的宿舍。
毛紡廠管職工住宿的朱大姐把劉繼紅領(lǐng)到門口,本來想給劉繼紅挨個介紹一下那三個室友,她剛伸出一只手指,指著那背影還沒說話,就被人喊走了。說是男職工宿舍那邊有急事得過去應(yīng)付。劉繼紅心想這里將是我的棲身之地?怪不得工會主席老單聽說劉繼紅要入住毛紡廠宿舍的時候,滿臉不懷好意地笑。劉繼紅想起來中午吃飯的時候,老單過來敲著桌角。沒好意地挖苦自己?!皠⒗^紅,仨包子了,還拿?不想減肥?”劉繼紅白了老單一眼,沒好氣地說:“減肥?就我這個子,不到百斤怕是要增肥才對吧?”說完,再也不看站在旁邊的老單,拿起了第四個包子。
食堂馬阿姨做的包子比袖珍的灌湯包大不了多少,別說吃四個,就是吃六個,也超不過二兩面去。老單搖搖頭,上下嘴唇一碰嘖嘖了兩聲,又去別的桌子邊上巡游去了。老單愛管閑事,尤其是愛管食堂,誰吃的多了,誰吃的少了,誰多要了一次紅燒肉,他都了如指掌。就如同這工行的食堂是他家開的一般。幾個外省市分來的大學(xué)生在食堂里都成了老單需要特殊關(guān)照的人。他總是在別人正吃的香甜的時候來幾句不咸不淡的話,不知道是故意掃這些年輕大學(xué)生的興,還是他真地心疼那些經(jīng)他手買來的米面糧油。
劉繼紅走近自己的床,那個瘦小身影的女工轉(zhuǎn)過頭來,對她笑了一下,問道:“我叫李盼弟,姐,你叫啥?”
“劉繼紅?!闭f完,劉繼紅也對李盼弟笑了笑。兩個人這就算是認識了。蚊帳里斜身子倒著的那位姚大姐,將還燃著的煙頭扔進床頭放著的一個空罐頭瓶子里,蓋上蓋子。煙頭在罐頭瓶子里冒了一會兒青煙,像出不去的青蛇一樣,彌漫了一會兒才沉寂下來。姚大姐撩開蚊帳,露出了另一只黑紫色的眼睛。
“我叫姚依琳。依靠的依,琳瑯滿目的琳。歡迎你,叫我姚姐吧!”姚依琳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眼角的褶皺堆成了幾條小溝壑。她厚厚的嘴唇上涂著顏色鮮艷的口紅,像是剛剛咬過生豬肉的狼嘴一樣。從臉上看,劉繼紅知道這個叫姚依琳的舍友至少有四十上下的年紀了。聽到她讓自己叫她姚姐,劉繼紅差點忍不住笑起來?!耙恪焙汀案G姐兒”幾乎發(fā)音一樣,劉繼紅想怎么還有人愿意讓別人叫自己這么有趣的名字啊。劉繼紅壓住自己想笑的念頭,直接熱情地喊了一句:“謝謝姚大姐!”說完自己還是忍不住笑了。床上睡覺的那位舍友翻了個身,呼嚕聲卻戛然而止。劉繼紅朝那張床上看了一眼,正好那人也坐了起來,劉繼紅正碰上她的目光。
“來新人了?”一聲公鴨嗓子嚇了劉繼紅一跳,她忍不住又朝那張床上看了過去。劉繼紅不確定說話的到底是不是一個女孩子,一個女孩子怎么會有這么特殊的聲音?!澳阈蚜耍俊崩钆蔚芑貞?yīng)了一句?!班?,又來了一個姐妹?!眲⒗^紅也接著自我介紹說,“我叫劉繼紅。你呢?”那個女孩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將腿上蓋著的毛巾被推到一邊,將身子挪到了床邊,說道:“我叫梁山,一百單八將去的水泊梁山的梁山?!绷荷较铝舜?,從床底下翻出一個紅色帶有兩個大雙喜字的臉盆,將床頭繩子上掛著的毛巾搭在肩頭,奔門外而去。毛巾上“春花毛紡廠”五個鮮紅的大字顫動著跟著梁山出了門。
劉繼紅在心里重復(fù)著這三個人的名字。姚依琳姚大姐、李盼弟、梁山。她在心里隱約覺得自己即將和她們同住的這三個人,每一個人可能都有一個或深或淺的故事??纯此齻兊拿郑膫€名字里不藏著故事呢?老媽不總是對自己說過出門在外,凡事都要加小心。不能讓別人一眼就能把自己看透,同時也不能變著法子想一眼就看透別人。這個世界就跟自己家地里種的玉米一樣,有高有低,有胖有瘦,有的長的好,可也有長壞的。老媽沒有念過書,但是老媽總是會拿地里的莊稼做很好的比喻,跟她講這些做人識人的道理。
劉繼紅把從哥哥家?guī)н^來的自己的箱包放到床上,開始整理衣服和床上用的鋪蓋。嫂子送了結(jié)婚時候買的一個床單,那上面兩只鴛鴦在水中嬉戲,鴛鴦的旁邊還開著三五朵粉色的荷花。姚依琳從自己的床上爬起來,翻出一支口紅,用一塊衛(wèi)生紙將嘴唇擦了一下,然后涂起口紅來。一邊涂口紅一邊不忘了將眼光射向劉繼紅的這個床單。那眼神由羨慕過渡到冷漠,然后又轉(zhuǎn)向哀怨。這些劉繼紅都沒有注意到,可是李盼弟全都看到了,她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卻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姚依琳穿上了一件高挑的連衣裙,將一頭燙過的卷發(fā)精致地綁扎起來。拿起一瓶香水往腋窩下噴了幾下。最后照了照鏡子,又抿了一下嘴唇,側(cè)過臉來看了一眼劉繼紅的鴛鴦床單?!澳銚Q一條吧?!币σ懒沾┲吒叩介T口,停了下來,扔出這么一句話。然后推門出去了,走廊里響起了高跟鞋錯落有致的敲擊聲。
“她是在說我嗎?”劉繼紅用右手指著胸口,問李盼弟。
“是啊,你那床單,沖她肺管子了。你有別樣子的床單嗎?有的話,就換上?!崩钆蔚苎劬Χ紱]抬起來,倒在床上涂指甲。
劉繼紅心里一陣叫苦,這剛離開兄嫂所在的棚戶區(qū),不再聽那些女人們背后的閑話了。怎么進入宿舍頭一個晚上什么也沒做就沖撞了別人呢?一條新床單,是嫂子送給她自己結(jié)婚時候的心愛之物,為什么還沒躺上去就被別人吆喝著換掉呢?
