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著錄于明代中期的筆記《立齋閑錄》建文史部分保存了許多一手材料。但在今存《立齋閑錄》各版本中,建文史部分的編次和內(nèi)容差異較為明顯,此前未厘清其演變過程。從編次的方式來看,《立齋錄》與遼寧圖書館藏本《立齋閑錄》應為將建文史作為專題錄入的早期版本,其他版本則是以時序重排的晚期版本。從內(nèi)容來看,《立齋錄》是最接近原本的版本,所用史料也比較準確;遼寧圖書館藏本《立齋閑錄》的高巍上書部分出現(xiàn)不少紕?wù)`。另外,晚期本中不見著于早期本的傳記材料,主要從更晚的著述中另取。晚期本雖有完善之意,但引文來源、史事考證、編撰方式等方面仍有許多不足,史料價值有所降低。
關(guān)鍵詞:《立齋錄》 《立齋閑錄》 建文史 考論
中圖分類號:G256;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4)03-0074-13
明代學者宋端儀所著的筆記《立齋閑錄》,匯編了明代洪武到成化時期的各種史料。此書撰于明代中期,較多引用方志、文集、筆記等各類文獻,其中不乏一手資料。由于建文帝失位,明成祖下令將建文時期的史料革除等歷史因素,加之此書所匯輯的各代史料中,又數(shù)建文帝時期的史料最為詳實。因此,《立齋閑錄》成為后來的學者研究建文史事的重要資料,也可以說是明代存世最早的建文史著,對明代后期的建文史著影響頗深。
《立齋閑錄》現(xiàn)存多種版本。除了容易校對的字詞異文之外,在建文史事的部分編次、內(nèi)容兩方面存在較大差異,需辨析時間早晚、史料正誤,以還原此書的本來樣貌。目前,已有張榮起先生所著的《關(guān)于“明抄本〈立齋閑錄〉”和“明刻本〈宮閨秘典〉”——為新版〈魯迅全集〉的注釋提供一些資料》1、吳振漢先生所著的《宋端儀〈立齋閑錄〉研析》2與點校本《國朝典故》3對《立齋閑錄》的創(chuàng)作背景、版本情形及史料價值作了較為詳細的考察,在學術(shù)研究方面也取得了較多成果。近年來,申茜先生的《〈立齋閑錄〉校注》4對其完成了全文校釋,為學界研究建文史事提供了校釋參考。此外,還有一些學者也在研究建文史事方面發(fā)表論著。筆者在相關(guān)研究的基礎(chǔ)上,發(fā)現(xiàn)還有一些問題需要深入考證。如因抄錄者條件限制或所見版本不全,致使部分史實出現(xiàn)紕?wù)`;又如筆者以遼寧圖書館本和《國朝典故》本互校,發(fā)現(xiàn)不同版本間建文史部分差異較大等。因此,對于相關(guān)史事,仍有全面比較梳理考證的必要。本文搜集現(xiàn)存各本,對不同版本《立齋閑錄》的建文史部分進行對比,盡量厘清其變化過程。
一、從題材到時序:建文史編次變化
目前a24e129c69570aac7b41e38d0d2226a2可搜集到的《立齋閑錄》現(xiàn)存版本,主要有以下幾種:
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藍格大字抄本《立齋錄》;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立齋錄》;遼寧圖書館藏明抄本《立齋閑錄》;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紅格小字抄本《立齋閑錄》;臺灣圖書館藏明抄本《立齋閑錄》;北京大學圖書館、臺灣圖書館藏明鄧士龍輯刻本《國朝典故》本《立齋閑錄》;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紅格小字抄本《國朝典故》本《立齋閑錄》;國家圖書館、臺灣圖書館藏明朱當?輯藍格抄本《國朝典故》本《立齋閑錄》;國家圖書館藏明水筠山房抄本《國朝典故》本《立齋閑錄》等。
經(jīng)過對比,已有研究各據(jù)所見版本,對《立齋閑錄》的版本分類持兩種觀點:
1.張榮起認為可分兩類:一類以題為《立齋錄》的抄本為代表,是較能反映原書初貌的較早版本。一類是北京大學等所藏的題為《立齋閑錄》版本,代表著經(jīng)過修改增訂的晚出版本。
2.吳振漢認為可分四類:以遼寧圖書館所藏的《立齋閑錄》為代表的較早版本,以臺灣圖書館所藏的明抄本《立齋閑錄》為代表的改訂本,還有《國朝典故》刪節(jié)本以及其他抄自《國朝典故》的本子。
以上兩種觀點都認為,《立齋閑錄》可分為早期原貌本和晚期改訂本兩個大類。而提出這一觀點的主要依據(jù),即是編次。
現(xiàn)存的所有《立齋閑錄》都分為四卷。張榮起、吳振漢二位先生都發(fā)現(xiàn),一種版本卷二起首載有“《革除錄》”篇目,卷三中又載有“《靖難錄》”篇目,表明《立齋閑錄》卷二至卷三的建文史部分,是載有“革除”“靖難”兩個篇目的合訂本。而其他版本《立齋閑錄》里則沒有這兩個篇目,材料的編次也不同。從以上搜集的所有版本來看,題為《立齋錄》的兩個版本,以及遼寧圖書館本《立齋閑錄》,都有《革除錄》和《靖難錄》篇目,1其他版本則沒有這兩個篇目,并且編次不同??傊幋尾町悓⑺邪姹痉譃閮深?。
吳振漢從宋端儀生平所重“三大事”的治史特點,推測合訂《革除錄》與《靖難錄》的做法更為接近初始版本的原貌。此外,從明代學者引用情況的變化來看,在宋端儀之后,最早撰寫建文史的張芹、黃佐在引用宋端儀著作時,還將引用的相關(guān)內(nèi)容稱為《革除錄》。2嘉靖之后,直接引用《革除錄》的記載減少,屠叔方治建文史時,引用同樣的內(nèi)容,只稱為《立齋閑錄》。3由此可見,載有《革除錄》篇目的版本為更早版本。
