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上海圖書館藏《唐氏族譜》抄本兩種,最早抄成于乾隆初期,此后歷經(jīng)一個多世紀的修訂、增補和重抄、抽換,文獻形態(tài)復雜凌亂。該族譜的文本層次則更為豐富,其祖源敘事和早期世系可能形成于宋代至明代前期。晚明以來,該族譜以抄本的形態(tài)在松江、嘉善一帶的多支唐姓人群之間流傳、增訂、嫁接,在乾隆抄本形成之后仍有新的支系添加進來。因此,這一族譜的生產(chǎn)模式并非人們熟知的在“宗族組織”主持下編纂、續(xù)修的模式,族譜背后的唐姓人群也并未形成哪怕是松散的“宗族”。這一類族譜或可命名為“嫁接型族譜”,值得在將來的學術(shù)研究中進一步關(guān)注和探討。
關(guān)鍵詞: 唐氏族譜;抄本;嫁接型族譜;宗族;江南史
中圖分類號:K820.9;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4)05-0127-(16)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5.014
作為區(qū)域社會史研究倚賴的基本史料之一,族譜的研究可謂成果豐碩。基于文獻學或社會文化史視角討論族譜的編纂、刊刻、保存、閱讀,近年來也頗見提倡與實踐。1 在族譜編纂方面,以往主流觀點多著重論述在族長、譜局的統(tǒng)籌安排下,參與修纂人員聯(lián)絡(luò)、籌款、采訪、分纂、統(tǒng)稿、刊刻以至散譜的整套流程2,暗示了族譜背后必定存在一個有活動能力的“宗族組織”實體。對于學界利用較多的印本族譜,以及類似徽州、福建的宗族勢力較為突出的區(qū)域,這樣的論述重心當然有合理性。然而,正如翟屯建已經(jīng)注意到的,即便是在徽州,在數(shù)量眾多的“設(shè)立譜局”纂修的“公修族譜”外,還存在不少“個人獨立纂修”“不必動用公產(chǎn),無須獲得族眾的認同”的“私撰族譜”,而因“個人力量”畢竟有限,這些族譜篇幅多較小,主要以“稿抄本”(指稿本和抄本的合稱)的形態(tài)存世。3 姑且不論“公”“私”對立兩分的標簽是否恰當,在族譜文獻的研究中,對于稿抄本以及編纂過程中看不到明顯“宗族組織”影響的族譜,學界確實存在忽視的傾向。因此,主要根據(jù)翟氏所謂“公修族譜”還原出的族譜“生產(chǎn)過程”,必然具有選擇性,不利于認識和理解族譜這一文類的特性及其生成機制,也不利于討論其背后的社會歷史現(xiàn)象與文化觀念。
在今天公藏機構(gòu)所見的江南地區(qū)族譜中,稿抄本所占比例頗高。1 這些稿抄本族譜的編纂多數(shù)并不符合“譜局公修”模式,其文本生成和演變的邏輯、過程,編纂者及相關(guān)人群的互動關(guān)系,族譜文本背后社會生活的實際樣貌等問題,均值得深入探討。稿抄本相對原始、缺乏整飭的物質(zhì)和文本形態(tài),亦為這些問題的探討提供了比印本更為有利的條件。本文將以浙江嘉善《唐氏族譜》為例,在梳理抄本編纂、流傳及文本生產(chǎn)過程的基礎(chǔ)上,對以上問題展開討論。
一、上海圖書館藏兩種《唐氏族譜》抄本概況
上海圖書館藏《唐氏族譜》兩種,為同一族譜的不同抄本,均一冊不分卷,有版框行格,雙邊,半葉九行。甲本(索書號920602)有目錄,卷端題“唐氏族譜”,字跡清,保存狀況較好。乙本(索書號920603)無目錄,紙色略深舊,蠹蝕較甚,末有殘缺,尾葉為一印本殘紙,出自明人梅膺祚《字匯》凡例部分,當系修補用紙。兩本篇目基本一致:首為舊序數(shù)篇;次列余杭、江陵、斜塘、新開河、泖橋五房世系,均按世次排列,無譜圖;后錄《宋史》卷三百十六的唐介傳附子淑問、義問、孫恕傳,卷三百二十七的王安石傳所附唐垌傳(甲本誤作唐埛);再次為題宋人唐遵所編《風憲記事》,收錄唐介、唐垌被貶出京時的“送行詩、謝表”等,又附清代族人題詩數(shù)首;末為乾隆七年第31世孫唐云書跋、乾隆二十一年第31世孫唐學琦序、乾隆二十年唐學琦跋,乙本僅存唐云書跋及唐學琦序之前半部分。
