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一個如雷貫耳的湘西人,一位享譽海內(nèi)外的藝術大師,他用自己獨特的睿智與幽默,馳騁在藝術的王國里。雖同為湘西人,本想他是天上一顆耀眼的星辰,而我只是地上的一粒微塵,相距是那么遙遠,可望而不可即。想不到的是,自本世紀初以來,機緣巧合中,我竟有了多次近距離目睹大師風采,當面聆聽先生對藝術、對人生的真知灼見的機會。
1
回想起來,最早的一次見到先生,是新世紀初春的一天下午,從事秘書工作的我陪同州領導下鳳凰縣調(diào)研,得知不久前先生已回故鄉(xiāng)鳳凰,就住在沱江沙灣邊的奪翠樓上。
我陪同的兩位領導,曾先后主政鳳凰,他們與先生是多年的朋友,得知這一消息后自然要去拜訪。馬上就要見到傳說里的藝術大師,心里不免有些小激動。在女縣委書記的引領下,我們穿過幾條石板街,來到了沱江邊古色古香的奪翠樓上。只見迎面的大門上貼著“正在休息,謝絕造訪”的手書字條。
拐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進不了屋,怎么見大師呢?可女書記卻不管這些,“咚咚咚”地敲著大門。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婦女,鳳凰本地人模樣,好像還認得幾位地方官。她也不管“閉門謝客”的禁令,敞開大門就請我們進去。
進得屋里,穿過畫室,只見一位穿著火紅色夾克的老者正在客廳里與兩位青年人交談,見有人造訪,他也不攆我們出去,而是馬上停止談話,起身面帶笑容地迎候我們。
女書記打招呼道:“大伯,兩位老書記看您來了。”
只聽那個被叫“大伯”的老者操著一口地道的鳳凰話說:“歡迎諸位父母官,請坐,請坐!”
無疑,他就是我們今天要拜訪的永玉先生了。除了我這個跟班,賓主都是熟人,一見面就寒暄起來。出于好奇,我趁他們閑談的空隙,對屋內(nèi)的陳設進行了仔細觀察。
整座房子騎在過街拱橋之上,依地勢而建,木質(zhì)建筑,古色古香。室內(nèi)的房間呈階梯狀分布,客廳臨江,位置最低,陳設很簡樸,一張四方桌,幾張小木板凳。
客廳上方便是畫室、過堂,一架木梯通向閣樓上的臥室。墻壁上掛著一些字畫,有裝裱過的,也有剛寫就的;有木刻,也有木匾額。我被那塊狀如芭蕉由江標題寫的“如坐畫圖”古匾所吸引,凝神良久,感覺非常切合此環(huán)境。
畫室正堂上懸掛一塊刻有“梅玉館”的綠字匾額,三個古拙的隸書大字,出自大畫家黃苗子之手,齋號當是取自先生本人和夫人張梅溪名字的各一字。將夫人名字放在前面,體現(xiàn)了先生對夫人的尊重與愛憐。
墻壁上,有幾幅抓拍的先生肖像,神態(tài)生動,質(zhì)感有點像油畫,極具審美個性。客廳的窗簾為苗家蠟染,透過窗欞便可看見清清的沱江和沙灣周圍的景色。我發(fā)現(xiàn)墻壁上掛的一幅行書斗方,很有意思,上書“室內(nèi)陳設如好女子,可看不可摩?!蔽铱春?,啞然失笑。
室內(nèi)的陳設雖然簡單卻別致,透露出主人的個性和濃濃的藝術氛圍。坐在這小樓里品茗、讀書、作畫,實在是一種絕妙享受。
先生的興致很高,又非常健談,當年他才七十多歲,精神好著呢,他一邊叼著煙斗,一邊談笑風生,賓主其樂融融。那天,他剛剛寫完了一幅娟秀的小楷,此時還沉浸在創(chuàng)作激情中。
原來,前不久他用自己兩幅畫作換得一幅淳熙二年(1175)春宋代理學大師朱熹的《太極圖說》書法真跡,這次回來就是要將朱熹的這幅書法刻成石碑,立在沙灣的萬名塔旁,供人們欣賞。剛剛寫成的那幅小楷就是為立此碑所寫的后記。他把大家引到那幅字旁,饒有興趣地一字一句念給大家聽。
待他念完后,女書記插話說:“待字刻完后,大伯還要將這幅真跡捐贈給縣檔案館收藏呢?!?/p>
眾人聽后感慨道:“這將是縣檔案館的鎮(zhèn)館之寶??!”
