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00年之前,許多學者習慣用“復興”來形容民國佛教的歷史。雖有學者提出對民國佛教復興論的質疑和警惕,但受制于史料、中國近代史的研究路徑等因素,學界仍然習慣從太虛等革新派僧侶的社會活動、佛教在民國出現(xiàn)的新事物為出發(fā)點,繼續(xù)討論民國佛教的復興議題。2000年之后,中外學界對近代佛教復興論的進一步反思,催生了許多新的議題。在這股民國佛教研究的新浪潮中,民間佛教研究成果漸多,精英佛教的研究也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視角,地方佛教史和佛教社會史亦有新的突破。
關鍵詞:復興;民國;佛教史;方法論
中圖分類號:B9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4)08-0085-06
1937年,日本京都,四個中國佛教典籍研讀會的日本學員成立了中國佛教史學會,他們還同時創(chuàng)辦了一個中國佛教史學的研究刊物。在發(fā)刊詞上,后來成為中國佛教研究專家的道端良秀寫道:“中國佛教的研究,如果離開佛教史的書寫,將毫無價值。缺少歷史觀念的佛教研究,將如空中樓閣一般?!保?) 70多年后,道端的擔憂早已不復存在,中國近現(xiàn)代佛教史的研究,已經(jīng)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中一個方興未艾的領域,相關的成果陸續(xù)問世。在諸多優(yōu)秀的學人中,哈佛大學的霍姆斯·維慈(Holmes Welch)教授無疑已成為中國近代佛教史研究公認的權威。他的代表作《近代中國的佛教制度》《中國佛教的復興》對佛教內部的制度、佛教與近當代社會互動的外緣有詳盡的介紹,成為后世研究中國佛教繞不開的經(jīng)典著作。(2) 他對中國近代佛教的許多觀點頗有見地。1968年,他提出對民國佛教“復興論”的警惕,引起了學界很大的爭議,由此也帶來了民國佛教研究議題的轉移。本文以“復興論”影響下民國佛教研究成果為對象,點評這些著作的貢獻與不足,介紹“復興論”的反思所促發(fā)的新的研究成果,并嘗試為日后民國佛教的研究提供一些建議。
一、民國佛教“復興論”的緣起
19世紀,基督教傳教士為了達成傳教的目的,對佛教的評價相當負面,許多評論往往言過其實。(3)末代帝師莊士敦算是一個異類。他是西方社會較早提出民國佛教復興論的人。1913年,他在《佛教中國》一書中預示:“從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佛教不僅不會崩潰,更可能發(fā)生地是,我們將看到中國佛教的局部復興?!保?) 在接下來的十年中,由于基督教偏見影響力的減弱,不少傳教士將中國佛教復興的理念帶到西方世界,促成對復興的普遍認知。(5)1928年,威廉姆斯學院(Williams College)著名的宗教學專家James Bissett Pratt教授提出:“中國佛教的復興運動主要體現(xiàn)為中國精英們傳播佛教學術的努力?!保?) 他也將復興作為民國佛教的一種趨勢。
1968年,維慈出版了其代表作《中國佛教的復興》。相比于第一本更側重佛教內部體制和組織的《近代中國的佛教制度》,《中國佛教的復興》描述的是民國時期佛教與社會互動過程中出現(xiàn)的“新現(xiàn)象”。但是,作者并不認為這種“新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就是佛教復興的表現(xiàn)。正相反,作者在文章開篇就聲明,援引“復興”一詞,不是因為它最恰當,最符合歷史實情,而是因為在描述1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上半葉中國佛教的情況時,復興是“最方便和約定俗成的”。他認為,談論民國時期佛教的“復興”,至少犯了三重錯誤:首先,大部分民國佛教的新事物并不是過去的新生,而是革新,因此不是宗教復興,而是宗教的世俗化;第二,這場“復興”運動只影響到部分中國人,“構成居士主體的‘香客’和構成僧團主體的‘名義比丘’都未介入復興;第三,如果按照民國佛教的趨勢發(fā)展下去,佛教會因為失去自身的特性而走向滅亡。(7)