吳振漢認為晚期改訂本的內(nèi)容是按時間次序編排的。若重點看建文史部分,《立齋閑錄》卷一分述了洪武、永樂至宣德時期的各種人物史事;卷二開始的《革除錄》,主要由與建文帝相關(guān)的冊立、即位詔,建文時期文臣所撰的各類文章,燕王令旨、奸臣傳記,以及永樂、天順時期的詔書等內(nèi)容組成;卷三開始的《靖難錄》,主要由明太宗即位詔書、功臣傳記等內(nèi)容組成。4在沒有《革除錄》等篇目的版本里,從建文帝詔書起,到建文時期的文臣撰述為止,全部放在卷一中洪武時期的史料之后。卷二從燕王令旨開始的所有內(nèi)容,則與《革除錄》和《靖難錄》的內(nèi)容一致。但仔細分析,其編次仍有差異?!陡锍洝吩局灰罉范辏?404)至二十二年(1424)以及天順元年與處置建文舊臣之事有關(guān)的詔書,其他版本則在奸臣傳記之后羅列明太宗的即位詔書,直到永樂二年(1404)為止。相當于將《靖難錄》的開頭部分移到《革除錄》永樂二年(1404)詔書之前,而將永樂至宣德時期的其他內(nèi)容放在卷三中的靖難史之后。1
如此可見,以明朝洪武、建文、永樂、洪熙、宣德五個年號的先后時序進行排列,確實可以弄清《革除錄》與《靖難錄》在不同版本間的錄入情況及其背后的原因。進而也可以分析出,晚期本《立齋閑錄》將《革除錄》中建文史事的相關(guān)材料整體前移,并把建文帝之后的詔書等內(nèi)容按時序排列。
從建文史料的編排情況來看,以時序排列的晚期本,也存在將兩部著作強行拆分,使材料編排出現(xiàn)不協(xié)調(diào)等問題。如《革除錄》和《靖難錄》有各自的記載側(cè)重,《革除錄》主要搜集與建文帝君臣有關(guān)的文章和史事;《靖難錄》則主要搜集參與“靖難之役”的人物資料,這兩部分記載的時段是大致相同的,但明顯是分別從兩個不同的視角來選材和記載的。因此,將《革除錄》和《靖難錄》以相對獨立于其他部分的形式放在卷二至卷三中,也可以看出編者在當時的情況下,對涉及建文史的相關(guān)內(nèi)容進行編排的一種方式。
然而,以時序重編后,不僅專題材料被打散,時序邏輯也受到了影響。由于《革除錄》和《靖難錄》中所記載的內(nèi)容本是同一時段發(fā)生的事,只是記載的角度和選材不同,所以,有的材料很難嚴格按照時序來重新排列。比如,《革除錄》在結(jié)尾引用了永樂帝對建文帝舊臣的赦免詔書,但實際上內(nèi)容相互之間仍然存在前因后果。而晚期版本按時序羅列明太宗的即位詔書,既與之前的材料不對應,也不能在時序上銜接后來《靖難錄》中所記載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傊?,早期版本的編次在邏輯上顯得更為順暢,而后期版本完全按時序進行重編的方式,并不能完全適配和銜接相應的文本內(nèi)容。
從《革除錄》《靖難錄》篇目的有無,可以看出版本間存在的不同編排特點。由此,可以判斷現(xiàn)存各版本的基本演變關(guān)系為:題名《立齋錄》的抄本與遼寧圖書館本《立齋閑錄》,將兩部著作直接置于書中,是編次簡單、邏輯清晰的早期版本,而其他題名《立齋閑錄》的版本,是按時序重排,但編輯較為雜亂的晚期版本。
二、文本完善下的史料增刪:建文史內(nèi)容變化
《立齋閑錄》今存單行本都為抄本,在抄錄過程中,抄錄者個人對史料的占有多寡、取舍方式、認知態(tài)度以及學問功底,都對抄錄后的版本內(nèi)容有較大影響,各版本中出現(xiàn)的大量紕?wù)`,大都是在抄錄過程中形成。如果僅僅是字詞之間的錯漏,與他本進行互相對校,雖然不能完全解決問題,但不少地方也可以得到校正。問題是在諸多版本之中,還有更為復雜的情況,即在后來的一些版本之中,不止一個版本出現(xiàn)了文本內(nèi)容上的差異。以《革除錄》的內(nèi)容為例,在建文帝舊臣撰述的“高巍上書”和“靖難之役”結(jié)束后明成祖頒發(fā)的《奸臣名錄》以及相關(guān)傳記資料當中,都存在這種情況。
(一)“高巍上書”中的錯簡、重組
在《立齋閑錄》的建文史料中,篇幅最長,且獨見于此書的一則史料,就是其時的遼州學者高巍撰寫的兩篇文書,也就是高巍在“靖難之役”中分別寫給建文帝朱允炆和燕王朱棣的書信。一篇是上奏建文帝的,勸諫其采用平和的手段,仿漢代之推恩令,用漸進的方式削弱藩王的勢力;另一篇是寫給燕王的“上藩王書”,從兵力、人心等方面對比雙方實力,勸誡燕王息兵謝罪。但在《立齋閑錄》的傳抄過程中,這兩篇長文的內(nèi)容出現(xiàn)了不少錯亂之處。
在題為《立齋錄》的版本和其他晚期版本中,這兩篇長文的行文用語都基本通順,但文本的段次差異很大。為方便說明,下面以《立齋錄》的文本為序,分段編號。1
1.(a)2高巍上書內(nèi)一件:欲弱藩王之權(quán),使下無背叛之心,上無誅伐之意,經(jīng)制一定,而萬世無疑。臣當借漢為喻:昔漢高祖提三尺劍,起布衣,摧強秦,滅暴楚,以定禍亂,憫秦孤弱而亡,遂大封同姓,荊王賈、楚王交、代王喜、齊王肥,淮南濟北,分王天下之半。其漢高祖遠慮之策,莫不欲藩四夷而御中國也,豈想遺文景不治之痼疾哉?故賈誼《治安策》曰:“今天下方病大腫,一脛之木幾于腰,一指之大幾于股,平居不可屈伸,后雖有扁鵲,不能為矣。”故發(fā)痛哭流涕之嘆,其欲削移六國之意,不言可知矣。賴文帝寬厚長者,含忍容之,是以吳王不朝,賜以幾杖,以折其強捍不臣之心。其弟厲王長謀反,廢處蜀郡,罰所當也,不免有尺布斗粟之謠,以累文帝寬厚長者之德,此往事可鑒也。其后景帝寬厚不如乃考,又遇晁錯恃才刻深,徑削諸侯,遂挑六國之禍,非文帝遺命,托將得人,民心輔漢,又遇趙涉遮說淆澠指示之方,幾危劉氏之社稷,則晁錯不能辭其責矣。昔我太祖皇帝之起,與漢高同,而神武過之。