拜訪大師自然要扯到藝術話題。先生說:“現(xiàn)在真正有本事的是那些中青年畫家,他們才是靠本事吃飯。而我們這些老家伙已成老朽了,靠的是名氣,吃的是老本。但是,現(xiàn)在有的人還不承認這種現(xiàn)實。長江后浪推前浪,不承認是不行的??!”
他說,他的一些學生,想成立一個什么“黃永玉畫派”之類的組織,被他痛罵了一頓,他說:“狐貍才會成群結隊,而獅子是不需要的?!?/p>
先生對家鄉(xiāng)剛剛興起的旅游產(chǎn)業(yè)高度贊賞。他對大家說:“是你們這些父母官領導有方??!”
眾人說,這是名人效應所產(chǎn)生的效果,特別是與先生的大力支持分不開。大家說的都是心里話,外面人到鳳凰旅游,不少是沖著沈從文、熊希齡、黃永玉等這些名人去的。在他的建議下,橫臥沱江的虹橋剛剛得到了修復,恢復了往日舊觀,朱镕基總理在鳳凰視察時還專門登樓參觀,并欣然揮毫題詞。
大家說到旅游,女書記有些擔憂地說:“鳳凰的旅游,外面炒得很熱,但由于剛剛起步,我們的服務水平遠遠跟不上,還鬧出了許多笑話。比如說,有的導游將熊希齡說成是您的表叔。將生苗說成是吃生肉的苗族,將熟苗說成是吃熟肉的苗族。這些問題都被記者寫到報紙上去了?!?/p>
先生聽后哈哈大笑。他說:“這是壞事,也是好事,作個笑話傳出去,不更增強了我們鳳凰的旅游氛圍嘛?!?/p>
大家天南地北地閑扯,先生談及抗戰(zhàn)期間在閩南、贛州漂泊的那段傳奇經(jīng)歷,他說有兩次日本鬼子飛機在他們頭上丟炸彈,他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一次他與朋友在街邊聊天,一顆炸彈下來將朋友炸死了,街旁的房子也炸塌了,他竟沒事。另一次他正在墻壁上畫宣傳海報,墻壁被炸垮了,他被埋在廢墟下,戰(zhàn)地服務團的同事們都認為他被炸死了。大家一邊哭一邊徒手摳他,而他除了一身灰塵,身體竟未損毫毛。此后他活到近百歲高齡,也證實了那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老話。
大家也談到對生死的看法。他說,人死如燈滅,他百年之后,骨灰也不保留,倒入下水道,水龍頭一擰,“嘩嘩”地沖走就算了。
他還說,想在身前開一個追悼會,自己躺在棺材里,聽聽大家是怎么夸他的。
在座的都是領導、長者,故我很少插言,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交談,細細地觀察著先生的言談舉止,腦海里浮想聯(lián)翩。眼前這個長著稀稀的頭發(fā)、稀稀的牙齒和一雙招風耳、操著一口地道鳳凰話的老人就是黃永玉嗎?這個就是自稱“湘西老刁民”和“手藝人”卻獲得過法國總司令獎的黃永玉嗎?這個就是沈從文所說的“十三四歲即離開了所有親人,到陌生而廣大世界上流蕩,無可避免的窮困、疾病、挫折、逃亡,在種種卑微工作上短時期的穩(wěn)定,繼以長時間的失業(yè),如蓬如萍的轉(zhuǎn)徙飄蕩,到景德鎮(zhèn)燒過瓷器,又在另一處當過棺材店的學徒”的黃永玉嗎?
