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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數(shù)的“文明”:《文明小史》與晚清中國的“現(xiàn)代”風景

2024-10-22 00:00:00余來明

摘 要: 晚清中國社會、知識經(jīng)歷重大轉折,對現(xiàn)代“文明”的追逐成為時代的主流趨向,其間既有物質、技術、思想等層面的不同,也存在因“文明”本土再造而產(chǎn)生的對“現(xiàn)代”的不同想象和實踐。李伯元的《文明小史》接續(xù)中國“外史”寫作傳統(tǒng),以史官姿態(tài)為“文明”立史,卻又自居于“小”的立場,寓時代觀察于小說寫作當中,補文明演變宏大敘事之不足。小說以書寫“文明”的日常真實性為旨趣,揭示1900年代前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相互交錯、現(xiàn)代“文明”在中國的展開及其命運等思想面相,展現(xiàn)晚清中國現(xiàn)代演進的多重風景。

關鍵詞: 文明小史;文明;晚清中國;知識變動;多重現(xiàn)代性

中圖分類號:K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4)05-0013-(09)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5.002

從日人福澤諭吉《文明論概略》確立以漢字“文明”對譯西方概念Civilization,“文明”作為現(xiàn)代語詞便與“野蠻”“不開化”形成對應關系。1 在晚清中國的一般性認知中,“文明”對應歐西世界的知識、觀念,而與之形成對照被打上“野蠻”“不開化”標簽的,則是在世界競爭格局中處于弱勢的中國知識和價值。基于優(yōu)劣判斷而帶動對現(xiàn)代“文明”的追逐,構成了晚清社會、知識變動最重要的內(nèi)在驅動力。由此,中國幾千年傳統(tǒng)社會政治、思想文化、價值觀念、日常倫理等無不面臨外部世界的沖擊和挑戰(zhàn),兩種文明在激烈的碰撞中相互交錯,李鴻章將其稱為“數(shù)千年來未有之變局”(《籌議海防折》,1874年),梁啟超將其視作“過渡時代”(《過渡時代論》,1901年)。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加劇了晚清士人對中國文化是否能夠適應新世界競爭格局的憂慮和質疑。在此背景下,從中外對比角度反思中國文化的聲音此起彼伏,并逐漸演變成具有廣泛影響的文化思潮。嚴復在1895年2月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中說:“嘗謂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斷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勝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亂、一盛一衰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進無疆,既盛不可復衰,既治不可復亂,為學術政化之極則。”1 由此引發(fā)晚清知識領域的顯著變化之一,即社會、政治、思想類西學著作大量進入中國士人的閱讀視野,各種外來的思想觀念、倫理價值、行為方式等經(jīng)由不同途徑(如片段介紹、轉述譯介、文本翻譯等)涌入中國,造成中國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守舊與求新等對立性的文化系統(tǒng)之間相互交錯、相互糾葛,在晚清中國現(xiàn)代演進的時空當中構成復雜的對立、對應關系。

西學新知的不斷涌現(xiàn)給晚清士人的世界認知打開了廣闊的窗口。一方面,他們站在自己文化的立場觀察世界,尋找兩個世界之間相通的融合點,如胡適稱自己讀到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斯賓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的學說,就會“很容易的與幾個中國古代思想家的自然學說聯(lián)了起來”;2 另一方面,世界知識與中國文化相互遭遇,不可避免地會因為地方化進程中的適應、調節(jié)甚至曲解、套用等情形而出現(xiàn)種種變態(tài),從而引發(fā)對世界知識在本土語境中的合理性、合法性和有效性的質疑和否定。李伯元的《文明小史》(后文簡稱《小史》)就產(chǎn)生于這樣的背景之下,作者以“史家”姿態(tài),借助“小說”這一最為時興的文體,展現(xiàn)晚清伴隨“文明”演進而生的種種吊詭現(xiàn)象,由此揭示中國現(xiàn)代化追求中不得不直面的多重、復雜情形。3

一、退卻的傳統(tǒng)

從中國傳統(tǒng)知識的演變來看,自隋唐以后確立并不斷發(fā)展、完善的科舉制度,尤其是明清時期這一制度所形成的文化輻射力,對建構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的知識結構、價值取向、倫理觀念等均發(fā)揮著重要影響。然而到了19世紀末情形開始發(fā)生改變,明清以科舉考試為主要養(yǎng)成方式的經(jīng)、史傳統(tǒng),在西學知識的不斷沖擊下逐漸退化,并最終因為科舉考試的廢除、現(xiàn)代學堂教育的興盛而成為歷史敘述的對象。在科舉制度實行的一千多年中,不乏對科舉考試形式、內(nèi)容等予以批評的意見,然而并未從根本上動搖其以儒學為考試內(nèi)容的主體地位。到了晚清早期,隨著西學知識大量進入中國知識系統(tǒng),呼吁改革科舉考試以容納新知的聲音逐漸增多。其中中國士人多從增設“藝學”、改革“武舉”的角度立論,而來華西士則從整體改制的角度提出改革方案。如1879年德國傳教士花之安在《萬國公報》(第554—557期)發(fā)表《養(yǎng)賢能論》,認為中國要改變彼時面臨的不利處境和實現(xiàn)富強,“必變科目之法,從事實學,方能收實效,考以天文、地輿、格致、農(nóng)政、船政、理學、法學、化學、武學、醫(yī)學”。4 甲午戰(zhàn)爭以后,類似改革科舉的聲音更加高漲。光緒二十四年(1898)“經(jīng)濟特科”的設置只是權宜之計。此后不斷推進,并最終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在諸多地方大臣的力主之下,廢除了實行一千多年的科舉制度,中國士人的知識系統(tǒng)也由此發(fā)生根本改變。