兩本的時代及先后關(guān)系可據(jù)文本內(nèi)證大致推定。乙本修訂痕跡較多,其中一些是更正抄寫中的誤字、脫漏,不必贅述;另一些則是針對族人譜傳內(nèi)容的潤飾、修改,主要集中在斜塘房尤其是汝節(jié)一支世系內(nèi)。茲舉數(shù)例如表1,并與甲本的相應部分對照:
說明:1.乙本文字,加方框者為抄本內(nèi)示意刪除者,加下劃線者為抄本內(nèi)旁增者,抄本有雙行小字加注者以小一號字體錄入。下同。2.兩抄本版心內(nèi)均有頁碼,但本文使用上海圖書館“中國家譜知識服務平臺”電子版,掃描時版心頁碼常被切割,難以提取,此處頁碼為電子版頁號,下文均同此。
顯然,甲本或者完全沿襲了乙本修訂之后的文字,或者在乙本修訂的基礎(chǔ)上做了進一步的刪削潤飾,也可能保留若干乙本中示意刪除的語句。整體而言,若認為甲本系根據(jù)修訂之后的乙本重新抄錄,是沒有太大問題的。此外,兩本世系部分均存在持續(xù)增訂的情況,結(jié)合篇末的鈔跋,對這些增訂的文本細加梳理,不但能進一步明確兩本的因襲關(guān)系,還能對其抄成、修訂的大致年代做一判斷。
就乙本而言,最重要的增訂出自第31世學琦的譜傳,其全貌如下:
學琦字駕垣,業(yè)岐黃,于康熙庚寅以桃子竹作竹衫,始創(chuàng)第為之,今遍處皆然,由我起也。娶楊氏干窯鎮(zhèn)楊友生次女,無出,壽年二十六歲,丁丑九月十七生,歿于康熙辛丑六月廿八日。繼娶李氏李廷玉女,丁丑年二十八歲,歿于雍正癸卯甲辰二年十月二十四日。三娶周氏為四川安益令璩玉公孫女,崧年公次女也。子名兆□熙 焈。駕垣公壽柒十六歲,生于康熙三十四年五月廿三日午時,歿于乾隆三十五年十一月初一日戌時。周氏壽八十有八,生于康熙五十四年二月廿七日卯時,歿于嘉慶七年九月廿四日巳時,俱附葬于文甫公之側(cè)東南隅。1
其中“駕垣公”以下內(nèi)容,字跡、墨色與前后文大異。而且,前文“由我起也”完全是自述的口吻,至此卻轉(zhuǎn)為第三人稱,并述及學琦的身后事。根據(jù)甲本篇末的跋文,唐學琦當于乾隆二十年前后依據(jù)唐云書乾隆七年抄本制作了族譜的副本(詳見本文第三部分),因此不難推斷,乙本就是唐學琦抄錄的原本?!榜{垣公”以下文字的增補顯然不早于嘉慶七年,然而表1所見及乙本的其他修訂則未必如此,這些修訂的字跡與抄本正文大體接近,當出自唐學琦本人?!疤易又褡髦裆馈笔律娆嵥?,看起來卻是學琦的生平得意之事,故在修訂中仍予保留,而在甲本中已被刪除,2 也可作為乙本修訂出自學琦本人的側(cè)面證據(jù)。
乙本另一處修訂有助于進一步討論該本原貌及其年代斷限。第32世應焻(云書之子),抄本正文中僅有“字新周,號棠溪,嘉善縣學廩膳生,娶趙氏,生二子……”等記載,但在該頁天頭有眉批:“應焻乾隆戊辰歲貢,庚辰順天恩科副榜廿九名,壬午順天又中副榜三十四名,宗人府教習,國史館校錄官。”3 戊辰為乾隆十三年,壬午為乾隆二十七年,這段眉批筆跡仍與抄本正文接近。顯然,乾隆七年唐云書制作抄本時應焻尚未選貢,乾隆二十年唐學琦完全是按照唐云書本的原貌抄寫的,此后在不早于乾隆二十七年的某個時間才增添了這條眉批。
乙本另有幾處值得注意的地方。例如,第31世云書譜傳之末注其生卒為“康熙甲戌八月十一日生,歿于乾隆三十二年四月初五日,壽七十四歲”,4 筆跡與前后文顯然有異。乙本世系部分的書寫大體維持著滿行20字(一般頂空2—3字)的體例,而這一行的書寫緊密得多,且甲本并未吸收這一內(nèi)容。5 這說明它的增訂比甲本的抄寫還晚。盡管唐云書的卒年是乾隆三十二年,早于唐學琦,但這條信息看來并非學琦添注。同樣,在斜塘房世系之末,記錄了學琦之孫唐增的名字,據(jù)甲本記載,唐增生于乾隆五十五年,6 因此這不可能是抄本原有的;而據(jù)筆跡判斷,或與學琦譜傳“駕垣公”以下文字出自同一人。第33世的世系中還記錄了學琦的侄孫(同屬汝節(jié)支)堃的原配妻陳氏“年二十五歲,乾隆卅五年六月初二日亡”,7 其筆跡與正文其他部分看不出明顯差異;唐學琦歿于乾隆三十五年十一月,仍有可能親自執(zhí)筆做了這條增補。因此,根據(jù)這些信息,乙本在乾隆二十年抄成之后,仍處于斷續(xù)修訂之中,甚至在甲本抄成之后仍有繼續(xù)修訂的跡象。1 在后世編纂者直接于甲本上進行修訂之前,乙本也許扮演了《唐氏族譜》編纂“工作文檔”的角色。