一個多小時的拜訪很快就過去了。興致不減的先生提出大家一同到萬名塔旁看看朱熹的字刻得怎么樣了。在出門前,先生欣然同意與大家一一合影。我拿著相機“咔嚓咔嚓”照個不停。在照相時,先生又開始了他的幽默,微笑地說道:“來!五塊錢一照。”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最后,州領導看見我只顧給大家照相還沒有與先生合影,便對他說道:“黃老,給大家照相的小梁,也是一位書法家,他非常崇拜您,與他也合個影吧。”先生對著我招手說:“真的嗎?后生可畏呀!來,與年輕人照一張?!蔽疫B忙將照相機交給他人,跑到先生的身邊。他將右手伸出緊緊地握著我的左手,我感覺他的手很大很有力。這時,照相機“咔嚓”一響,將一個后學與一代大師永遠定格。
萬名塔就在奪翠樓的對岸,隔江相望,在風景如畫的沙灣周圍,兩者都是吸引游人眼球的標志性建筑。在路上,先生一路與一些或老或少的路人打招呼。我不時聽見路旁有路人在議論:“看!那個叼煙斗戴瓜皮帽的就是黃永玉?!?/p>
來到施工現(xiàn)場,只見石匠們已將朱熹的字全部拓在六塊兩米來長的平整條石上,石匠們正乒乒乓乓雕刻??毯玫淖钟型肟诖笮?,大氣磅礴、遒勁有力。朱熹書寫這幅書法時,四十五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也是其書法水平的高峰期,這真的是難得一見的書法精品。我站在一旁一邊欣賞,一邊默默念道:“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
先生告訴大家,這些字刻好后將鑲嵌在萬壽宮左側(cè)的外墻上,到時每個來鳳凰的旅游者都可以欣賞到朱熹的書法。是的,朱熹不僅是大理學家,也是書法大家。由于有先生這個藝術大師的媒介,理學大師得以穿越八百多年的時空向我們走來,并與鳳凰古城結下千古之緣,從而為歷史文化名城又增添了一道新的文化景觀。
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薄薄地灑在沱江兩岸的吊腳樓上,古城的黃昏顯得格外寧靜、古樸、壯麗!
站在沱江邊上,我想家鄉(xiāng)人民一定會記住此前還比較陌生的朱熹,更會銘記住時時想著家鄉(xiāng)建設的黃永玉先生的。
與先生的第一次會面,就這么匆匆結束了。時間雖短暫,但先生的大家風范和濃厚的故鄉(xiāng)情懷,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記憶里。
2
此后,先生回湘西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我就有更多的機會拜見他了。不久后的一天,快下班的時候,州領導對我說:“厚能,聽說黃老又回來了。走!我們到鳳凰看他去!”
我們從吉首驅(qū)車趕到鳳凰,來到縣武裝部的長城賓館。只見州里另一領導和秘書早趕到了,加上縣里領導,一下子把房間擠得滿滿的。因為在2001年12月,鳳凰古城被國務院增補為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先生非常高興。當年是馬年,他特地畫了十八匹馬,擬贈送給古城保護和名城申報工作的有功之臣。在座的州領導,自然各獲贈一匹“馬”。只見畫作一尺見方,上面只有一匹奔跑的駿馬,題字“千里之行,始于足下?!?/p>
當然,我們隨行的幾位工作人員也沒有打空手。其時,先生的散文集《火里鳳凰》剛由文匯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他隨身帶了一批,給在座的每一位都簽名贈書一冊。
2003年8月6日,來自海內(nèi)外的數(shù)百嘉賓齊聚鳳凰古城的玉氏山房恭賀先生八十誕辰。我出乎意料地也收到了邀請函,得以參加該聚會。那天的壽宴是自助餐,沒有擺高酒大席,各種食物、紅酒均擺在偌大的畫案上,他像各位嘉賓一樣,自要自取。先生端著高腳酒杯,自倒紅酒,來回穿梭,與嘉賓們頻頻碰杯,氣氛既新潮洋派又喜慶祥和。
印象最深的是,他在生日感言中說,他年輕時就有一個作家夢,等他老了以后,要寫一部長篇小說。此前,我讀過他的散文集《火里鳳凰》《比我老的老頭》,文筆輕松幽默詼諧,讀起來非常過癮。一個八十歲的人,還沒有覺得老了,其心態(tài)是何等年輕??!于是,我對他的小說充滿了期待。