“憑啥換?”劉繼紅抬眼看著李盼弟。李盼弟什么也沒有說,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閉嘴了。任劉繼紅再問什么,李盼弟也不說話了。問到最后,實在被磨的沒辦法,她說了一句:“姚姐是離婚的。看不慣雙宿雙飛?!?/p>
劉繼紅心里說,還有這樣的人,連別人床單上的圖案是啥她都管,管的可真夠?qū)挼?。我就是不換,愛咋咋的。床是我的床,床單更是我的床單,你離婚跟我的床單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我可是剛認識你連半天都還不到。
李盼弟涂完十個手指甲,又脫了襪子開始涂腳趾甲。滿屋子都飄蕩著一股指甲油的味道。劉繼紅走到窗邊,打開另一扇窗戶。
梁山半天才從洗衣房回來。頭發(fā)濕漉漉的,端著一盆子水,哼著歌兒用腳推開門進入屋子里。看見劉繼紅床上的床單,發(fā)出一聲夸張的“哇塞”然后嘖嘖贊嘆說這么好看的床單,你哪里買的?回頭我也買兩條,過年回去我送我姐。
風(fēng)從窗外飄進來,有細細的楊絮飄了進來。
“快關(guān)窗戶,那東西飄到她床上明天看見了又該罵了?!绷荷椒畔履樑瑁泵Ρ歼^去將窗戶關(guān)上。
劉繼紅心里一陣緊,心說我這是真地進入了梁山泊不成?就四個人住的宿舍,怎么看起來什么人都有呢?“她”明天又該罵了,她顯然是指姚姐??磥砣巳硕寂逻@個姚姐。我倒要看看姚姐是怎么個嚇人法。
粱山用另外一條毛巾使勁揉著頭發(fā),像是揉一團亂棉花一樣。頭發(fā)終于干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她換上了一條布裙子,拎著一個小包,出門去了。沒幾分鐘的功夫又推門進來。對著屋子里的倆人說了句“晚上我直接上零點班去了”。然后再次推門出去。走廊里響起一陣高跟鞋噠噠的聲音。又傳來一句男人響亮的聲音“哈,粱女俠會男朋友去啊?”“去你的,沒臉沒皮的玩意兒!誰的玩笑都敢開?”接著是哈哈哈哈的笑聲從門縫中擠了進來。
春花毛紡廠宿舍樓里,這夏天的傍晚一點兒也不寧靜。劉繼紅躺在床上,也懶得吃晚飯。床邊掛著的背包里有她用了四年的那個飯盒,里面裝著今天食堂馬阿姨燉的紅燒肉和白面饅頭。馬阿姨知道劉繼紅是支行里唯一一個外地來的大學(xué)生,又沒有自己的住處,飯也沒法做,中午吃飯的時候特意問她:“小紅子,你不帶點兒晚上吃?”劉繼紅原本沒有想從食堂多帶一份晚飯出來。馬阿姨問她話的時候,她剛好又瞧見老單那雙三角眼在盯著自己的飯盒,索性大聲說:“好,馬阿姨,來一份吧。”劉繼紅知道每次中午食堂如果做多了飯,馬阿姨也都是給了來收剩飯和泔水的老田頭。
老單怕大夏天的支行員工吃剩飯會壞肚子,一旦出事自己無法交代。所以從來不叫馬阿姨把剩飯剩菜存冰箱里。他心里說反正銀行每個月都有固定撥款給午餐這一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沒事找事就好。本來食堂每天下的量都是固定的,可是總有一些員工中午不來吃飯,這樣食堂幾乎天天都有剩飯。馬阿姨就天天好心問劉繼紅是否給晚上帶出份來。劉繼紅在哥嫂家住的時候,不需要提前預(yù)備晚飯?,F(xiàn)在自己搬到宿舍來了,就要想著如何解決自己的早飯和晚飯了。早飯可以糊弄一下,她買了些現(xiàn)成的餅干備用,宿舍樓的后面就是陶關(guān)街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每天早晨賣油條、油炸糕、包子的小攤位有好幾個,自己可以隨便挑揀著吃。每一個人的日子不都是這么一天天地過來的嗎,一個早晚餐不算什么難事。
劉繼紅躺在自己的床上,聽著窗外沒完沒了的蟬聲,忽然就沒了睡意。她想或許是剛剛換了新環(huán)境,自己還需要適應(yīng)一段時日。不管怎樣,也算是有了一個棲身之地了。
劉繼紅開始數(shù)羊,一只兩只,羊數(shù)到一千只了她也沒睡著。只好起身翻出一本小說集,就著手電筒的光讀了起來。夜讀的習(xí)慣還是在大學(xué)的時候養(yǎng)成的。那時候一到晚上十點就得關(guān)燈,她就買了好幾把手電筒,專門用來睡不著的時候讀書用。對面床上的李盼弟已經(jīng)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她旁邊床上還是空無一人,姚姐還沒有回來。梁山也沒有回來,劉繼紅知道梁山是直接去上零點班了。但是那個姚姐呢?不知道為什么劉繼紅又想起了白天臨出門時候她的那一句“換了吧”。
“換了吧?我憑什么換?我的床單我做主?!眲⒗^紅在心里又下了一次決心。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終于沉沉地睡去。
門被輕輕推開的時候,劉繼紅沒有聽到一絲開門的聲音。她是被一股濃厚的酒氣熏醒的。窗外蟬聲依舊忙碌著,除了蟬聲,到處一片寂靜。
忽然一聲嚎叫在308室內(nèi)炸雷一樣響了起來。李盼弟打開了墻上燈的開關(guān),日光燈在頭頂發(fā)出雪白而刺眼的光。只見姚依琳披頭散發(fā),一手拎著半瓶白酒,一手抓著一張百元鈔票,眼睛里冒出一團火,嘴里喊著:“狗日的你敢給老子假錢!”
劉繼紅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她正在做著一個美夢,食堂馬阿姨用豬板油煉油出來的油渣蒸著酸菜大包子,馬阿姨還問她給晚上帶份兒不?自己正想著回話的時候,那聲嚎叫驚醒了香噴噴的夢。哪里來的肉包子啊,分明是一個大活人正站在宿舍的地中央,一手舉著酒瓶子,一手抓著一張百元鈔票,嗷嗷地喊叫。
“姚姐兒,你又醉了?!崩钆蔚苓^來攙扶著姚依琳走到她自己的床邊。話剛說完,她突然捂住了嘴,可是那三個字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
“你罵誰窯姐兒?嗯?你罵誰窯姐兒?”姚依琳扔掉手中的百元鈔票,另一只手握著的酒瓶子眼看就要朝李盼弟砸過去。劉繼紅騰地跳下床將酒瓶子搶了過來放在窗臺上,想了想不行,又將酒瓶子放在了自己的床下。
這是什么樣的宿舍???老單啊老單,你到底是為了我好?還是讓我的處境變得更壞呢?春花毛紡廠的宿舍這不就是一個大染缸嗎?你怎么“好心好意”給我安排到這里來了?之前我還千恩萬謝你的幫忙呢,我是不是傻透了。
姚依琳坐在自己床上開始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訴說:“我不就是為了我兒子我才作賤我自己嗎?我這個歲數(shù)我沒本事,我除了這個我還能干啥?我在外面千人踩萬人踏,你們就是我的娘家,你們咋也叫我窯姐兒呢?”說完她一擤鼻涕,抬腿就蹭在腳底上穿的拖鞋底子上。然后在地上前后蹭了幾下鞋底。那拖鞋一只是姚依琳自己的,另一只卻是劉繼紅的。劉繼紅看到她在地上蹭的正是自己那只粉紅色的拖鞋。
劉繼紅一閉眼睛,心中感到無比的悲哀。她想罵老單,她想罵沒有給兄嫂分房子的學(xué)校,她想罵這異鄉(xiāng)的城市。最后她不知道她還能罵誰,才能解了心中郁悶的這口氣。我那只粉色拖鞋啊,你咋那么倒霉!她在心里念叨著,可是又能拿一個喝醉的人,尤其是一個喝醉的女人怎么辦呢?
