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復戡是二十世紀書法篆刻史中的一個“傳奇人物”,傳奇的性格塑造了傳奇的經(jīng)歷,傳奇的經(jīng)歷強化了傳奇的性格。他從二十世紀初活到了二十世紀末——這是一個變化最為劇烈的時代。很難想象,他從最早的家境極其優(yōu)越、縱橫十里洋場,急速轉(zhuǎn)變?yōu)橐粋€極度守規(guī)矩、安分守己的書印人。這種轉(zhuǎn)型可視為特殊歷史時期下的一種無奈與自保,為自己,也為摯愛的書法篆刻藝術(shù)?;钤谀莻€時代的人大致有三種選擇:一種是介入革命,選擇某種堅硬的立場;二是堅持藝術(shù),人生難得風雅;三是在兩者之外,過上平凡人的生活。朱復戡選擇了與書法篆刻相伴一生,使得他后半生免于過于落寞。也許這樣的評價有些過于沉重,甚至讓人倍覺難免言過其實。其實不然。對于朱復戡來說,個人經(jīng)歷尤其對書風影響很大,少年得志,晚年不盡如人意,所以書風不免生硬,尤其是章草,刀斫斧削,未能深入圓融之化境,稍有遺憾。但如果換一個角度,將章草題款與金文放在一起,章草夸張之筆的粗直雄壯與金文中的裝飾粗筆又是如此的協(xié)調(diào)!這無疑與他的性格有很大關(guān)系,心性耿直,故而不討人喜歡,甚至常常因此而得罪一些人。他的篆書堅硬如鐵,風格強烈,面目突出。他的弟子眾多,極盡模擬之能事,但跳出來的很少。也許有人會說,很可能他們就是不想跳出來,因為老師就是一輩子崇拜的對象。不管如何,知其然而更知其所以然,才是最根本的立場。因此,我們只有分析朱復戡篆書系統(tǒng)性的臨摹取法思路,才會獲取更多的啟發(fā)。
如果說吳昌碩、黃賓虹屬于大器晚成型,朱復戡乃是慧根早發(fā)型。書風成熟定型早,有“神童”之譽。朱復戡被稱為“神童”是有真憑實據(jù)的。目前所能搜集到的可以作為佐證的資料,早在7歲之時就集《石鼓文》對聯(lián),且有大家氣象??涤袨樵澴u其為“江南神童,名不虛傳”。關(guān)于這一點,常為后人所津津樂道。吳昌碩親切地稱其為“小友”,鄧散木甚至還曾托人周旋“想拜師”,由此可見推想朱復戡當時的風頭以及彼時的藝術(shù)氛圍。中國的神童,很多會因為被過度“拔苗助長”,最終出現(xiàn)了“傷仲永”的悲劇。但細細思量,關(guān)鍵還是事在人為。其一,人豈是禾草可比?不能拔“苗”助長,但可以拔“人”助長,所謂 “人的因素第一”,可塑性、可變性和可能性實在太大了;其二,要懂得如何珍惜,如何開發(fā)利用,如何堅持才是根本,而不是總是一味“吃老本”。朱復戡堅持了一生,最終走向全面成功。書法篆刻是一場馬拉松,最重要的不是起步有多早,起點有多高,而是能走多遠。21歲時所臨秦詔版紈扇,雖然稍顯稚嫩,但基本上已經(jīng)奠定了一生的格調(diào)。23歲署名“靜龕”所集《毛公鼎》對聯(lián),深得老缶三昧。將這些材料羅列對比之后,我們就會感覺到,慧根早發(fā)而未早衰,這無疑是非常了不起的。所以說,無論是“晚飯才是好飯”,還是“成名須趁早”,都有一定的道理,關(guān)鍵是把握好自己,找到適合自己的路。" " 篆書是朱復戡用功最勤、成就最高的書體之一。入手學《石鼓文》《毛公鼎》,尤其得力于《大盂鼎》,進而向秦詔版及眾多商周銘文深度拓展,將楚器的詭譎奇縱、齊器的勁健瘦硬和魯器的茂密質(zhì)樸等不同特質(zhì)盡收囊中。雖有天賦而不自矜,他一生“埋頭苦讀許慎書,象形會意細咀嚼”,精通“六書”,最終達到“信手寫來大小篆,史籀李斯似舊識”的境地。朱復戡自少年時,不但篆書成熟定型早,就連所涉獵取法的對象,自始至終,也基本上相對固定,主要是三個系列:一是金文,二是石鼓文,三是秦篆和詔版。朱復勘在《書法與碑帖》中說:“古籀大篆如云雷花木,有圖案美;小篆如鐵線懸針,有線條美?!毙蜗蟮卣f出彼此之間的差異。金文之前的甲骨、小篆之后的繆篆,乃至于諸家隸書,相對罕見。甲骨文和《天發(fā)神讖碑》偶有涉獵。專注于個人的喜好和趣味,最終形成專長和特長,乃是他成功的關(guān)鍵。要知道,“戰(zhàn)線”拉得太長,精力分散,對于一般人來說,都不易成功。如果想要面面俱到,就要看個人能力,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多大能耐,能否駕馭。這三個系列當中,石鼓文乃是金文和小篆之間的過渡,回顧朱復戡的臨創(chuàng)取法,也確實起到了“橋梁”作用。朱復戡晚年重書補齊《嶧山刻石》和《泰山刻石》,行筆和線質(zhì)無疑源自石鼓文和詔版。但總體上來看,朱復戡的篆書更主要得力于金文,用筆堅實,如銅澆鐵鑄,起收注重提筆,中段相對更加厚實,明顯是從青銅鑄造工藝中獲得了特殊的啟示。
一、臨摹金文系列
書家留存于后世的資料,總是處于不斷被毀損和不斷被發(fā)現(xiàn)這一雙向交替作用的過程中。當某個階段的作品較多時,一種“鏈條”就會在無意中形成,能讓我們清晰地看出風格變化的過程,但如果“作品鏈”是斷裂的,彼此之間沒有關(guān)聯(lián),相對孤立,就只能作為個案而另當別論。就像明代篆刻家文彭留存于世的印章,僅有幾方,真?zhèn)螛O難認定。朱復戡書風變化一目了然。23歲時所集《毛公鼎》對聯(lián),結(jié)字縱長,注重錯落,筆意流轉(zhuǎn),明顯胎息于吳昌碩,是典型的吳氏圓筆之法,也是目前所見唯一的風格極為獨特、圓轉(zhuǎn)流美的作品,似乎出現(xiàn)了一種“突變”。彼時《靜龕印集》同年出版,吳昌碩親題書名。兩人頻繁接觸的時期,難免耳濡目染,受到直接的影響,也是情理之中。由此可知,朱復戡有著過人的模仿能力,如果要寫像就一定能夠?qū)懴?。但完全模擬,并非自己的目的,或者說,有違本心。大家之所以為大家,就是一定會找到自己個性。若是比照朱復戡7歲時所集《石鼓文》對聯(lián)來看,他似乎繞了一個圈后至中年才重新找回自己的風格。很可能朱復戡覺得,還是這種方正精嚴的風格更適合自己,此后終生不易并不斷地加以強化和完善。
朱復戡的金文臨作少見多字長篇?!渡⑹媳P》為節(jié)臨,不過二十余字。很多通臨的金文小品,也就幾十個字,因而書家可以隨性發(fā)揮,蘊含了一種“創(chuàng)作意識”。朱復戡進一步對照臨作細究,并不完全在意范本,甚至可以說“視而不見”,已經(jīng)將《散氏盤》流動的筆意轉(zhuǎn)變成“澆鑄感”。由此可見,書家在不同狀態(tài)下,能夠把握住并寫出自己的感覺最重要。晚年之后,他反倒書寫了很多大部頭作品,如用八尺宣四條屏書寫《嶧山石刻》,補齊重書《泰山石刻》,以及重書《石鼓文》全篇,都是有意識地去完成某種心愿,實質(zhì)是一種使命感和責任感,簡單地說,就是對自己有一個交代。只是很可惜,這些作品流傳不廣,即便是網(wǎng)絡(luò)時代,也只能找到各式的零星短幅作品。但不管如何,朱復戡對于篆書的熱愛由此可見一斑。他對于金石文字有一種由衷的喜好,是發(fā)自骨子里,并不是泛泛地臨寫。從這一點來說,它對于后世存在一定的啟示,取法金文進而能夠領(lǐng)會和發(fā)揮到何種程度,與書家的熱愛程度存在密切關(guān)聯(lián),要求書家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并沉浸其中。
