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發(fā)來三張照片,不知是誰的公寓,我一下沒懂他的意思。緊接著他發(fā)信問,據說這是你以前的家,是嗎?我放大了照片仔細看,什么也認不出來。正要給他回信說不是,突然注意到照片后景的鋼窗框,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大家都叫“妹妹”的女孩,趴在那扇窗口發(fā)呆。春夏秋冬,沒人知道她在等待什么,胡思亂想什么……
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是那些夏天的夜晚——有時候明月高掛,有時候伸手不見五指。母親把水龍頭接上橡皮管子,再把它掛在晾衣服的繩子上,一邊淋浴,一邊哼歌。她的聲音是那么的溫柔真誠,她的身體是那么的光潔圓潤。為什么有些不經意的時刻會讓你日后魂牽夢繞?這些夏夜再普通不過,什么大事都沒有發(fā)生。然而,多年后在大都會博物館看到古希臘人體石雕像時,我會突然聽到流水和歌聲,聞到硼酸香皂的味道。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又跟母親一起洗澡。每次回上海我都會陪父母去游泳池。母親佝僂著腰,松懈的肌膚好像被雨淋濕的舊衣服,她看著更衣室里自己的衣服,認真考慮穿每一件的先后次序,然后慢慢地穿上。我望著母親,心情猶如一首挽歌。
我把朋友發(fā)來的照片給她看,問她認不認識。她說,這是什么地方?我說,平江路老房子啊。她又看了一眼說,不是的。我說,人家裝修成這樣了,光二樓租金就兩萬塊一個月。她說,那里死人比活人多,還到處都需要修,有什么好。想了想她又說,不過那里有我最開心的日子,也有我最難過的日子。
母親回憶起老房子的時候說“我們9號”,難道她連老房子的地址都忘了嗎?很小的時候——那幾乎是我人生的第一記憶——母親教我背誦“我叫陳沖,我爸爸叫陳星榮,我媽媽叫張安中,我家住在平江路170弄10號”。在那些動蕩的歲月,這句話讓我安心——我知道自己是誰,我有歸屬。母親得健忘癥好幾年了,不管她說什么我從來不糾正她,可這次我忍不住提醒她我們家是10號,不是9號。沒想到她記得很清楚,耐心跟我解釋道,10號是后來的事,本來顏福慶為上海醫(yī)學院十位海外回來的教授,蓋了十棟樓,抗戰(zhàn)結束我們從重慶搬回來,住9號。很多年后加蓋了一棟小房子,成了新的1號,我們就由9號變成10號了。
二十歲的時候,我也背井離鄉(xiāng)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像是被孤身放逐到月球上,回程遙遙無期。那年,我的信仰死亡了,愛情也死亡了。絕望的時刻,總是記憶中母親的聲音融化我內心的冰川:“我叫陳沖,我爸爸叫陳星榮,我媽媽叫張安中,我家住在平江路170弄10號。”
這句話提醒我生命的歸屬和牽掛,責任與使命,它把我?guī)Щ貕羿l(xiāng)里的房子——籬笆上喇叭花,花園里瘦瘦的枇杷樹,窗沿上種的青蔥的紅瓦盆,和瓦盆邊熟睡的三花貓……
朋友發(fā)照片來的時候問,要不要哪天帶你回那里懷懷舊?我說不用去了。人回不了家并不是因為距離,而是因為歲月,人回不了家就像他回不到母親的腹中。在幾十年流浪的日子里,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我再也沒見過一棟如它的黑瓦白墻房子。
摘自《貓魚》 陳沖/著 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4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