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叔離家那天,還沒過十九歲生日,用奶奶的話說,他還是個孩子。那是初春的一個早上,門口路邊的野草泛起了些許綠意,燕子也緊鑼密鼓地在我家屋檐下搭窩。五叔站在池塘邊,目光掠過田野,越過河流,最后停留在遠處光禿禿的山頂上——是的,光禿禿,我們這里的山都是光禿禿的,只長一種長滿荊棘的藤蔓,不長樹木。
五叔的目光停留在山上不動了,他總是這樣眺望,好像能看出大片森林似的。看了好一會兒,五叔說話了,聲音很小,好像在自言自語,又好像對我說,或者順便告訴站在他腳下的小黑。小黑是五叔從外面撿回來的一只小狗,全身黑黑的,不見一點別的顏色。五叔說,他決定遠行了。五叔沒說是“外出”或者“出門”,而是用了“遠行”這兩個字。這一年我讀小學四年級,多少能理解遠行兩個字的意思,就是說,五叔決定要出遠門了。但我覺得,“遠行”比“出遠門”聽起來更有意思。
“出遠門做甚?”奶奶說,“你一不會木匠,二不會瓦匠,哪怕會補鞋也行,可是,你什么也不會?!?/p>
“我會種樹。”五叔說,“我們這里種不了樹,我要去遠方種樹。”
我想問遠方有多遠,但看見奶奶一愣一愣的表情,我又沒問。奶奶想反對,可是她知道反對無效。奶奶清楚自己兒子的脾性,從小就倔強,只要他決定的事,誰也無法改變。
三天后的清晨,用五叔自己的話說,他要遠行了。奶奶站在大柳樹下說,能不能過完生日再走,差五天就生日了。五叔笑笑說,現在是春天,春天是種樹最好的季節(jié),不能再耽擱了。
耽擱,我又學到了一個詞語,五叔總能說出好聽的詞語。在我倆以后的書信來往中,我學到了更多的詞語,有不少還是成語。受五叔的影響,或者說熏陶,后來的我,也變得文縐縐的。
那天,我和小黑一起送五叔走了一段路。我們渡船過了彩虹河,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向前行走,小黑始終緊跟五叔,一會兒走左邊,一會兒走右邊,歡歡跳跳的,還以為像往常一樣去地里干活呢。
我問五叔什么時候回來。五叔說,也許兩年,也許五年,也許更久,說不定。我說別人出去是掙錢,你出去是種樹,剛才我聽大奎和少秋在大柳樹下小聲嘀咕,說你傻哩。五叔哈哈一笑,把包袱往肩上擼了擼,說:“說我傻的人才真傻,別理他們!人世間有太多這樣的人,他們的靈魂沒有顏色,有的也只是單調的,暗淡的色彩?!?/p>
五叔的這些話我聽不懂。靈魂也有顏色?那么我的靈魂是什么顏色?五叔的靈魂是什么顏色?靈魂又是什么?想了一會兒,還是不懂,我只好問:“種樹有什么意義呢?”
五叔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問我喜不喜歡綠色。我說喜歡。又問我莽莽群山,滿眼郁郁蔥蔥,鳥兒在林子里飛翔、唱歌,好不好看。我說太好看了,像畫兒一樣。五叔又哈哈一笑,說,“這就是種樹的意義?!眰壬砜次乙谎郏澳銢]大奎和少秋傻?!?/p>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忽然覺得,五叔種樹是為了畫一幅美麗的風景畫。
出了村口就是公路,往北走,去我們縣城,還可以到達我們的省城;往南走三十公里,就是外省地界了。五叔那天沒對我說他向北走還是往南走,他停下來,叫我回去。又俯身摸了摸小黑的頭,對它說:“小黑,以后就由樹兒來照顧你了。”小黑用粉嫩的舌頭舔了舔五叔的手背,“汪、汪、汪”叫了幾聲,好像說“我聽話”,又好像說“你別走”。五叔勾起食指,刮了一下小黑的鼻子,笑了。
“回去吧,”五叔說,“我會寫信回來的?!?/p>
小黑跟在五叔后面跑,五叔駐足,用手勢叫我抱小黑回去。我跑過去,把小黑捉住,抱了起來。
我站在村道上,看著五叔遠去的背影,他腰板挺直,走路很快,下了一個小土坡,倏然不見了。那時候,我對離別還沒什么概念,想著五叔過幾天可能就會回來。我只是覺得,五叔走路的樣子很好看,我忽然想到了語文老師說過的一個成語,大步流星,并用它造了個自以為很漂亮的句子:五叔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村道。
2