對朱復戡書風形成有決定作用的,既不是《散氏盤》,也不是《毛公鼎》,而是《大盂鼎》,他在以此為主的基礎(chǔ)上融會貫通。臨《大盂鼎》須注重裝飾味,筆畫的收尾有意加粗,乃是最明顯的特征,但是要注意其中的細節(jié),雖然都是需要復筆,但每筆各有不同。除了主筆的加粗形成裝飾化效果之外,行筆中還有許多“小動作”:如“珷”字的“戈”部、“受”字的“爪”部、“酉”字的“川”部等細節(jié)處理,說明他平時對青銅器的細節(jié)觀察非常到位。另一方面,他又融入了行書筆法,非常率意,如“九”“月”“天”“以”“人”等筆畫較少的字,多了靈動之變。即便到了耄耋之年,朱得戡仍然臨池不輟,足見用功之勤。
可能因為側(cè)重考據(jù)研究等習慣,有許多臨作并非出自“名器”,有時不僅起到調(diào)劑口味的作用,也有促成融合百家之功效?!洱R叔姬盤》這件作品,考驗的就是篆字與行楷字的筆法的轉(zhuǎn)換無任何隔閡。由此觀之,筆法之外,書家還應(yīng)關(guān)注筆理和筆意等。筆理主要包含“執(zhí)筆之理”和“運筆之理”,執(zhí)筆之理關(guān)鍵在“勢”和“法”之理,運筆之理主要有逆起、回收,中鋒用筆及提按使轉(zhuǎn)等。筆意主要是借助細膩而獨特的方法,傳達書家的思想情感。書家只有將理、法、意等結(jié)合起來理解,才能獲取真諦?!洱R叔姬盤》章法處理很特別,字跡上下邊緣呈不規(guī)則弧線形,使得章法錯落而又緊湊,別具一格,更主要的是,它呈現(xiàn)了濡染之功,書家每天都涉獵金文,這成了和一日三餐一樣的習慣——本質(zhì)就是“書法生活化”。這一范本出自《商周藝文精華》,乃是朱復戡晚年總結(jié)自己的成果,自然會遴選比較滿意的作品。
從所臨《啟鼎》可以看出朱復戡的變化功力。字形以縱長為主,但總有一些筆畫少的字穿插其中,營造有列無行的對比??v向垂筆較多,如開篇“啟”字即如此,左右錯落、險象環(huán)生,第二行“旅”字中同向筆畫形成排疊,這些筆畫向左下用力,與款字中的“土”“也”二字形成反差對比,“土”字章草用筆,取橫勢而朝左上,“也”字末筆朝右下,對比強烈而不沖突,動靜相宜。臨《靜叔簋》屬耄耋之作,見證了朱復戡以畢生時間實踐了“活到老,臨到老”的宗旨,筆力雄肆,無絲毫老態(tài),無一懈筆,筆畫明顯瘦硬,字內(nèi)的“氣眼”多了起來,顯得相對疏朗,收筆的裝飾味依然照舊,風格成熟早而不固化,他不斷地去嘗試和調(diào)整,以求完美。這些十數(shù)字的小品他常常反復臨習,而且多半是背臨。
不同的金文選臨,既有系統(tǒng)性,有利于個人風格的構(gòu)建,同時又有差異性,防止書寫習慣的“固化”,可以實現(xiàn)微調(diào),比如具體到某個字的寫法,大同小異,可以增加創(chuàng)作中的變化。金文的“子體系”特別多,取法多家,對“同字異形”的變化處理有極大的啟示,也是提高融會貫通能力的途徑之一。再者,同樣的內(nèi)容反復書寫,追求變化,也是提升的途徑之一。金文一定要通過逐字考量而熟悉,將細微變化了然于胸,可以更加貫氣,避免看一筆寫一筆,特別熟練之后,可以讓“創(chuàng)作意識”不斷強化,從臨摹過渡到創(chuàng)作。
朱復戡在暮年陸續(xù)見到了大量不斷出土的新的青銅資料,非常激動,遂起意逐一臨寫,刻拓流傳。對于篆書傳承的動力最終匯聚成一種使命感,表現(xiàn)在朱復戡79歲時出版的《大篆范本》書冊中,遺憾的是我們未能見到墨本。拓片難免變形,好在每篇后皆有注釋和簡短評語,可以作為重要的參考資料。有時看似簡單地抄一遍釋文,其實是非常必要的,知道這件金文說了什么內(nèi)容,形成互動,而不是機械地依樣葫蘆。從此冊臨本中搜集的銘文共29件,均有釋文,考證來源,其中有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名品。所謂的“經(jīng)典”,就是歷代名家不斷塑造出來的,到了后世,體系建立之后,碑帖與書家之間形成相互影響的互動狀況。從總體上來看,臨摹極其忠實,盡量遵從原器的章法格式,這對于一個盛名日隆的人來說,多么可貴!就朱復戡而言,不論何時,起點都是不斷取法積累和吸收經(jīng)典之精華,其中有一些個人的心得評語,點石成金,側(cè)重斷代,如數(shù)家珍,諸如評《鼎》:“形制渾穆,銘文古樸,初周大器也?!痹偃缭u《鼎》:“器紋極精,銘亦奇麗,為商代晚期器中難得佳品?!彼槍ζ渲械牟糠志?,從多個角度進行了分析。
朱復戡之所以在金文方面功力精深,是因為下過苦功,注重從不同角度來體悟。比如手批《伯侯父盤》,就是一種典型的學術(shù)傳承方式。自從青銅大量出土以來,在全形拓上題跋,構(gòu)建了金石學的框架。一如前賢,朱復戡對字形釋文、內(nèi)容和背景一一道來,如是,才能做到意在筆先,否則臨習金文就成了機械重復?!读罘揭汀肥指遄尯笕丝吹搅酥鞆完P下“原生態(tài)”的篆書,一如畫家為創(chuàng)作而準備的小稿,做到胸中有數(shù)。朱復戡筆法追求金石味,蒼茫凝重,很少見到這種生氣遠出、天真浪漫的作品。他根據(jù)對篆法的揣摩和記憶,對字形結(jié)構(gòu)進行了調(diào)整。雖然看上去很隨意,但整體上觀之,依然非常嚴謹。第二類側(cè)重原作和臨作的對比,如所臨《豐尊》和《鼎》,較為非常忠實,也可以理解成創(chuàng)作,一半篆書一半行楷書,構(gòu)成和諧的整體。從金文章法來看,差別較大,共同點是非常嚴謹,天頭地腳,極為齊整。第三類是同樣的內(nèi)容,因為興致和應(yīng)酬等各種原因,他反復書寫,每次都能不一樣,對比這類作品,更有收獲。第一件乃印面邊款,以最末“用祈眉壽”四字入印,很可能是即興而作,他覺得意猶未盡,就將邊款全部內(nèi)容背臨一通,以刀代筆。由此可見,朱復戡對臨書的興趣非常濃厚,不僅在紙上,也在石上加以表現(xiàn)、體驗,不但實踐了“書從印出、印從書出”宗旨,在技法上也實現(xiàn)了“以刀代筆、以筆代刀”,從篆書推延至行草書和章草等。時隔二十年后,他將相同的內(nèi)容又寫了一遍,章法幾乎未變,但細節(jié)上有微調(diào),字距松緊有別,可以看出朱復戡書風的早熟,以及其中的變與不變之處。第四類是同一種金文,以墨跡與墨拓分別對比,可以看出“專門創(chuàng)作”與“日常書寫”的不同?!锻辽媳B》風格靈秀遒雅,較為別致,收筆的裝飾味可以看出屬《大盂鼎》一脈,臨作呈現(xiàn)難得一見的細筆,可見朱復戡特別的習慣。《杞伯鼎》原器銘文很有特色,字與字之間留出大塊白地,帶有“現(xiàn)代構(gòu)成”意識。這當然是以今日的眼光來看,于先民而言,則是一種審美直覺。在朱復戡等老一輩的人那里,最在意的是篆法,所以臨作就是體現(xiàn)質(zhì)樸風格,主要是靠筆意展現(xiàn)韻味來吸引人。墨拓本基本上就是創(chuàng)作。墨跡本書寫時間更晚一些,完全是自我揮運,變圓為方,筆畫延展夸張,字形開張,老辣粉批與含蓄深沉融為一體。所臨《庚姬尊》用筆并沒有生澀感,方正威嚴,字形端莊飽滿。對比來看,署《庚姬尊》是節(jié)臨,注明《商尊》是通臨,基本是實臨,個人風格自然顯露。朱復戡樂此不疲、不厭其煩地臨習各類金文,時時沉浸在考據(jù)的氛圍中,饒有興味,越到暮年,臨作越加率意,所謂“人書俱老”,不僅是筆畫的老辣,更是整體上的老境。書法真正實現(xiàn)與人生的同步。對一個大家的理解,必須多角度、全方位,方能體會到此中真意??梢悦靼滓稽c,亂寫不如不寫。臨摹的過程就當成創(chuàng)作,一定要嚴謹。隨而便之,會養(yǎng)成一些不良習慣。綜合來看,所臨《豐尊》《鼎》《杞伯鼎》《商尊》墨拓本皆出自《大篆范本》,這種不同篆書逐一“抄寫”的方法,類似董其昌、王鐸追求融會貫通的方法,常常把《淳化閣帖》抄若干遍,食百家帖,化裁一家。