與乙本相比,甲本的情況更加復雜一些。就抄本主體部分筆跡而言,甲本筆畫比乙本偏于細瘦,間架更圓熟一些,當不是出于一人之手。而在斜塘房世系的末尾,從第31世瀛選開始的整整六頁,甲本筆跡又有明顯的變化,墨色也更為深濃。從內(nèi)容上看,這六頁包括了汝節(jié)支自唐學琦以下直至咸豐年間其曾孫輩的族人,實際上也是甲本相對乙本主要增訂的部分,因此很可能是后世汝節(jié)支續(xù)訂世系后,重抄并抽換了原抄的紙頁。這六頁中,前述學琦、應焻的譜傳已據(jù)乙本進一步修訂并重抄,因此寫成時間不得早于學琦妻周氏的卒年嘉慶七年。
六頁中仍有后世多次增訂的痕跡。例如,學琦之子兆熙的譜傳,原抄僅有“兆熙字長如,業(yè)醫(yī),娶朱氏,生一子名增”這樣簡略的信息,此下兆熙及朱氏生卒年月的記錄筆跡潦草,字體也顯然不同。兆熙歿于嘉慶二十三年二月,則這抽換六頁的重抄不可能晚于此。2 復據(jù)兆熙之子唐增的譜傳,原抄似僅有其名,譜傳字體前后有異,前半部分包括唐增“業(yè)醫(yī),娶王氏,生二子”及王氏生卒年份的記載(卒于道光十四年),字體與兆熙譜傳的增補部分相近,當是同時寫成,3 因此,在抽換六頁最初抄成時,唐增應未婚娶甚至未成年。如前所述,唐增出生于乾隆五十五年,則抽換六頁的抄成時間當更靠近嘉慶七年而非晚至嘉慶后期。唐增譜傳的后半部分記述了唐增本人的生卒年月及葬地,字體較前半部分又有變化,而與其子爾鐘譜傳的字體接近。唐增歿于咸豐三年,爾鐘則全家五口同于咸豐十年七月罹庚申之難,為甲本所見最晚的時間。4
根據(jù)以上信息,甲本“抽換六葉”大致在稍晚于嘉慶七年的時期抄成并訂入抄本,此后應在晚于道光十四年和晚于咸豐十年的兩個時間段相繼做過增訂。據(jù)筆跡推測,三個時期的抄訂當分別出自不同人之手。但若回到甲本主體部分抄成的時間問題上,“抽換六頁”的存在則制造了巨大的障礙。甲本無疑晚于乙本,但由于無法知曉斜塘房晚期世系在甲本中最初的面貌,它抄成的年代可能跨越從乾隆中期直至嘉慶七年的漫長時間。盡管兩個抄本的筆跡有異,仍不能排除唐學琦本人雇請抄手或指令子孫抄寫甲本的可能性。乙本除了上述有關(guān)唐應焻的眉批外,還有多處眉批,在對族譜內(nèi)容或格式提出存疑、補充或修正后,往往還留下諸如“以后抄須……”的指示語。5 這些眉批均為小字,與兩本正文字跡的異同不易判斷,如果與正文中的修訂一樣出自唐學琦本人,則說明他在寫下眉批時已有另外制作抄本的計劃。
無論如何,盡管仍存在不少無從解決的問題,兩個抄本的物質(zhì)及文本面貌仍能將它們自身的歷史大體講述清楚。它們展現(xiàn)出抄本族譜存續(xù)、不斷修訂和更新的長期過程。就這兩個抄本而言,這個過程的時間跨度超過了一個世紀。而且,無論是甲本還是乙本,都在斜塘房晚期世系及其結(jié)尾部分留下了空行和空白頁面,今見的修訂和增補往往正是利用這些空行和空頁,這說明在抄寫或修訂者心中,對族譜的增訂和更新應當持續(xù)下去。它讓我們看到未成型的、“原始”面貌的族譜可能的樣貌,而且,進一步細讀和比較兩個抄本的文本內(nèi)容,將能讓我們厘清這一抄本族譜修纂的過程,觀察卷入族譜編纂和抄錄活動的個體以及他們背后“家族”的面貌,從而揭示抄本的歷史意蘊。
二、《唐氏族譜》的祖源敘事及其宗支結(jié)構(gòu)的構(gòu)建