姚依琳坐在床上,還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著,全然不顧宿舍里的另外兩個人,全然不顧這會兒還在深夜里。她伸出手撩開外層的厚窗簾,隔著薄薄的紗簾對著窗外天空那顆依然明亮的星星訴說著心里的委屈。李盼弟拍拍她的肩膀,姐,去睡吧,睡一覺就什么都忘了。說完,李盼弟回到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上頭,再也不言語了。劉繼紅也重新躺倒在床上,閉著眼睛聽窗外的蟬聲,蟬們依然可著嗓門大聲地歌唱著,一點兒也不知道累的樣子。
窗外,月光如水,斑駁的樹影映射在紗簾上,仿佛紗簾上也長出了楊樹的枝杈。劉繼紅看著那些枝杈再也睡不著了,索性拿出一本書讀了起來。剛讀了幾頁紙,姚依琳從床邊站起來,將墻上的燈開關(guān)關(guān)掉了,然后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床上,倒頭便睡。沒多久,她竟然發(fā)出了均勻的鼾聲,而李盼弟竟然也說出了夢話,這個周六要加班,加班。
劉繼紅看著旁邊那熟睡著的兩人,將書扔在一邊,閉著眼睛瞇著,她也不敢再睡下去,她早上八點要趕上第一班經(jīng)過銀行的9路班車。此刻,就著如水的月色,劉繼紅開始回憶著幾天前和李盼弟聊天的場景。那天李盼弟和自己聊了好多好多。她告訴她自己最近換了白班,是要上早上8點的班。她是針梳車間的女工,車間三班倒工作制,一個蘿卜一個坑,她一天假都不敢請,也不敢誤了上班的時間。耽誤一個工時就少賺不少錢,自己得幫未婚夫趙磊把彩禮錢賺出來,否則這輩子她爸媽也不能同意她結(jié)婚。不賺出彩禮錢,弟弟將來娶親拿啥給彩禮?她說這是一句掛在她爸嘴邊的話,就像一只吊在繩子上的小猴子,整天在自己的眼前晃蕩。劉繼紅感嘆命運對李盼弟的不公。家里盼來的是兒子,可是給李盼弟帶來的不就是一份沉重的債務(wù)嗎?更可氣的是李盼弟告訴她自己的弟弟小名兒竟然叫“戶口本!”可是李盼弟不這樣認為,她笑著說終于沒有人再罵她們家“絕戶”了。說完又嘆了口氣,說,姐你不知道,這就是我們農(nóng)村的現(xiàn)狀啊,別人都這樣,我也只長兩雙手,我還能咋辦?
聽李盼弟再叫自己一聲“姐”,劉繼紅忽然想起來自己從來沒有問過李盼弟今年到底多大??赡苁强醋约喝胱∵M來的晚,或者是自己臉上看著不年輕,她直接叫自己姐姐了。
“你多大?”劉繼紅擦了一把臉,轉(zhuǎn)過頭去問正涂郁美凈面霜的李盼弟。
“我屬雞。”李盼弟剛說了自己的屬相,劉繼紅就笑著說:“那還是叫我姐姐吧,我屬羊?!?/p>
李盼弟停下了抹面霜的手,掉過頭來,重復(fù)了一句:“劉姐,你屬羊?”然后繼續(xù)抹郁美凈。在那一刻,她心里竟然開始替這個剛來沒有幾天的姐姐擔憂起來。李盼弟知道在自己的老家,村里人都說屬羊的人命不好,尤其是屬羊的女人。但是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自己在心里偷偷擁抱了一下劉繼紅。
看著呼呼入睡的李盼弟和姚依琳,劉繼紅也迷迷糊糊地想睡。感覺剛睡著的功夫,窗邊的鬧鈴扯開嗓子喊了起來,李盼弟將眼角掛著的眼屎擦掉,關(guān)了小鬧鐘,提著臉盆和牙具奔水房去了。劉繼紅翻了個身,抻個懶腰,也爬了起來。
窗外樹上的鳥兒開始嘰嘰喳喳地聊起天來。此刻只有姚依琳仍然呼呼大睡,那鬧鈴對她來說不起任何作用。劉繼紅已經(jīng)看出來了姚依琳身體里已經(jīng)駐扎了一個生物鐘,她每天夜里回來,下午四點鐘必然醒來。這一定是多年養(yǎng)成的生活習(xí)慣導(dǎo)致的。多年?多少年?劉繼紅身子一冷,哆嗦了兩下。她忽然明白昨晚為什么姚依琳是那樣的傷心了。每一個活著的人,哪一個人心里不都有點兒自己獨特的故事呢?自己又能怎樣,心里不也是藏著一團亂麻?甭別人,就工會主席老單那張破嘴,就夠自己煩惱的了。銀行里百十來號人,那老頭子專門盯著自己這個外來妹,而且是專門挑在食堂吃午飯的時候用眼睛的余光溜著自己。
春花毛紡廠有食堂。李盼弟說姐你也可以去食堂吃。劉繼紅一想著食堂里烏泱泱的男男女女,而且都是農(nóng)村年輕人居多,她就泄了氣。李盼弟說那些人大多數(shù)都來自于那個出產(chǎn)玉石,尤其是雞血玉的小縣城。自己不屬于那個群體,硬是將自己塞進去,劉繼紅一想那個場面嚇得夠嗆。她聽李盼弟說姚依琳也從來沒有去過食堂吃飯,基本看不見她吃飯,好像她不用吃飯就能活著一樣。只說冬天的時候,姚依琳半夜回來有時候也在宿舍里偷偷使用電爐子煮面條吃。她本來也是可以去毛紡廠食堂吃飯的,無奈她是上夜場的時候多,趕不上食堂的飯點。食堂開早午飯的時候她都在睡覺,食堂賣晚餐的時候,姚依琳已經(jīng)在某個理發(fā)店或者是賓館開始工作了。雖然宿舍禁止使用電爐子,但是姚依琳偷著使。李盼弟和梁山從來就當看不見。李盼弟說冬天宿舍的暖氣不是特別熱,姚依琳的電爐子在一定程度上竟然也幫了她們?nèi)齻€取暖。而且這電錢都是毛紡廠出,又不要自己跟著分攤,管那么多干啥?所以三個人只當是從來沒看見一樣。劉繼紅有時候就想,姚依琳不在毛紡廠上班,她怎么住到這里了呢?