力圖掙脫帝制時期西方傳教士影響下中國佛教衰敗論的陰影,重新理解民國佛教“復興”,維慈的嘗試頗有意義。他的警惕也在2000年后得到中外學術界不斷的反思與討論。但是,總體而言,2000年以前中國近代佛教史的研究中,“復興論”仍然是民國佛教研究中的主要取向。
二、民國佛教“復興論”研究高潮與反思
20世紀90年代是中國近代佛教史研究的高潮時期,諸多作品陸續(xù)問世,尤以近代佛教思想史為最。1989年,郭朋等人寫作的《中國近代佛學思想史稿》問世。其后,高振農(nóng)的《佛教文化與近代中國》、何建明《民初佛教革新運動述論》,李向平《救世與救心》,鄧子美《傳統(tǒng)佛教與中國近代化:百年文化沖撞與交流》,陳兵、鄧子美《二十世紀中國的佛教》,樓宇烈《中日近現(xiàn)代佛教交流概述》等作品相繼出版。這些學者的研究各有千秋,但都認為復興是中國近代佛教的主旋律。(8) 他們的研究呈現(xiàn)了民國時期僧才培養(yǎng)、佛教會組織,晚清民初知識分子援引佛教救國濟世的努力,讓我們有機會了解近代佛教的“復興”因何而來有何影響。
2000年之后,中外學者重新關注維慈對民國佛教復興論的質疑與反思,并在維慈的基礎上,重新思考民國佛教史。
2001年,白德滿(Don A. Pittman)的《太虛:人生佛教的追尋與實現(xiàn)》(Toward a Modern Chinese Buddhism: Taixu’s Reform)一書問世。在本書中,作者并不認同維慈對太虛改變佛教本質的質疑。相反,他認為這種質疑本身忽略了宗教信仰實踐中的兩種傾向:“見地型虔敬”和“倫理型虔敬”。主張見地型虔敬的人,更強調的是精神安頓的功夫,而太虛所歸屬的倫理型虔敬,則更強調真理的實踐、作為,將宗教的行為視為修行生活的核心。他認為太虛大師所踐行的種種改革,只是使僧團適應時代變革、發(fā)揮與社會責任有關的倫理規(guī)范之舉動。(9)
學愚和邵佳德認為,維慈對太虛的批判很大程度上源于他本人對傳統(tǒng)佛教的同情和偏愛。從佛教義理出發(fā),太虛為首的改革派僧侶與虛云、印光、圓瑛等傳統(tǒng)派,是佛教徒順應時勢的兩種取向,在本質上都符合大乘佛教“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的教義。(10) 從“多元宗教現(xiàn)代性”的理論出發(fā),佛教革新者和被革新者的信仰方式本無優(yōu)劣之分,它們共同構成了佛教信仰在民國時期存在的形式,這種“混融性”正是民國佛教順應時勢,富有生命力的證明。作者企圖于民國佛教“復興”“衰落”的二元論之外,建立新的研究路徑。(11) 他們對近代應赴僧人及經(jīng)懺佛事的研究可視為視角轉移的一個嘗試。(12)
楊凱里(Jan Kiely)和江建明(James Brooks Jessup)等人充分認識到,政治的更迭并沒有從本質上改變佛教的儀式、修行方式,民國時期佛教發(fā)生的種種變化也不能籠而統(tǒng)之地貼上“復興”的標簽,但他們仍然更多地關注那些帶來改變的“革新派”人士。他們認為,正是革新派和上層僧侶的努力讓佛教成為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些人的歷史地位與影響仍然有不斷書寫的價值。但與此同時,他們也和葛兆光一樣,提醒學者們要警惕“現(xiàn)代性”話語對民國佛教新事物的解讀。(13)
侯坤宏的最新研究,試圖于既有的佛教近代化之“沖擊——回應”論、高僧大德及其佛教思想闡釋之外另辟蹊徑,旨在拓寬民國佛教史研究的范圍和視野。但是正如其文章標題《太虛時代:多維視角下的民國佛教(1912—1949)》所示,總體而言,他的寫作并沒有突破以精英人士為核心的寫作范式,在政教關系的論述中,他將政府章程當作制度運行的實際效果,忽視地方社會特色、國民黨在不同地區(qū)的執(zhí)政能力以及政策的執(zhí)行人、接受人的主觀能動性。(14)