如前所述,《唐氏族譜》甲乙本的世系部分均包括余杭、江陵、斜塘、新開河、泖橋五“房”。根據(jù)譜中敘事,該族始祖唐岑,為唐末西川人;子希顏,“天復中明經(jīng)登第,為建威軍節(jié)度使推官,避地于余杭”,希顏子仁恭仕吳越為水部郎中。仁恭長子渙留居余杭,入宋后第五世唐肅、肅子詢、孫垌相繼貴顯,是為余杭房。仁恭次子渭,入宋后仕秭歸太守,遂徙居荊州,至第六世唐介于熙寧初仕至參知政事,亦數(shù)世貴顯,是為江陵房。江陵房第12世岳于宋理宗時行商至嘉興斜塘鎮(zhèn)(即西塘鎮(zhèn),明初以后屬嘉善,下文通稱斜塘),適江陵、襄樊戰(zhàn)亂,子逄辰負母來投,遂定居,為斜塘始祖。至第21世兄弟五人,成一為譜中斜塘支祖,成二為新開河支祖,成四贅松江泖橋徐氏為泖橋支祖,成三、成五分別遷居化成庵、埂墊塢而譜系不詳。1
顯然,五“房”中的余杭、江陵,與其說是宗族敘事中的“房支”,不如說是譜中追溯的“老世系”。這兩“房”的世系記錄均止于第11世,而斜塘房的世系則始于第12世,尤其清楚地呈現(xiàn)了這一點。這兩“房”記錄的多位北宋唐姓顯宦,在傳世文獻中有著豐富的記載。如“江陵房”的唐介,《東都事略》有傳,父拱有歐陽修所撰墓表,唐介本人的神道碑則出自劉摯之手,均見于歐、劉二人的今本文集中。咸淳《臨安志》當即主要利用這些資料載錄了唐拱、唐介的列傳,又另據(jù)“國史本傳”載錄了唐肅、唐詢的列傳,并將兩個家族十數(shù)人載入其“古今人表”。唐介,其子淑問、義問,孫恕,以及唐肅、唐詢父子,《宋史》皆有專傳;唐垌傳則附于王安石傳后。宋人鄒浩的文集中還記載了一篇唐介家族旁系族人——應是唐拱兄弟輩的唐極之孫唐既的墓志銘,其中提及其“伯父質(zhì)肅公介”。2
這些早期文獻的記事存在一些齟齬之處,如歐陽修墓表中述唐拱“曾祖諱休復,唐天復中舉明經(jīng),為建威軍節(jié)度推官。祖諱仁恭,仕吳越王為唐山縣令”,而劉摯的神道碑中卻稱“有為唐山令曰熊者,居余杭,生子曰希顏,天復中以明經(jīng)為建威軍推官,是為公之高祖。曾祖仁恭為吳越鹽鐵巡官、尚書水部員外郎”。3 看起來這一家族對于自身祖源的追溯在北宋中后期即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并可能做過重新建構(gòu)。另一方面,在這些早期文獻中,所謂“余杭房”與“江陵房”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清晰。唐介與唐詢的宦跡所歷主要皆在仁宗朝,但并無交集,也沒有任何材料提及兩人的關(guān)系。文獻中確實提及唐介一族自祖父一輩徙居江陵,其原籍或作余杭、或作錢塘,唐詢一族的籍貫亦記為錢塘。但是,咸淳《臨安志》的“古今人表”中對于同姓關(guān)系記載甚詳,卻并未述及這兩族的關(guān)系,且記唐介一族籍貫為余杭,唐詢一族籍貫為錢塘。
當然,《唐氏族譜》中的資料仍為兩族關(guān)系提供了一些側(cè)面線索。譜末所附《風憲記事》收錄唐介、唐垌因搏擊宰相遭貶時的送行詩、謝表等資料,前有紹興五年(乙卯)張守、李綱、汪伯彥序,其中張、李二序見于其存世文集。1 《風憲記事》的編者唐遵,據(jù)族譜為唐垌的堂侄。而有趣的是,張、李的序文中均視唐介、唐垌為父子關(guān)系,這當非出自張、李,而是《風憲記事》編者有意識的構(gòu)建。2 細繹傳記資料中二唐“繼論時宰于權(quán)寵方隆之日”的事跡,其品格行事和后世評價實有高下之分。唐介在仁宗朝因反對張堯佐以恩幸除宣徽使,在仁宗卸責于宰輔之后,遂劾宰相文彥博賄托“閹侍通宮掖,以得執(zhí)政”,晚年在參政任上又反對神宗任用王安石,故《宋史》嘉其“簡伉”“敢言”而惜其“扼于安石”。3 唐垌則不然?!端问贰贩Q其初“附王安石”,為行青苗法請“斬大臣異議如韓琦等數(shù)人”,以致神宗亦“薄其人”;后因“怒安石易己”,遂反戈一擊,在大朝會上扣陛彈劾王安石,被糾瀆亂朝儀而貶官。4 可以想見,在南宋初期的政治空氣下,有“附王安石”污點的唐垌的族人確有動力將他與唐介捆綁起來,以突出他后來彈劾安石的行為,并將之塑造為家族風教所致。父子也罷,同族也罷,都可能具有這種刻意構(gòu)建的意味。