《大篆范本》的出版背景不詳,竟然舍精求粗,以拓片面目示人,也許是當時的印刷技術(shù)條件所限,卻意外展現(xiàn)了和金文拓片相似的效果。后來的同器臨作墨稿,等于還原了書寫本真狀態(tài)。金文從書寫到澆鑄再到傳拓,已經(jīng)有了“二次創(chuàng)作”的過程,增加裝飾化,多加一筆,無疑更加繁復,一定要做到自然而然。如何將鑄造打磨,使帶有工藝化痕跡的青銅器銘文轉(zhuǎn)變?yōu)槟E,有很多法門,從朱復戡的墨跡中我們可以獲取感悟。朱復戡精心狀態(tài)下的臨作和創(chuàng)作,往往有一種滄桑感和沉重感,追求銅澆鐵鑄的凝重感,在收筆處復筆,形成裝飾化效果,方正威嚴,有別于山東另一位老書家蔣維崧的圓轉(zhuǎn)精致。蔣先生也是非常注重工藝化筆法的,但手段各異。如果進一步留心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朱復戡追求工藝化效果,并以此形成顯著的個人特色。吳昌碩以圓轉(zhuǎn)為主,筆意為先,金石味內(nèi)藏;朱復戡則以方正為本,金石味外露,筆意內(nèi)斂,形成明顯的差別。很多人常常將朱復戡的“戡”字錯寫成“堪”或“勘”,完全是想當然,如果記住了“金戈鐵馬”,想象一下錚錚的青銅之音,就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了。
由此可以看出,雖然書家成熟期的風格已經(jīng)很強烈,甚至于書寫時的“慣性”亦非常強大,但個人如果在心理上存在某種“主導意識”,并且以這種“主導意識”來加以取舍,才是決定臨摹最終效果的根本要素。更重要的是,朱復戡對于這些出土文物除了表現(xiàn)出無比激動之情之外,還有無比的虔誠和敬畏之情。在臨摹的過程中,書家如果抱著隨而便之的心理,沒有這種虔誠和敬畏,任筆為體,信馬由韁,臨帖就會變成抄帖。臨得越多,錯誤就會不斷地被強化,被固化為“習氣”,最終致使,根深蒂固,積弊難除。所謂用心,就是人與范本之間在一定的時空中高度吻合。這些臨作幾乎看不到個人的成熟期風格烙印,處于一種“無我”狀態(tài),沉浸在美妙的青銅世界中。臨本最后有一段綜述:“地不愛寶,珍寶層出。年來扶風、臨潼、安陽等地大量出土窖藏銅器,于考古史上多獲論證。銘文且多生字,于篆籀書法、治印更多助益,藝術(shù)價值難估量。”這是對于書印有著赤忱之情的老人的肺腑之言,面對此等前人沒有的福祉,實在難以抑制心情的激動??梢姡鞆完瑢τ谛沦Y料的關(guān)注非常敏銳。
這些墨拓臨本顯然是精心準備過的,無論是臨件原器,還是將兩件甚至三件金文集中在一件作品中,都非常和諧。對于書家來說,創(chuàng)作狀態(tài)必須不斷調(diào)換,既要有隨意,此種狀態(tài)下的創(chuàng)作更見性情,也要有正兒八經(jīng)狀態(tài)下的正式創(chuàng)作,能夠代表個人水準。朱復戡的金文創(chuàng)作水平極高,臨創(chuàng)不分家。有些創(chuàng)作小品,特別是復制青銅器,銘文和紋飾一應(yīng)俱全,置于古物中而不能輕易地被辨識出。朱復戡帶有強烈的“游于藝”的精神,即興發(fā)揮,注重個人的即時狀態(tài),與此同時,他又有強烈的專業(yè)精神,力求完美,精益求精,每個細節(jié)都打磨到位。在大多數(shù)人的觀念中,金文必定是繁難精深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書法創(chuàng)作和學術(shù)研究不可分割,錯一個字,甚至錯一筆都不行,往往錯一筆就是錯一字。如果在這方面的學識積累到極為深厚的程度,可以居高臨下,舉重若輕。就好比高斯、笛卡爾和愛因斯坦眼中和手中的高等數(shù)學,就是一種“游戲”,甚至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美妙的休息方式和一種享受。
二、臨摹石鼓文系列
言及朱復戡的石鼓文,必然又要將他和吳昌碩進行一番對比,況且他們之間,原本就有一份難得的金石緣。但凡談及石鼓文,都必然先要說到吳昌碩。吳昌碩的弟子群體,能夠變化出個人風格者,無外乎潘天壽和朱復戡等一二人,潘主要在畫,朱在書印。一般說來,大家之后再出大家很難,因為起點雖然高,陳陳相因成分居多,極易被遮蔽。臨摹石鼓文最大的問題是如何寫出個人面目,直接學吳昌碩很難化出來。恪守原版石鼓風貌,也不易見個性。這是一個兩難,真的就是在夾縫中求生存和發(fā)展。只有一個王福庵,寫出了個性。再有的話,那就加上李叔同。不難發(fā)現(xiàn),要能寫出個性,書家本人的個性一定會很強烈,以個人氣質(zhì)來引領(lǐng)。朱復戡也寫出了個性,顯然極不容易。朱復戡在石鼓文方面功力精深,有兩個佐證:其一是他7歲時的集聯(lián),已經(jīng)有老成持重的氣息,書風極度早熟,絲毫沒有幼童稚嫩的氣息,相比之下,吳昌碩目前存世最早的石鼓文臨作,乃是而立之年前后所作;其二是他可以將全部石鼓文縮摹于邊款之上,后文再論。
朱復戡正是因為這件最早的、7歲所書的石鼓文對聯(lián),驚動了吳昌碩,自此結(jié)下了師生緣。對聯(lián)以方筆為主,風格端莊淳樸,平中見奇,如今回顧,可視為“代表作”,帶有強烈的標志性,真正應(yīng)驗了“七歲看老”這句話。書家的早熟常常為很多人所擔憂,其實大可不必,關(guān)鍵是這口井有多深,水深為井,取之不盡,水淺為坑,迅速干涸。
結(jié)識吳昌碩這位大師之后,朱復戡的膜拜之情自然難免,因為個人意識尚未成熟,走動頻繁,必然受到影響。筆法由方變圓,加以模擬,惟妙惟肖。集“麋鹿鰋鯉”聯(lián)時在22歲,比集《毛公鼎》早一年,完全是取法吳昌碩筆意,結(jié)字亦受吳的影響,呈錯落之變,連題款字的位置一并“拿來”。集“棕桕鰋鯉”聯(lián)的下聯(lián)內(nèi)容完全一樣,至此筆法更為老練純熟,字形錯落更甚,然嚴謹整飭,其中的布白更為統(tǒng)一。這兩件《石鼓文》對聯(lián)相隔三年時間,可見朱復戡書風的變化,源于下的苦功,同時也說明,吳昌碩《石鼓文》對朱復戡影響持續(xù)多年,想要擺脫,并不容易。說到“苦功”,23歲縮摹臨寫外加雙鉤缺字的《石鼓文》冊頁無疑是最好的例證,既是考據(jù),又是創(chuàng)作,而且是目前所見第一件臨作,可以視作針對石鼓文的“摸底行動”,對其研究,精確到每一個字,字形、字義,款字主要是引用唐張懷瓘《書斷》中評《石鼓文》之語:“體象卓然,殊今異古;落落珠玉,飄飄纓組;倉頡之嗣,小篆之祖;以名稱書,遺跡石鼓?!币f書法的學術(shù)性,以篆隸書為最,而甲金又是最中之最?,F(xiàn)在我們經(jīng)常將“古法”二字掛在嘴邊,其實,鉤摹臨寫都是“古法”,不僅僅是筆法,而是涵蓋所有的做法。今人與古人的落差有方方面面的原因,此即其一,不能省略的堅決不能省。
從“棕桕鰋鯉”即聯(lián)至32歲風格極方的石鼓文冊頁之間,目前我們沒有找到任何作品,可能他彼時的精力在刻印或研習詔版上。這件筆法極方的石鼓文很特別,甚至顯得有些生硬,可能就是涉獵詔版,強化了這種“方”。目前所見朱復勘的《石鼓文》早期臨作,除了筆力稍遜,風格與后期差別較大,存在明顯的起伏和調(diào)整,故而對于書法家的評價,一定要蓋棺才能定論,必須看“合訂本”。