20世紀90年代中期,通訊還比較落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最常見的就是寫信。那個時期我熱衷于寫信。是的,是熱衷,因為我的父母也常年在南方的一座城市打工,他們要知道家里的情況,只能寫信回來,由五叔拆信和回復。當五叔“遠行”之后,這些任務只能由我來完成了。我樂意接受這項任務,認為這是神圣的,同時也是我“長大了”的一個標志。
五叔走的那天是星期六,下午我就迫不及待地給父母寫信,告訴他們五叔去遠方種樹了,順便也寫了奶奶的身體狀況和我的學習情況,甚至還捎帶寫了小黑以及家里的雞鴨鵝。我寫小黑今天開始由我照顧了;寫那只麻雞最會下蛋,隔天就下一個蛋;寫鴨子有三只開始下蛋了;寫大白鵝孵小鵝了,放了十三個鵝蛋,最后不曉得能孵出多少只小鵝——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寫信,怕寫不好,比作文課寫作文時還緊張,寫了兩遍草稿,修改了三次。盡管我的父親只有小學文化,母親只讀完小學三年級,但我不敢馬虎潦草,盡量做到語句通順,沒有錯別字。當然,我在信里也“賣弄”了一下,搜腸刮肚用上了四個成語。當我把信折疊好塞進信封、貼上郵票的時候,我想象父母收到信時的情景,他們拿著信對同事們說,我兒子寫的信,寫得真好,還叮囑我們要注意安全保重身體哩。同事們就笑,說真懂事,快給我們看看。
一個月后,五叔來信了,信是寄到我們柳樹灣小學的,如往常一樣,再由做飯的劉大爺分發(fā),交到我手上。信封上寫著奶奶的名字,所以當時我沒有馬上拆開,回到家里當著奶奶的面才拆開。讀五叔的信,覺得跟他平時說話一樣,只是借我的口說了出來。五叔在信里說,他找到了一個可以種上許多樹的地方,他已經在那里種下了二百多棵小樹苗了,他打算把那片荒地全種上樹。他說之所以現在才給家里寫信,主要是沒時間,他要趕在這個春天結束之前,爭取種上六百棵樹。信的最后,五叔特別強調,說他在尋找一種能適宜長在我們山上的樹苗。他在信里嘿嘿笑了兩聲,說到時候我們的村莊也會像書上說的那樣,綠樹掩映,綠樹成蔭了。
五叔就是五叔,他總能說出一些鼓舞人心,令人振奮的句子來。五叔的學習成績不是很好,沒考上大學,家里希望他復讀一年,他沒答應。他說,能成事的人不一定要上大學,上了大學的人不一定就能成事。五叔像在說繞口令,把我繞迷糊了,理解為讀書不重要。五叔沒有繼續(xù)讀書,奶奶為此耿耿于懷,她和過世三年的爺爺一直認為五叔人很聰明,可以考上大學,成為胡家第一個大學生,能為胡家光宗耀祖。
五叔的信自然由我來保管,因為奶奶不識字。五叔的房間里有一張書桌,書桌抽屜的鑰匙五叔離家時交給了我。抽屜里有不少信件,有我父母寫的,有五叔同學寫的,還有兩封是五叔老師寫的。開始我不敢看五叔同學和老師的信,后來還是忍不住看了。我給自己的理由是,五叔把鑰匙都給我了,說明這些信件我是可以隨便翻看的。
閱讀這些信件的時候,我窺探到了五叔的秘密——里面有個叫邵雅琴的女同學和五叔通信最頻繁。我以為男女通信就是談戀愛,而信就是所謂的情書了。開始我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完后才知道,其實也沒什么,信里找不到一句令人驚訝得合不上嘴的句子。我就想,原來情書也跟平常的信沒什么不一樣。
3
春天接近尾聲的時候,五叔寫回了第二封信,這封信比上一封信寫得比較簡單,一頁信紙也沒寫滿。我發(fā)現信紙上有好幾個小孔,類似圓珠筆戳的,比如目標的“標”字,“木”字旁中間就有個小孔。我猜測信紙是鋪在不平整的地方寫的,比如一塊木板,或者一方石板上。可以想象,寫這封信的時候五叔是匆忙的,他心里惦記著種六百棵樹的任務。
五叔在信上說,我寫給他的信昨天去鎮(zhèn)上拉樹苗的時候捎帶回來的,他在上一封信里留的地址是鎮(zhèn)上一家雜貨鋪的,他說種樹的地方到鎮(zhèn)上要半天時間。在這封信里,五叔說他寄回了十棵樹苗,那是根據家鄉(xiāng)的氣候環(huán)境、地理條件,以及土壤成分請專家挑選的,試試能否適應生長在家鄉(xiāng)的山上。五叔還在信里表揚了我,說信寫得很好。讀完這封信的時候,我抬頭向遠處望去,光禿禿的山上被夕陽鍍上了一層淡黃,我閉上眼,把它們想象成一片綠色。