漢高馬上居帝位者數(shù)年,故不免中伏弩,冒流矢危,然后定;我太祖皇帝遭胡運之大更,群雄并起,龍飛淮甸,芟刈群雄,東征西怨,混一區(qū)宇。中國既定,惟有四夷,命將征討,高居九重,神謀圣算,所向克敵。海內(nèi)之國,三皇五帝不能臣服者,皆來不睱,莫不納貢而效職焉,比之漢高,誠以為過,正所謂“我武惟揚,于湯有光”者也。雖因天與人歸,實賴我太祖皇帝有文王純一之德,太行皇后有后妃不妒之行,則百斯男無不穆穆皇皇,宜君宜王者矣。故使之本宗百世為天子,支庶百世為諸侯,上法三代之公,下鄙孤秦之陋,于是體三代之封建,分茅胙土,先封形勢之地。陜百二山河,昔有人言:“一人當關(guān),萬人莫開。”其人捍勇,西鄰土番,故以藩王之長秦府王之;山西表里山河,地產(chǎn)良馬,屈產(chǎn)之乘在焉,其人剛壯,所謂山西將者也,北近胡虜,故以晉府王之;其燕國,雖無名山大川之限,其南冀州、真定、保定、順德、廣平、大名等府,所謂桑土之野,地里坦平肥沃,其供賦之饒,不待言而可知。其北雖曰沙漠寒涼,不毛之地,廣畜羊馬,其土地之人,不耕不蠶,皮衣肉食,鞍馬是務(wù),遼金殘元藉之而各興一代之業(yè),故以燕府王之;其四川雖曰西南一隅,山河阻深,劉備諸葛據(jù)之而虎視吳魏者也,故以蜀府王之。其馀楚、湘、齊、兗、寧、遼、谷、代、慶、肅,星羅棋布,比之古制,雖皆分封過當,然太祖皇帝之圣意,莫不欲護中國而并四夷也。今各處親王,故多驕逸不法,違犯朝制者,不削則朝廷紀綱不立,削之則傷親親之恩,此我皇上之所難處也。賈誼曰:“欲天下之治安,莫要于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小國則無邪心,令海內(nèi)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率從?!闭娌弥浦T侯之良策也。當今之勢,以臣愚見,莫聽晁錯削奪之策,當行主父偃下推恩之令。秦、晉、燕、蜀四府子弟,分王于齊、兗、吳、楚、潭、湘,齊、兗、吳、楚、潭、湘,對分于秦、晉、燕、蜀,其馀寧、遼、谷、代、慶、肅等府,比類而分王之,少其地而小其地,如此則藩王之權(quán)不削而自弱矣。臣又愿皇上待遇親王,薄其貢而厚其恩,當盡親親之禮,如歲時伏臘,外國所供稀罕之物,并京制嘉殽美味,命使臣頒送之,就問起居安否何如。其賢如漢之河間獻王,與東平王蒼者,下明詔褒賞之,其驕逸不如法,如漢之淮南濟北者,初犯則容之,再犯則赦之,三犯而不改者,當會親王,告太廟,削其地而廢處之,豈有不順服者哉?臣嘗以為,人君之有天下,亦如人之有一身也。天下之患有內(nèi)外,一身之疾有腹膚。四夷之患,人身之疥癬之疾也,骨肉之患,人身腹心之疾也。疥癬之疾,有時而搔癢吾體,命良醫(yī)而修藥,一掃之而平復矣。腹心之疾,非智識膏肓者不能也。昔賈誼見漢諸侯強盛,故以脛腰指股為喻,今臣以一身百體為譬。今我皇上乃天君一心也,所謂具眾理而宰萬物,百體之從命者也,各處親王,五臟耳目、口鼻手足也。五臟酸甜嗜欲不同,手首安逸亦異,如目好色而耳好音,鼻好臭而口好甘。其心天君,隨其百體之好,則失主宰之道,不隨則攪亂吾心而已。故醫(yī)書云:“智者能調(diào)五臟?!蔽迮K既和,不惟無腹心之疾,而疥癬之疾亦不復生矣。噫!五臟和而一身安,一家和而百事遂。里諺云:“家不和而鄰里欺?!背家嘀^國不和而四夷窺,此一理也。蓋自古帝王之治天下,莫不以修身齊家為先。是以堯之文思安安,允恭克讓者,亦必先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文王之小心翼翼,亦必先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則孔子所謂“身修而家齊,家齊而國治,國治而天下平”。孟子曰:“言舉斯心加諸彼?!庇H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此古今圣王治天下之軌范也,伏望皇上鑒察焉。貴州都司軍士臣高巍,系山西遼州人。原系洪武十五年愿入太學生員,蒙本州王欽奉詔書內(nèi)一欵,以山林巖宂懷才抱德之士,保舉到京。于建文元年九月十二日,蒙部引奏,為臣不曾在役,欽依發(fā)還本所。今臣有姪高二,應役不缺。臣雖不為國用,聞知某軍作亂,人人得而討之,臣委身敵愾之心,不能自己。謹奏為愿使協(xié)燕事:臣聞成周之時,管蔡監(jiān)殷以叛,周成王命周公往討之,以周公圣人之全才,率武王伐紂之大眾,取三叔所監(jiān)之小國,如反掌也。而周公緩攻徐戰(zhàn)者,非兵不利而戰(zhàn)不勝,圣人之心,以兵兇器也,戰(zhàn)危事也,孤人之子,寡人之妻,獨人父母,傷天地之和,召水旱之災,不至于不得已不用也,故必待三年之役而滅絶之。其初豈不欲三叔、武庚自悔過而投降耶?觀于東山破釡之詩,可見今某國謀為不軌,皇上命大將,率大眾而往討之。其蕞爾一隅之小國,固易破也。今我皇上若恐傷生靈,損折軍將,況彼之軍民,即皇上之軍民,以皇上天地好生之仁,豈忍赤子肝膽涂地乎?臣愿奉明詔或咫尺之書,臣當披露忠膽,大陳義禮之詞,對彼明以天命,曉以禍福,明親親有和解之義,無仇殺之理,使各罷兵而復守分土,從,則著我皇上英武之威德,不從,當盡臣子之節(jié)義。蓋自古用兵,交使在其間。昔酈食其掉三寸之舌,下齊七十馀城,魯仲連修咫尺之書,燕之軍將見者無不涕泣。臣雖無二子通變之口才,頗有二子破燕下齊之素志,惟在我(b)皇上用與不用,聽與不聽耳。