回顧既往研究,筆者認同民國時期的佛教與傳統(tǒng)帝制時期有所不同,對民國新事物的書寫有其必要性與必然性。誠如高萬桑所言,“國家政策與學術都不是獨立存在的”。民國時期,宗教政策最大的變化就是用宗教/迷信的典范取代了帝制時期正統(tǒng)/非正統(tǒng)的典范。(15) 如果說后者是互相排斥又不可分割的一體兩面,前者則截然對立,強調迷信是必須要被取締的客體。對寺廟和宗祠等采取的所有措施無不與民族國家追求現(xiàn)代性的目標掛鉤。佛教不得不效仿基督教,成立自己的教會組織,開展種種迎合現(xiàn)代性的活動,以便使自己免除“迷信”的標簽。(16) 在這種情況下,學者們關注佛教順應時勢的轉變自是無可厚非,這畢竟是民國佛教不同于以往佛教的一大特色。
但是,筆者認為,根據(jù)上層佛教知識分子、革新派佛教徒及其社會活動就判斷民國佛教正在復興并不準確。首先,民國時期,不只有上層政治家、學院派、革新派僧侶的存在,還有很多堅持傳統(tǒng)念佛方式普通僧尼香客們。他們的活動歷史不應該被排除在近代佛教研究之外。事實上,當我們把視角轉移到下層民眾的佛教信仰中,佛教分明與其他信仰交融匯合。更有學者認為,“民眾佛教是維持佛教在中國社會傳承的真正原因?!保?7) 民國佛教的研究,首先要重新界定佛教主體之“群像”,(18) 還要警惕佛教材料“怎樣被生產(chǎn)的,由誰生產(chǎn),為誰生產(chǎn)”(19),因為“歷史屬于歷史撰寫者,而比任何人寫得都要多的人是太虛”(20)。其次,許多組織機構為了符合民國宗教政策規(guī)定的“合法性”,往往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以貴州一個縣級佛教為例,新成立的佛教協(xié)會對去除民間佛教中的“迷信”因素沒有任何興趣,此佛教協(xié)會的主要任務就是給民間道士頒發(fā)佛教的“度牒”。(21)佛教會等新組織的“名實差別”值得更細的考察。最后,用復興形容近代佛教,“不自覺地接受了政治史以及社會史對‘近代史’的預設,并且把這些預設當作敘述近代佛教史不言而喻的起點或背景,在這個起點和背景上開始近代佛教的歷史”(22)。只關注魏源、龔自珍、康有為等在政治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人物,卻忽略在佛教思想上造詣頗深、政治上相對邊緣的其他士人。
三、超越“復興”:民國佛教研究的新局面
2000年后,學界對民國佛教復興論的反思,催生了許多新的視角和議題。
其一,研究對象的轉移,民間佛教研究有了許多新成果。杜博思對北方一個村莊的研究發(fā)現(xiàn),晚清和民國時期佛教的邊界是很微弱的。田野調查和文獻分析都顯示,當時民眾所信仰的佛教很大程度上與當?shù)厣鐣懈鞣N民間信仰分不開。這里的佛教是一個極大程度上融合了地方信仰內容的“不純正”的佛教。(23) 張雪松認為可以從凈土宗出發(fā),重新理解“‘正統(tǒng)佛教’與‘民俗信仰’的插敘格局”(24)。不僅如此,他還重新反思近代佛教用“權責分明的科層組織制度”代替?zhèn)鹘y(tǒng)“法緣家族”的合法性,并檢視用“衰落—改革—復興”的書寫范式處理民國佛教史研究的恰當性。張雪松提出的“法緣宗族”的理念,維慈也做過專門的研究。在論述子孫廟時,維慈明確提出:“唯獨中國佛教將俗世的家庭制度如此堅實地搬到出家生活中——這證明了中國人的家庭觀念極其濃厚?!保?5) 另一篇關于佛教法卷的專題論文中,維慈直接反對儒家對佛教破壞家庭的指控,并強調佛教以法為紐帶形成的法緣家族,可能是儒家家庭理念的最理想化的模型。(26) 付海晏對“漢奸”和尚與靜安寺改制案的研究也值得關注。(27) 他對“漢奸”和尚的研究擴寬了既有“漢奸”研究的范疇。同時,他不僅關注到了佛教與政治之間的關系,也對佛教內部的制度、師徒關系、不同派系之間的矛盾有較好的討論。徐瑞其對上海龍華寺“漢奸”和尚的研究也呈現(xiàn)了戰(zhàn)時中國社會的復雜面向。(28)