幾天后,樹苗到了,裝在一個硬紙箱里,每棵樹苗的根部帶有泥土,用薄膜紙包裹著,散發(fā)出來自遠方的氣息。這些樹苗我從未見過,打開的時候,幾個老師看了,也說不出它們的名字。聽說五叔寄回來樹苗,村里有些人就笑,說別人出門是寄錢回來,老五卻寄樹回來,真搞笑。
我把五叔寄回來的樹苗種在屋后的山坡上,每天放學后給它們澆水,有時奶奶也幫著澆水,說老五路途遙遠寄回來的,要好好照顧。說這話的時候,奶奶愛憐地摸了摸樹苗的葉子,仿佛在撫摸五叔的頭發(fā)。我想起前幾天剛學會的一個成語,愛屋及烏,我認為奶奶這就是典型的愛屋及烏。
過了一段時間,有些樹苗的葉子慢慢枯黃,我猜想它們可能是缺少水分,于是每天給它們澆三次水,分別是早上、中午和傍晚。盡管如此,它們還是相繼死去,最后只剩下了兩棵。
留下的都是最好的,留下的都是珍貴的——不記得在哪本書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是的,是最好的,是珍貴的,對這兩棵小樹苗,我更加的精心呵護,我每天都惦記著它們,有時夢見它們死了,有時又夢到它們長高長大了,周圍都是它們的兄弟姐妹,綠瑩瑩一片,它們有眼睛有鼻子,還嘻嘻哈哈笑著哩。
樹苗的葉子綠了,帶著晶瑩的水珠,好像也長高了一些。奶奶說它們終于“扎根”了,該施肥了。她從雞窩里扒出一些雞糞,撒在樹苗根部周圍,又覆蓋一層薄土,然后往上面澆水。
聽說我種的樹苗活了,老師帶著同學們來觀看,他們議論紛紛,嘖嘖地評論這兩棵來自遠方的樹苗,不,應該叫小樹了。小樹能活下來,就表示它們適應這片土地,一位老師說,往后就可以大量種植了。老師補充一句:“這個老五,不簡單。”又笑著對我說,“胡楊樹同學,這里面也有你的功勞呀。”
能得到老師的肯定,我很開心,當天夜里我給五叔寫信,告訴他活了兩棵小樹。當然,我不忘把老師說的話在信里復述了一遍。
我想象著五叔看這封信時候的情景,猜想應該是某個黃昏,因為他去鎮(zhèn)上要半天的時間,他是下午去的,回來剛好日頭要落山了。他站在一片幼小的樹林里,四周空無一人,除了一間簡易的小木屋,剩下的就是等待開墾的荒地。夕陽染黃了信紙,也給五叔的笑臉涂抹上了一層金色。
4
春天過去了,夏、秋、冬三個季節(jié)里,五叔一直在開墾荒地,為了明年春天多種一些樹,他每天天蒙蒙亮就開始干活,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才收工。遇到有月亮的晚上,他就在月下勞作,手上的繭子越磨越厚,皮膚也變成了古銅色。是的,五叔在信里用了“古銅色”三個字。五叔說,他養(yǎng)了一只狗和六只雞,狗是淡黃色的,像小黑一樣聽話。還弄了個小菜地,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種各種蔬菜和瓜果,打算明年在山腳下種一些稻谷,這樣花費就小了,基本上可以自給自足了。讀到這里,又出現了“嘿嘿”兩個字,我想五叔很滿意他現在的生活。五叔在信里說,他很喜歡這里,這地方好像生來就是為了種植樹木的,泥土、水分、氣候,以及日照時長等等,都是那么恰到好處,這些還不夠,更讓人歡心的是,這地方很大很大,茫茫蕩蕩一大片。他說他要把這里的荒地都變成森林。另一封信里,五叔寫道,“等這邊的樹木成林后,我就回家,把家鄉(xiāng)的荒山都變成森林,我這一生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種樹,把它做到最好?!薄@是1996年的冬天,五叔第一次明確說出了他的計劃和理想。
這一年的秋天和冬天,奶奶也沒閑著,一有時間就去后山,把那種長滿荊棘的藤蔓連根拔起,堆在一起燒掉,然后翻土,把土里大大小小的石塊拾撿干凈,磊在一起。奶奶說,草木灰是很好的肥料,石塊以后也可以作別的用途。奶奶每天在后山做著同樣的事,歇息的時候跟兩棵小樹說話,跟小黑說話。她對小樹說:“我不曉得你們兩個是從什么地方來的,應該很遠吧,沒事的,就在這里好好安家落戶吧,明年春天,你們就有很多伙伴了,你們的兄弟姐妹也會來這里扎根生活了?!?/p>
回頭又對小黑說:“老五一個人在外面我不放心哩,他還是個孩子,從來沒出過遠門,你說他吃得飽睡得好嗎?沒人照顧,他著涼感冒了怎么辦?山上有野獸毒蛇呢,他一個人就不害怕?你說,你告訴我呀!唉,你個啞巴小黑,故意不說,氣我不是?”