2.巍白發(fā)書生,蜉蝣微命,生死不懼者,但久蒙太祖皇帝教養(yǎng),無所補報。況昔朝廷勉勵風俗,于洪武十七年,已行旌表愚臣孝行之門。臣竊自負既為家之孝子,不可不為國之忠臣。死忠死孝,臣素愿也。故敢披露忠膽,大陳義之辭,惟愿皇上與殿下各棄流謗之言和好,親親如故,罷兵息民。臣之忠義既盡,如果賜死,于九泉之下,得見太祖皇帝在天之靈,問臣所以,臣亦有以借口矣。
3.上藩王書疑是元年秋冬間 國朝處士臣高巍言:“嘗聞世之所謂丈夫者,蓋以其能為國家排難解紛,上足以安宗社,下可以福黎庶,而無一毫徼利干欲之私爾。臣樗櫟朽材,年甫桑榆,遨游山野,經(jīng)史自娛,內(nèi)有飽曖之樂,外無攘竊之虞,感荷皇朝之賜厚且深矣。臣雖無丈夫之才,頗有丈夫之志,素慕仲連、子房之為人,善與人排難解紛,名世而不朽也。近因天下不幸,我太祖高皇帝升遐,遺詔內(nèi)外臣民,同心輔政,蓋欲使圣子神孫本宗百世為天子,支庶百世為諸侯,上法三代之公,下洗漢唐之陋?!蹲嬗枴芬欢ǎf世永賴。我圣明天子欽遵遺詔,嗣登寶位,龍飛之初,誕布維新之政,下養(yǎng)老之詔,天下感戴,奚啻考妣?莫不愿立于朝而忠于其事。朝野皆曰,內(nèi)有圣明君主,外有骨肉藩翰,二帝三王之治,咫尺可待,此萬世磐石之固也。吁!不意忽聞大王與朝廷有隙,張皇三軍,抗御六師,竟不知其意何岀。今在朝諸臣,文者導之以智,武者奮之以勇,皆謂執(zhí)言仗義,以順討逆,焉有不勝取者?平如反掌。”
4.擒大王如拾芥,正所謂徒能料事而不能料人。臣寄跡巖穴,不忍坐視兵連禍結(jié),所以挺身自拔,愿效一策。蓋以為一二之欲而顛覆者,萬億之生靈露宿風眠,披堅執(zhí)銳,嗟咨滿野,肝膽涂地,孤人之子,寡人之妻,毒人之父母,傷天地之和,召水旱之災,是豈仁智者之為哉?臣以為動干戈,孰若和解,使帝者復帝,王者復王,君臣之義大明,骨肉之親愈厚,乃天下萬萬世之幸也。臣某所以得奉圣天子明詔,置死度外,來見大王,欲盡一言,求頸血污地者,稱臣宿許太祖高皇帝,生當殞首,死當結(jié)草之愿,豈有要求于其間哉?且老子云,天下神器也,不可智力求之。秦以智力求,不能以二世守,魏以智力求,不能以三世守。若我太祖皇帝,乘胡元亂極思治之機,提一旅于鳳陽,揮三尺于馬上,兵不血刃,席卷長驅(qū),群雄斂跡,奄有華夏,是豈智力之所能?實應乎天而順乎人也。是以既即寶位,立綱陳紀,奠安華夷,分茅胙土,封建子孫,欲其藩屏王室,而外御戎夷,其神謀圣策,為天下子孫萬萬年之慮也。以大王之賢智,躬承先帝圣訓,不為不熟矣。夫何以一朝之忿,遂以骨肉之親,翻為仇敵,其為先帝之累何如哉?
5.嗟夫!昔周公聞流言之謗,今殿下論親親,最賢最長,即我朝之周公也。當存周公太公至正之心,毋惑他人流言之謗,亦如周公安重自修,使無一毫驕吝之態(tài)。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內(nèi)輔朝廷,外屏四夷,則周公制作之功,不得專美矣。推其我朝,基業(yè)同周室,太祖皇帝純德同文王,大行皇后慈惠同后妃,今殿下才美同周公,輔我皇上守成邁成康,故以周家始終之說言之。
6.(a)巍又為假周公說,援引詩書,反復幾千言,未云即避位居東。若使大王始知謀逆者,擒其逆賊,或械送京師,或戮而奏聞,若聞疑謗之言,或解其護衛(wèi)甲兵,或質(zhì)其所愛子孫,釋骨肉猜忌之疑,塞讒奸離間之口,如此大王安得不與周比隆哉?大王慮不及此,遂移檄遠邇,大興甲兵,侵襲疆宇,所以任事者得藉其口,以為殿下假誅左班文臣,實欲效漢之吳王倡七國,以誅晁錯為名也。臣獨以為不然,殿下欲伸伊尹之志,行周公之道也。雖然,豈不聞孟子有云:“家必自毀,然后人毀之;國必自伐,然后人伐之。”臣遇過慮,恐一奸雄豪杰,鳩集無賴,因時乘釁,率眾萬方,突起而橫擊之,萬一有失,大王獲罪于先帝,不能辭其責矣。今大王據(jù)北平,取密云,下永平,襲雄縣,掩真定,擒將虜士,易若建瓴,雖古之用兵若孫武者,豈能過哉?但自興兵以來,經(jīng)今數(shù)月,尚不能岀區(qū)區(qū)蕞爾一隅之地,較之以天下十五而未有一焉,其用兵之計又可知矣。且百戰(zhàn)百勝,兵家不以為奇。老子又云:“嘉兵者不祥。”今計大王之將士,東戰(zhàn)西伐,馬無停足,殆亦疲矣。況朝廷驅(qū)天下無限之師,大王以一國有限之眾應之,大王得心之士,大約不過三十萬眾,大王與我圣天子,義則君臣,親則骨肉,尚生離間(b)之疑,況三十萬眾異姓之士,寧可保終身困迫而死于殿下乎?蓋軍將屢戰(zhàn)則疲,疲則離,離則敗。
7.大王其熟思之。以臣之計,臣躬奉圣天子之旨,念及大王,以為帝室最近之親,何至如此?未嘗不灑泣流涕,今大王若信臣言,以臣為質(zhì),備述情由,上表謝罪,按甲休兵,以待事報,朝廷必寬宥大王擅興兵甲、軍民將士脅從之罪,如用修親好,則天意順,人心和,太祖皇帝在天之靈亦妥安矣。如其不驗,臣愿烹鼎鑊,甘無戚色。不然,大王執(zhí)迷不回,舍千乘之尊,損一國之富,輕謀淺慮,爰及干戈,走風塵,冒霜露,恃區(qū)區(qū)之小勝,忘親親之大義,以寡敵眾,以弱敵強,而為此僥幸不可成之悖事,臣又不知其孰優(yōu)而孰劣也。況太祖皇帝大喪未終,毒興師旅,恐與伯夷、叔齊、太伯、仲雍求仁讓國之義有徑庭矣。雖殿下有清夷朝廷之心,天下民臣,謂以殿下不無以纂奪之議,幸而兵勝得成,固中大王之計,后世公論之士以大王為何如哉?倘有蹉跌,取譏萬世,于是時也,追復愚臣之言可得乎?伏愿大王再思而審處焉。1
從以上史料分析,1—7即是《立齋錄》的文本順序,而晚期本的順序為:1—6—4—7—3—5—2。在此順序的基礎(chǔ)上,晚期本各段的文句銜接也有所不同,由此形成了另一個基本通順的文本。
下面,對《立齋錄》與晚期本文句銜接上的差異作一梳理,茲舉列如下:
其一,《立齋錄》6—4作“離則敗,擒大王如拾芥”;晚期本為“離則取大王如拾芥”。