李伯元的《小史》從最初發(fā)表到最后完結,正處于晚清科舉從改制到最終廢除的歷史進程當中。對于這一明清士人最為關切的問題,小說開篇就予以關注,并將其作為現(xiàn)代“文明”開端需應對的首要問題。在小說第十四回《解牙牌數(shù)難祛迷信 讀新聞紙漸悟文明》中,作者又寫晚清科舉改革給傳統(tǒng)士人帶來的沖擊,反映出晚清中國文化轉型時期士人無所適從的困境:“一日,孟傳義教讀之暇,在茶館里消遣,碰著一位同學朋友,談起說現(xiàn)在朝廷銳意維新,破除陳套,以后生童考試均須改變章程。今日本學老師接到學院行文,道是朝中有人奏了一本,是叫各省學臣曉諭士子,以后歲科兩試,兼考時務策論以及掌故、天算、輿地之類,不許專重時文。孟傳義是個八股名家,除卻時文之外,其他各項學問不特從未學過,且有些名字亦不曉得,一聽這話,呆了半天,方說到:‘這不是要絕我的飯碗嗎?’”(第96—97頁)而由他教授的三位學生,在寫作所謂時務策論時也只能亂寫一氣,敷衍了事,最后自然也都沒有取中。對于經(jīng)歷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轉變的士人來說,科舉考試的改制不僅使他們失去了走上仕途的倚靠,更讓他們在新的知識需求面前變得一無所用,生活也因此而發(fā)生根本改變。《小史》寫上海書坊暢銷著作的變遷,也從一個側面反映晚清中國現(xiàn)代演進過程中士人知識興趣的轉移。

與此同時,出于上層設計而對科舉考試、學堂教育內(nèi)容做出的調整和規(guī)劃,對不同地方普遍知識階層所形成的影響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遞次展開的。就像《小史》第一回所寫到的,柳繼賢到任永順知府以后,為了有所作為,便著手推行科舉考試改革,允許應考的童生在詩賦之外報考算學、史論等名目。然而結果很不理想,絕大多數(shù)考生仍將學習的內(nèi)容限制在八股取士所規(guī)定的范圍之內(nèi),僅有的一個學生雖做的是史論,卻完全不知所云,反不如以傳統(tǒng)文體寫作的考生。而這個考生之所以能被取中,只因在考官看來,這個考生“到底肚皮里還有這‘史論’兩個字”。如此吊詭的情形,卻是晚清中國知識變動過程中所在皆是的狀態(tài)。即便后來廢除科舉推行學校教育,新學知識的傳播也并沒有迅速取代舊學,傳統(tǒng)知識、觀念仍發(fā)揮著巨大的影響。這樣的情形,又從另一個側面顯示出傳統(tǒng)所具有的持久生命力,以及其作為現(xiàn)代中國文化基因所發(fā)揮的或正面、或負面的長久影響。

無論迎、拒,晚清中國都不得不應對已然變化的全球局勢。歐西知識的全球散播已成為無可阻擋的大勢,在中國大地上孕育、形成并走向成熟的文明不得不面對世界文明的巨大挑戰(zhàn),如何通過知識更新以實現(xiàn)文明的再造,已成為中國士人迫切面臨的時代命題。在《小史》的“楔子”部分,李伯元以中國文化具有象征意義的“天道”運行規(guī)律,即坐輪船經(jīng)歷時晴忽雨的自然現(xiàn)象為例,揭示晚清中國文明再造的必然之勢。從歷史的后見之明來看,20世紀的大門甫一打開,無論對于守舊還是慕新的中國士人來說,傳統(tǒng)的退卻都已是無可改變的事實,不同之處在于二者所持的態(tài)度和表現(xiàn)的情感。

19世紀末尤其是甲午戰(zhàn)敗以后,世界知識加速擴散,中國傳統(tǒng)知識秩序被打破,以新的結構和闡釋框架對其重新加以安置成為部分讀書人的選擇。其間既有因應變化的無奈,也有主動求變以不自外于現(xiàn)代潮流之意。孫寶瑄在1897年3月17日的日記中寫道:“居今世而言學問,無所謂中學也,西學也,新學也,舊學也,今學也,古學也,皆偏于一者也。惟能貫古今,化新舊,渾然于中西,是之謂通學,通則無不通矣?!? 中西、新舊、古今在晚清知識世界的對立,帶有非此即彼的價值判斷,又通常以否定傳統(tǒng)為普遍立場。在孫氏看來,“地球之公理通矣,而何有中西,何有古今”,無論是中國固有知識,還是世界新知,其根本指向有相通之處,以此為目標發(fā)掘其中處理變化世界所需的智慧,是士人的新學認知所應承擔的職責。從此意義上來說,譚嗣同的《仁學》、康有為的《大同書》等都是在回應這樣的時代需求,由此表明中國固有的知識、觀念在新的世界語境中仍具有活力和效力。即便到了陳寅恪為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出具審查報告時,仍強調一種中外互通的立場和態(tài)度:“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 盡管“五四”以后的文化傳統(tǒng)以棄舊從新為主要追求,然而幾千年文化發(fā)展所形成的思維習慣、價值觀念早已根植于民族的血脈當中,成為中華民族最重要的文化基因。因而即使知識變遷的歷史大勢無法扭轉,“傳統(tǒng)”作為思想的潛流和基底對中國文化演進仍具有深刻影響。