總之,《唐氏族譜》有關(guān)祖源及遠代世系即所謂“余杭房”“江陵房”的敘事,在傳世文獻中可檢獲大量潛在史源。族譜中以第二世希顏“一云改名休復”、回避“唐山令”指向的方式調(diào)停了這些文獻中的齟齬之處,又創(chuàng)造出一位居于“西川”的第一世祖唐岑。5 余杭、江陵兩“房”的同族關(guān)系最早可能由余杭唐氏在南宋初期構(gòu)擬,但因為史料有限,這僅僅是一種推測,相關(guān)敘事的具體形成時間也無從判斷。族譜中所存舊序,首篇題為《唐氏世系譜序》,署唐詢撰于宋仁宗嘉祐八年,其中并未述及唐熊或唐岑,對“詢之高祖希顏”以下余杭、江陵兩房的記載則已同于今譜,而所述“近世祖彥纂《唐氏族系》”者,其人卻不見于今譜。6 該序文真?zhèn)坞y辨,但即便早在北宋時唐詢已纂有世系譜,且已形成余杭、江陵兩房的聯(lián)結(jié),也并不意味著今天所見的抄本族譜就是這一世系譜持續(xù)續(xù)修的結(jié)果,以及后世修譜的唐姓人群就是余杭唐氏徙居江陵之后又回遷江南的后裔。
族譜中第二篇舊序的寫作時間已晚至萬歷元年,與嘉祐八年相去500余年。該序的撰者唐漢,字宗海,據(jù)世系表出自泖橋房第26世,為“恩例冠帶”。7 序中詳述唐岳父子遷居斜塘及第21世成一公兄弟五人分遷的過程,復自稱:“篇中止詳自楚入浙、自浙入?yún)侵?,不詳自蜀入越,自越入楚之故者,以族祖詢詳述之,故不敢復贅。”又述余杭、江陵兩房當初“往來不絕,譜牒亦不紊,至我十二世祖岳”。8 因此,當唐漢修譜時,應已掌握前述署名唐詢的譜序及余杭、江陵房第1至12世的世系表等資料。他沒有說明這些資料的來源,關(guān)于修譜的依據(jù)僅提及“以先大父口授之言書于譜后”。1 “譜后”一語似乎提示存在一部“舊譜”,但他對此沒有只字提及。顯然,僅憑“口授”,是不可能自晚明直接上溯接續(xù)北宋的“世系譜”的,這反而暗示了唐漢所“書”者其實只是其祖父記憶所及的泖橋一支自成四公以下的世系。那么,此前的世系文本從何而來?一般族譜序文中至少都會簡要述及先輩族人修譜的過程及概貌,唐漢譜序中這種明顯、極可能是有意的失記,顯得意味深長。
實際上,在地方文獻中,嘉善境內(nèi)較早以唐介后人自居的唐姓人群,并不在斜塘或其周邊。早在明代前中期,胥五都(后稱區(qū))已有“唐家莊”,因“唐介子孫居此,故名”。2 至清初,胥五區(qū)仍有唐莊村,方志中詳記“宋參知政事唐子方介裔孫居此。考其譜,一支為江陵房,一支為余杭房。介則江陵所出,而江陵實余杭所分。譜續(xù)修于元博士名恂者,相傳三十余世,世有顯官,惟宋為盛”。3 胥五區(qū)位于嘉善縣城東南,與位居城北二十里遷中區(qū)的斜塘鎮(zhèn)南轅北轍。這支唐姓的族譜今已不傳,其編修時間和過程無從考訂,但他們既然早在正德以前就以“唐介子孫”自居,又有“譜續(xù)修于元”的說法,其祖源敘事的構(gòu)建時間當較早。與之相比,地方志中關(guān)于斜塘鎮(zhèn)一帶唐姓人群與唐介關(guān)系的記載實較晚出,4 相反,自明中葉以來卻持續(xù)存在一個傳說色彩濃厚的斜塘“宋大姓”唐介福、介壽兄弟的文本傳統(tǒng)。根據(jù)這一記載,唐氏兄弟為南宋后期人,在斜塘鎮(zhèn)一帶留下了唐氏園(宅)、福源宮、得月樓等諸多遺跡。唐介壽似乎是道士,曾擔任道錄,一些記述更描繪他“世為道官”,具有“役鬼神、召風雨”的法力。福源宮為該家族于咸淳年間舍宅所建,此后一直見于方志寺觀類的記載中。5 崇禎《嘉興縣志》中更詳細記載稱,斜塘唐氏宋時“宗族盛衍,分布祥符蕩。據(jù)譜,有省元二人,曰萬五、萬十一者,皆無考。介福任知縣,介壽任道錄,兄弟饒貲,田莊別業(yè),遠及百里,時號為唐半州。后子孫不類,貲產(chǎn)遂罄”。6 這些記載有很大可能就出自斜塘唐氏的家族記憶?!皳?jù)譜”一句還進一步提示,遲至晚明時期,斜塘唐姓或仍有祖源敘事完全異于胥五區(qū)唐姓的族譜存世。