作為書印兼善的大家,朱復戡對于金文、石鼓文和小篆的涉獵是三管齊下,且都有代表性的書印作品傳世?!皟?yōu)游道藝”是模仿集聯(lián)而進行的集印嘗試。雖然是集石鼓文,但在字形處理上,上密下疏,符合小篆定律的同時,也符合印章章法的要求,實質(zhì)是“有效的印化”?!笆闹馆d數(shù)駱駝”印文內(nèi)容出自韓愈《石鼓歌》,窺豹一斑,說明朱復戡對歷代研究石鼓文的作品都很關(guān)注。第二件特別的通臨之作誕生了。關(guān)于這方印石,乃專門定制,有史料可查。可以說,他已經(jīng)有了千秋之想,也為此做足了功夫。印面風格取法吳昌碩,疏密有致、跌宕起伏。關(guān)鍵是邊款,將十鼓文字原樣縮摹在邊款之上,就連石花斑駁處都模擬得纖毫畢現(xiàn)。這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創(chuàng)舉,功力驚人,其實當時朱復戡才24歲。對于書家來說,最常見的臨摹方式是放大臨摹,可以寫意、發(fā)揮,而“縮摹”的難度更大,要求更精到,追求形神兼得。與此印邊款可以比照的是《石鼓文》“稿書”,與縮摹《石鼓》于邊款之上,堪稱“雙絕”,有異曲同工之妙。據(jù)推測“稿書”用的可能是勾線筆,所以風格與常見者不同。由此不禁讓人想到同宗書家朱耷的演繹。朱耷喜歡“唱反調(diào)”,以篆、楷的筆法寫草書,用行草書筆法寫篆書,在歷代書家臨《石鼓文》系列中,堪稱“另類”,當然也是獨創(chuàng)。這種一時之興的臨摹方式,靈光一現(xiàn),如果抓住了,可能就是創(chuàng)新的契機。
朱復戡研究石鼓文不僅有書印兩條線,還有吳派石鼓和原版石鼓兩條線。最早的是7歲所書石鼓文對聯(lián),起筆的小動作,終生保留,在金文中也有應(yīng)用。結(jié)識吳昌碩之后,筆法變圓,從集《毛公鼎》聯(lián)可以明顯看出,可以視作吳派《石鼓》對金文的“滲透”,后來筆法又轉(zhuǎn)向方,尤其是詔版筆法對金文產(chǎn)生影響。至32歲的冊頁,可以看出,筆畫瘦硬方折,已經(jīng)逐步向原版石鼓回歸,但尚缺個人面目?!捌溆巫篁墶奔?lián)比較特殊,可以看成又一個標志,或者是分水嶺,他時年35歲。至此,他已完全脫去吳派石鼓面貌。此聯(lián)中的“方”明顯不同于此前所作,而是向原版石鼓文的回歸,從筆畫細勁可以感受到。朱復戡之所以沒有安于現(xiàn)狀,不被籠罩在吳昌碩的陰影下,關(guān)鍵是他一直在做自己的文章——不僅臨“吳派”石鼓,對于原版石鼓文也深入研究,作為立身之本,求源而不止于流。
從59歲的扇面可以看出,仍然恪守原版石鼓文的筆法和字形特征。對于吳昌碩來講,花甲之后,才脫去形貌,愈加奔放。朱復戡也是到了差不多的年紀才有個人面目。63歲通臨《石鼓文》冊頁,已經(jīng)有和金文與詔版融合的跡象。這是第三件通臨之作。如果說,朱復戡的《大篆范本》有意將墨跡變成了刻本,通臨石鼓文則是將刻石還原成墨跡,可以體會到一點,書家的技法與才情等綜合實力達到一定的火候,才能游刃有余、會心不遠。雖然說朱復戡是早熟,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也符合普遍規(guī)律。書家在60歲后還能進步,大有希望。此時大多書家已經(jīng)躺平,或者變得油膩,故而成功者寥寥。從35歲的集原版石鼓對聯(lián)到63歲的石鼓文通臨之作有個人面目,時間持續(xù)28年,他用了略超平生四分之一的時間在此盤旋。63歲的集聯(lián)最有意思,竟然和7歲時書寫的對聯(lián)內(nèi)容一模一樣,乃有意的“反芻”,此時已經(jīng)活過了近一個甲子,朱義方變成了朱復戡,歲月滄桑。作為一個大家,不可能把幼年之作抄一遍,最大的可能性在于,有意識宣布“告別吳昌碩”,也告別原版石鼓文,給特定的人生階段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進入80歲之后,朱復戡的石鼓文氣息變得平淡,字距漸漸開闊,筆畫也開始變得疏朗,仍有細微調(diào)整。推測未署時間者大概書于他84歲,因為與臨《天發(fā)神讖碑》章法很相似。前文有表,書家在60歲之際還能進步,大有希望,80歲后還有精進,便是大師無疑。這三件分別相隔一年的作品,第一件章法有行有列,后兩件有列無行,第二件筆畫少的字還比較醒目,說明局部影響整體感,至第三件已經(jīng)完全融為一體,且方圓隨意,以方為主,不經(jīng)意處皆圓。這正驗證了一句話:書法寫的就是人生境界。
朱復戡屬于風格極為早熟的書家,早期作品除了筆力稍顯嫩弱,用筆習慣和間架處理沒有大的改變。難能可貴的是,朱復戡的篆書并無習氣,更沒有固化,這無疑與他一直堅持臨摹有關(guān),當然也得力于個人天賦和才情,做到“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正如朱復戡在《書法與碑帖》中說:“古人日積月累,不斷練習,不斷演進,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寫成了優(yōu)美的成績,刻成碑帖,留下寶貴淵博的書法藝術(shù)。今人學習書法則先要臨摹碑帖,這也是我國人民學習先進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睂Ρ葏?、朱師徒二人,一個早熟,一個晚熟。不管是早熟還是晚熟,都可能面臨“固化”的問題。早熟之后,很容易不能再吸收碑帖菁華,江河日下,對于書家來說,必須不斷有微調(diào),晚熟的書家需要持續(xù)的積累,依賴技法和修養(yǎng)共同的作用,但很多人等不到蛻變的那一天。像朱復戡這類既早熟又晚熟的書家,終能回歸自己的本來面目,書家的個性,首先是要找到自己的心性。
綜合來看,朱復戡身上確實有一種“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的勇氣。他為什么最終能夠走出來,根本上就是有獨立判斷意識,壬寅年所題一段關(guān)于石鼓文的題跋可為見證:“一代大師吳缶廬書學石鼓,數(shù)十年來別開宗派,逝后一年,此拓始出。缶老未及一見,孜孜一生所橅寫者,乃阮氏復刻本業(yè)。頃加校對,乖誤孔多,深資遺憾,其門徒依樣葫蘆,未能有所糾正,以誤傳誤,貽害后人。”天一閣藏北宋拓本被阮元“霸占”,流傳于世乃復刻本。吳昌碩所宗法即以此為憑據(jù),題款所言種種皆不足信,因為之前缶廬根本沒見過北宋拓本,然吳昌碩能開一代新風,說明吳確實有過人之處,而學者則不明就里,只能徒有疲癃。還有一點需要提及,學習石鼓文,即便是以吳昌碩為主,原版仍不可離棄。
三、臨摹秦詔版系列
小篆和詔版是秦篆的兩種不同形態(tài)。有清一代以來,篆書大家云涌,風格各異,絕大多數(shù)是鐵線篆,書印皆如此。朱復戡早年所作“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和“咀英所藏”兩方印章,風格細膩,與后期印風差別極大,足見他于細朱文極為熟練。將印文和邊款結(jié)合起來看,可見朱復戡于篆書經(jīng)營,出手不凡,變化多端,應(yīng)變能力極強。但不能不說,對于有志于創(chuàng)新的大家來說,一般對寫意、寫心追求較甚的大家,自覺或不自覺地會拋棄這類細朱文,轉(zhuǎn)而追求自我風格。當然,也有人追求一生,做出名堂,不過這樣的人,少之又少。邊款“蕉葉曇夢夏日長”七字風格蒼茫厚重,乃典型的吳昌碩風格,將印面和邊款對比結(jié)合來看,尚未考慮到風格統(tǒng)一的問題?!熬子⑺亍庇∨c前一印時間相隔近十年。印面為金文,邊款為小篆細朱風格,風格已然統(tǒng)一,不僅存在夸張對比的技法,且在氣息上實現(xiàn)統(tǒng)一。這就是精進。