傳統(tǒng)的退卻在新知洶涌而來的浪潮中不可逆轉。就像《小史》中所寫的那樣,原本民風“樸陋相安”、為官“鎮(zhèn)日清閑,逍遙自在”的邊陲小城——湖南永順府,因為新到任的柳知府想要有所作為、以圖表現(xiàn),演繹出種種陰差陽錯、混亂不堪的鬧劇,打破了原本平靜的生活,在時代潮流涌推下不得不步入“現(xiàn)代”的軌道。又或者是像賈氏三兄弟,雖然生活在保守家庭、接受傳統(tǒng)教育,卻對新奇世界充滿向往,表現(xiàn)出決然的態(tài)度,即便違背慈訓、背井離鄉(xiāng)也在所不惜,不顧一切踏上冒險旅程,并將其視為“壯游”,想象出一幅“乘風破浪”的美好畫卷。由小說的描寫窺測清末中國,情形與此一般無二。無論抗拒或是向往,晚清幾十年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幾千年固守的傳統(tǒng),在外來“文明”的擠壓下變得不堪一擊、支離破碎。中國大地在享受“文明”福祉的同時,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代”進程帶來的無數(shù)創(chuàng)傷。

知識、觀念的迅速更迭不可避免地使文化演變出現(xiàn)一道道裂痕,又因吸納其他文化的營養(yǎng)而發(fā)生轉折。晚清中國面對世界競爭大勢不斷退卻,歐西“文明”思想的全球散播成為不可阻擋的世界潮流。然而傳統(tǒng)未必不會以另一種形式回歸,并且常以“可憎的面目”潛藏于新思想的外衣之下,成為士人眼中阻礙文明進步的“潛文本”。如果說吳趼人的《新石頭記》展示的是作者對于未來“文明境界”的期待,那么李伯元的《小史》則更多充滿了對“文明現(xiàn)狀”的困惑與感傷。晚清中國“文明”現(xiàn)代轉進所呈現(xiàn)的多重風景,乃是人類文明發(fā)展必經(jīng)的歷程。

二、“現(xiàn)代”的多重風景

與傳統(tǒng)的退卻相映照,對“現(xiàn)代”的渴求與呼喚在20世紀初年的中國此起彼伏。梁啟超在寫給嚴復的信中感嘆說:“地球文明之運,今始萌芽耳。譬之有文明百分,今則中國僅有一二分,而西人已有八九分,故常覺其相去甚遠?!? 他認為,在世界文明發(fā)展進程中,中國曾領先于世界,至晚清卻已遠遠落后于歐西“文明”諸國,然而只要能夠發(fā)奮而起,也并非沒有追趕的可能。歐西諸國的崛起也不過是近百年的事,更有相鄰的日本因“脫亞入歐”而在20余年間就超越他們曾無限仰慕的“天朝上國”。擺在20世紀之初士人眼前的事實,無不昭示著,改變幾千年中國文化傳統(tǒng),使之沿著“現(xiàn)代”的道路邁進,是跨入新世界的中國的必然選擇。

傳統(tǒng)改造的目的是因應時代之變,尋求在世界競爭格局中的優(yōu)勢地位。所謂“泰西變法三百年而強,日本變法三十年而強,我中國之地大民眾,若能大變法,三年而立”,2 其中既帶迫切之情,又充滿浪漫的想象。然而對于“現(xiàn)代”應當如何進行建構,士人卻并非了然于心,只是覺得該有一條不同于人的獨特之路??涤袨樵嵝讶》W西文明世界所當采取的態(tài)度,帶有鮮明的調和論和相對主義色彩:

嘗推吾國人所以顛倒愚妄,養(yǎng)亂釀禍而不之顧者,由于浮慕法、美之富強,歆羨平等、自由之政治,以為一言共和,即可立得國利民福也。不知立國自有本末,行政自有次第,即同共和,亦各不同,茍妄師之,必生病害。……故瑞士不師羅馬,美不師瑞,法不師美,葡不師法;各鑒其弊而損益之,但取其合于本國之情,而為至善之止耳。今吾國何師乎?即采擇歐、美,豈能盡從?況于遠隔絕海數(shù)萬里之域,有亙古歷史、民俗、政教之殊,乃欲強移用之,削趾適履,顧盼自喜,而不顧其流血也,豈不大傎哉!3

適時而變的必然性,變不從人的自我立場,既有所借鑒又不斷調適的探索與實踐,似乎都在昭示著中國現(xiàn)代化進路必將會歷經(jīng)曲折。反映在晚清知識、生活世界當中,歐西文明因其軍事、經(jīng)濟等方面的優(yōu)勝而顯示出優(yōu)越性,成為其他后進文明效仿、學習的對象。然而與思想界對歐西文明的鼓吹與呼喚形成對照的是,晚清社會現(xiàn)實所展現(xiàn)的卻是眾聲喧嘩的“現(xiàn)代”景象,進步與混亂并存,以文明的外衣裝點愚昧、丑陋的現(xiàn)象廣為流行。在“文明”現(xiàn)代轉進過程中,美好世界的想象與幽暗、殘酷的現(xiàn)實相互交織,“文明”與“野蠻”共存甚至同流合污。固守幾千年的傳統(tǒng)被徹底打破,新的世界知識以一種混雜的姿態(tài)進入中國文化當中,借西學西知之名以謀取利益、變亂時局的情形同樣隨處可見。李鴻藻的判斷,“今之以西學自炫者,絕無心得,不過借端牟利,借徑弋名”,4 雖然不免過于絕對,卻也有很大的普遍性。