其二,與民間佛教并行,佛教精英的研究也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視角。2011年,James Carter對天臺宗高僧倓虛的研究是民國佛教研究中的又一力作。作者以倓虛和尚的自傳《影塵回憶錄》為個案,利用民族志和人類學的田野考察方法,遍訪倓虛在中國內地、香港等地的足跡,輔之以歷史學家的“想象力”,努力還原20世紀一個中國和尚的生命史。作者通過倓虛個人的微觀生命史,嘗試理解其背后更大的20世紀中國的歷史,并進一步探討這樣的大歷史如何塑造了倓虛這個以佛教為職業(yè)的民族主義者。(29) 他的研究深刻體現(xiàn)了時代與個人之間相互影響的關系。康豹(Paul R. Katz)和張佳對王一亭的研究,江建明對上海居士林的研究,都折射出近代中國精英居士身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并存的曖昧性。即便在興新學、建工廠等領域,他們順應時勢大潮,成為最先近代化的一批弄潮兒,然而,如果我們從他們的佛教信仰著手,則會發(fā)現(xiàn)他們現(xiàn)代性選擇的背后,仍存留著一個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之魂。(30) 2017年,王大衛(wèi)、高萬桑、汲喆等人主編的《在近代中國制造圣人》(Making Saints in Modern China)出版。這本書是對民國佛教研究又一個新的突破。編者開宗明義:相比于平鋪直敘地介紹宗教名人的生平與宗教思想,本書著重對各宗教名人“成圣”過程的研究。通過對“成圣”過程的挖掘,作者們發(fā)現(xiàn)許多宗教領袖并沒有被世俗化、現(xiàn)代化的沖擊困擾,相反,他們頗具創(chuàng)造力,對合作的追求也超過抵抗與分歧,有些宗教人士還認為宗教、民族建構與現(xiàn)代性之間并沒有太多的沖突。(31) 2019年,康豹突破以往從知識分子視角研究近代居士的路徑,以佛化家庭創(chuàng)始人陳海量的故事為例,轉向對居士如何平衡宗教信仰與家庭生活的研究。(32)
其三,隨著新史料的發(fā)掘,佛教地方史的研究也有了很多新的突破。張倩雯、邵佳德及潘淑華的研究既體現(xiàn)了佛教的地域差異性,也質疑并挑戰(zhàn)了民國佛教“復興”的敘述。張、邵兩書同時以民國時期南京的佛教為對象,卻得出不同的結論。張書以棲霞寺、靈谷寺和牛首山三個歷史悠久、影響甚廣的大型寺院為主要研究對象,得出因地緣優(yōu)勢,南京國民政府更好地控制和改造南京佛教界的觀點。(33) 邵佳德則從底層路線出發(fā),集中于小廟以及普通僧侶和百姓的研究。他利用計量史學的方式記錄民國時期南京佛教寺院、僧人的數(shù)量,通過檔案、報紙等多種資料,努力呈現(xiàn)普通信眾的信仰生活史,認為南京國民政府企圖在首都地區(qū)建立理性化佛教社區(qū)的嘗試,并未成功。(34) 與邵佳德雷同,潘淑華對1900-1937年廣州宗教的研究,也將主體轉換到被改造的普通民眾身上。她放棄世俗化范式中最常見的“拒絕—接受”的二元對立論,改從普通民眾如何與地方政府通過協(xié)商換取宗教空間的角度去重新理解這段歷史,認為民國時期廣州政府的宗教政策中協(xié)商遠多于強制。(35)
除了以一個城市、名山為地理界限的研究外,也有學者開始嘗試對跨區(qū)域的佛教發(fā)展的考察。部分學者將量化史學及GIS、Google Maps等工具應用到寺廟研究中(36),這些新方法將繼續(xù)推動民國廟產(chǎn)興學運動的區(qū)域性研究。康豹從民國時期廟產(chǎn)運動的空間性差異著手,借此重新思考廟產(chǎn)運動與民國城市發(fā)展的關系。(37) 邵佳德關注到中國佛教的地緣性特征,他以蘇北僧人為例,充分注意到蘇北僧人與蘇南及上海佛教界在經(jīng)濟、僧團職事等方面的密切聯(lián)系,并分析了這種地緣網(wǎng)絡對近代佛教發(fā)展的影響。(38)
其四,除了地方史的突破,民國佛教社會史也有了一些進展。韓書瑞的《北京:寺廟與城市生活1400—1900》以及高萬桑的《1800—1949的北京道士:一部城市道士的社會史》均是區(qū)域宗教史研究中的重要成果。前者企圖打破現(xiàn)有城市史研究將宗教議題邊緣化的局面,以寺廟為中心重新了解宗教對城市社會生活的影響。(39) 后者致力于“以道士為本”的新視角,從城市道教群體的社會生活出發(fā),重新理解1949年之前的中國宗教。(40) 這兩本書雖然不專門研究佛教,但是其視角值得學習。