真正讓朱復戡找到性情之寄托又可以展現(xiàn)功力的,無疑是詔版。金文與石鼓,一奇一正,小篆與詔版,一正一奇,使得小篆靜而不板,詔版動而不怪。詔版最見趣味亦是最難之處,莫過于章法。然而,對朱復戡來說,最得心應(yīng)手的恰恰就是章法。目前所見臨作近十件,各見不同,可以看出朱復戡所進行的精心嘗試,有單獨的始皇或二世之詔版,也有兩種的組合,有橫幅、豎幅、扇面,有的和考據(jù)相結(jié)合,有的則是勾摹,還有以印章邊款來體現(xiàn),手法多樣,可見喜愛之情,勤奮如斯,爛熟于胸。如果按照時間先后大致排列,可以看出風格的演變,筆畫從細勁變得愈加渾厚,字形從刻意模擬相似而至隨心所欲,從對原器的極力寫像到縱意所如、自抒胸臆,這個過程就是“古”和“我”融合的過程。朱復戡曾說過:“出土詔版很多,書法優(yōu)劣可鑒,將好字挑出來,集中寫一詔版,則是源于詔版,復高于詔版?!敝鞆完瑢W習取法所秉持的,對書法來說,是最原始、最具原則性的方法和規(guī)范,注重從書法的源頭逐步推進學藝。
朱復戡詔版的臨摹存在一個很見趣味的創(chuàng)意,即“形式感”的經(jīng)營,幾十個字的內(nèi)容與一兩首唐詩文字相當,比較適宜創(chuàng)作。不要以為只有今人懂得“形式”,古人更懂,更有趣味和內(nèi)涵,花箋和團扇都可以視為“形式”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嶧山石刻”和“秦始皇二世嶧山刻石”的碑額,都存在一種形式感。然而,如果只有單純的“形式”,就是空洞的形式。朱復戡借助扇面和勾圖等不同方式既將古人的學術(shù)考據(jù)變得生動,同時也給創(chuàng)作增加了生動感。其中的典范之作,當數(shù)“秦詔銅量之樓”印章創(chuàng)作,極為方正的字形安放在圓形印章中,竟然如此輕松,可見朱復戡對于金文的經(jīng)營能力?!霸t”字左右錯落,出自吳派石鼓,應(yīng)用得當,“銅量”二字之間的留白,使印面空靈,“之”字形小,正好安放在左上角,“樓”字“木”旁縮小絲毫不顯突兀。邊款擬兩件詔版內(nèi)容,其實就是背臨,以刀代筆,生動非凡,整體上刀筆結(jié)合,左右逢源。與縮摹石鼓邊款的精彩程度不相上下,風神不讓。朱復戡正是通過不同方式來反復體驗,強化記憶,進而熟能生巧、因時而化。不獨于此,目前存世的還有幾件勾摹詔版的手稿,這就說明朱復戡的考證和研究,沒有單純局限于模擬字跡,對于形制和風格等都詳加考量,爛熟于心,所以在晚年,他常被國內(nèi)多地邀請指導青銅器的復制和修復工作,個人成就得到社會的公認。
目前所見到的第一件存世最早的詔版紈扇是他21歲時所臨,可以看出朱復戡對于詔版的鐘情,他與詔版天然就有一種緣分,一開始的起點和定位就很高,帶有明確的“創(chuàng)作意識”??钭謱懙溃骸昂咠S收藏銅器冠絕海內(nèi),詔版多至十數(shù)方。予得其墨拓多紙,晨夕觀橅,手不忍釋。斯篆銅碑與《瑯邪》片石并峙,雖寥寥數(shù)十字,至足寶愛。始皇詔版今歸定海方氏里人張絅翁,去冬得二世詔版一方,完好無缺,四角有穿,蓋亦木量版也?!边@件作品可視為朱復戡與詔版結(jié)緣的“宣言書”。需要說明的是,書法和人生應(yīng)該保持同步,年輕時書風清秀靈動符合常理,雖然不是強制定律,但故作老態(tài),勢必乏味。當今書壇便多見故作老態(tài)的作品,未老先衰,頹相自顯。在此可以對比一下朱復戡篆書系列中三個不同的起點,詔版21歲,集吳派石鼓對聯(lián)22歲,集《毛公鼎》23歲,基本上是同步的,既各自研習,又有融合的優(yōu)勢。
34歲鉤摹詔版章法處理最難,然朱復戡照樣得心應(yīng)手。題款寫道:“文字精絕,筆氣縱橫,斯得意之篆也?!薄瓣惡咠S……博藏鐵權(quán)瓦童銅詔殘片,嘗以集秦斯之大觀,豪詡一時而獨不見此器”,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得此可以傲簠齋”。前人在臨摹之初,與文字是有互動的,心有戚戚。這就是意在筆先的重要原因,加上天長日久中的耳濡目染,自會勇猛精進。鉤摹鐵權(quán)和雙鉤《瑯琊刻石》組合,也是一種“形式感”的經(jīng)營,應(yīng)該與《石鼓文》稿時間接近,“鐵權(quán)”二字筆法尤其相似。不僅要針對金文、石鼓和詔版分別有縱向上的比較,也要將相近時期的金文、石鼓和小篆、詔版等做橫向上的對比。
有意思的是,朱復戡平生在金文、石鼓和秦篆詔版這三個系列中盤旋、交融的過程中,有意無意地留下了很多“稿本”,與個人創(chuàng)作風格差別很大,反而可以看到篆書臨摹的原始狀態(tài),不拘繩墨,自然無礙,無疑是可以多加留心和體會的重點?!案灞尽钡墓蠢粘尸F(xiàn)原生態(tài),是對臨摹有效補充,或者說,本身就是臨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金文《令方彝》手稿風格自然隨意,最有意思的當屬臨石鼓草稿,可能出自背臨狀態(tài),與正規(guī)作品判若兩人,并不遵從藏露的律令,自然落筆,爛熟于心,一任天真,鐵畫銀鉤,鋒芒畢露。那些露鋒的筆畫,宛如鐵釘,力透紙背,別見天趣,極為生動。很多書家的稿本與正式作品呈現(xiàn)出二重性,讓人看到隨意生發(fā)的妙諦。朱復戡石鼓文之所以成熟早而無習氣,由此處可以窺見部分原因?,F(xiàn)在像這樣的基本功,很少有人做了。朱復戡這一代人,仍然秉持了前賢的做法,屬于“古法”的范疇。這種針對書畫印的“研究細節(jié)”,一點點地流失。這正是古今出現(xiàn)落差的原因之一。41歲的臨作是一件多人“合作”扇面的局部,也是所見唯一的內(nèi)容節(jié)選的作品,筆畫細勁,與后期的遒厚差異很大,但是相同點是力度足夠強。以“臨作”為“創(chuàng)作”,正是古人的通用做法,無疑又是一種“古法”。
有一橫一豎兩件臨詔版沒有具體的時間,但可以明顯感覺到時間的先后及書風的變化。50歲之前所臨詔版之作的筆畫細致,其后漸漸粗壯,但相比金文,始終有一個“度”。這就是界限。不同書體之間的融合,或者類似篆書這種“子體系”特別多的,既要通過融合實現(xiàn)出新,也要掌握好“界限”。
兩件同在76歲那年所臨的詔版,風格差異極大,說明他在不同狀態(tài)下還是有所調(diào)整的。程式化不僅是創(chuàng)作的死結(jié),其實也是臨摹需要面對的問題,臨摹出不了新意,千篇一律,就變成“抄帖”,意味著創(chuàng)作肯定也是固步自封。所以,檢驗創(chuàng)作能力,一定要從臨摹來看。況且,詔版內(nèi)容字數(shù)有限,很容易令人生厭倦,想要觸類旁通,還是要花功夫、花心思的。
84歲所臨詔版已經(jīng)返璞歸真,他不在意過多的細微動作,純粹是個人發(fā)揮,有些地方看上去甚至不合法度,卻又趣味橫生,縱意所如,自抒胸臆。至此,如果將朱復戡平生所臨詔版對照看一下,筆法和字形是不斷在調(diào)整變化的。
朱復戡的篆書上起吉金,下訖詔版、小篆,前如甲骨,后類繆篆等,平生不多見,但有研習是必然的。這就是取舍,提示個人找到定位,尤其是現(xiàn)今碑帖出版興盛,一味貪多求全的話,只能淺嘗輒止。不同的書家總是有不同的“碑帖取法臨界點”,加以對比,非常有意思,能夠從中獲取有益的啟示。84歲所臨《天發(fā)神讖碑》是唯一不在這三個系列當中的一件作品。如果從廣泛意義上來說,比如篆隸結(jié)合,與詔版有默契之處,有助于刻印等等,可以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這件臨作沒有鋒芒畢露的筆畫,字形大小不拘,已是金文法則,有的與詔版同字者,如“天”“元”“年”等字,存在某種相通的意趣,關(guān)鍵是《天發(fā)神讖碑》也是“奉詔行事”,不知朱復戡是不是突發(fā)靈感,想動筆一試。進一步比照80多歲的金文、石鼓文和詔版臨作,其中有不少值得玩味之處。