梁山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幾天沒有回宿舍住了。李盼弟和姚依琳也從來沒有主動提起她,就好像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來過。劉繼紅注意到了梁山不見人影的事情。但是她也不好打聽,她和梁山還沒有熟悉到無話不談的程度。自打自己搬進來有倆月左右的時間了,她只看見梁山兩次。
劉繼紅在街角的妯娌餛飩攤吃完最后一個餛飩,剛站起身來就見梁山摟著一個男人的肩膀朝餛飩攤走過來。那男人小個子,留著兩撇八字胡,臉上挺白凈,就是挺著一個渾圓的肚子??茨昙o劉繼紅覺得那人比自己鄉(xiāng)下的老爸歲數(shù)還要大上幾歲。可梁山才是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和那男人站在一起,看起來就跟父女倆沒什么兩樣。劉繼紅趕緊轉(zhuǎn)過身去,大步向馬路邊走去,她要去趕七點四十的那班班車。最主要的是她不想讓梁山看見自己看見了他們。劉繼紅剛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正看見梁山伸著胳膊在喂那男人半個餛飩。男人的脖子朝飯桌的另一側(cè)猛伸著,嘴大張著,像一條魚一樣。劉繼紅看著背后的情景,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樣的感覺。她只覺得如果那女孩子要是自己妹子的話,可能自己會忍不住甩過一巴掌去,打醒妹子那不現(xiàn)實的夢??赡鞘橇荷剑约旱囊粋€室友,剛剛認識才倆月。如果準確地說連一個月也不到。因為自打自己搬進毛紡廠308宿舍,她也就看見過梁山兩次。
劉繼紅連續(xù)一個星期都不敢去餛飩攤吃早餐了,她怕正面碰上梁山,她索性換個地方吃飯了。餛飩攤到處都有,在銀行門口下公共汽車后往銀行相反方向去走不了幾分鐘就是另外一個早市,也有夜市。在那里也是什么攤點都有。劉繼紅改為到銀行門口之后再去早市吃早餐,偶爾也在那里吃晚飯。
這一天中午,食堂的馬阿姨做了豆沙包,菠菜雞蛋湯。劉繼紅一口氣吃了三個,還喝了一小碗湯。老單從桌子旁邊走過,像是不經(jīng)意間用拳頭敲了桌面一下,劉繼紅抬起頭看了看老單的背影,使勁兒剜了他一眼。心里說食堂給員工福利,你管我吃幾個呢?在離開食堂前,劉繼紅特意跟馬阿姨打聲招呼,說阿姨豆沙包還有嗎?就這一句就像吸鐵石一樣將走到門口的老單的目光吸引了過來。劉繼紅跟他對視了一分鐘,然后她揚起手中的塑料袋子。那意思是說你管得著嗎?看,我又拿豆沙包了!實際上袋子里只有一個空飯盒和劉繼紅的一雙筷子。她就是想氣氣老單,憑什么你總是看不上外地人?憑什么總認為我占了銀行的便宜?老單用鷹一樣的目光透視了一下劉繼紅的塑料袋,干咳了一聲,離去了。劉繼紅回過頭跟玻璃窗后面的馬阿姨做了個鬼臉,走出了食堂。
下午來了一個儲戶讓大廳里所有的工作人員都不得安寧。這個儲戶劉繼紅認識。她叫張曉蘭,是在銀行后面那個夜市賣調(diào)料的。她來存錢外加零錢換整錢。張曉蘭是背著一個蛇皮袋子進來的,里面差不多有50卷用橡皮筋纏繞著的毛票。其中還有一捆一毛的,差不多每一張毛票都是用膠水粘過的。那毛票大概是被狗或者老鼠咬過。張張要不有洞,要不有參差不齊的毛邊,每一張一毛的都是仔細粘貼過的,但是劉繼紅和同事們找出了好些張原來不屬于同一張鈔票但是硬是被粘接到了一起的那種,而且那紙幣上散發(fā)出來的都是一股花椒大料的味道。儲蓄所所長丁小芳不得不加入到查錢的隊伍中來?!皟艟褪巧系邸滨r紅的六個字就在墻上明晃晃地貼著呢,沒人敢不尊重自己的上帝。張曉蘭出去買了幾支“大白糖”冰棒拿了進來。從窗口遞給丁小芳。丁小芳推脫不過,只好接過來放在自己喝水的茶缸子里。然后專門空出自己的桌子,將那些一毛錢的鈔票鋪在桌子上。張曉蘭坐在大廳的椅子上左手拆著右手食指上纏著的邦德創(chuàng)可貼。她的右手除了小指頭外每一個手指上都貼著一個創(chuàng)可貼,齊刷刷地跟士兵一樣。
銀行的玻璃門忽然被人推開了。一個人闖了進來,進門就喊“張曉蘭,我的錢呢?你給我!”張曉蘭正將右手大拇指上的創(chuàng)可貼揭開一半的功夫,她抬頭一看,是前夫趙大川闖了進來。
“趙大川,那是給兒子的學(xué)費!關(guān)你什么事?我們都分開兩年了!”張曉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顧不得手上撕了一半的創(chuàng)可貼。
劉繼紅是第一次看見張曉蘭的前夫。她在張曉蘭的攤位上給嫂子買過幾回調(diào)料。每次雖說買的不多,但是張曉蘭每次都是笑臉相迎。每一次去那攤位,都是張曉蘭一個人在忙乎,偶爾能看見一個小男孩在攤位后面寫作業(yè)。
“我不管,那攤位也有我的一份,你賣了錢,就該分我一半!”趙大川揮舞著手臂,伸手就要拉張曉蘭。丁小芳趕緊給門衛(wèi)傳達室打電話,不一會兒門衛(wèi)兼警衛(wèi)謝志方過來將趙大川攆出了營業(yè)大廳。趙大川罵罵咧咧地走了,大廳里這才靜了下來。劉繼紅和丁小芳等幾個人花費了半天的時間才算清理出那一百張一毛錢的鈔票。
下班后,劉繼紅覺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渾身上下也散發(fā)著花椒大料的味道,她覺得一陣惡心,差點兒吐出來。她開始懷疑起自己托人進了這銀行的大門到底是對還是錯?走在街上,陽光斜照在路一側(cè)樓房的墻壁上。道路旁邊偶爾出現(xiàn)的花壇里格桑花搖晃著身子,對著路人現(xiàn)出一張張嫵媚的臉龐。劉繼紅貓下腰去,吮吸著格?;堑那逑?。她想著500里以外的老家國道旁邊也是開著這樣漂亮的格?;ǖ陌??