其二,《立齋錄》7—3作“伏愿大王再思而審處焉。上藩王書疑是元年秋冬間,國朝處士臣高巍嘗聞……”晚期本不見中間的“上藩王書疑是元年秋冬間”一句。
其三,《立齋錄》3—5作“平如反掌,嗟夫!昔周公聞流言之謗,今殿下論親親,最賢最長”;晚期本將“嗟夫!昔周公聞流言之謗”移到6當中的“避位居東”之前。2
其四,按《立齋錄》1—2為上建文帝書,之后為上燕王書;按晚期本,1為上建文帝書,之后都為上燕王書,其中并沒有明顯的文句不通之處。同時,晚期本還改正了《立齋錄》中“嗟夫!昔周公聞流言之謗”的誤處。不過,晚期本以6為上燕王書開頭,而“巍又為假周公說”顯然不是開頭內(nèi)容,而是編者的概括句,但在《立齋錄》中是放在開頭的。晚期本放在中間的“國朝處士臣高巍”,更像是正式文書起首句,并且在4中有一句“且老子云”,6中有一句“老子又云”,這一細節(jié)說明,4必在6之前。這些細節(jié)揭示了晚期本的段次可能并不正確。
通過以上的列舉,筆者認為,完全理清晚期本段次問題的關(guān)鍵,正在于這兩種版本之外的遼寧圖書館本。
其一,遼寧圖書館本的段次是1—7—6—4—3—5—2,相比之下,晚期本只是將7挪到4之后,6—4和3—5—2的鏈條不變。可見,遼寧圖書館本和晚期本的段次有明顯的相承關(guān)系。
其二,遼寧圖書館本的文句并不通順,其鏈條只能展示各大段的次序區(qū)別,在此基礎(chǔ)上,該本有大量明顯的斷裂錯簡之處。如1的結(jié)尾,本是“惟在我皇上用與不用,聽與不聽耳”,遼寧圖書館本到“惟在我”就結(jié)束了,后句跟的是6的“尚生離間之疑”的“之疑”再到7的所有內(nèi)容,而“皇上用與不用,聽與不聽耳”放在4—3之間,不通。6—4又變成了“尚生離間大王如拾芥”。只有3—5—2可稱通順。如果細化這一鏈條,以a、b代表拆分順序,實為1a—6b—7—6a—4—1b—3—5—2??傊?,遼寧圖書館本看不出任何疏通文句的痕跡,明顯是抄錄過程中出現(xiàn)錯亂之結(jié)果。而晚期本則沒有這些明顯的錯誤,按晚期本:1的結(jié)尾正是“惟在我皇上用與不用,聽與不聽耳”,“尚生離間之疑”沒有斷開,6—4“離則取大王如拾芥”通順。因此,最可能的情況是,晚期本在遼寧圖書館本的文本基礎(chǔ)上進行了疏通。
其三,晚期本將1a和1b結(jié)合,還原了1的結(jié)尾,還剩下“之疑”需要前句,“尚生離間”需要后句,“大王如拾芥”需要前句?!吧猩x間”與“之疑”能夠相連,于是,晚期本將6b置于6a之后,還原了6,但為何晚期本認為6b應當與4銜接呢?實因遼寧圖書館本漏抄了“離則敗”的“敗”字,“離則”便能和4首句的“大王如拾芥”相連了。而合并1之后,1—7銜接為“惟在我皇上用與不用,聽與不聽耳。大王其熟思之……”上下句勸言對象突然轉(zhuǎn)變,仍然不通。4—3銜接,為“其為先帝之累何如哉?上藩王書疑是元年秋冬間 ”也不通。一方面,從1之后既然已是對“大王”的勸言,明示題目的“上藩王書”便不能出現(xiàn),這句被刪掉。另一方面,“其為先帝之累何如哉?”與“大王其熟思之”能順利相接,“伏愿大王再思而審處焉”與“國朝處士臣高巍”也沒有明顯斷裂。于是,7被挪到4后,6的開頭雖不像文書起首,但刪去題目,便沒有格式上的突兀之感。
在理清這一過程之后,回到最接近原文的《立齋錄》的文理,與晚期本對比,便能看出其表面通順下的牽強之處。兩篇文章中,上建文帝書基本相同,晚期本只是缺少了結(jié)尾段,以“惟在我皇上用與不用,聽與不聽耳”結(jié)尾,略有不通。而竄亂最多的是上藩王書。按《立齋錄》所記載的內(nèi)容,高巍在開篇先介紹自己的身份,再引出燕王與朝廷發(fā)生矛盾的主要問題,直言自己“愿效一策”,之后才有展開論述和獻策的內(nèi)容。文中先拋出“反目傷和”“違背祖制”等理由,又上溯周公之典,勸說燕王仿效周公,助本朝“與周比隆”,再以朝廷和燕王雙方的實力對比進行振懾,最后總結(jié)上述理由,上升到“取譏萬世”的角度,想以此說服燕王。反觀晚期本,5、6相分,則“周公之典”重復出現(xiàn),3在4后,則先已論證所獻之策的價值,卻在最后陳述自己決定獻策的前因和背景。可見文理未通,也難達到說服的效果。
總之,除《立齋錄》外,所有版本中的高巍上書,都有文句竄亂的情況。晚期本的改訂看似通順,實則牽強。在沒有準確校本的條件下,僅能連接部分斷裂字句,沒有更正文本結(jié)構(gòu)。從《立齋錄》到遼寧圖書館本,再到晚期本,顯示了最接近原文,到竄亂原文,再到粗疏更訂的過程。
(二)《奸臣名錄》、傳記等的整理補遺
洪武三十五年(1402)六月,“靖難之役”結(jié)束,同月十三日,燕王下發(fā)告諭,宣布其為了穩(wěn)定局勢,避免挾私引發(fā)混亂,特地制訂一份“左班文職奸臣”名錄,列明追究治罪的對象,這正是高巍上書中提及的“左班文臣”。
《立齋錄》與遼寧圖書館本的名單都有兩份,一份在燕王下發(fā)的告諭中,題為“左班文職奸臣”,另一份插編在其傳記里,題為“奸惡官員姓名”。前一種一共列入二十五人,后一種一共列入五十一人,其中,除了與前榜重合的二十五人,還有二十六人。1而晚期本只有一份名單,都放在燕王下發(fā)的告諭中,一共有五十二人。2
既題名為“左班文職奸臣”,晚期本名單卻出現(xiàn)“都指揮使”等武官。并且,同年十一月,燕王說:“朕初舉義誅奸臣,不過齊、黃數(shù)輩耳,后來,二十九人中,如張紞、王鈍、鄭賜、黃福、尹昌隆,皆宥而用之。”1此二十九人,既是燕王開始說的“舉義誅奸臣”,便應指“靖難之役”結(jié)束之時其發(fā)下的“左班文臣”諭。這樣來看,晚期本提到的“五十多人”的名單不可靠,從史料記載來看,早期本更接近真實的“左班文職奸臣”。而晚期本重定的名單,與早期本的第二份名單以及《奸臣傳》中的人物有關(guān)。