李伯元發(fā)表于《繡像小說》的連載小說《文明小史》,從一個中國傳統(tǒng)習俗深厚的地方——“猶存上古樸陋之風”的湖南永順府出發(fā),在探索新世界的過程中左右奔突,最終將目光聚焦于晚清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圣地和最佳的實驗場——上海。其間意味,一如晚清中國所面臨的時代變局,在追逐“文明”的誘惑之下,正在經(jīng)歷一場無暇反顧的“現(xiàn)代”之旅。從第十六回開始,上海便成為小說故事展開的中心。這里匯聚了晚清中國實踐現(xiàn)代“文明”的所有元素,同時也是各種隨現(xiàn)代化進程而生的文明“變種”的集散地。透過出現(xiàn)在讀者眼中的種種人事,看到的是披著“文明”外衣的傳統(tǒng)遺劣:追逐婚姻自由的文人不過是流連妓院的嫖客,被視為時代風景的新女性只是一群歡場女子,新式學堂的校長是孔子的后人,出入西餐廳的革命者實際上是一群騙子,市面上暢行的新學著作也是《男女交合大改良》《傳種新問題》等一類的“房中書”。在這些看起來似是而非、令人啼笑皆非的人事背后,展現(xiàn)的是晚清甚至更漫長歷史時期中國現(xiàn)代演進的多重風景,一幕幕相比于思想、觀念的知識化表述更為真實、鮮活的歷史情景劇。

來自文明世界的吸引,使得賈氏三兄弟不惜違背母親的嚴令,偷偷跑到作為晚清現(xiàn)代象征的上海,經(jīng)歷一場“文明”旅行的冒險,領略上海這一現(xiàn)代性實驗場中不同于傳統(tǒng)世界的“風景”。然而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卻是“文明世界”群魔亂舞的混亂場景?!缎∈贰吩跒椤拔拿魇澜纭睔g呼的同時,也志在記錄各種伴隨混亂而生的吊詭現(xiàn)象,以此引起人們對“文明世界”圖景的探索和思考。作者以濃重筆墨揭橥構建現(xiàn)代價值遭遇的各種困境和曲折。就像小說第一回《校士館家奴談歷史 高升店太守謁洋人》開篇借姚老先生之口所說:“我們中國大局,將來有得反覆哩!”(第2頁)小說除了展現(xiàn)晚清社會現(xiàn)代轉進的必然趨勢之外,著墨更多的是向讀者呈現(xiàn)諸多反“文明”的現(xiàn)象。如小說第四十三回《夸華族中丞開學校 建酒館革牧創(chuàng)公司》,出現(xiàn)在讀者視野中的是晚清中國新出的兩大事物——學校與公司。二者作為承載現(xiàn)代文明的重要場所,在中國現(xiàn)代文明建構過程中有著重要地位和影響。然而在作者筆下,黃撫臺想要創(chuàng)辦“華族學堂”,出發(fā)點是“華族學校,在里頭肄業(yè)的,全是闊人家的子弟,我想我們很可以仿辦一個,將來辦成之后,我的小孫子,你老哥的世兄,還有本城里幾位闊紳衿家的子弟,但凡可以考得官生,賞得蔭生的,有了這個分,才準進這個學堂,庶幾乎同他們那些學生,稍為有點分別”(第304頁)。被黃撫臺看中的房子,則是原來負責監(jiān)工建造大學堂的知州班子張寶瓚通過貪墨修建而成。為了逃避罪責,張寶瓚將其包裝成“公司”,實則是物欲與權力合謀的產(chǎn)物。究其目的,一方面是逃避撫臺的追究(方式之一是說外國人也有股份);另一方面是以新的姿態(tài)進行包裝(實則仍然通過找土窯子的女人來取悅食客),達到賺取更多利益的目的。從中不難看出,原本屬于現(xiàn)代文明象征的創(chuàng)造物,在晚清中國的時代場景中卻與“文明”的追求背道而馳,展現(xiàn)更多的是“文明”的負面資產(chǎn)。經(jīng)過改頭換面,在舊的內(nèi)底上披一層新的外衣,由此裝扮而成的形式,則反映出轉型時期新舊價值、觀念相互交錯的復雜情形。

思想領域的調和與社會層面的混雜構成了晚清中國豐富、多面的現(xiàn)代性圖景。返回晚清中國的知識現(xiàn)場,可以看到,即便是嚴復、梁啟超、康有為等人,他們對于中國現(xiàn)代性的建構也多建立在對傳統(tǒng)中國思想、價值的重新解釋和再造之上,又或是將中國固有的思想、價值體系與歐西思想、價值進行類比,而不是如“五四”時期那樣打著“德先生”“賽先生”的旗號棄舊從新?;蛟S在他們的后輩看來,他們在歐西現(xiàn)代知識、觀念中發(fā)現(xiàn)中國知識、觀念現(xiàn)代價值的做法,無異于緣木求魚;然而對于晚清中國士人來說,國家危亡時局的拯救不應以“亡天下”的代價作為出路,后者非但不能解決“亡國”之難,反會造成更加無可挽回的局面?!艾F(xiàn)代”作為一種思想形態(tài)闖入晚清士人的知識視野,盡管帶有一定的必然性,然而從其所呈現(xiàn)的具體情形來看,其中又有諸多的偶然因素在發(fā)生作用。《小史》第十四至第二十回寫賈氏三兄弟“漸悟文明”的經(jīng)過,頗為細致,從一個側面顯示了晚清士人走向“文明”“開化”的復雜歷程。例如,引導三兄弟接觸新學知識的是靠著“東邊抄襲些,西邊剽竊些”而成為西學導師的姚文通;而他們最初接觸新知,也是緣于追求科舉考試的誘惑。在與姚文通書信往來中,靠著隨信附寄的日報、旬報、月報等接觸外面世界,瀏覽一些上海新出的書籍,他們才變得“見識從此開通,思想格外發(fā)達”。他們借此所獲得的認識,體現(xiàn)了彼時普通士人有關“文明世界”的一般理解:“我一向看見書上總說外國人如何文明,總想不出所以然的道理,如今看來,就這洋燈而論,晶光爍亮,已是外國人文明的證據(jù)。”(第101頁)于晚清士人而言,“文明”既是思想、價值等形而上層面涌入的新知識、新觀念,也是發(fā)生于日常生活中的種種新鮮事物、新奇變化。