劉繼紅的眼睛濕潤了起來,她想家了。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三個月了,自己還沒有回過老家。老家在遠方,卻是再也不能隨便想回就回的地方了。自己一年只有一次年假,還要攢到春節(jié),好能夠一起在家里多呆些日子。她想起了兄嫂捎過來的話,老娘問了說閨女啥時候才能有一個自己真正的家?而不是像一個蝴蝶一樣在外邊飛來飛去,沒個固定的窩。我的窩在哪里?劉繼紅踢著人行道上的一顆小石頭,邊走邊胡亂琢磨。
已經(jīng)好些天沒有在宿舍旁邊小市場的早晚市吃飯了。她坐在妯娌餛飩攤的長凳子上等待一碗熱餛飩??粗稚洗鞯娜藗儯窒肫鹆肆荷?。上次梁山和那老男人就是坐在自己現(xiàn)在正坐著的這條長凳子上。自打那次看見梁山和那個老頭的樣子,劉繼紅就盡量讓自己避免見到他們。其實在那之后她在宿舍遇見過一次梁山,梁山那天下了夜班后破天荒的沒有出去,站在自己的那張床前對著鏡子畫眉毛。畫完一邊,再畫另一邊,然后又將一邊擦掉重畫,兩個眉毛從劉繼紅看見她畫到劉繼紅在水房洗完衣服回來,至少兩個小時的時間,梁山連一對兒眉毛都沒畫完。劉繼紅特別佩服梁山的穩(wěn)勁兒。她想若是換了自己,眉毛長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爹娘給的,長啥樣都不丑,因為老天就讓你長這樣,沒得選擇不是?這下劉繼紅徹底記住了梁山那對兒柳葉眉。原來梁山一直是把自己挺粗的眉毛一根根拔掉然后讓它變成一對兒柳葉眉的。這丫頭的狠勁兒夠厲害的了。劉繼紅拔過自己一根超長的眉毛,就那一根兒拔掉的時候就讓自己一哆嗦,甭提像梁山這樣快拔禿了的眉毛了。梁山看見劉繼紅進來,在鏡子里對著她一努嘴,那意思是說你回來了。劉繼紅對著鏡子里的那張臉笑了笑,兩人算是互相打了招呼。姚依琳和李盼弟那時候都沒有在屋子里,屋里靜悄悄的,只聽見李盼弟的小鐘在滴答滴答地數(shù)著時光。
豬肉大蔥餡兒的餛飩端了上來,裊裊的熱氣蒸騰著,碗里飄著幾朵蔥花和幾段香菜葉子,看起來就很誘人的樣子。劉繼紅其實特別喜歡這家妯娌兩個包的餛飩,在她們的餛飩里,劉繼紅吃出了媽媽的味道。媽媽包的餃子,味道就跟這餛飩差不多,除了少了一碗湯和幾片香菜蔥段之外,味道完全一樣。劉繼紅拿起湯匙剛喝了一口湯,抬頭拿筷子的功夫,她看見了一個人。一個熟人和一個不熟悉的人走在一起。
姚依琳和一個小男孩正朝餛飩攤走過來。那小男孩背著個小書包,蹦蹦跳跳牽著姚依琳的手。母子倆也看見了劉繼紅,姚依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領(lǐng)著男孩直接朝自己這張桌子走過來。
“鵬鵬,叫阿姨!”姚依琳低頭一指劉繼紅,對著那小男孩說。
“阿姨好!”清脆的童音引得攤主妯娌兩個一齊看向那個小男孩。小男孩長得很漂亮,一雙大眼睛,長長的睫毛,說起話來,一股海蠣子味道。劉繼紅一下子判斷出這孩子平常是不在這個城市居住的,他一定來自于靠近海邊的城市或者村莊。
“我兒子鵬鵬,今天他叔叔帶著過來看看我?!币σ懒崭鷦⒗^紅解釋著。母子兩個要了兩碗餛飩,又在旁邊攤位上買了兩張大餅。
“媽媽,你什么時候回家啊?”那個叫鵬鵬的男孩一邊吃著餛飩一邊問自己的媽媽。
“就快,就快,媽媽賺了錢就回去。你跟奶奶好好上學(xué)?!币σ懒盏暨^頭去擦了擦眼睛。劉繼紅在那眼睛里看見了母親眼里的光亮。她現(xiàn)在知道了姚依琳原來還有這么一個漂亮的兒子的。她也突然想明白了為什么那一次姚依琳聽見李盼弟無意識叫出的帶著兒化音的姚姐的時候大發(fā)雷霆的原因了。有這么一個兒子,姚依琳怎么能接受外界的一點點看不起呢?盡管她所從事的職業(yè)的確是只能在陰影里躲藏著的,那也不妨礙她成為一個英俊小男孩的母親。
姚依琳將自己碗里的餛飩夾到兒子的碗里。小男孩鵬鵬吧嗒著嘴兒,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那一大碗餛飩,也吃光了母親夾過來的她自己的那一份。姚依琳就那樣定定地盯著兒子的那張臉,仿佛從來也沒有仔細地端詳過一樣。
劉繼紅不錯眼珠地看著眼前這對兒母子。姚依琳的形象怎么都和宿舍里的那個她對應(yīng)不上。這還是和我一起住的那個姐姐嗎?她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姚依琳帶著兒子走進了街對面的一家文具店,看著他們的背影,劉繼紅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那時候媽媽也是經(jīng)常牽著自己的手,走進田野,走上山崗,這一晃自己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她想起來媽媽電話里一次次催促自己的那句你都多大了還不想想自己的事?跟你一般大的姑娘人家的孩子都滿地跑了呢。只有當母親這樣說起的時候,劉繼紅才意識到自己的實際年齡要比證件上的大了兩歲。是真的該談婚論嫁的時候了,可是我的那一半又在哪呢?