具體到佛教領域,有一些優(yōu)秀的佛教社會史研究問世。董曉萍描述了北京舊城與鋪保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41) ,付海晏從民國北平鐵山寺的廟產(chǎn)糾紛看背后的政治、宗教與社會的互動(42), 張蕾蕾考察了民國北京僧尼的生活制度、經(jīng)濟情況以及寺廟與政府關系(43) 。
四、結語
回望既往研究成果,民國佛教“復興”之說無疑已經(jīng)成為該段佛教史研究的熱點之一。民國時期,出現(xiàn)了許多新事物,例如佛教會、佛教印刷機構、各種各樣的佛學院、居士團體、慈善機構等等,這些都是以往沒有的時代新創(chuàng)。然而,與其說這些新事物是民國佛教的“復興”,不如說是佛教團體為了適應環(huán)境作出的應對之舉。佛教的發(fā)展離不開民國時期中國社會的大環(huán)境。清末新政、“五四”新文化運動、各種廟產(chǎn)興學運動等等,都是佛教必須應對的時代挑戰(zhàn)。
杜贊奇曾說:“社會現(xiàn)實中存在著二重性是它不宜做科學規(guī)律性理解的原因之一。”(44) 我們在研究民國佛教史時,也不能忽視,這些“新事物”終究只是民國整體佛教生態(tài)的一部分,在廣袤中國的城市、農(nóng)村,仍有很多不參與世事、一心念佛的修行人,也有許多在各種經(jīng)懺場所疲于奔命的職業(yè)僧人。(45) 他們也是民國佛教史不可或缺的群體。相對來說,目前學界對革新派僧人及其“復興”之舉,對高層知名佛教僧侶、居士的關注要遠遠超過對“守舊派”、邊緣的底層信徒的關注。
將民國佛教史簡單地劃分為革新、守舊兩派,似乎也只看到了故事的兩個層面。楊凱里關于印光及其凈土運動的研究(46) 、江建明關于上海居士林的研究、康豹等關于王一亭的研究、胡建國關于貴州縣級佛教會的研究,似乎都在向我們呈現(xiàn)著佛教現(xiàn)代性過程中的曖昧性。對這種曖昧性的研究,無疑將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民國佛教,乃至于透過佛教去理解更大的民國歷史。
民國佛教地方史研究方面,現(xiàn)有的成果已經(jīng)讓讀者們充分見識到區(qū)域佛教發(fā)展的復雜性與多元性。但是這種區(qū)域性的差異背后是否也存在著共通性的規(guī)律?上述張倩雯、邵佳德以及陳金龍的南京,不是同一個地方嗎?如果整體史研究必然要在區(qū)域史研究中才能得到更精確甚至更接近真相的答案,那如何處理上述同時同地不同態(tài)的矛盾?杜贊奇在研究華北地區(qū)時,曾提出“將地方制度放入時間維度中考察會帶來兩種損失:一是失去共時性社會分析的精確平衡性,二是失去傳統(tǒng)敘述問題的連貫性”。因此他建議提出一些“能夠將各方面調和起來而不使任何一方受損”的概念。(47) 科大衛(wèi)也認為:“無法得出概括性結論的歷史是狹隘的。”(48) 那么究竟有沒有可能在地方佛教史的研究中既挑戰(zhàn)宏大敘述的概括性,充分體現(xiàn)地方特色,同時又能從地方出發(fā),找到“一種文化甚至在經(jīng)歷巨大的歷史變革時仍保持自身認同的方式”? (49) 地方佛教史如何兼具地方特色與共時性的普遍規(guī)律,仍是日后學者們研究時要努力探索的一個方向。
注釋:
(1) 支那仏教史學會:《發(fā)刊詞》,《支那佛教史學》1937年第1卷。
(2) 參見[美]霍姆斯·維慈:《近代中國的佛教制度》,包可華、阿含譯華宇出版社1988年版;[美]霍姆斯·維慈:《中國佛教的復興》,王雷泉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3)(5)(7)(20)(25) [美] 霍姆斯·維慈:《中國佛教的復興》,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84、210、218、212、182頁。
(4) Reginald F. Johnston, Buddhist China, New York: E.P.Dutton and Company,1913, viii.