晚清士人對“現(xiàn)代”的認知,兼具抽象與具體等多重特性,思想、觀念、物質生活均因之而改變?!缎∈贰返诙兀ǖ?1—12頁)寫柳知府和金委員之間的一番對話及心理活動,也頗能反映現(xiàn)代中國在世界認知和價值觀念上的不同態(tài)度。晚清中外力量對比的不平衡,導致相互交往過程中的種種“媚外”現(xiàn)象層出不窮,偏袒洋人而惡待國人的情況屢見不鮮。即便是自認為“我為一府之尊,反不能庇護一個百姓,還算得人嗎”(第二回,第11頁)的柳知府,在處理與洋人相關的事件中也自覺處處低人一等。在此義下,所謂“文明”與“野蠻”之間的界限,便不過只是世界身份的差別,而并非不同文化間所存在的等次高下?!艾F(xiàn)代”與晚清中國的遭遇,也由此呈現(xiàn)為“文明”的另一種樣貌。《小史》第二回敘述“柳本府要把我們這一府里的山通統(tǒng)賣給外國人”謠言的興起、傳播,進而引發(fā)上千民眾的種種不善行為,也頗能反映現(xiàn)代“文明”生成過程中呈具的復雜面相?!拔拿魇澜纭弊鳛楝F(xiàn)代中國參與全球競爭所追逐的理想境界,在“現(xiàn)代”歷史場域中也就有了截然對立的兩種表現(xiàn)形態(tài)。

通過表現(xiàn)“文明”現(xiàn)代轉進中的種種吊詭現(xiàn)象,“現(xiàn)代”在晚清中國也就具有了多重性和矛盾性?!缎∈贰返谑嘶刂袑懸ξ耐ㄅc同年胡中立等人的聚會,其中關于吃牛排的一段,滿帶裝腔作勢的意味,生動刻畫出晚清中國“文明”的眾生相。把吃牛排、穿洋服等看作講求維新的表現(xiàn),在晚清社會并非虛造之事,而是真實存在的現(xiàn)象。與之相映照,彼時活躍在上海這一現(xiàn)代化實驗場的不少文人,一邊抽著鴉片,視其為自由之樂,稱之為“自由權”;一邊以維新者自居,滿口稱說“合群”“結團體”一類的新學話語,就像小說中所塑造的鐘養(yǎng)吾、郭之問。這樣的情形,是晚清社會現(xiàn)代轉進過程的實態(tài),同時也是附著于“文明”演變而生、除之不去的“病態(tài)”。在歐西“文明”諸國環(huán)視之下,腐朽的晚清帝國不得已而推行社會、思想變革,急于求成,流于表面,結果造成在中西文化之間進退失據(jù),難以適從。就像小說第十八回末自在山民評語中所說:“以吃鴉片為自由,以吃牛肉為維新,所謂自由、維新者,不過如此?!薄伴_學堂而曰趁錢,而曰專利,可知其命意之所在。”(第130頁)掉弄幾個新名詞,賣弄一點新知識,甚至對新觀念做似是而非的解讀,不過都只是披著“文明”外衣的虛假表演。對于晚清中國隨處而在的偽“文明”外衣,小說以賈氏三兄弟賈子猷(假自由)、賈平泉(假平權)、賈葛民(假革命)的姓名加以隱喻,一語道破。

晚清“文明”之風從域外吹來,挾“外”以自鳴、售高者往往而有。小說第十九回寫東洋歸國人士劉學深,看到的不是他借道日本傳播西方文明的場景,而是不斷流連花叢、鉆營摳唆的市井無賴行徑。彼時的日本在經(jīng)過明治維新20余年的發(fā)展之后,已成為晚清中國引入西學最重要的中介。相比之下,中國卻剛因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而從老大帝國的幻夢中醒來?!缎∈贰房坍嫃娜毡緦W習西法回國的劉學深,卻揭穿他借販賣各種新學思想之名而招搖撞騙、作風敗壞的本質,稱他為“上海所以引壞人者”的代表。小說寫他對“變法”“自由”的看法,頗具諷刺意味。無論劉學深還是魏榜賢,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都被當作領時代風騷的維新人士,然而他們的本質卻只是混跡于花叢妓館的浪蕩士人,窮酸之極。他們極力欣賞的文明世界女性,也與“現(xiàn)代”標準(比如是否纏足)毫無關系,而只關乎貌美與否。他們口中被視為“極文明”“極有教化”“深合乎平等、自由的道理”的現(xiàn)代女性,身份也只是讓他們流連忘返的歡場女子,高談新學思想也成了現(xiàn)代青樓世界吸引顧客的一項新技能。在此背景下,為劉學深等人所大為贊賞的“婚姻進化”“婚姻自由”,也就多了幾分吊詭和反諷意味。所謂“現(xiàn)代”語境下的“文明”形態(tài),也因此有了不同尋常的含義,在引人想象的同時,也能夠啟人深思。