眼前的餛飩湯都涼透了,劉繼紅也沒吃完湯里的餛飩。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姚依琳的兒子,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宿舍住著的她原來還有一個這樣標致的兒子。而姚依琳在兒子面前的表現(xiàn)讓她和宿舍里見到的那個姚姐說什么也對應(yīng)不起來。
每一個人堅強或者歇斯底里的背后原來都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故事,劉繼紅心里說。放下半碗沒吃完的餛飩,劉繼紅回到了宿舍。
外面楊樹上的蟬聲莫名其妙的少了很多。它們可能都找到了伴侶,然后激情過后燃燒了自己吧。劉繼紅這樣想著,從被單下翻出那本書《親親土豆》,作者是那個黑龍江的女作家遲子建,劉繼紅最喜歡里面的那篇《霧月牛欄》,她讀了好些遍,都快背了下來。可是還是忍不住一遍遍地讀。她剛讀了第一句“寶墜在暗夜中傾聽牛反芻的聲音”,宿舍的門忽然被人一頭撞了開來。劉繼紅抬頭一看,竟然是李盼弟。李盼弟滿嘴的酒氣,嘴里還大聲嘟囔著我就一個身子,兩只胳膊,我怎么能賺出15萬彩禮錢?把我的脊髓油都榨出來我也賺不到?。咳⒉簧舷眿D還是我的責任不成?嗚嗚嗚嗚,李盼弟又哭開了。劉繼紅只好下床去將李盼弟扶到了她自己的床邊。然后又拿起暖壺倒了杯水遞給她。
“喝一口吧,妹子?!眲⒗^紅遞完水杯,又扯了一片衛(wèi)生紙遞過去讓她擦眼淚。
李盼弟像是一輩子沒喝過水一樣,水流咕咚咕咚的聲音從她的喉嚨里傳出來。劉繼紅長嘆了一聲,頭開始疼起來。她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安慰這個山里妹子。她在心里想,她這是盼來了弟弟,也盼來了一身的債,可是她才多大???不就剛過了22歲的生日嗎?她重新坐在床上,捧起《親親土豆》,還是翻到“霧月牛欄”那篇,剛看了第一句“寶墜在暗夜中傾聽牛反芻的聲音”。門又咣當一聲被推開了,這次竟然是梁山。劉繼紅的眼光和梁山對視上的時候,她就發(fā)現(xiàn)這丫頭今天也不對路,不知道在她身上又發(fā)生了什么故事。這姑娘們都是咋了,吃錯了藥不成?今天這是什么鬼日子?劉繼紅在心里忍不住罵起來。
“回來了?”劉繼紅問了她一句。梁山頭都沒抬,說了一句“我不回這里,我還能死哪里去?”然后往床上一撲,再也不說話了。那邊李盼弟此時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拿出了一個指甲刀修理自己的腳指甲,就像剛剛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308宿舍又寂靜下來。
只有姚依琳的床上還空著,自從傍晚在餛飩攤點上碰見她們母子后,劉繼紅的腦海里一直有兩個不同的姚依琳的形象來回穿插著走來走去,一個是慈母形象,另一個卻像是她醉酒后大喊著“你們怎么也叫我窯姐”的樣子。哪個是真實的她?哪個又是真實的梁山?哪個又是真實的李盼弟?哪個又是真實的自己?劉繼紅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的問題,她只是覺得308宿舍,好像是一個好大好大的舞臺,每一人在這個舞臺上既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而自己又是什么角色呢?青衣、老旦?好像都不是。劉繼紅放下書,開始胡思亂想,不知道什么時候,三張床上都傳來了輕輕的呼嚕聲。蟬也靜了下來,好像每一個活物都叫喊夠了,然后對這個世界再也生無可戀了一樣。
這天中午,劉繼紅剛剛要離開食堂,當工會主席老單叫住自己的時候,劉繼紅簡直要懵了。她不知道老單這是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叫住自己能有啥好事?莫不是又要諷刺挖苦自己今天造了幾個肉包子不成?
劉繼紅站在了食堂門口。她等著那些難聽的話從老單那張嘴里釋放出來。
“繼紅啊,有男朋友沒?”老單滿臉的笑意,眼角的皺紋堆起好幾條小河溝。“有男朋友了,就有人給蒸包子了,對吧?”他又笑了起來。劉繼紅聽了前一句話,心里竟然涌起了一絲感動,她心想原來這工會主席兼食堂后勤主任老單同志還有著一顆金子般的熱心腸。可是再聽到他后一句后,劉繼紅收起了心中的感動,她很生氣,原來老單繞來繞去竟然還是嫌棄自己吃的東西太多。這哪里算是關(guān)心自己,這不是明晃晃地挖苦自己嗎?但是她又沒有辦法發(fā)泄什么,畢竟人家老單說了,是要給自己介紹對象。劉繼紅將心里想說的話又吞了下去。再不喜歡老單,人家這次也是奔著去做好事來的得饒人處且饒人,在家里媽不總這樣說嗎。
老單介紹的男方,竟然是他的小舅子,老單的妻弟王紅旗。劉繼紅不知道老單怎么突然就這么熱心起來,她不敢貿(mào)然答應(yīng)。她心里一直忘不了老單盯著她吃飯的場景。她說單主任你容我考慮幾天哈。直到有一天劉繼紅在老單的辦公室門外聽見他打電話,那天老單靠在身后的皮椅上,桌子上的紅色電話按了免提,電話的那端應(yīng)該是他的老婆王紅艷。
“你們銀行那個劉繼紅同意和紅旗相處了嗎?你別忘了她是人事局長寫條子進銀行的,要是咱紅旗娶了她,這往后的日子那不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嗎?你得抓緊時間牽線才行?!蓖跫t艷尖細的嗓音在辦公室里回蕩。老單的辦公室門半開著,站在門外的劉繼紅聽了個一清二楚,她這才知道原來人家是有目的地接觸自己。劉繼紅真想推開那扇門直接告訴老單她自己的想法。后邊走廊里響起的腳步聲讓劉繼紅改變了想法。她本來是找老單來要這個月的辦公費用明細的,這下也再沒有心思進那間辦公室了,進去了老單一定和自己一樣尷尬萬分。但是她想好了如何回復(fù)老單,她想一定要堵死了這兩口子的這份雜念。一方面是因為她和人事局長本來就沒有什么人脈關(guān)系,二來這樣充斥著勢利眼的家庭也不是自己想要嫁的。
老單在食堂門口要等著問劉繼紅的時候,她順便將那套辦公費用明細表還給了他,明細表上面附了一張小紙條,寫著:謝謝單主任美意,我現(xiàn)在還不想考慮個人問題。一句話堵死了老單和他老婆的渴望。老單沒有說什么,只是臉色變得深沉起來。劉繼紅看了他一眼,離開了食堂,留給身后的老單一個高傲的背影和一串高跟鞋踩在地上的聲音。
自從劉繼紅拒絕了老單介紹對象的提議后,她發(fā)現(xiàn)老單越發(fā)不友好起來。她總感到在食堂的一角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看著自己取了幾個饅頭,幾個包子,甚至是幾碗菠菜湯。劉繼紅決定和科里的同事一樣,將午飯打回辦公室去吃,再也不看老單的那張驢臉了。老單總不能特意跑到會計科去盯著自己。他要是那樣做的話,會計科里那些個早已經(jīng)成了大媽的同事們會用眼神剜死他。老單知道那些大媽們他自己是惹不起的,所以他很少去會計科轉(zhuǎn),尤其是午飯時間那里更是他自己的禁地。誰愿意在一群女人間像一條狗一樣被嫌來嫌去呢?