二十九人的“左班文職奸臣”,是唯一能夠在同時期史料中找到人數(shù)印證的名單,但實際上,燕王提出的懲戒范圍不限于這些人,也不會僅懲戒文職。第二份名單可能是續(xù)出名單。不過,在傳記中突然插入這份名單,頗為古怪,似乎不合編次。從燕王下諭到傳記,是先將六月十三日發(fā)布名單的文書完整地展示出來,之后按照名單順序,排列各人傳記。因此,下文應在第一份名單的傳記結(jié)束后,再放上第二份,并依據(jù)剩下的人名排列傳記,或者將第二份名單放在第一份后,之后全部是傳記。在早期本中,第二份名單放在“黃觀”與“鄒公瑾”的傳記之間,顯得十分突兀。2如照這個方式,也不會影響傳記的編排。但從晚期本來看,傳記的次序與第二份名單的人名次序并不一致,而是繼續(xù)按照第一份名單的人名次序排布,直到結(jié)束。之后的傳記人物,除去與第二份名單相同的二十多人,有五人還不在兩份名單中,并且順序不知以何為據(jù)??傊?,晚期本中的傳記與第二份名單也不能對應。
還有一個情況,晚期本重定的“左班文職奸臣”,正是早期本的第二份名單。不僅如此,晚期本將有傳記且未在名單中的五人也加入進來。另外,鄭賜、黃福、尹昌隆、王鈍四人本在名單之中,由于之后被明成祖再次起用,早期本將這四人的傳記與其他傳記分離,單獨置于永樂、天順的詔書后。而晚期本直接從名單中刪去這四人,最后形成了一份五十二人的名單。
這樣一來,不論從內(nèi)容還是位置來看都格格不入的“奸惡官員姓名”,好像勉強找到了合適的位置。名單只有一份,并且與之后緊接著的傳記人物完全對應。這是晚期本為了統(tǒng)合前后文編排材料的邏輯,對名單加以揣測的結(jié)果,但這些增刪完全改變了六月十三日燕王告諭的原貌。而依據(jù)傳記反推進入名單者的做法也不妥。即使早期本的第二份名單確有漏收,之后有傳記的五人,也不可能都在名單中。例如,平安在南京未破前已被俘,至永樂七年(1409)去世,3這也是在平安傳記中確認的內(nèi)容,因此不會在“靖難之役”后列入奸臣榜單。由此可見,晚期本重定的名單,不比早期本準確,也不符原編之意。
在傳記內(nèi)容上,早期本并沒有明顯的體例限制,只是簡單羅列各人物的資料。不過,這部分引用和收集了許多已經(jīng)佚失的檔案資料,史料價值更為突出。在這部分,晚期本和早期本的內(nèi)容有顯著差異。早期本的傳記大多非常簡短,甚至有的人僅存姓名,其馀全無。而晚期本傳記內(nèi)容更加充實。晚期本補齊了名單中五十二人的官職與姓名,在此基礎(chǔ)上,人物的經(jīng)歷、事跡等,也比早期本更多。
張芹撰寫的《備遺錄》,是繼《立齋閑錄》之后最早的一部建文史著。其在序言中說“錄中四十六人名氏,皆閩中宋君端儀嘗采輯為錄而未成者”4,說明《備遺錄》作傳的四十六人都包含在《革除錄》的傳記人物中,但《革除錄》并未作成。因此,早期本傳記十分簡短,甚至缺漏,可能正是由于《革除錄》本身就是未成的稿本。而晚期本多出來的內(nèi)容,體現(xiàn)了完全不同的史源,并非傳記原文。學者已注意到,晚期本對人物資料進行了增訂補寫,但只說到與黃佐《革除遺事》雷同,并未詳細舉列這些增訂的情況。
晚期本增補的人物傳記有十一種,其中,與《革除遺事》重合的傳記如下表5 :
其中,宋忠、盧原質(zhì)二人傳記,是從《革除遺事》傳記截取出的一部分,其他傳記都與《革除遺事》完全相同?!陡锍z事》的序言提及此書先是源于“莆田宋君端儀《革除錄》”和“清江張君芹《備遺錄》”1,其后再旁采諸家傳記而成。在以上傳記當中,魏公冕、曾鳳韶、宋征、韓永、葛誠,都和《備遺錄》的相應傳記內(nèi)容基本重合。
當然,這還不能完全證明這些傳記并不來自《革除錄》。《備遺錄》序中雖說因宋端儀的《革除錄》未成,因此才“旁加考摭”2,實際上,其正文也有抄自《革除錄》的內(nèi)容3。不過,以上傳記人物中,盧原質(zhì)、盧迥二人,都被《備遺錄》置于“事跡未詳”的人物之中,說明《革除錄》本無詳記其事,《備遺錄》也未得到其他資料,且《備遺錄》僅列盧原質(zhì)的籍貫、履歷,正與早期本的內(nèi)容一致。4另外,晚期本的宋忠傳記中提及的“可先擊之”,應是兩軍未遇之前內(nèi)部商討戰(zhàn)術(shù)之言,與兩軍相遇之后“鼓噪直沖其陣”而打敗宋忠的情節(jié),不能直接銜接,這也印證了《備遺錄》對其他來源的節(jié)引。以此來看,以上比早期本多出的內(nèi)容,確實是從晚出的《革除遺事》中抄錄而來的。
晚期本未從《革除遺事》中抄錄的兩則傳記,分別是高翔、景清傳記。內(nèi)容如表三:
晚期本標高翔傳記出處為《朝邑縣志》,與正德十四年(1519)《朝邑縣志》的傳記一致。5據(jù)韓邦奇《高先生祠堂記》,因自少時有感于高翔事,便在韓邦靖修撰志書時“爰命次序先生事于書”6。因此,高翔傳記最早出現(xiàn)在正德時期編寫的《朝邑縣志》中,不可能是原書所輯材料,只能是晚期本從《朝邑縣志》抄出的內(nèi)容。
而景清傳的情節(jié)與《震澤紀聞》相近,《震澤紀聞》撰寫于嘉靖初期,其中“景清”一條,也有“乃命左右抉其齒,且抉且罵”“含血直沁上衣”,以及景清死后,明太宗因夢而“籍其鄉(xiāng)”的內(nèi)容。7何幸真對《震澤紀聞》的景清傳作過考證,發(fā)現(xiàn)《震澤紀聞》是同類情節(jié)現(xiàn)存本的最早來源。1由此可見,景清傳也更有可能是晚期本從《震澤紀聞》中抄出的。