根據(jù)上述這些資料,唐漢修譜的資料來源問題當然仍得不到肯定的答案,我們確實也不能認為斜塘唐氏、胥五區(qū)唐莊唐氏就是兩個彼此涇渭分明而內(nèi)部高度同源的同姓群體,或者說斜塘唐氏就都是宋人唐介福、唐介壽的后裔。然而,這些資料仍然透露出,嘉善當?shù)乇緛碇辽俅嬖趦煞N獨立的唐姓祖源敘事傳統(tǒng),直至明代隆、萬時期唐漢修譜時,可能因為“唐介子孫”在文化價值上更為正統(tǒng),從而選擇利用了唐莊族譜中的祖源敘事,江陵、余杭房的記載以及唐詢譜序中有關(guān)姓氏淵源和早期歷史的記述隨之進入泖橋—斜塘族譜。其間,唐介與唐介福、唐介壽在名諱上的接近或許有助于家族記憶的轉(zhuǎn)換重塑,而唐漢出身斜塘旁支的泖橋房,則可能讓他擁有更為靈活的立場和身段。族譜抄本中另兩篇與唐漢纂譜有關(guān)的文件,或許提供了進一步的文本證據(jù)。這兩份文件署名嘉善知縣史朝鉉,1 其中一篇《重修請益堂碑記》亦見于縣志,2 主旨在于稱頌陸贄、唐介二人為開嘉善人文之先者;另一篇《題宋御史唐子方族譜詩并序》則與唐氏族譜的修纂、祖源的追溯直接相關(guān),其中述及“……余得第,圣主以武塘令授予,予恨不得為江陵宰,祀公于廟庭。不意予至任,有人持一譜告予曰:予真御史后也。余問:莫非唐子方耶?接其譜而閱之,鑿鑿可信。后庚午冬,余入覲,晤江陵縣君,詢以真御史。渠謂:此邑中之先哲,隨覲吏即其裔也。余呼至傍,歷問其故,彼云:昔蒙古據(jù)江陵,果有一枝入浙,元文宗時,族人曾往浙遍訪,知在武塘,今二百余年矣,并不往來。余聆斯人言,益信此譜非偽也”。3 該詩并序篇幅短小,總計不過200余字,主要內(nèi)容即如上引,意在論證“此譜”——實際是譜中自述先世源流——“非偽”。而這一措辭恰恰透露出,譜中對于唐介等先祖的追溯面對著“偽”的質(zhì)疑和焦慮,因此需要利用史朝鉉的官方身份和入覲時傳奇般的巧遇來背書。上文中并未提及唐漢的姓名,這兩篇序記也可能是他從別種文本移錄的,但史朝鉉任職嘉善與唐漢修譜時間重合,仍提示“持譜來告”的更可能就是唐漢本人。作為松江人,唐漢卻把族譜拿到嘉善尋求官方認可,也體現(xiàn)了他所面對的不僅是對世系可信度的質(zhì)疑,還有嘉善當?shù)伛阄鍏^(qū)唐莊甚至斜塘本支的競爭壓力。從事后來看,他的這些努力稱得上卓有成效。4
除了江陵、余杭房的記事,族譜抄本中關(guān)于唐岳遷居斜塘后早期世系的記載,其來源亦費推敲。5 族譜中自唐岳至文德公諸子共計10世的世系結(jié)構(gòu)(見于斜塘房世系中,第16世以下部分參見圖1),是一個典型的追溯性文本。逄辰以下三代均失名,而以“四八宣教”“四十一官”“三十一上舍”這樣的標識入譜。第17世友龍,元武宗時“家計興隆,締造(斜塘)唐家浜屋宇產(chǎn)業(yè)”,或系明代斜塘唐氏家族記憶中真正能追溯到的最早祖先。譜中以下數(shù)世人丁均不甚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成一公支留居斜塘、第20世宗實情況不明以外,圖1第17世以下所有支派最終都以遷居、出嗣或出贅異地而告終。第20世6人中至少4人遷居或出贅異地(文彬海鹽縣庠生的身份也是遷居的一種暗示),第21世5人除成一公外均遷居或出贅異地。這種“諸子分遷”的敘事模式多見于各地族譜,反映的與其說是宗族流散遷居的歷史事實,不如說是后世居于不同地域的同姓人群共同追溯祖源、聯(lián)宗修譜的努力。1 當然,這一系譜的聯(lián)結(jié)和構(gòu)建是在什么時間、由什么人、如何完成的,抄本族譜中沒有任何蹤跡可尋。唐漢在序文中提及“在嘉、湖、上海者,余于數(shù)歲中時曾物色幾人,今將四十年不往來矣,不得敘其支派于后,止就文德公后敘之”,2則表明在他修譜時這些記載或已存在,但也不能排除后世斜塘房做過增改的可能。唐漢的話中還暗示,他與嘉、湖、上海等外地支系至少在嘉靖初期還曾有聯(lián)系。但是,所謂“物色幾人”者,語義含混,可能僅是唐漢曾經(jīng)前往這些地方尋訪同姓族人,而“物色”到的“幾人”卻未必能與圖1中的世系對應上。最后,這些世系當然可能是從斜塘唐氏包含“省元二人”“唐半州”等敘事元素的舊譜中移用而來,但也完全可能與余杭、江陵兩房的敘事一樣,來自一個不知來歷的文本,而唐漢所做的只是將“文德公之后”甚至只是泖橋房本身的世系嫁接上去而已。