小黑蹲在地上,眼睛黑亮黑亮,它看著奶奶,搖了搖尾巴,甩了甩頭,汪汪汪叫了三聲。奶奶說:“你是說,他沒事,他很好?”嘆口氣說,“好吧,我信你說的,這樣的話我就放心了。唉,還是不放心哩,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時間來到了臘月中下旬,過年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濃厚了,外面打工的也陸續(xù)回來了,人和包裹很快就塞滿了村莊。是的,是“塞滿”。如果他們沒有回來,村莊是空蕩的,寂靜的,弱小衰老的,甚至是蒼涼的。如今,出門走十步,就能遇見衣著時髦的“客人”,就連家禽仿佛也多了起來,它們叫著,鬧著,玩耍著,整個村莊活了,滿了,透著濃濃的鄉(xiāng)村氣息。
盡管五叔提前來信說他過年不回來,奶奶還是見人就問:“見到我家老五了嗎?他還沒回來呢,都這么遲了,還不回來?!比缓缶烷L嘆一聲,提著水去后山澆那兩棵小樹了。小樹長得快,開始還沒我膝蓋高,現在快到我腰部了,其中一棵平我肚臍眼兒了。用奶奶的話說,它們“躥個兒”了。
過年了,鞭炮聲此起彼伏,天沒黑我家就開始吃年夜飯了。燈火通明,香燭搖曳,滿桌菜肴,香氣四溢,洋溢著濃濃的年味。五叔第一次沒在家過年,他平常坐的位子空空的——讓我們一家人沒想到的是,往后的許多年,這個位子一直空著。
5
每年春天,五叔不斷給家里寄樹苗。每次給家里寫信時,他都會問家鄉(xiāng)的樹木長得怎么樣了。我告訴他,長得不錯,已經快到六千棵了,并逐年向北邊的山坡延伸,過不了幾年,家鄉(xiāng)的山上都有樹木了,不再是光禿禿的“禿頭”了。五叔就回信說好啊好啊,然后又嘿嘿笑。
五叔的信越積越多,小小的抽屜塞得滿滿的,我小心翼翼珍藏五叔的每一封信,按年份順序排列好,想重溫它們的時候,可以快速找到。這些信件,是我和五叔最美好的回憶,里面有他的青春,也有我的成長。
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將五叔的信拿出來,一封一封擺在太陽底下,紙張發(fā)出舒展的聲音,浮在紙上的字蝌蚪一樣慢慢游動起來。有人過來,發(fā)出驚嘆聲,說:“哎呀,這么多信??!”奶奶就笑,說:“是呀是呀,都是我家老五寫的。還有小樹苗哩,老五寄回的樹苗都長在山上哩,你們看到了嗎?好多好多的?!眮砣司驼f:“看到了,看到了。老五真不錯,以后我們的山上也有樹木了?!?/p>
山上的樹木在一天天長大,我也在一天天長大,當然小黑也在長大。我寫信告訴五叔,說小黑又做媽媽了,這回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不出幾年它就兒孫滿堂啦。初中畢業(yè)后我考上了縣城的重點高中,五叔送我一支鋼筆和一本筆記本。筆記本的扉頁上寫著:用紙和筆,盡情描繪你的人生藍圖——樹森。
樹森是五叔的名字。五叔上面四個哥哥的名字分別是:樹棟、樹梁、樹林和樹桂??磥砦覡敔斚矚g樹木,或者說渴望一片森林,就連我的名字,他也不忘帶上“木”和“樹”字。冥冥之中,爺爺的愿望在他小兒子樹森身上實現了。
五叔的信一直追隨著我,我讀初中時,信寄到我們學校,現在我上高中了,信還是寄到學校,由我每個禮拜回去后一封一封讀給奶奶聽。當然,收信人的名字直接寫上了我的名字。記得第一次收到署有自己名字的信時,我開心了一整天,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
收信和寫信成了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仔細默讀著五叔寄回來的每一個文字,信有時候很長,長到四五頁信紙,拿在手上沉甸甸的,那是五叔言語的分量,也是五叔內心的希望。