總體來看,晚期本補充的傳記資料和早期本的傳記形態(tài)差別明顯。除籍貫、履歷等基本信息外,早期本原傳記主要輯錄了記載人物及其親屬所受刑罰的檔案和人物著述,還有早期文集、筆記中與人物相關(guān)的資料??傊?,早期本都是出處明確的早期材料2,且描述情節(jié)的部分很少,文字簡潔。在涉及編者以為可疑的情節(jié)時,還會進行說明,如編者對《天順日錄》中所載明太宗令方孝孺草詔事產(chǎn)生懷疑,在文本下方還用小字注:“此一段未甚得其實,姑存之。”3但晚期本補充的材料,則以描寫情節(jié)為重,并帶有許多傳說的色彩。從這一角度來看,早期本和晚期本所據(jù)材料的來源、編記的方式、行文的風格區(qū)別較大,這也造成晚期本中存在采擇、增刪內(nèi)容的隨意性和對考證的輕視以及體例上的粗放。這一變化與晚期本面臨的材料條件有關(guān),所引材料都是正德晚期之后的著述,增補完成的時間大概在嘉靖初期。此時,以輯錄史料為主的編寫方式已經(jīng)衰落,建文史著開始出現(xiàn)對忠臣死難故事的演義傾向。4增補編者可能缺乏故事之外的材料來源,也可能已轉(zhuǎn)變輯錄材料的心態(tài),材料原始性已非首要考慮。
三、馀論
根據(jù)上文對不同版本建文史料的整理比較,在編次、內(nèi)容上總結(jié)出變化過程如表四:
以《立齋錄》與遼寧圖書館本《立齋閑錄》為代表的早期版本并不完全準確,晚期版本在文字、編排順序等方面,也有比早期版本更準確的地方。不過,晚期版本編者所作改動不是為了恢復原文,而是以原文為基礎(chǔ),希望盡可能建構(gòu)條理清晰、文句流暢、信息充實的文本,完成宋端儀未完的工作。前有學者也研究了這一編撰想法的部分表現(xiàn),力圖考證晚期本改編者整理文本組織、增訂內(nèi)容的動機。從實際效果來看,不可否認晚期本反映出希望完善的動機,但不能簡單將其看作是更為嚴密整齊的“增補定本”。5實際上,晚期本在編撰過程中明顯忽視原本的編排邏輯、材料篩選和史實來源等,甚至在校對條件受到限制和沒有詳加考證的情況下,隨意增加和刪改早期本的史料。這就使得晚期本中的不少地方顯得粗糙,最終也只是達到表面上文句通順,而沒有達到完善的效果。
《立齋閑錄》經(jīng)由晚期再編,使部分建文史料的利用價值有所下降,在字句流暢的表象下,可能出現(xiàn)了史實上的牽強之處,甚至導致后來的研究者對《立齋閑錄》和其他晚出史籍內(nèi)容產(chǎn)生誤讀或誤解。分析以上變化,不僅有助于理清《立齋閑錄》的相關(guān)版本和史料變化,也能基本確定此書仍是以輯錄早期史料較多的版本更為準確,從而為研究建文史事提供參考。
A Study on the Evolution of Emperor Jianwen 's History in LiZhaiXianLu
Zhang Jinyu
Abstract: The Emperor Jianwen's History section of the note LizhaiXianlu, which was recorded in the middle of the Ming Dynasty, preserves a lot of first-hand materials. However, in the existing versions of LizhaiXianlu, there are obvious differences in the order and content of the Jianwenshi part, and the evolution process has not been clarified before.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the way of editing, LizhaiLu and LiZhaiXianLu in the collection of Liaoning Library should be the early version of the entry of Jianwen's history as a special topic, and the other versions are the late version of the chronological rearrangement. From the content point of view, LizhaiLu is the closest version to the original version, and the historical materials which were used are also more accurate. There are many mistakes in the high-profile book part of LiZhaiXianLu in the collection of Liaoning Library. In addition, the biographical materials in the late edition are not found in the early ones, and they are mainly taken from the later works. Although the late version is perfect or completed, there are still many deficiencies in the source of citations, historical research, compilation methods, etc., and the value of historical materials has been reduced.