次年,先生滿八十周歲。生日那天,省里有關部門為他舉辦壽誕儀式,同時“黃永玉八十藝展”也在湖南省展覽館舉辦。這次,我再次收到邀請函。于是,陪領導專程趕往長沙觀展。其時,各路大咖云集,觀者如潮。聶玫所著的《黃永玉的柒柒捌捌》一書也同時出版發(fā)行,我購買一冊,并高興地獲得先生的親筆簽名。先生一派大家風范,使我大開眼界。
2003年7月,先生偕同美國著名博物館專家哈維·韋斯特先生造訪吉首大學,表示愿將畢生收藏的兩百余件文物捐贈給家鄉(xiāng)的大學。之后他又表示愿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部分書畫作品及文稿捐贈給吉首大學。
為感謝先生對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大學的厚愛,吉大決定創(chuàng)辦黃永玉藝術博物館,以弘揚和宣傳人類優(yōu)秀文化成果和智慧創(chuàng)造,為人類文明和社會進步做一份有益的工作。
2006年10月1日,位于吉首大學風雨湖畔的黃永玉藝術博物館如期開館。在開館儀式上,八十二歲的先生西裝革履,精神煥發(fā),與八十四歲的夫人張梅溪女士優(yōu)雅地牽手出席活動,溫馨而浪漫,令人動容。
得知消息,我與女友燕子前往觀摩,從而再一次感受了先生的風采。此后我與女友帶著一份好心情暢游貴州鎮(zhèn)遠古城。在游玩期間,我想起,當年作為一個窮小子的先生吹著小號勇敢向?qū)④娕畠呵髳?,并抱得美人歸。受其鼓舞,于是我站在古城墻上,面對舞陽河,大聲向燕子表白:“我要像黃永玉一生只愛張梅溪那樣,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勇敢,打動了燕子,從此告別了單身狗的生活。
3
十三年前,在鳳凰古城玉氏山房的那次向先生問藝,是我第一次登門問藝,這也是最后一次。
2011年3月27日,那是一個周末的中午,在家中休息的我突然接到時任州長的電話,他告訴我,黃老近日回鳳凰了,叫我快點趕過去,好一道前往玉氏山房拜望。
為了這次登門求教,我提前做了充分準備,特地在書店買了一摞先生的書,還專門創(chuàng)作了一幅書法長卷,以呈先生現(xiàn)場指點。
當時去鳳凰還未通高速,沿途修路又堵車,本來一個小時的車程,竟走了兩個多小時。當我走進山房里偌大的畫室時,發(fā)現(xiàn)里面已有一群人正圍著先生聊天,這些人我大多認識,他們是時任州長和鳳凰縣主要領導們,還有鳳凰籍著名畫家劉鴻洲、肖振中等藝術界人士,先生的兒子黑蠻先生也在座。大家興致勃勃地欣賞先生剛創(chuàng)作的幾幅大畫和“湘西王”陳渠珍墓志銘的小楷書法。我粗略讀了一下,只見前面幾行字寫道:“這里安眠的是鳳凰百姓難忘的陳渠珍先生。他是卓越的文學家、政治家、軍事家……”
此前坊間傳說先生準備在沱江上捐建風、雨、雪、霧四座景觀橋,此次回鳳凰,主要是與州縣領導商量修橋的具體事宜。
我的姍姍來遲,打斷了他們的聊天,大家將目光齊刷刷地射向我,讓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好在葉州長打破尷尬,連忙把我介紹給先生說:“黃老,他叫梁厚能,是我們州里的一名書法愛好者,書法寫得相當好,今天是專門從吉首趕過來,要向您請教。”
聽了州長介紹,先生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滿面笑容地向我伸出右手,我連忙走上前去雙手握住先生的手說:
“黃老,我以前曾拜訪過您,您還給我贈送過《火里鳳凰》呢。還記得不?”
先生遲疑了一會,點頭道:“有點面熟,好像見過?!?/p>
我說:“黃老,我今天是專門向您請教來的?!?/p>
先生爽快地答應道:“要得!要得!字帶來了沒有?快打開讓我看看??!”
“好!”我一邊回答,一邊急忙從手提包里取出習作放在畫案上,眾人與先生一起圍了過來。我邊徐徐展開,先生邊移步觀看。我說:“黃老,這是我年前寫的,內(nèi)容是您的《回鄉(xiāng)賦詞》,是從您的《火里鳳凰》書里摘錄的?!?/p>
先生說:“是的,這是我以前填的一首詞?!?/p>
先生從右至左慢慢看過去,邊看邊向我詢問一些情況。待看完整幅習作后,我問:“黃老,怎么樣?請您指點一下?!?/p>
先生略加思考后說道:“寫得好!比我寫得好!”
