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周日,我?guī)е业墓吩谀莻€街區(qū)閑逛。
街面兒上的路是石板路。同伴凌敏是廣州本地人,她說她小時候,這里是一條河涌,因在巷內(nèi)屋后,所以也叫后涌。
有個老阿姨觀望我們良久,伸手來摸我的小狗,邊摸邊問:“它晚上睡覺要不要蓋棉胎?”另一個阿姨坐在自家門口,正在清洗一副魚腸,我看得入了迷。
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看見那戶人家的。
那戶人家門口堆著幾件缺胳膊斷腿的家具,疊放著竹匾,竹匾上面曬著草藥。
在這堆雜亂的物件后面的墻上,顯眼地貼著紅紙,紅紙上面密密地寫著毛筆字,字體歪歪扭扭:“自愿為原則,受騙自負(fù)?!痹偻逻€有:“專治疑難怪癥,各部位疼痛。”
一個矮小的男人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他的眼睛沒看我們,卻熱情地邀請我們進(jìn)屋去坐。屋內(nèi)有兩個街坊正坐著喝茶,還有一個穿著校服的小孩正在寫作業(yè)。
剛開始我其實沒有注意這個孩子,我的注意力都被那個男人——后來知道他姓李,于是我們叫他李師傅——吸引住了。他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經(jīng)歷,說他并不是本地人,但如我們所見,他在這里很受歡迎,街坊對他很好,冰箱、煤氣灶、桌椅——他站起來,一一指給我們看——都是街坊送給他的。他來到這里二十年了,除了行醫(yī),還收廢品。有一次收廢品,有個人往他的小孩頭上打了一棍子——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孩子。
我看不出那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頭發(fā)剪得很短,但皮膚特別白,可能是個清秀的小男孩。我猶豫著問:“是兒子還是女兒?”
李師傅說:“女兒!”小姑娘的臉有點紅。我趕緊說:“小姑娘留短頭發(fā)方便啊。”
小姑娘一直在無聲地逗我的狗。她向狗晃動著手中的筆。我的狗坐得端端正正的。她很開心地問:“我可以摸它嗎?”“你當(dāng)然可以摸?!?/p>
小姑娘伸出手,狗馬上親昵地向她伸長了脖子。小姑娘喜悅地問:“它叫什么名字?”
小狗名叫意義。它向小姑娘展示了它的下巴和肚皮,小姑娘不時地尖聲大笑,她爸爸——也就是那個李師傅說:“我不會慣著她的,她要留頭發(fā),我說‘不是你要留頭發(fā)就能留頭發(fā),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因為她沒有母親,所以我要嚴(yán)格管教她?!弊炔璧拇笫宀遄炝耍骸八遣皇悄愕挠H生女兒?是你的親生女兒你就對她好一點?!崩顜煾挡换卮稹?/p>
小姑娘對她爸的講述置若罔聞。小狗意義正在瘋狂地表演才藝。
“意義,坐下!”她威嚴(yán)地說。小狗坐下?!拔帐?!”小狗握手。隨后,人和狗四目相對。意義的黑眼珠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小姑娘喜不自勝,不知如何是好。她顯然難以處理心底突然涌出的對小狗的愛,難以應(yīng)對這突然降臨的萍水相逢。她雙手徒勞地?fù)崮χ」罚矫絺?。終于,她想到了辦法。
她小聲問我:“我可以送給它一個禮物嗎?”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上了樓。從樓上下來時,她的手里拿著一條粉紅色的珠子項鏈。
“我要送給意義!”她大聲宣布,并試圖將項鏈戴在意義的脖子上。
我馬上制止了,因為怕意義咬斷或者誤吞項鏈。小姑娘祈求地看著我,小心地把項鏈拿在手里。
這時,她爸爸突然冷笑了一聲,說:“那是假的,是塑料的?!?/p>
小姑娘的臉紅了起來。我趕緊說:“但很好看啊?!?/p>
她爸又說:“是我撿廢品撿到的。”
小姑娘尖聲反駁:“是我同學(xué)送給我的!”
“是我撿廢品撿到的。”
“不是!是我同學(xué)送給我的,她送了兩條給我,這條是粉色的,還有一條是紫色的?!?/p>
她爸抬抬下巴,又輕笑了一聲,再次向我們強(qiáng)調(diào):“是我撿的?!毙」媚锏哪樰p微地抽搐起來,她拿著那條項鏈,又尷尬又沮喪,不知如何是好。她把項鏈攥在手心里,盡量不引人注意地塞進(jìn)自己的校服口袋里。
我覺得應(yīng)該告辭了。我?guī)е饬x離開,小姑娘又坐回了她的作業(yè)前,她沒有和小狗說再見,也沒有再抬頭看一眼我們。
出門后我們繼續(xù)逛街。附近有一個老市場,我買了“紅衣香蒜”“黃肉土豆”,其實就是蒜頭和土豆,我是沖著它們的前綴買的。我經(jīng)常在市場里欣賞廣州的民間語文。廣州人光是形容水果很甜就有七八種說法:甜到漏糖,甜到起沙,甜過楊鈺瑩,食過返尋味……
我還看到某處的墻上寫著:“某機(jī)構(gòu),轉(zhuǎn)個靚彎就到?!薄办n彎”——民間的詩人啊,你知道連一個轉(zhuǎn)彎,都是需要形容詞的!
我們逛得很開心,但我總覺得有什么事情沒有做對。
我有點后悔了。剛才,我應(yīng)該讓小狗戴一下那條項鏈的。小姑娘肯定是把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全都想了一遍——有什么可以給小狗玩的?有什么能讓小狗感到快樂的玩具?仔細(xì)思量,她決定拿出這條項鏈。
現(xiàn)在再返回他們家好像不太合適了,而且我們也越逛越遠(yuǎn)了。
我突然覺得我和那個小女孩有某種相似之處,盡管我說不出那是什么。
直到第二天,我還不時想起那個小姑娘拿著項鏈尷尬的樣子。
我有很多各種各樣的小掛飾、珠子項鏈、珠子手鏈,都很便宜。我還有一些漂亮的鐵盒子、木盒子——我真的很喜歡收集這些——把琳瑯滿目的珠子項鏈放在各式盒子里,每次打開都是一片光華璀璨。
我從這堆小玩意兒里挑了一些,周二中午,又去了一趟李師傅那里。
門依然大開。我把那包珠子項鏈遞給李師傅,說給他女兒。他有點吃驚,但不多。但他說:“你等一下?!?/p>
他轉(zhuǎn)身回屋找什么,過了好一會兒,他拿著一張紙出來了。他開始在紙上寫字,寫得很慢,很認(rèn)真。寫好后他把紙遞給我,上面是小姑娘的名字和生日,還有上學(xué)的學(xué)校和班級。他的字比我想象的要好。
那么,小姑娘放學(xué)回家就能拿到這些珠子項鏈了——來自小狗意義的禮物。對,這是來自小狗意義的愛。
(萬能的胡椒摘自《文匯報》,Cyan Lin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