這天,劉繼紅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宿舍的時候,見李盼弟正在裝行李箱,梁山和姚依琳都不在房間。
“繼紅姐,我要嫁人了。他是一個石灰窯主,喪妻。”李盼弟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仿佛她要參加的是別人的婚禮一樣。就是這句平靜的話語像一顆炸彈一樣在劉繼紅的眼前炸響。
“你見過他的面嗎?你愛他嗎?你的未婚夫怎么辦?”劉繼紅的話刀子一樣地扎在李盼弟的心上。李盼弟身子一抖,雙手捂住了眼睛,哭了起來。
良久,她停止了哭泣。李盼弟擦了下眼睛,說了一句:“值了,我不嫁他,我弟弟又拿什么娶他的老婆?我家的戶口本又由誰接續(xù)下去?”
劉繼紅剛想問她:“那你自己的幸福呢?”想了想,又吞下了這句問話。只是在心里問自己如果換成是她自己又該怎么辦?
這一夜劉繼紅也沒有睡好,她聽見李盼弟的床時常傳過來咯吱咯吱的聲響,她知道是李盼弟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偶爾也傳過來一聲嘆息聲,她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她想,這種情況下,語言或許都是蒼白無力的吧。李盼弟一個人又能改變得了什么?她能改變一個村莊的執(zhí)念嗎?
李盼弟將一面小鏡子送給了劉繼紅,將一把木梳送給了梁山,將兩小瓶粉色的指甲油留給了姚依琳。劉繼紅替梁山和姚依琳收下了兩份小禮物。梁山和姚依琳這一夜都沒有回來。劉繼紅不知道梁山是不是又改變了上班的時間,亦或是她已經(jīng)不在毛紡廠上班了。李盼弟說已經(jīng)好久沒有和梁山在工廠碰過面了。
劉繼紅眼看著背著背包,拉著粉色拉桿箱的李盼弟走出宿舍長長的走廊,隨著大門咣當一聲彈回來,李盼弟的人影夜消失在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路人中間。
可過了一會兒,李盼弟竟然又推門進來,對劉繼紅說:“姐,你收好那個小鏡子。”她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時候,又回過頭來說了一句,姐,收好它。劉繼紅握著小鏡子,嘴里答應(yīng)著。等她走了后,她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小鏡子,它和時下女孩子們經(jīng)常用的那種小圓鏡子沒什么區(qū)別,鏡子背面也是被一層鋁皮包裹著。
劉繼紅將木梳和指甲油放在兩個人的床上,各自留了一張小紙條,說明那是來自于李盼弟的禮物。她怕自己上班的時候,她們兩個回來卻不知道那小禮物是源自何方。一連好幾天梁山和姚依琳也沒有回來。四個人的宿舍突然只剩下劉繼紅自己。說不上寂寞或者說是獨處一室沒有了喧囂的小確幸,好多時候劉繼紅倒是覺得莫名的悲傷時常涌上心頭。308室,這多像是一艘船啊?有人進港,有人出港,有人轉(zhuǎn)港,有人棄船脫逃,一個小宿舍就像是一個縮小版的社會,時而叫人厭煩,時而又叫人留戀。
梁山和姚依琳沒有回來,宿舍里卻又搬進來另外一個人。第一天她介紹自己叫喜嫂的時候,滿嘴的煙味差點兒把劉繼紅熏了個跟頭。她心想李盼弟剛走,這怎么又來了一個大煙鬼?喜嫂話還沒說完,就連綿不斷地咳嗽起來,咳嗽完了后她用手抹了一下兩邊嘴角的吐沫,順手就抹在床頭的欄桿上。劉繼紅一閉眼,心說我的天呢,這地方我還能呆下去嗎?前有一個將鼻涕抹在自己拖鞋底子上的姚姐,這又來一個隨便抹唾液的喜嫂。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宿舍?。?/p>
劉繼紅正計劃著是否另外找住處的時候,行里下發(fā)外出學(xué)習(xí)外匯兌換業(yè)務(wù)的文件,作為支行里僅有的講英語的員工,劉繼紅贏得了外出學(xué)習(xí)的機會,暫時得以從這艘船中將一雙沉重的腳脫離出來。四個星期學(xué)習(xí)回來后,劉繼紅剛一進宿舍的門,就聽見砰砰兩聲脆響,姚依琳將一個茶杯從她的床頭扔向了喜嫂的床,茶杯越過床頭撞到墻邊的暖氣片上,摔了個粉身碎骨。姚依琳臉漲得通紅,嘴里罵著:“你個鄉(xiāng)下婆子,也配將一嘴濃痰抹到床欄桿上?這是你家的豬圈嗎?”
喜嫂滿臉通紅,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剛來這里還沒改了擱老家時候養(yǎng)成的習(xí)慣?!绷硗庖贿叴采险菹⒌牧荷揭瞾砹艘簧ぷ樱骸斑€讓不讓人休息了!老娘他媽兩天沒睡個好覺了!”喊完也不管對面的人聽從與否,梁山重新倒下,蒙頭便睡。看著眼前的場景,劉繼紅剛剛清凈了一個月的大腦又像是灌了鉛一樣的沉重起來。她扔下行李箱,出了宿舍的門。
劉繼紅在街上溜達的時候,竟然碰見了兄長的同事劉開成和他的老婆,她在兄長的家里見過劉開成幾次,早已經(jīng)熟悉。不過倒是第一次見到他的老婆王美麗。王美麗話未出口人先笑了起來。得知劉繼紅還是孤身一人,王美麗拍著胸脯說,這事歸我了。王美麗說話算話,沒有多久就介紹了同事于滿倉。于滿倉騎著他那輛二八飛鴿自行車奔波在發(fā)電廠、銀行和308宿舍之間。隨著陸續(xù)看過幾場電影,吃過幾頓韭菜雞蛋蝦皮三鮮水餃,然后不下十次騎行三十多里路將劉繼紅送回自己的宿舍的拉鋸戰(zhàn)的過去,于滿倉發(fā)現(xiàn)劉繼紅對自己的態(tài)度越來越友好起來。循環(huán)往復(fù),于滿倉整整打了兩個月的攻堅戰(zhàn),在他凌厲的攻勢之下,劉繼紅心中那塊冷冰終于開始融化開來。
在一個晴朗的星期日的早晨,劉繼紅在于滿倉的幫助下開始整理行李,她決定搬家了,這一次將會搬到自己的家去。308室空無一人,只有四張床上的花被能讓人一眼看出這里還有人在居住的,只不過主人臨時不在。跟李盼弟搬走的時候一樣,這次劉繼紅也留下了三份小禮物給另外三個室友。她留下了兩盒最新的可以讓口氣清新的薄荷口香糖給嗜煙的喜嫂,直到那一刻她也不知道不在毛紡廠工作的喜嫂是因為什么得以入住毛紡廠的宿舍的;她留下了一條出差帶回來的紗巾給了愛美的梁山,她將自己從那個美麗的海濱城市帶回來的一個藍白相間的布制的鯨魚給了姚依琳,她始終記得姚依琳那個白白凈凈的兒子。這條鯨魚布偶那孩子一定會喜歡的。雖然她再也沒有碰見他,可是她卻忘不了那個孩子的那張臉和他臉上閃現(xiàn)出來的笑容。那孩子的笑容比早晨的陽光還暖人心。