四、啟示
針對朱復戡的諸多臨摹精品,對于“似與不似”,我們又有了一層新的理解。所謂“似與不似”,到底是“似”還是“不似”?每一次臨摹,都是“不似”或“似”,而彼此之間,則都是“不似”。有鑒于此,書者不僅要考慮每一次臨作與范本的關(guān)系,更要考慮每一次臨作之間的關(guān)系,根本不用考慮“似”或“不似”,結(jié)果自動說明,“似”就“似”,“不似”就“不似”,如果要給出預(yù)設(shè),必然失去臨摹的趣味和意義。
寫篆書尤其是金文一類,僅僅只是單純的研究字形和筆法是不夠的,還得往深處走,才能駕輕就熟。有鑒于此,積累過程就像腌制酸菜一樣,有一個浸泡和發(fā)酵的過程。這個過程不可缺少,也無法省略。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就應(yīng)該“泡”在其中,全方位得到熏染,耳濡目染后浸潤入心,潛移默化,在筆下顯現(xiàn)出來。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全身心投入,最終才能融會貫通。朱復戡時刻銘記張美翊前輩有關(guān)縮臨《石鼓文》“必須審定釋文,不使稍有罅漏,貽笑通人”的教導,以及吳昌碩“應(yīng)多刻點周秦古璽、石鼓銅詔、鐵權(quán)瓦量,以打好根基。你有這樣的根基,更應(yīng)取法乎上”的諄諄教誨,總結(jié)出個人心得:“予寫大篆,先寫《毛公鼎》,取其藏鋒,復寫《盂鼎》,取其露鋒,又寫商器銘文,加進捺腳,如做菜一樣,光是單味不好,要多加佐料,得‘復味’。”在朱復戡所著《〈說文古籀〉增補》曾有言:“我把《說文》九千三百五十三字,記得滾瓜爛熟,又把《石鼓》《詔版》朝夕摹寫,由此基礎(chǔ)再上溯三代金文。”進而言之,印人不一定是文字學家,但能成為文字學家最好,千萬不能成為“錯家”。當下篆書(刻)的錯字連篇,不同體系的任意混用、雜用,說明文字修養(yǎng)嚴重不足。篆書首先是正誤要求,其次才是風格要求,對于地域、分期、禮制、字義、內(nèi)涵、背景等都要有所了解,才能做到胸有成竹、取之有道、順其自然、妙筆生花。
篆法問題是篆書不同子體系之間的鴻溝,不能“串用”,只能有憑據(jù)地選用,有一定的出處,前提是篆法的熟練精通。鄧石如和吳昌碩都是注重“長筆”,朱復戡則用“短筆”。朱復戡積點成線的方法營造了滄桑感,更主要是在紙面上呈現(xiàn)“立體感”,將青銅器本身的韻味發(fā)掘出來,求其本源,以筆化刀,而不只是注重“寫”。自鄧石如橫空出世之后,將石刻化為筆墨煙云,朱復戡則反其道而行之,找準自己的方向。朱復戡的筆畫的方圓處理很特殊,鄧篆方圓兼容,以方為主,楊沂孫用純方,莫友芝用純圓,朱復戡筆畫渾厚、立體,似方實圓,“方”給人威嚴之感,“圓”給人圓融之感,方圓相融,如果在紙上,則是鄧石如的味道,通過使轉(zhuǎn)頓挫來實現(xiàn),朱復戡找到了另一條路徑。所謂“個性”,并不是所謂的“一味張揚”,而是在夾縫中尋找突破口,尋找一席之地。
臨摹取法立足個人的喜好和習慣非常重要,但無論采取何種方法,最終目標是要實現(xiàn)融會貫通。回顧篆書歷史的發(fā)展來看,不外“正”與“奇”兩條脈絡(luò)。“正”為主干,“奇”為旁支,趙宧光、傅山等人的草篆即為“奇”,然充其量只是小情趣。篆書的康莊大道在“二李”,分別以鄧石如的小篆和吳昌碩的大篆等為代表。朱復戡是積極的繼承者,針對大小篆加以融合,實現(xiàn)個人創(chuàng)新的目的。當然,它不能是簡單的文字混合,而是意蘊和金石味的巧妙結(jié)合。小篆的筆畫雖然規(guī)整,略顯飽滿,金石味和力量感更足,而大篆作品中,金石味和滄桑感兼?zhèn)洹F渲?,“金石味”既是本來面目又不是本來面目,“本來”強調(diào)材質(zhì),“面目”的改變則因為滄桑歲月,嶄新的青銅器是金黃色是因為沒有腐蝕,“滄桑感”則是因為承載了歲月霜河的積淀。
具體來看,首先是小篆和詔版的筆法結(jié)合,其次是石鼓文和金文筆法的結(jié)合。伴隨著筆意日漸蒼老,金文的意味越來越濃,自此都是以方筆為主,金文對石鼓的影響占上風,“以金化石”。不獨《石鼓》這一“石刻之祖”有此“待遇”,小篆《泰山刻石》等臨習,也是以金文主導,在字形上沿襲了習慣,保留原有的體勢,當然,也有一些字形存在細微變化,如所選局部圖例中的“并”字。如果細加逐一對比,筆畫飽滿厚重,差異明顯,有一種威嚴感、澆鑄感和厚重感,金石味躍然紙上。在“金文—石鼓—小篆(詔版)”系列當中,石鼓文正好處于過渡期,朱復戡正是利用這一點,實現(xiàn)了融合,并將個人風格最終統(tǒng)一起來。如果從金文臨作中抽出一些與石鼓文的同字相比較,如“車”“作”“用”等字,幾乎一模一樣,但放在各自的原器中,又非常協(xié)調(diào)。這就是融會貫通。如前所述,進一步把相同或相近年份的金文、石鼓和詔版等作品進行對比,我們會獲得更多認知。金文在收筆之時增加一些頓挫的“節(jié)點”,有銅器澆鑄的味道,變圓為方,與石鼓文進行有效地嫁接。如果說金文結(jié)字借用石鼓的正方,那么小篆則保留了原有的體勢,但用筆和線質(zhì)已然不同,將詔版和《泰山刻石》《嶧山刻石》冶為一爐,筆畫飽滿,中段略粗而有鼓凸處理,使得嚴謹穩(wěn)重中見變化,面目為之一新,字形錯落。如“初”字處理,改變了秦篆那種絕對靜止、單一的線質(zhì)處理,同樣是對石鼓文的巧妙借鑒。朱復戡在金文、石鼓文方面所下的功夫,使得他在秦篆創(chuàng)作上迥出時流,與絕大多數(shù)寫小篆的書家大不同。他晚年通臨《泰山刻石》和《嶧山刻石》既是功德圓滿的臨作,亦是功力過人的創(chuàng)作,一氣呵成寫畢超二百字,要求神完氣足,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凝重、莊重和厚重而不拘謹,著實考驗作者的功力。應(yīng)驗了一句話:藝高人膽大。
朱復戡的取法,秦篆以下主要是選學,基本上就是取法吳昌碩,也是為了體驗《石鼓文》,總體上稱得上“古不乖時、今不同弊”。他所取法的三大脈絡(luò)當中,本身相互之間是一脈相承的,從金文到石鼓文,從詔版到泰山刻石,都是在“金石”之間盤旋,核心就是追求金石味。金石味和書卷氣是對于書家進行評價的兩個不同視角,于碑或帖,各有側(cè)重,也有可兼融者,但能做到的極少?!敖鹗丁焙喍灾?,即是從金石碑刻上的字跡所感知到的特殊韻味。也就是說,對于書家而言,如果修養(yǎng)功力達不到,則無法感知、會意。如果無法會意,則個人作品想具備金石味,幾乎就是空談。如何在臨作中具備充足而顯著的金石味,進而延伸到創(chuàng)作,是朱復戡主要的命題。金石味的獲得,與兩方面有關(guān):