先生此語一出,把我嚇了一跳,卻把大家惹得開懷大笑,現(xiàn)場氣氛于是活躍起來。
我知道先生是在說俏皮話,急忙說:“黃老,您的玩笑開大了哦,我擔當不起呢?!?/p>
縣里張書記趁機添油加醋地說:“我可以作證,這是黃老親口說的。厚能的字,的確寫得好,我曾向他求過字呢。”
先生接著對我說:“這是一幅成功的作品,你這么年輕,字寫得個子好,不錯??!”
先生這么一說,旁人馬上附和道:“得到黃老的高度評價,不容易啊!”
先生的夸獎,使我受寵若驚。很早以前我就聽人說過,先生對向他請教的人一概都說好,我想他今天也可能如此吧。我連忙說:“黃老,謝謝您的鼓勵!我的字還很幼稚,今后要更加努力才是?!蔽覇柕溃骸包S老,學好書法,要掌握哪些要領呢?”
先生略加思考后說:“學書法要有扎實的基本功,你要向經(jīng)典學習,拜古人為師。要在臨帖上下狠功夫;結字要穩(wěn),不能飄??;要講究章法,要注重墨色的變化;運筆要活,不能太死板?!?/p>
先生感慨地說:“在那戰(zhàn)亂年代,我為生計到處奔波,沒有時間臨帖,我的字是亂搞的,寫得冇好!”
先生指著我的習作繼續(xù)說:“現(xiàn)在很多人基本功不扎實,寫的字是飄的,寫字下筆要沉,你的這個‘來’字,雖然是用了枯墨,但一筆一畫交代得十分清楚,下面‘回旋’兩個字也很好,沒有飄?!?/p>
先生問:“你練多少年字了?”
我答:“練了二十多年。”
先生說:“老話講,字無百字功,只怕一日空。要想成為一名真正書法家,必須堅持不懈地練下去?!?/p>
我答:“黃老,請您放心,我一定會堅持練下去的!”
聽了一老一少的對話,一旁的張書記繼續(xù)打趣道:“厚能,黃老對您的書法評價這么高,又教了你這么多絕招,今天晚上你要向黃老敬杯謝師酒哦!”
我忙說:“當然!當然!”
先生聽后樂了,眾人也哈哈笑起來。
我隨身帶了一本自己新書《書法湘西》。待先生點評完我的習作后,我從提包里拿出書來,送到他手上。先生接過書后,就坐下來翻看。
先生首先瀏覽了凌宇教授所作的序,當翻看到介紹沈從文書法的文章時,他看得很仔細,指著表叔當年在芷江書寫《芷江縣警備隊隊長段君治賢墓志銘》的碑刻拓片說:“這才是真正好書法,他當年不到二十歲,寫得個子好,了不得!”
先生匆匆翻看完全書后說:“你收集的資料很全,下了不少功夫的,有史料價值,寫得不錯。放在我這里,今后有時間我一定好好看看?!?/p>
接著,我拿出《黃永玉傳奇》一書請他簽名。先生接過書后說:“這是你自己買的,不是我送的哦?!?/p>
我說:“都一樣,反正是寫您的書?!?/p>
先生用鋼筆在扉頁上一筆一畫地寫道:“厚能一笑,黃永玉,2011、3、27,玉氏山房?!?/p>
他簽完后,我又從提包里取出紅色封面的《火里鳳凰》說:“黃老,這是您以前送給我的書,您看上面有您的親筆簽名。”
先生一看,感到很驚奇,說:“真的哦!是什么時候送的啊?”
我說:“是2002年2月初,您回到鳳凰,住在武裝部長城賓館里,我們?nèi)タ赐?,您給我們每個人都送了一本?!?/p>
先生說:“哦,想起來了,你是一個有心人啊,現(xiàn)在還保存得好好的呢?!?/p>
不知不覺,時間快到五點鐘,先生對大家說:“屋里有點冷,我們到外面院壩曬太陽去!”