于滿倉拖著兩個手提箱,劉繼紅跟在他身后,走出宿舍沒有幾步,劉繼紅又走回來,將一雙眼睛緊緊貼在玻璃上,看308室內(nèi)的一切。這是一間她住了幾個月的房間,這房間里裝滿了過去幾個月來的喜怒哀樂。裝滿了五個女人,確切地說是更多女人的人生夢想。別了,308室;別了,我人生的第一艘是家卻不像家的航船。
好多年以后當劉繼紅決定辭職離開銀行,和調(diào)離了支行的老單在分行辦公室碰巧遇見的時候,老單還不忘挖苦一句說:“聽說你要移民了?林子小關(guān)不住金絲雀嘍?!眲⒗^紅就當沒有聽見他這句話一樣,從他的手里領(lǐng)走了買斷的4萬元人民幣。老單不知道這個勇敢辭職的女子心中的夢想并不是在這個不招她喜歡的銀行,也不是在這座城市,她的夢想其實還在遠方,那真正可以看見航船的地方。
在田野大街6666號劉繼紅正打算參觀的公寓門口,開門迎接她的竟然是當年和自己同住308室的室友梁山。在打電話約看房子的時候,梁山自報的名字是粱-戴維斯。劉繼紅不知道竟然是自己曾經(jīng)的室友。老熟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碰見,又是一番唏噓。引得梁山的外國老公杰克-戴維斯也跟著雙眼泛紅,劉繼紅沒有想到那個室友梁山,竟然比自己還早一年出國,而且嫁給了金發(fā)藍眼的外國人杰克。梁山說大姐姚依琳其實也在這個城市,他的兒子也早已跟著繼父改了名字叫作大衛(wèi)-赫金斯。劉繼紅驚得張大了嘴巴,她不知道在自己曾經(jīng)居住的那個靠近海洋的城市,竟然有這么多人移民到了這里——這個被稱為北美小巴黎的城市。兩個人聊起天來,自然會聊起曾經(jīng)的那個蝸居春花毛紡廠宿舍308室。誰都不知道李盼弟在哪里,過著怎樣的日子。但是她們倆都沒有忘記她送給她們的禮物,二人竟然都將那小物件帶到了異國他鄉(xiāng)。
梁山從梳妝臺的抽屜里拿出一把小木梳,梳理著早已經(jīng)染成棕紅色的長發(fā),說:“看,就是這把木梳,它一直跟著我呢。”
劉繼紅從隨身的包里也翻出那面小鏡子照了照自己,剛要把它遞給梁山看,杰克一個轉(zhuǎn)身,不小心將鏡子從劉繼紅的手中碰落到地板上,鏡子忽然碎成了幾片。鏡子后面的小鋁皮在地上翻滾了幾下。杰克忙不迭地道歉,他彎腰撿起來那幾片碎片和小鋁皮,卻發(fā)現(xiàn)鋁皮上粘著一小張紙,紙上竟然寫著字,杰克將它遞給了劉繼紅,劉繼紅赫然發(fā)現(xiàn)那上面用鋼筆寫著:如果好久沒有我的消息,記得到山水縣三泉眼村找我。是李盼弟的字跡。劉繼紅將鏡子的鋁皮遞給梁山,梁山看過之后,臉色也凝重了起來。倆人一下子都忘記了今天是來簽租約的日子,她們同時想起了308室,想起了宿舍窗外楊樹上的蟬鳴聲,想起了那個叫作李盼弟的農(nóng)村女孩。想起了那個滿嘴煙味,隨處吐痰的喜嫂。劉繼紅甚至也想起了老單,那個銀行辦公室主任,整天看著自己吃了幾個包子的辦公室主任兼職食堂管理員。
可是如今他們這些人都在哪里,她們兩人誰都不知道。而且兩個人心中同時有一個疑問就是李盼弟為什么在鏡子里面藏下這么一句話呢?離開308室的那天她為什么不當面告訴她們?許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她又在哪里?兩個人忽然沉默下來,那個叫李盼弟的女孩,她是否安好?她們從來沒有想過,但是此刻看到那一行字后,兩個人的心卻無法靜下來了。劉繼紅忽然想起來李盼弟離開的那天,她又返回宿舍叮囑自己保存好那個小鏡子時候的模樣。原來李盼弟早早地暗示過自己,可是自己怎么就沒有注意到呢?她忽然之間明白了李盼弟。那真是一個好姑娘啊。她為了弟弟的幸福犧牲了自己的愛情,雖然走入婚姻卻又心有不甘,為了給自己留下些許對未來的希望,將那句話留在了鏡子里面。如果有意外,她還期待著室友去救她。劉繼紅仔細端詳那個小鋁皮鏡子蓋兒,她忽然意識到這個鏡子不是來自于某家商店,而是來自于一個工匠之手,那一定是李盼弟曾經(jīng)的未婚夫自己做的。她曾經(jīng)聽李盼弟說過他是一個倒鋁鍋手藝人??磥砝钆蔚墚敃r是真的舍不得拋棄那段愛情,但是又不得不舍棄,將自己曾經(jīng)的心愛之物給了308宿舍內(nèi)她最信任的、有著大學(xué)文化的劉姐了。
劉繼紅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不知道如今的李盼弟生活的是否如意,是否有著美好的家庭生活。她心里其實看好了梁山的這個一居室的房子,但是她不打算租下來了。她忘不了308宿舍,她忘不了過去。她怕和熟人相見的次數(shù)多了,再揭起心中那些沉重的往事。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里。遇見梁山的事情,她沒有跟于滿倉說,說了又有什么用?
月光如水一樣瀉在大街上,流淌在樹枝的縫隙間?;氐郊业膭⒗^紅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夜色,心里百感交集。此時于滿倉已經(jīng)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這一夜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對梁山,對劉繼紅,都是。
一道亮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閃進來,繼而一聲清脆的雷聲將劉繼紅從夢中震醒。隨后暴雨如注。
她摸出枕頭旁的手機,微信通訊錄處新添了一個想要加自己的朋友。劉繼紅打開一看,一位署名“盼弟的天空”的陌生人想添加自己。看到“盼弟”兩個字,劉繼紅一下子清醒了一大半。她揉揉眼睛,看見了后面的那句話:“劉姐,可是你?”
劉繼紅將手指放在“添加”兩個字上。
作者簡介:
紅山玉,北美中文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加拿大海外修遠文學(xué)社社長,加拿大華文報紙《七天》小說欄目主編。在《中國作家》《香港文學(xué)》《天池小小說》,《臺港文學(xué)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等發(fā)表作品,并多次獲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夜空中的蛋黃》《昨日重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