世界知識在晚清中國的輸入與傳播,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現(xiàn)代”在跨語際旅行過程中所呈現(xiàn)的多重景象。自甲午戰(zhàn)敗之后,在梁啟超、康有為等人的大力提倡下,中國翻譯日譯西學著作的風氣大盛。雖然“戊戌變法”在政治上以失敗告終,但《變法通議》所提出的“譯書以引入西學”的建議卻成為晚清最后十余年間知識輸入最重要的方式?!缎∈贰返淖珜懱幱谶@一知識變遷思潮進程當中,對此也多有反映,不但記錄了彼時上海諸多的新興圖書出版機構,還對書籍出版中內(nèi)容生產(chǎn)的“秘聞”予以詳細介紹。小說第十七回《老副貢論世發(fā)雄談 洋學生著書夸秘本》中借店主人之口說:“這兩位都是才從東洋回來的,貴處地方文風好,所以出來的人材個個不同。就以辛先生而論,他改翻譯的本事,是第一等明公。單是那些外國書上的字眼,他肚子里就很不少。他都分門別類的抄起來,等到用著的時候拿出來對付著用。但是他這本書,我們雖然知道,他卻從來不肯給人看。這也難怪他,都是他一番辛苦集成的,怎么能夠輕容易叫別人家看了學乖呢?所以往往一本書被翻譯翻了出來,白話不像白話,文理不成文理,只要經(jīng)他的手,勾來勾去,不通的地方改的改,刪的刪,然后取出他那本秘本來,一個一個字的推敲。他常說,翻譯翻出來的東西,譬如一塊未曾煮熟的生肉一般,等到經(jīng)他手刪改之后,賽如生肉已經(jīng)煮熟了。然而不下油鹽醬醋各式作料,仍舊是淡而無味。他說他那本書,就是做書的作料,其中油鹽醬醋,色色俱有?!保ǖ?18—119頁)辛先生的做法,并非晚清譯入西學知識的個例。華洋變譯的背后,西學知識的形態(tài)、內(nèi)容都發(fā)生了變形,挾“秘笈”以自重也成為“現(xiàn)代”文化的獨特景觀。從總體上看,世界知識的本土再造是晚清中國吸納西學的普遍現(xiàn)象,即便是在嚴復、林紓等名盛一時的翻譯家那里也如此。盡管這樣的翻譯受到了晚清民國知識界的嚴厲批評,然而從新知識的生產(chǎn)來說,這又是必然經(jīng)歷的階段和最終的歸宿,就像嚴復將名詞的厘定視作“譯事”之權輿和歸宿那樣(《普通百科新大詞典序》)。雖然從翻譯本身來說,嚴復本人更加信奉“信達雅”的標準和原則,但從知識本土再造的角度來說,嚴復又用他的實際譯例表明,在中國語境中生成的“現(xiàn)代”知識,不僅具有世界性的一面,也有屬于中國的獨特面相。在中國的社會、知識場景中,現(xiàn)代的“文明”只能以中國來定義。

三、“文明”的中國命運及其出路

在世界文明競爭格局中,晚清中國的社會形態(tài)、價值觀念被定義為“文明”的對立面,國人也被打上“不開化”甚至“野蠻”的標記。這不只是來自他者的評價,同時也是中國士人自我的認定。之所以有此認識,與晚清中國所面臨的局勢有直接關系。就像《小史》第五回柳知府處理洋礦師遭遇事件時所發(fā)的感慨:“我現(xiàn)在別的都不氣,所氣的是我們中國稍些不如從前強盛,無論是貓是狗,一個個都爬上來要欺負我們,真正是豈有此理!”(第32頁)無論是外部局勢的壓迫,抑或緣于內(nèi)部情勢而進行的反思,都在推動晚清中國走上快速現(xiàn)代化的道路,中國文化、思想的演進也由此發(fā)生重大轉折。1899年,梁啟超在《清議報》先后發(fā)表《文野三界之別》《傳播文明三利器》及《國民十大元氣論》(又名《文明之精神》),介紹日人福澤諭吉《文明論概略》等書及其思想。此后數(shù)年間,中國知識界出現(xiàn)了多種有關“文明”的譯著,如巴克爾(Henry Thomas Buckle,1821—1862)《英國文明史》,基佐(Francois Guizot,1787—1874)《歐洲文明史》,白河次郎、國府種德《“支那”文明史》(1903年)、《中國文明發(fā)達史》(1904年),田口卯吉《中國文明小史》(1903年),中西牛郎《“支那”文明史論》(1902年),“支那少年”編譯《“支那”四千年開化史》(1906年),伯古路《文明史論》(1903年),上海作新社《世界文明史》(1903年),家永豐吉《西洋文明史之沿革》(1903年),等等。相比梁啟超等人出于追慕心態(tài)介紹“文明”之說及各家著述,李伯元的《文明小史》以“文明”為題,以“小史”自居,承繼中國“外史”“野史”書寫傳統(tǒng),寓宏大歷史命題于日常敘事當中。究其用意,旨在表明其所記錄的是未被納入“文明”正史的內(nèi)容,雖然不登大雅之堂,反映的卻是生活世界的真實情形。這樣的預設,恰為中國古代“小說”文體所承載的記事功能。

晚清早期自馬禮遜、艾約瑟等西方傳教士再次進入中國,他們所扮演的始終是先進文明的傳播者角色。在他們眼中,中國文明發(fā)展的出路自然在于接受歐西思想所傳遞的現(xiàn)代觀念,其中也包括基督教精神?!缎∈贰返诎嘶刂袑憚⒉K與一位外國傳教士交往的情形,兩人間有過一段頗具意味的對話:

等到出得大門,恰巧對著廟的后門,老和尚正在園地上監(jiān)督著幾個粗工,在那里澆菜。教士見了,頭也不回,指著這廟說道:“幾時把這廟平掉就好了?!眲⒉K道:“沒有這廟,教堂面前可以格外寬展?!苯淌康溃骸皠⑾壬∧憬忮e了,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豆盼挠^止》上有個韓愈,做了一篇古文,說什么火其人,廬其居,就是這個意思?!眲⒉K聽了才曉得他還是罵的和尚,乃與一笑,拱手而別。(第57頁)

廟宇與教堂前后相依,中西兩種思想觀念、價值信仰相互交錯,反映的是在“現(xiàn)代”視野下對晚清中國文明未來走向的看法。自晚清早期到甲午戰(zhàn)爭以前,在西方文明傳入中國的過程中,馬禮遜、艾約瑟、傅蘭雅、丁韙良、李提摩太等來華傳教士,對近代中國西學知識的建構與廣泛傳播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甲午戰(zhàn)爭以后,隨著學習歐西的日本戰(zhàn)勝他們曾取以為師的老大帝國,中國及其所代表的文明形態(tài)便在世界競爭格局中失去了應有位置。一大批學者開始轉向依賴西方經(jīng)驗所建立起來的知識和價值,提倡拋棄自身固有傳統(tǒng),并轉而向已然舊貌換新顏的日本及其所代表的歐西文明學習。

晚清中國在與歐西諸國的競爭中處于弱勢,為代表西方知識主體的“文明”觀念推行提供了現(xiàn)實語境。在《小史》第一回中,李伯元為讀者預設了故事展開的兩重世界。一者為象征中國傳統(tǒng)社會理想的詩意田園,在新的時代局勢下卻是“野蠻”“未開化”的代名詞:

卻說湖南永順府地方,毗連四川,苗漢雜處,民俗渾噩,猶存上古樸陋之風。雖說軍興以來,勛臣閥閱,焜耀一時,卻都散布在長沙、岳州幾府之間,永順僻處邊陲,卻未沾染得到。所以,他那里的民風,一直還是樸陋相安。只因這個地方山多于水,四面罔巒回伏,佳氣蔥定,所有百姓都分布在各處山凹之中,倚樹為村,臨流結舍,耕田鑿井,不識不知,正合了大學上“樂其樂而利其利”的一句話。所以,到這里做官的人,倒也鎮(zhèn)日清閑,消遙自在。(第1頁)

如此設置的用意,正如第一回末自在山民評語所揭示的,“書曰文明,卻從極頑固地方下手,以見變野蠻為文明,甚非易事”(第6—7頁)。在世界局勢發(fā)生巨變的背景下,中國傳統(tǒng)文明必須走出舊有格局,即便迎來的是混亂相互交織的“文明”世界,也遠比固守一成不變的傳統(tǒng)理想更好。只有經(jīng)受“文明”轉折必有的陣痛洗禮,才有可能在世界文明競逐的潮流中乘風破浪、濟滄海。小說以隱喻的方式向讀者表明,“文明”的追求終將能夠迎來一個充滿陽光的世界。

小說塑造的另一重世界,則是晚清知識世界巨大變動之下所造成的社會混亂局面,以及種種與文明世界相悖逆的現(xiàn)象。整部小說中粉墨登場的諸色人物,在晚清“文明”的舞臺上競相表演各種丑態(tài),追求“文明”而生的種種社會真實狀況也隨之展示在讀者面前。這種由追逐“文明”而出現(xiàn)的反文明結局,頗具吊詭和反諷意味,卻是晚清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存在的實相。在彼時社會制度變革處于巨大爭論的背景下,如此情形自然會給反對者提供批評的借口。小說揭露這些現(xiàn)象,是出于對現(xiàn)實政治無所作為的不滿,用意是要為尋求真正的文明境界吶喊。就像小說第六十回末評語中所疾呼的,“朝廷曰立憲立憲,士大夫曰立憲立憲,立憲立憲之下,卻沒有文章了”(第425頁)?!傲棥彪m然未必是拯救晚清中國的良藥,但對于持續(xù)了幾千年的帝制來說,這一來自文明世界的新政無疑會給人以更多的希望。而晚清中國文明的發(fā)展與未來,正需要種種希望所提供的更為強勁、持久的動力。

晚清中國文明的現(xiàn)代演進,既有來自歐西文明世界的經(jīng)驗,又因中國文化的特殊性而別具面目。幾千年中國文明發(fā)展所形成的“傳統(tǒng)”,時常會以不同的形態(tài)發(fā)揮影響。回到晚清中國現(xiàn)場,傳統(tǒng)官僚體系所固有的弊病并未因為現(xiàn)代文明思想、觀念的播散而祛除,反而以“文明”的面孔作為裝點,成為一種新的傳統(tǒng)?!缎∈贰返诎嘶刂性敿殧⑹鼍杈衷O立始末,揭露其無所不用其極的斂財手段。雖然最終捐局因大規(guī)模的商民罷市而不得不撤去,卻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晚清中國亟亟追求的“文明世界”,不但無法通過照搬等方式將歐西思想、觀念付諸中國實踐而達成,還需要與傳統(tǒng)知識、經(jīng)驗以及文化習慣所留下的負面遺產(chǎn)相對抗。