(6) James B. Pratt, The Pilgrimage of Buddhism and a Buddhist Pilgrimage,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28, p.387.
(8) 參見郭朋等著:《中國近代佛學思想史稿》,巴蜀書社1989年版;高振農(nóng):《佛教文化與近代中國》,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頁;何建明:《民初佛教革新運動述論》,《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4期;李向平:《救世與救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鄧子美:《傳統(tǒng)佛教與中國近代化:百年文化沖撞與交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6—8頁;陳兵、鄧子美:《二十世紀中國佛教》,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17—28頁;樓宇烈:《中日近現(xiàn)代佛教交流概述》,載樓宇烈主編:《中日近現(xiàn)代佛教的交流和比較研究》,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第1—14頁。
(9) Don A. Pittman, Toward a Modern Chinese Buddhism: Taixu’s Reform,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1, pp.19-24.
(10) 學愚:《論現(xiàn)當代中國的佛教復興》,《世界宗教研究》2019年第4期。
(11) 邵佳德:《近代佛教改革的地方性實踐:以民國南京為中心(1912—1949)》,法鼓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75—76頁。
(12) 邵佳德:《近代的應赴僧及經(jīng)懺佛事——以江浙地區(qū)為中心》,《世界宗教研究》2014年第4期。
(13) Jan Kiely and J. Brooks Jessup eds., Recovering Buddhism in Modern China ,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5-7.
(14) 侯坤宏:《太虛時代:多維視角下的民國佛教(1912—1949)》,政大出版社2018年版。
(15) [法]高萬桑:《近代中國的國家與宗教:宗教政策與學術典范》,黃郁璇譯,載《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6年第54期。
(16) Rebecca Nedostup, Superstitious Regimes: Religion and the Politics of Chinese Modernit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1-24; Adam Yuet Chau ed., Religion in Contemporary China: Revitalization and Innovation, New York: Routledge, 2011, p.4.
(17) 許理和:《佛教征服中國》,李四龍、裴勇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頁。
(18) 汲喆:《重寫佛教史:從傳記、群像到場域》,載李四龍主編;《人文宗教研究》第三輯,宗教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263—277頁。
(19) Eric Zürcher,Perspectives in the Study of Chinese Buddhism,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982, 1, pp.161-176.
(21) 胡建國:《巫儺與巫術》,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236—240頁。
(22) 葛兆光:《關于近十年中國近代佛教著作的一個評論》,載葛兆光:《西潮又東風:晚清民初思想、宗教與學術十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46頁。
(23) Thomas David DuBois, The Sacred Village: Social Change and Religious Life in Rural North Chin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5, p.105.
(24) 張雪松:《佛教“法源宗族”研究:中國宗教組織模式探析》,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頁。
(26) Holmes Welch , Dharma Scrolls and the Succession of Abbots in Chinese Monasteries, T’oung Pao, 1963, 50(2), pp.93-149.