至此為止,族譜抄本中完全未見斜塘本支曾編纂族譜的跡象。崇禎《嘉興縣志》提及的“譜”當然可能就是這兩個抄本中家族的早期族譜,但也可能不是。該譜既已失傳,唐漢修譜時是否利用了其中的世系資料即無從判斷。但反過來,唐漢修成的譜本輾轉(zhuǎn)流傳到斜塘房族人手中,成為他們以本支為中心續(xù)纂族譜的基礎(chǔ),這一過程卻相當清晰。乾隆七年斜塘房唐云書的抄跋中這樣描述族譜抄本的來源:
家傳舊譜二冊,一系新開河族人傳來,一系先祖冠書公手抄。考余宗系出江陵,江陵、余杭二派纂自宋嘉祐時族祖諱詢者……余斜塘本支自宋末來,歷元代明初二百余年,雖傳有舊譜而未經(jīng)修纂,每多缺略。至隆慶時,邑侯史公有題贈詩序,而泖橋族祖宗海公傳述淵源所自,得不泯滅。但自文德公后,僅詳新開河、泖橋二派,而斜塘本派猶未詳悉。至本朝康熙初,族伯介眉公始因舊譜補詳本支,序而錄之。先祖冠書公亦就目見耳聞,各述傳略微辭,并序梗概于前?!攲εf冊抄錄一通,稍訂誤字,疑者仍之,并采錄宋史列傳、附風憲紀事、又附先祖詩數(shù)首,匯成一冊,留示子孫。3
跋文中反復提及“舊譜”,但其所指卻前后齟齬,并有故作含混的嫌疑。其首句提及的“舊譜二冊”系唐云書另行制作抄本的依據(jù),也是斜塘房當時實際擁有的譜本資源。而“元代明初”“傳有舊譜”一語,從敘述邏輯上說當是指唐詢所纂“江陵、余杭二派”譜,僅相“傳”而“未經(jīng)修纂”。若前文的分析不誤,這一“舊譜”當系子虛烏有,而唐云書如此聲稱,用意在于塑造本支在諸多同姓支派之中的核心“正統(tǒng)”地位。因此,史朝鉉的“題贈詩序”被有意無意與這一“舊譜”聯(lián)系起來,唐漢的修譜活動則被輕描淡寫為“傳述淵源所自”。而實際上,最后斜塘房的唐湘(即第30世介眉公,原名天錫)所據(jù)以“補詳本支”的“舊譜”,顯然即唐漢所纂,可能經(jīng)由新開河族人轉(zhuǎn)抄、增補,“僅詳新開河、泖橋二派”的譜本,也即跋文開篇提及的“新開河族人傳來”之譜。在這一點上,康熙二十三年唐湘本人所述實較為坦誠。其譜序中稱“萬歷年間泖橋族祖漢敘譜甚詳”,“余又將斜塘、新開河、泖橋三支列其世系于后”,將自己明確表述為續(xù)修唐漢族譜者。
觀察泖橋及新開河房世系,斜塘房利用唐漢譜本的方式或更加清楚。兩個抄本中泖橋房世系均截至第28世。盡管唐漢的譜序中稱“我族人氏二十七世矣”,1 但據(jù)前引“在嘉、湖、上海者,余于數(shù)歲中時曾物色幾人,今將四十年不往來矣”一語,身為第26世的唐漢其時年齡至少已在六十開外,已有孫輩族人是可以肯定的。因此族譜抄本中的泖橋世系,實際上應當就是唐漢纂成譜稿時的樣貌。這些世系記事極為簡略,僅有“字某”“生子某”及個別入學、捐納功名的信息,很可能是因為新開河或斜塘房在轉(zhuǎn)抄過程中進行了節(jié)略。因此,盡管唐湘暗示他對泖橋房的世系也進行了續(xù)修,實際并非如此,無論是他還是新開河的族人,與泖橋房看來均沒有密切的日常聯(lián)系。這展示了族譜文本在不同支系間傳遞時的特點:一旦傳入一個新的支系,文本所記原來支系的信息就可能停止增訂續(xù)修,變成一個死去的文本,并可能被刪減。