從另一方面看,晚清世界語境中的“文明”也不過是流行于歐西的一種地方知識,相對于整個人類文明進程來說,并非天然具有優(yōu)越性,同樣經(jīng)歷了發(fā)展、演變的過程。而中華文明作為人類歷史上的古老文明,有著燦爛輝煌的過去,也未必不會有光彩奪目的未來。易而言之,晚清淵源于歐西的“文明”及其表現(xiàn)形態(tài)在地方化過程中呈現(xiàn)為多重面相:先進的科學技術及其產(chǎn)品所帶來的外部世界變化,很容易為多數(shù)國人所接納,成為晚清追逐的時尚;知識、思想世界發(fā)生的轉變,則對傳統(tǒng)知識、價值、倫理體系形成巨大沖擊,在晚清中國形成眾聲喧嘩的場景?!艾F(xiàn)代”新知的輸入,并不都能對“文明”的演進起到推動作用,尤其是當新知被曲解和誤讀的情況下。就像《小史》第十七回末就譯書發(fā)表的評論:“翻譯新書,先從《男女交合》《傳種》《種子》等書入手,可見若輩終日思想,不外此事。近更有專在男女下體研究者,是真愈趨愈下矣?!保ǖ?23頁)生育、衛(wèi)生等方面的知識與思想自然是現(xiàn)代文明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然而在晚清的城市生活展開過程中,卻也不可避免地助長了某些低俗趣味。

自晚清以來蓬勃而興的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在外援內(nèi)生的歷史情境中不斷生長、拓展,本身即蘊含了世界知識、觀念的中國再造過程。中國100多年現(xiàn)代化進程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形態(tài),其中不僅包括將源于西方并逐漸向世界各地散播的現(xiàn)代知識運用于本土實踐的經(jīng)驗,也包含以構成世界知識的觀念、思想對中國傳統(tǒng)知識和價值進行重新詮釋、建構甚至批判性重建的探索。隨著晚清中國士人對世界知識的普遍性認同不斷增強,保存中國傳統(tǒng)的最佳途徑已不再是與世界知識進行對抗,而是如何在世界知識的框架、體系中為中國知識尋找合適的位置并融入其中,進而以此確立自身在現(xiàn)代性生成中的合法地位?!缎∈贰分袑τ谕砬逯袊鞣N“現(xiàn)代性”實驗的敘述,都旨在展示在世界知識、觀念全球化成為不可逆轉潮流的背景下,置身其中的中國士人如何不斷突圍以獲得新生的探索與實踐,其中盡管不免存在似是而非、南轅北轍的做法,然而在開啟民智、尋求富強思想的啟發(fā)下,追求“文明”世界的普遍意識終會成為國人的共同認識。就像李伯元在光緒三十年(1904)所寫的另一部小說《中國現(xiàn)在記·楔子》中所說的:“過去之中國,既不敢存鄙棄之心;未來之中國,亦豈絕無期望之念?”1 撥開晚清中國亂象交織的重重迷霧,在探索多種可能之后,“文明世界”的最終到來并非不可預期。

四、余論

小說作為晚清中國文明傳播的利器,在反映普通知識階層的知識變動方面有先天優(yōu)勢。那些正統(tǒng)文體中無法呈現(xiàn)的社會生活的日常內(nèi)容,甚至是某些帶有想象性、批判性的認識和期待,都能夠通過小說以非正式的形式予以表達,同時又可以兼具中國歷史書寫所贊賞的春秋大義。李伯元的《文明小史》以“小說”文體的非正統(tǒng)性呈現(xiàn)晚清中國現(xiàn)代演進在中層社會展開的復雜面貌,以及西學入華之后眾聲喧嘩的真實圖景,實現(xiàn)了“小史”寫作所具有的“補正史之闕”功能;同時又以“史”為名,突出其實錄特征,強調非正統(tǒng)書寫之下的嚴肅性、批判性和對現(xiàn)實的鏡鑒意義,以此表達一個中下層文人對于晚清中國多重現(xiàn)代性的認識。

李伯元為“文明”立史,展現(xiàn)晚清中外文明交匯的實態(tài)是一個方面,隱含其底的還有晚清以降不得已而進入世界的中國士人對于文明中國現(xiàn)代演進所抱有的強烈信念。自19世紀后期開始,世界知識全球散播日益推進,并逐漸成為現(xiàn)代文明演進的必然趨勢,中國作為世界的一部分,不可避免地要接受世界知識的洗禮。與此同時,世界知識(最初也只是地方知識的一種)在地方化過程中,又常會出現(xiàn)面貌互異的各種變態(tài)情形,有的是披著文明外衣的傳統(tǒng)變種,有的甚至與文明背道而馳。在李伯元看來,文明演進所展現(xiàn)的復雜形態(tài)是與文明相伴而生、無可回避的必然現(xiàn)象,中國想要改變彼時落后的態(tài)勢,自立于世界文明之林,唯有在這種眾聲喧嘩的歷史實境中尋找破浪的指引,一如小說開頭所隱喻的那樣,文明的未來才必有無限光明。小說結尾第六十回有詩唱嘆:“九州禹鼎無遺相,三疊陽關有尾聲。”(第425頁)在歷史的紛繁亂局當中,中華文明的韌性及其包容性特質,始終會為之提供不斷演進的強勁動力。

The Plural “Civilization”: A Brief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and the “Modern”

Landscape of Late Qing China

YU Laiming

Abstract: Li Boyuan’s A Brief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continues the tradition of Chinese “external history” writing, establishing the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 historian. However, it positions itself in a “minor” stance, embedding observations of the times within novel writing, thereby compensating for the shortcomings of grand narratives in the evolution of civilization. The novel aims to depict the daily authenticity of “civilization”, revealing the interweaving of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around the 1900s, the development and fate of modern “civilization” in China, and other ideological aspects, showcasing the multiple landscapes of modern evolution in late Qing China.

Key words: A Brief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civilization; late Qing China; knowledge change; multiple modernity

(責任編輯:中 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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