一是個人對篆刻全面深入的研究。對此,朱復戡具有非凡的優(yōu)勢。他是一個書印兼善的雙棲型大家,集創(chuàng)作和研究于一身。少年時有幸得到吳昌碩的指教和獎掖,吳昌老介紹他參加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推薦出版了《靜龕印集》,并親自題扉。青年時期的朱復戡,主要致力于對趙之謙、吳昌碩印風的追摹和研究。中年時期的朱復戡對秦漢印古璽探源溯流、汲取精華后,與自己的藝術(shù)追求與創(chuàng)作思路相融合,繼而有所突破與發(fā)展,尤其是擬古璽一路作品,得力于他對金文精深的研究,既具古璽式樣又有自家風貌。完成于50歲時的《為疁城汪氏刻百鈕專集》,是一部中年時期的代表作。朱復戡50歲前后的篆刻創(chuàng)作足以自立門戶,比肩古賢,正如他在作印邊款中所說:“混列簠齋《印舉》,亦當巨璽杰出”“假令簠齋見此,必以為金邨出土三代物也。”個人自信溢于言表。殊不知,在自負自信之外,本質(zhì)是倡導入古的宗旨。暮歲檢閱以往作品,在一本手拓篆刻集序言中寫道:“早期不夠成熟,中期精湛不足,晚期蒼勁有余?!痹趯W無止境的藝術(shù)道路上,他一貫以不斷否定自我追求提高。朱復戡先生第三個篆刻藝術(shù)高峰為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呈現(xiàn)出運用金文和個性化處理更加純熟和自如的特點,凸顯了“古、厚、蒼、雄” 的個性特征,從篆刻造詣等綜合成就來判斷,他無疑是一位開宗立派的大家。書印互通、互助,促成其書風、印風具有強烈的金石味。
二是生熟之間“度”的掌握。因為生澀感是有助于金石味的形成和展現(xiàn),熟練可以貫氣,提升意蘊,讓人獲得整體感,若只有“生”的話,那就是“生疏”,談不上任何韻味,而只有“熟”,也可能是“爛熟”,則過猶不及,兩者之間須有一個合理的“度”。為什么要提及這一點?因為當下篆書創(chuàng)作,喪失金石味的趨勢越來越甚,最明顯的就是行草化筆法大行其道。話說回來,“草意”不是不可以有,《散氏盤》即“草篆”,含有“草意”,但“草意”絕非“草率”,必須遵循篆書的要則。朱復戡曾經(jīng)提出“草由篆出”的觀點,意義重大,對于兩種書體的關(guān)系予以闡述。朱復戡一生醉心于篆隸,把篆籀筆法和章草成功地運用于行草書中,尤其是“二王”一路行草書上。在《論“二王”書》中說:“右軍作書,筆筆沉著,故其點畫遣環(huán),無不似鐵畫銀鉤,遒勁暢達?!伊x之特重結(jié)體,每成一字,穩(wěn)如鐘镈,變化萬端,字無雷同?!彪y能可貴的是,朱復戡一生中的理論和實踐可以相互驗證。行草筆意和篆隸筆意結(jié)合得非常好。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存在太多的“反向”取法。書分五體,其間必然存在多種關(guān)系,但是“度”非常重要。注重用筆、用墨的濃淡枯濕對比,主要是出現(xiàn)在當代,一方面是破鋒、散鋒的大量運用,另一方面是肆意用水,以借鑒黃賓虹的金文為代表。學習黃賓虹對于金文的理解和化用,需要結(jié)合自身的理解和實踐來加以借鑒。黃的篆書注重性情,水墨之用乃是畫家習慣,如果對于長鋒羊毫駕馭能力欠缺,筆力見弱則會成為固有的通病,必須保持警惕。
除了具備學識和修養(yǎng)之外,落實到具體的技法上也很重要。朱復戡曾經(jīng)用多種方法嘗試,比如印章邊款的摹刻和畫印稿。即使同一種范本,采用多種方法從多個角度來體驗,也會殊歸同源,產(chǎn)生新的靈感。他在篆刻中也有此類嘗試。朱復戡在晚年,可能因為目力、臂力不濟等原因,不直接奏刀刻印,而大量“畫印”,結(jié)果幾乎與刻出來的沒有差別。朱復戡不僅能畫朱文,白文難度大,照樣得心應(yīng)手,見證了他過人的功力?!爱嬘「濉焙汀皩懯摹?,看似不相干,實質(zhì)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僅是不同的體驗方法,最核心的本質(zhì)就是追求金石味,最終成功地從審美理念落實到具體技法。讀朱復戡所寫《石鼓文》草稿,落筆自然,鐵畫銀鉤,金石味洋溢在字里行間。就細節(jié)而言,以濃墨顯精神,筆力蒼勁,力透紙背,入木三分,還有一些細節(jié),比如在收筆時有意增加一些形如“焊接點”的塊面,迅速地形成個人風格。吳昌碩那一代人所見金石以拓片為主,關(guān)注墨跡,重視書寫,有時因為條件限制,只能看到翻刻本。朱復戡所見的實物會更多,關(guān)注原器,因角度有所不同,在體悟上會有一些優(yōu)勢條件,因而受到的啟發(fā)更大,從而寫出了個人獨特面目。說來說去,整個濡染的過程,就是系統(tǒng)臨摹的過程。如果說動筆對臨是一種狹義上的臨摹,對于原器的觀察分析、動筆勾勒等一切相關(guān)的行為,則可以看作廣義上的臨摹。兩者皆不可缺,有效結(jié)合,乃有大成。
需要進一步指出,朱復戡用畫印的方法來彌補晚年體衰力弱的遺憾,實質(zhì)上恰恰抓住了一個關(guān)鍵。所謂“印宗秦漢”,取法秦漢印最主要的是漢銅印。漢銅印的前身是青銅器,不僅材質(zhì)上一脈相承,更重要的是文化觀念的正統(tǒng),以及審美格調(diào)的延續(xù),皆在其中。可以說朱復戡找到了一個極佳的突破口,他畫出的印稿與鐫刻之后蓋出的印蛻幾乎沒有分別,筆法再現(xiàn)刀法,刀法再現(xiàn)筆法,以致一些印刷品如果沒有說明的話,甚至會被認為就是鈐印。朱復戡以筆墨成功地表現(xiàn)出金石味,可以說是還其本來面目。剛才談到行草筆法介入金文,成為當下的一種流行風氣,言下之意,并不是不能用,出之自然才是上上之選。就篆書而言,金石味必不可少,金石味的獲取各有手法,風格才能各見千秋。
小結(jié):布衣書宗,實至名歸
朱復戡畢生堅持的是“學術(shù)研究+書印創(chuàng)作”的宗旨,性格耿直桀驁,一生淡然自守,志在藝術(shù)追求,“斬蛟射虎慚無力,莫笑蹉跎作印人”,符合書法實是寫人生的要旨。實質(zhì)上,朱得戡所涉獵的領(lǐng)域不止限于書印,而是涵蓋“詩書畫印”且成就非凡而全面,可推其為“布衣書宗”:
一是經(jīng)歷豐富,人生大起大落,閱盡人間春色,淡然自守。朱復戡出生大戶人家,家境殷實,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少年得志,悠游于世。青年時游學法國,經(jīng)歷了中西方文化的熏染,在楓丹白露大學攻油畫,特別重視寫實功夫,強調(diào)細節(jié),畫翎毛走獸,無不逼真?zhèn)魃?,如對雞、鶴、鷹爪及鱗片的差異,貓和虎的耳朵朝向的不同,了如指掌。由此可以聯(lián)想到朱復戡勾勒青銅器銘紋飾,信手拈來,如數(shù)家珍?;貒笏谓躺虾C缹?,主講金石書畫,口才極好,膜拜者甚眾,如來楚生、黃若舟、孫育孺等一干人眾。沙孟海初次遇見朱復戡時就在《僧孚日錄》里記錄“朱百行天資迥絕,于書有不摹,摹則立能神似,若有天授者亦能篆刻。向從蹇丈在滬鬻字,有聲一時”,說明他的作品很早就進入市場,為世所推重。如今保存下來的一件當年張蹇叟擬定的篆刻潤單,計價竟高于吳昌碩。朱復戡自少年時代一舉成名而躋身海上藝壇,卻因為“做學問很地道,但做人太懶散”,加上真話不離口,屢屢被誤讀為狂妄,必妨礙為人處世。壯年時期逢戰(zhàn)亂頻仍,身受荼毒、顛沛流離,“雖九死而未悔”,身陷污淖而絕不同流合污,標榜“天生個性,無法改造”,堅持自我。從繁華的滬上來到泰山腳下,唯一不變的是始終心系《泰山刻石》——即便人生的大起大落,從不影響個人對書法篆刻的熱愛。晚年欣逢盛世,愈加癡迷“詩書畫印”。尤其需要強調(diào)的是,朱復戡的詩詞創(chuàng)作一生從未間斷過,或抄錄在冊,或題畫,或題賀,或書寫成各體書法作品面世,存世共計兩百余首,卻為世所罕知,盡管他曾被李徵五推舉為“江南第一才子”。早年和晚年作品數(shù)量明顯多于中年,預(yù)示了他人生的起落。這不單單是個人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而是一個舊時代的落幕和一個新時代的興起。