我的想象成熟了許多,也可以說我的想象豐富了許多。從五叔所有的來信中,我幻想出了一片森林——那是五叔的森林,他一棵一棵種植,它們一棵一棵生長,終于成了一片又一片森林。也不知從哪天開始,林子里有了鳥兒的啼唱,有了山兔的身影,還有松鼠、狐貍和穿山甲的出沒,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許多生靈。這些可愛的小東西,仿佛一夜之間就從地里冒了出來,在森林里生活和繁殖。真讓人始料不及啊。
我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一個又一個畫面——五叔躺在林中小憩,地上厚厚的落葉散發(fā)出山林特有的氣息,風從深處吹來,發(fā)出呼呼的聲音,幾只孔雀飄然而至,它們圍著五叔翩翩起舞,隨著樹上鳥兒的一聲鳴唱,孔雀們打開了翅膀——啊,我看見孔雀開屏了!孔雀翅膀的顏色,我想也是五叔此刻夢中的顏色,五彩繽紛,絢麗奪目;沒有月亮的夜晚,螢火蟲從樹林里飛了出來,一滅一亮,一亮一滅,像小小的燈籠,像夜空中的星星,一起涌向五叔的小木屋。五叔不用點燈,屋里亮閃閃的,點綴著五叔的生活,也裝飾著五叔的夢境;月色很好的夜晚,五叔來到小溪邊,吹響了他自制的竹笛,笛聲婉轉嘹亮,喚來了許多小動物,它們坐著或站著,傾聽這來自森林里的天籟之音。紅狐也來了,它的出現像一把火,把周圍照耀得更加明亮,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像兩粒紅寶石……
五叔雖然是一個人,但我猜想,他并不感到孤獨和寂寞。
6
大二那年秋天,我收到了五叔一封奇幻般的來信,在這之前,也收到過幾封類似的信,比如鳥兒在雞窩里下蛋,母雞孵出了小鳥;又比如一只經常跟著他的山兔,某一天開口說了一句“種樹”;再比如啄木鳥捉來的蟲子,一條一條銜回小木屋,給小雞們當美食。所有的這些,我聞所未聞,只有在幻想里才能出現。
我是在校園的后山讀這封信的,秋風乍起,樹葉飄落,仿佛置身于一個離奇的童話世界:
——動物也會幫我干活哩——你一定想象不到,是吧?那天傍晚,我把從外面拉回的樹苗放到山上,準備第二天翻土、種植,可是第二天我來到山上時,嗨,土翻好了,樹苗也種下了,它們呢,圍著我轉圈圈,嘰嘰喳喳、咪咪哇哇,孩子似的鬧著要我給些獎賞呢,我只好把帶來的午飯分發(fā)給它們了。
——幾只大鳥從遠方飛來,給我叼回來一些照片,我一看,呵,這不是我的家鄉(xiāng)柳樹灣嗎,怎么變得如此漂亮了呢,一片山連著一片山,延綿不斷,放眼望去,成了一片綠色的海洋。照片背面寫了一句話:山與山沒有距離。我就想,從這邊的山走到那邊的山,我就回家了。嘿嘿,多好呀。
——還記得我跟你提到過的那只紅色狐貍么,我們很熟悉了,熟悉得它時不時來喝我釀的米酒,醉了就睡在小木屋里,第二天早上悄無聲息地走了。看看,它又出現了,從林子里走了出來,紅艷艷的,我真擔心它把山林給點燃了。這小家伙,走路總是搖頭晃腦的,驕傲著哩,不過它的舞跳得好,是霹靂舞哩,噼里啪啦地扭呀扭,像燃燒的一團火。
……
這封信之后,五叔的信突然就中斷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他的消息,我給他寫信,也沒有回復,像運轉著的過山車突然就斷電了,停在半空讓人緊張和害怕,甚至是絕望。我不由胡思亂想起來,但我又不敢往壞處想,只想著五叔可能實在是太忙了,忙得連寫一封信的時間也騰不出來了。