于是,大家七手八腳抬的抬桌子,拿的拿板凳,很快在門前的院壩里擺好了桌椅。大家坐定繼續(xù)聊天。眾人把我請到先生身旁的椅子上,使我再一次感到什么叫做受寵若驚。
聊天,在輕松的氛圍里進行。古往今來,天南地北,談笑風生,無所不聊。想不到,耄耋之年的先生,精神和記憶力還是如此之好。他談起抗戰(zhàn)時期在江西贛州的往事,仿佛就像昨天發(fā)生的事一樣。他聊毛澤東與蔣介石,他用韶山話學毛澤東罵蔣介石,惟妙惟肖,使人忍俊不禁。聊到高興處,先生還將外套脫了下來。
有人說,我們湘西人講話比較粗魯,講話愛講“卵”字。有一次,省里一個領導來州視察,州里領導陪同下縣視察,某縣長匯報工作時,用了一連串的“卵”字。省領導聽后私下就對陪同他的州領導說:“一共講了97個‘卵’?!?/p>
州領導說:“他這個‘卵’人,愛講‘卵’話,沒有‘卵’法?!?/p>
省領導聽完說:“嗯!現(xiàn)在加起來,正好100個‘卵’?!甭犕赀@個段子,先生與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從閑聊中,大家把話題又扯到修橋的正事上。
黑蠻對州縣領導說:“我們把錢都帶來了,把賬號告訴我,我好將錢打入?!?/p>
州長說:“不用急,待開工了再打。”
先生問:“什么時候開工?”
羅縣長急忙給工程負責人打了一個電話,商量了一會兒說:“4月10號前可以開工?!?/p>
葉州長說:“到時殺個全羊,搞它個火鍋,好生慶祝一下!”
先生表示贊同,但又擔憂地說:“要是要得??峙碌綍r人太多,一個羊子怕不夠哦!”
先生的話把大家給逗樂了。葉州長答道:“黃老,這個您就不用擔心了,一個羊子不夠,就殺兩個!”
不知不覺,時間過了6點20,廚房來人傳話,晚餐已辦好了。于是大家便結束了聊天。
晚餐開了兩桌,吃的是湘西家常飯。先生是個滴酒不沾的人,我也不勝酒力,先前開玩笑所說的謝師酒是要敬的,不過是以茶代替了。因為不喝酒,不需推杯換盞,平時為酒所累的地方官們也吃得輕松而自在。
4
2023年,我斷斷續(xù)續(xù)用了一年時間,拜讀了先生那部長達262萬字的長篇自傳體小說巨著《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這是我有生以來讀過的最厚的一部書。
記得當年,先生在八十歲生日晚宴上對眾人說,等老了以后要寫一部小說,以圓自己的作家夢。他說到做到,在85歲高齡的時候開始動筆創(chuàng)作,邊寫邊在大型文學刊物《收獲》上連載,98歲時,也就是去世的前一年才完成。讀完小說,我有太多的感慨和收獲。要學習先生,永遠保持一顆年輕的心態(tài),為了圓自己的文學之夢,活到老寫作到老。
2023年6月13日,我正在捧讀先生的小說,從新聞中得知噩耗——中國美術界最會玩的老頑童走了,我一直敬仰的黃永玉先生走完了他近一百年的傳奇人生,從此,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了一個名叫黃永玉的藝術達人。根據(jù)他的遺愿,不留骨灰,不舉行任何告別儀式,一代藝術大師以自己獨特方式與他一生熱愛的世界作了最后告別,給世人留下不盡的感慨和思念。
5
先生悄然走了,但人們并沒有把他忘記。生前九十八歲那年,先生在接受央視主持人魯健采訪時說:“一百歲,開畫展,開一百張畫的畫展?!辈幌胩觳凰烊嗽浮.嬕褱蕚浜?,他卻溘然長逝了,此愿未了,這成了先生和喜歡他的觀眾的一個永遠的遺憾。2024年6月25日至7月11日,在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際,“如此漫長,如此濃郁——黃永玉新作展”在中國美術館隆重展出,共展出159件先生晚年新作,觀眾如云,好評如潮,先生的百歲畫展心愿終于實現(xiàn)了!同年7月14日,在先生故里鳳凰,“神會鳳凰”南華山文化園正式對外開放。這是故鄉(xiāng)人民致敬先生藝術文化精神的一種真情表達。文化園以“愛·憐憫·感恩”為主題,分“章句”“雕塑”“畫作”“鳳緣”四個部分,多方位立體化、深層次地體現(xiàn)先生的藝術文化精神。文化園成為鳳凰古城的新名片,讓更多的游人深層次了解先生的藝術成就和文化精神。
2024年7月18日于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