二是神童出道,一生秉持“做真學問”和“真做學問”的宗旨。書法需要神童,需要天才,更需要堅持、持久,兩點缺一不可,否則可能有“傷仲永”的悲劇,就像煙花或流星掠過一般,瞬間奪目,終歸沉寂,泯然于眾。朱復戡能夠以自己的“才力”,堅持到終老,成就斐然,殊為不易。50歲前后,他先后題跋《澄清堂帖》《館本十七帖》共五十余則,辨別真?zhèn)?,考證史料,詳實豐富。至20世紀80年代初,朱復戡總結(jié)畢生所學、所感、所悟,完成《修改補充〈草訣歌〉》《草書〈千字文〉》等經(jīng)典著述,主要目的是因為原書寫的是‘知其然’。再聯(lián)系他曾極為自信地說“刻印刻什么?學問而已”,其成就非凡的根本原因在于學問扎實,比如沙孟海曾言:“當今書刻,尤以治古璽者,應(yīng)推老兄第一,并非面譽?!逼鋵嵥趾沃褂诠怒t呢?朱復戡最終出現(xiàn)在了“限制出境名家名單”中,代表作不準出境。
三是宗法大師而能自立門戶,追求多元之美。能夠拜大師為師,是多少人夢寐以求之事,既可以學藝,臉上也有光,可謂名利雙收。但在現(xiàn)實中的處境卻是,身處大師門下,一輩子很難化出來,甚至根本出不來,看看吳昌碩的入室弟子,如前所述,畫畫出來的,只有一個潘天壽,單純刻印的有趙古泥另開一派,書印皆化出來的,只有一個朱復戡。朱復戡書印皆能自立門戶,僅此一點,值得推許。說到本質(zhì),就是確立了自身的個性,個性的本質(zhì)就是獨特審美標準的偏嗜和成熟。有一則典故,朱復戡見弟子包餅倉促隨意,竟然著意矯正,強調(diào)“我們美術(shù)工作者,一切都不要忘記一個‘美’字!”品讀朱復戡的金文,無論臨摹還是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一種深沉的美。這種美具體來說,首先是充分發(fā)掘了青銅之美,使筆如刀、驅(qū)刀如筆,將青銅鑄造的工藝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面對商周青銅器,我們不禁會被各種怪誕猙獰的饕餮紋飾所震驚、所吸引。青銅紋飾蘊含濃厚的宗教性,因此更具威懾性,并不是為了存在而存在。因為與器物完美融合,紋飾變得活起來,既給人一種生命的存在感,也能讓人領(lǐng)略攝人心魄的魅力。兇惡猙獰的饕餮形象逐漸出現(xiàn)在青銅器上,這種幻想出的紋飾經(jīng)過整體風格上的變化和組合后,更顯神秘而詭異,又繼承了某些原始圖騰的特征。對于很多書印人來說,即便精于文字創(chuàng)作,而對于這一領(lǐng)域幾乎也是盲區(qū)。朱復戡對于各類青銅器的紋飾了如指掌,如數(shù)家珍。其次是作品呈現(xiàn)出濃烈的陽剛之美,攝人心魄?,F(xiàn)今所見的每一件青銅器,都擁有自己的特色和靈魂,不僅有宏大、厚重、華麗,還有精巧、夸張、怪誕,融入不知姓名作者的情懷,演繹出時代的多元風貌。無論哪一種感受,總讓人覺得有一種飽滿與安靜,其中的美是時尚而包容,鮮活而單純。青銅器引發(fā)了審美的驚奇與震撼,以主觀變形的物化象征和客觀具象的靜態(tài)品味,融合主體的虛靜空靈和見證人間的世俗親情,顯示出古人在審美活動中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至高境界。如果沒有深入的研究,那么古人是無法真正做到以筆墨來呈現(xiàn)陽剛之氣的。最后是個人書風呈現(xiàn)出歲月積淀和變化之美。青銅器歷經(jīng)數(shù)千年,時間的距離會自然生成神秘感。人的生命本身天生就有一種神秘之美。真正的原因在于,中國社會一貫注重人與宇宙造化的相融相合,依托于神話迷離惝恍的神秘意境,增添了令人崇拜的神秘之美。生活中必然存在起起落落、酸甜苦辣,然而,美好的意味也一定蘊藏其中。因此,心態(tài)平和至關(guān)重要。只有心態(tài)平和,才能擁有一切。所謂“平常心是道”,面對得失,我們都要坦然接受,順其自然,才能真正釋懷。朱復戡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在他的筆下,寫的就是人生,也確實寫盡了歲月積淀之美。
四是博古通今,承擔大任。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朱復戡的成就是金石學,而非單純的篆刻之學。兩者有大小之分、深廣不同。所謂的“金石學”,以青銅器銘文和石刻文字為主要研究對象,包含辨?zhèn)螖啻?、文字考釋、正?jīng)補史等。朱復戡致力于青銅文化研究,將平生收集的青銅、古玉銘文等結(jié)合自身研究與思考著成《商周藝文精華集》,所收銘文均有釋義,可謂青銅文字研究的“寶典”。晚年設(shè)計研鑄九龍五鳳鼎,可見其對青銅器的形制和紋飾等駕輕就熟。朱復戡暮年經(jīng)過考證、補遺,將舉世聞名的《泰山刻石》《嶧山刻石》全文重寫,對比來看,前者得遒厚靜穆之氣,后者得雍容超然之象。書復舊觀,重光巨跡,李斯后一人。尤其是《嶧山刻石》,乃八尺五條屏大幅作品,每字近15厘米見方,堪稱巨制,他以87歲高齡而能一氣呵成,221字的長篇作品順利完工,功力令人嘆服。款字寫道:“秦始皇、二世《嶧山刻石》毀于北魏,宋元祐、元至元間,輾轉(zhuǎn)摹刻,形神全失,無復斯篆風韻,頃以明安國氏舊藏宋前拓本。秦《泰山刻石》筆意重橅泐石,冀復舊觀于萬一云爾?!甭淇钪械臅r間“暮春之初”,讓人止不住想到《蘭亭序》也是在“暮春之初”,由此細節(jié),可以看出一位老人對于書法真摯的熱情。名為臨,實為創(chuàng),臨出新意,照樣傳世。通篇來看,一氣呵成,完全改變原有字形之重心,融入了詔版奇趣,奇正相生,筆畫形態(tài)飽滿,從金文中吸收營養(yǎng),更加耐人尋味,并列的同字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實現(xiàn)變化。字里行間金石味和書卷氣兼具,大味必淡,令人嘆為觀止。
對待特定歷史人物的評價,若是將“自我期許”和“他者視角”結(jié)合起來,無疑更為客觀。晚年的朱復戡曾撰一首古風《白頭吟》:“我本江南一布衣,自幼愛好書畫刻。聞之先輩諄諄言,書刻先須通金石。埋頭苦讀許慎書,象形會意細咀嚼。”詩句開篇點出了個人初衷,無心于仕途名利,就是一個“布衣”,只在意藝事。書刻要精進,根本上在于金石等諸般學問,這無疑是對其書風具有強烈金石味的最佳注解。此外,還要有扎實的文字學基礎(chǔ),各種基礎(chǔ)都要打牢,由此結(jié)合個人實際再圖進一步發(fā)展。在我看來,朱復戡的藝術(shù)成就與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笨吹t塵中的一切,于書印藝事豪情不改,“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瘪R國權(quán)在《近代印人傳》中的評價堪稱金句箴言:“金文喜作商末周初之體,氣勢雄勁,凝重渾穆,每以增點填實及加重捺刀之法調(diào)節(jié)字之重心,或?qū)⒐P畫改正為斜,變直成曲,易方為圓,而挪移偏旁,變正為反,易左右或為上下,亦常用之,非彝銘爛熟胸中,不易為也。而作書之巧于虛實濃淡、收放,妙于長短相間,屈曲繚繞,大闔大開。雖至耄耋之年,仍氣吞斗牛,陰剛之氣攝人心魄,揆諸歷代書法大家,亦不多見。”言下之意,朱復戡真正做到了“化古為我、融匯出新”。說一千道一萬,一切名利終歸是過眼煙云,唯有經(jīng)典作品,才能成為歷史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