終于等來了五叔姍姍來遲的信,拿到這封信的時候,上課鈴聲剛好響起,我是在課堂上看完來信的。原來五叔得了一場大病,在小木屋里昏迷不醒,最后由小動物們引路,被幾個進山寫生的人發(fā)現了,把他送進了醫(yī)院。五叔在信上寫道:“……她在醫(yī)院照顧我,直到我出院后,還隔三差五來小木屋看我。她細心、專心、耐心,是個非常不錯的姑娘。她的名字叫衛(wèi)顏,是個小有名氣的青年畫家。”
后來,衛(wèi)顏成了五叔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嬸嬸?;槎Y那天,我見到了衛(wèi)顏,我無法形容她的美貌,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腦海里蹦出兩個字——仙女。奶奶顫巍巍地握緊衛(wèi)顏的雙手,開始是笑,過后就淚流滿面,嘴里不停地念著:“好孩子,委屈你了,老五人傻福氣重,找到你這么一個好姑娘。委屈你了,好孩子……”
7
大學畢業(yè)后,我去了一趟五叔一個人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那是一個金秋時節(jié),有風,大片大片的樹林發(fā)出呼呼風聲,仿佛歡迎我這個遠道而來的朋友。還沒進山,就聽到鳥聲陣陣,時不時有山兔和野雞出沒,不躲避,不驚慌,一副悠然自得的閑情逸致。翻過一座小山,一道紅光在林子里一閃而過?!凹t狐?”五叔說,“是的,是紅狐?!睒渲φ谧×思t狐半張臉,它遠遠地看著我,倏一聲,隱沒在樹林里,不見了。五叔笑笑說:“這小家伙,它看到你是生人,大概有些害羞吧?!?/p>
五叔養(yǎng)的黃狗始終跟隨我們左右,它不害羞,也不怕生,見到我就像見到了多年的老朋友,搖尾扭身,一副親熱勁。這地方,這場景,好像在哪兒見過,不是幻想,不是夢里,而是在五叔的信里。
這一年,我回到了家鄉(xiāng),在縣林業(yè)局謀得一份工作,準備綠化家鄉(xiāng),建設家鄉(xiāng)。我學的是林學,選讀這個專業(yè),或許跟五叔有關。不可否認,在這十多年里,五叔深深地影響著我,有時候我想,我就是第二個五叔。
我?guī)哟謇锶死^續(xù)植樹造林,別村的人也跟著植樹造林,這一舉措,得到了政府的肯定與扶持??h里開始來人了,然后區(qū)里也來人了,考察后他們一致認為,我們村還可以開發(fā)旅游景點。
我們村四面環(huán)山,由于山上沒有樹木,祖祖輩輩在村子周圍種上了毛竹,遠看還是一片翠綠色的。彩虹河從村前蜿蜒流過,它的發(fā)源地是椏髻缽山,河水一路奔騰直下,然后注入南海。沒有建造水泥橋之前,村里人與外界連接的唯一交通工具是渡船,我爺爺曾經就是擺渡人。村尾有幾眼溫泉,一到冬天,全村的人都去那里泡澡。
翠竹、河流、渡船、溫泉、森林,這些都是開發(fā)旅游區(qū)的亮點——五叔的高中同學邵雅琴,在我們村里住了幾天后如是說。邵雅琴在大學讀的是金融,在深圳有自己的金融公司,可以算得上是我們全縣數一數二的富人,有實力投資旅游景點。
聽說家鄉(xiāng)要打造旅游景區(qū),外出打工的人紛紛回來,在邵雅琴的要求下,溫泉周邊還種了羅漢松、七里香、桂花樹等,讓游客泡澡的同時也能聞到陣陣花香。
我第一個孩子滿月那天,正好遇上了“樹森旅游區(qū)”三周年慶。五叔回來了,兩鬢有了不少白發(fā),背也有些彎了,看上去很顯老。由于常年沒日沒夜勞作,身體狀況不太樂觀,經家人的勸說,他也就沒再“遠行”了,不同的是,每天還在家鄉(xiāng)的山上忙碌。
五叔在最初種活的兩棵樹下壘了一間石頭房,他時不時去那里坐坐,夏天的時候,他有時也會睡在石頭房里,用他的話說,住在樹下讓人踏實。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