Key words: LiZhaiLu;LiZhaiXianLu;Emperor Jianwen's history;Textual research discussion
責任編輯:王 進
作者簡介:張錦宇,女,1999年生,河南濮陽人,北京大學歷史學系2023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明史。
1 張榮起:《關(guān)于“明抄本〈立齋閑錄〉”和“明刻本〈宮閨秘典〉”——為新版〈魯迅全集〉的注釋提供一些資料》,《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五期。
2 吳振漢:《宋端儀〈立齋閑錄〉研析》,《人文學報》1992年第六期。按,近年研究明代建文史著的著作吳德義《政局變遷與歷史敘事——明代建文史編撰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71~72頁)直接采用吳振漢一文觀點。
3 宋端儀著,陳杰點校:《立齋閑錄》,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點校:《國朝典故》,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
4 申茜:《〈立齋閑錄〉校注》,廣西師范學院2014年碩士學位論文。
1 宋端儀:《立齋錄》卷二、卷三,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抄本、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原書無頁碼。宋端儀:《立齋閑錄》卷二、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第一一六七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影印遼寧圖書館藏明抄本),第560~608頁。
2 張芹:《備遺錄》,陸楫等編:《古今說海》第四十冊,國家圖書館藏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刻本,第1頁b。黃佐:《革除遺事》序,《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四三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影印明抄本),第605頁。
3 屠叔方:《建文朝野匯編》卷九,《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五十一冊,齊魯書社1996年版(影印明萬歷刻本),第180、184頁。
4 宋端儀:《立齋錄》,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抄本、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
1 宋端儀:《立齋閑錄》卷二、卷三,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紅格抄本。宋端儀著,陳杰點校:《立齋閑錄》卷二、卷三,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點校:《國朝典故》,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948~1011頁。
1 按,以下各段落起首數(shù)字為編號順序,一共可分為七段,順序由1至7。
2 按,此段內(nèi)部分為a、b兩個小段,字母a之后的文本標識為a段,b之后的文本標識為b段。下文第六段內(nèi)部同樣以此分為兩小段。
1 宋端儀:《立齋錄》卷二,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抄本、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
2 宋端儀:《立齋閑錄》卷二,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紅格抄本;宋端儀:《立齋閑錄》卷一,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點校:《國朝典故》,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934~940頁。
1 宋端儀:《立齋閑錄》卷二,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抄本、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宋端儀:《立齋閑錄》卷二,《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第一一六七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影印遼寧圖書館藏明抄本),第576、581頁。
2 宋端儀著,陳杰點校:《立齋閑錄》,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點校:《國朝典故》,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945頁。
1 《明太宗實錄》卷十四,洪武三十五年十一月甲辰,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63頁。
2 按,黃、鄒分別是第一份名單的第七、第八人,傳記還遠未結(jié)束。
3 《明太宗實錄》卷八十九,永樂七年三月乙卯,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63頁。
4 張芹:《備遺錄》,陸楫等編:《古今說?!返谒摹饍裕瑖覉D書館藏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刻本,第1頁b。
5 宋端儀:《立齋錄》卷二,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抄本、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宋端儀:《立齋閑錄》卷二,《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第一一六七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影印遼寧圖書館藏明抄本),第577~588頁;宋端儀著,陳杰點校:《立齋閑錄》卷二,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點校:《國朝典故》,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948~960頁。
1 黃佐:《革除遺事》序,《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四三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影印明抄本),第605頁。
2 張芹:《備遺錄》,陸楫等編:《古今說?!返谒末杻?,國家圖書館藏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刻本,第1頁b。
3 如張紞、高巍傳記,便與早期本的相應內(nèi)容一致。張芹:《備遺錄》,陸楫等編:《古今說海》第四〇冊,國家圖書館藏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刻本,第21~22、33頁。
4 張芹:《備遺錄》,陸楫等編:《古今說?!返谒末杻?,國家圖書館藏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刻本,第43頁b。
5 韓邦靖纂:正德《朝邑縣志》卷二《名宦第五》,《中國方志叢書·華北地方》第五四〇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年版影印明正德十四年(1519)刊本,第33~34頁。
6 韓邦奇:《苑洛集》卷三,天津圖書館藏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刻本,第7頁。
7 王鏊:《震澤紀聞》卷上,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86頁。
1 何幸真:《殤魂何歸:明代建文朝的歷史記憶》,(臺北)秀威資訊2020年版,第157頁。
2 按,原書明注出處有南京鎮(zhèn)撫司簿,吏部驗封司簿,宋濂、王紳、楊士奇文集等。
3 宋端儀:《立齋錄》卷二,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抄本;宋端儀:《立齋閑錄》卷二,《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第一一六七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影印遼寧圖書館藏明抄本),第580頁。
4 何幸真:《殤魂何歸:明代建文朝的歷史記憶》,(臺北)秀威資訊2020年版,第189頁。
5 張榮起:《關(guān)于“明抄本〈立齋閑錄〉”和“明刻本〈宮閨秘典〉”——為新版〈魯迅全集〉的注釋提供一些資料》,《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五期,第89~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