(27) 付海晏:《上海靜安寺“漢奸和尚案”研究》,《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1期。
(28) 徐瑞其:《派系與權爭——以1947年上海龍華寺“漢奸和尚案”為中心的討論》,華東師范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
(29) James Carter, Heart of Buddha, Heart of China: The Life of Tanxu, A Twentieth Century Monk,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30) Paul R. Katz, Religion in China and Its Modern Fate, MA: Brandeis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109-154; 張佳:《上海紳商居士的宗教生活與佛教現(xiàn)代化轉型——以王一亭(1867—1938)為個案》,香港中文大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J. Brooks Jessup, Buddhist Activism, Urban Space, and Ambivalent Modernity in 1920s Shanghai,in Jan Kiely and J. Brooks Jessup eds., Recovering Buddhism in Modern Chin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37-79.
(31) David Ownby, Vincent Goossaert and Ji Zhe eds., Making Saints in Modern Chin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1-3.
(32) Paul R. Katz, Chen Hailiang’s Vision of Buddhist Family Life: A Preliminary Study, Journal of Chinese Religions, 2019, 47(1), pp.33-60.
(33) Rebecca Nedostup: Superstitious Regimes: Religion and the Politics of Chinese Modernity,pp.151-181.
(34) 邵佳德:《近代佛教改革的地方性實踐:以民國南京為中心(1912—1949)》,法鼓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
(35) Shuk-Wah Poon, Negotiating Religion in Modern China: State and Common People in Guangzhou, 1900-1937, Hong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10.
(36) Vincent Goossaert, Counting the Monks: The 1736-1739 Census of the Chinese Clergy, Late Imperial China, 2000, 21(2), pp.40-85; 付海晏:《中國近代寺廟登記表數(shù)據(jù)庫及量化研究》,《道教學刊》2018年第1期;付海晏:《中國近代宗教社會史的量化研究——以構建寺廟登記表數(shù)據(jù)庫為中心的討論》,《社會科學研究》2018年第1期;Wu Jiang, Tong Daoqin, and Karl Ryavec, Spatial Analysis and GIS Modeling of Regional Religious Systems in China: Conceptualization and Initial Experiments, in Jeff Kyong-McClain and Du Yongtao, eds., Chinese History in Geographical Perspective,New York: Lexington Books, 2013, pp.179-196.
(37) 康豹著、陳亭佑譯:《近代中國寺廟破壞運動的空間特征——以江南都市為重心》,《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17年第95期。
(38) 邵佳德、王月清:《近代中國佛教的地緣性特征:以蘇北僧人為例》,《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9年第6期。
(39) Susan Naquin, Peking: Temples and City Life, 1400-1900,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40) Vincent Goossaert, The Taoists of Peking, 1800– 1949, A Social History of Urban Cleric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1-19.
(41) 董曉萍:《流動代理人:北京舊城的寺廟與鋪保(1917—1956)》,《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
(42) 付海晏:《革命、法律與廟產(chǎn)——民國北平鐵山寺案研究》,《歷史研究》2009年第3期。
(43) 張蕾蕾:《近代北京佛教社會生活史研究——以館藏民國檔案為中心的考察》,宗教文化出版社2016年版。
(44)(47)(49) [美]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 1900—1942年的華北農(nóng)村》,王福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版,第220—221、219、222頁。
(45) 關于民國時期經(jīng)懺僧人的廣泛存在,可參看南亭法師:《南亭和尚自傳》,華嚴蓮社出版社1994年版,第17—18頁;[美]霍姆斯·維慈:《近代中國的佛教制度》,華宇出版社1988年版,第253—290頁;邵佳德:《近代的應赴僧及經(jīng)懺佛事——以江浙地區(qū)為中心》,《世界宗教研究》2014年第4期。
(46) Jan Kiely, The Charismatic Monk and the Chanting Masses: Master Yinguang and His Pure Land "Revival Movement, in David Ownby Vincent Goossaert and Ji Zhe eds., Making Saints in Modern Chin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47-48.
(48) 科大衛(wèi):《珠江三角洲16世紀的儀式革命》,2004年在臺灣“中研院”人類學院對界限重思研究小組的演講。轉引自[美]康豹著、李瓊花譯、陳進國校:《西方學界研究中國社區(qū)宗教傳統(tǒng)的主要動態(tài)》,《文史哲》2009年第1期。
作者簡介:劉瓊,復旦大學歷史系博士后研究人員,上海,200433。
(責任編輯 劉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