當然,新開河世系并不符合這一模式,且在兩個抄本中的面貌頗有差異。乙本新開河世系延續(xù)至第33世,僅從世次來看,與斜塘房幾乎同步。然而,其中第29世記錄了多達31位族人,但第30世卻僅有4人,且皆為第29世雍之子。甲本新開河房原抄世系似止于第29世,此后有明顯不同的筆跡增補了第30世的三位族人,并同于乙本第30世前三人。甲本下一頁進入泖橋房世系,可能存在缺頁。2 乙本的世系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出典型的追溯性特點:第29世的詳細記錄體現(xiàn)的是早期修譜的成果,或許就是萬歷初期唐漢修成的面貌;而晚期的續(xù)修者僅能了解本支的直系祖先,從而導致了第29世與第30世之間出現(xiàn)斷裂現(xiàn)象。這樣看來,斜塘房與新開河第29世唐雍這一支的聯(lián)系相對密切,故而該支世系得以出現(xiàn)在抄本中。但是,由于甲乙兩本在記事和修訂上的差異無從解釋,新開河第30世以下的世系究竟在何時形成并進入族譜抄本,目前無法判斷。
以上討論試圖揭示《唐氏族譜》五房宗支的建構(gòu)過程,毋庸諱言,由于直接文本證據(jù)的缺乏,結(jié)論大多是推測性的。當然,從族譜文本的疑點和罅隙出發(fā),提出對其編輯成書過程可能性的判斷,仍然有其價值。而如果將目光聚焦于斜塘房,由于記事相對詳細,文本層次亦較為清晰,對甲乙兩本的分析和比較將揭示該房內(nèi)部各支系結(jié)構(gòu)形成的過程,這恰可為本部分的論證邏輯提供一個晚近、確切而鮮活的旁證。
三、創(chuàng)造支系:斜塘—城中支的修譜實踐
如前所述,抄本所見斜塘房本支的修譜活動大致始于清康熙中期,唐湘在泖橋房唐漢明萬歷譜本的基礎(chǔ)上,添加了斜塘本支的世系(可能也包括新開河房的若干世系);稍晚,唐虞(字協(xié)聞,號冠書,為云書祖父)據(jù)唐湘本抄錄副本并做了增訂,形成唐云書抄跋中所謂“冠書公手抄”本。1 在這樣晚的時期修譜,當追溯先世時自然面臨相當?shù)睦щy。本支早期的歷史記憶,除前文所述第17世友龍“締造唐家浜屋宇產(chǎn)業(yè)”以外,明初“先世認充匠籍,有唐境孫一戶”也是重要元素。但充匠究竟在哪一世,卻并不清楚。成一公之子唐聰留有成化十三年為三子分撥田產(chǎn)的文書,乾隆年間尚存,其中述及唐聰為匠役“特置遷中區(qū)收字圩田五畝四分授子孫為管辦之銀兩”的事實。2 此后,在族譜中,“唐家浜祖業(yè)”、匠役的承管、匠田的興廢屢見于記載。3 若以學界關(guān)于明代宗族構(gòu)建的經(jīng)典理論觀察,這些記事似已可支持明代中后期斜塘唐氏“宗族化”的轉(zhuǎn)型方向。4
然而,這些“宗族”元素涉及的人群范圍與族譜中的世系記錄范圍并不一致。族譜抄本中斜塘唐氏至第24世有同胞兄弟汝坤、汝德、汝楠、汝節(jié)四人,有關(guān)匠籍、祖業(yè)的記載實際上局限于汝坤一支。前述康熙年間修撰族譜的唐虞、唐湘等人均出自該支。在唐虞“序梗概”的譜序中,提及的先世族人除了始遷祖岳,還包括始稱“素封”者友龍、“開書香者”第19世棣(字子華,嘉興府學生)。此后的敘述重心即聚焦于“雙湖公”汝坤。其人據(jù)稱“具倜儻才,游京洛間,累致家貲,富埒萬計,多置良田鎮(zhèn)房,且能教訓子孫,貽謀盡善”,遂成斜塘“巨姓”之一。然而,至明末,其子孫又多式微,僅唐虞曾祖父堯相(字際寰)一支日漸昌大,序中于此敘述尤詳。5 按世系錄所述,從汝坤至堯相的數(shù)世多業(yè)賈,提示了這一支系崛起的經(jīng)濟背景。唐堯相據(jù)說與丁賓“最契”,“每商確時事,勸公爭復嘉秀二縣嵌田賠糧(曾與友人鳴之上憲,因下獄)”。6 明清時期嘉善與嘉興、秀水之間的“爭田”案是地方著名大案,地方文獻中保留了數(shù)量眾多的訴訟文獻,其中確能看到唐堯相的名字。他與丁賓的關(guān)系當然未必如族譜所述那樣密切,但他身為地方勢豪階層的一員當可無疑。7 這一支系在科舉考試中并不算成功,直至乾隆時期才有唐云書、唐應焻先后取得歲貢、恩貢及鄉(xiāng)試副榜的功名,但游庠食廩者尚稱代不乏人。正是在這樣的家族發(fā)展背景下,晚明以降的斜塘唐姓確有“宗族化”的某些傾向,但其表現(xiàn)范圍不一。從第27世以下,汝坤后裔各支系形成了一個人為色彩濃厚的“六房”支系結(jié)構(gòu)。唐堯相并且出資“置雙湖公墳傍田二畝零”,但是僅限于其三個兒子即大房、五房、六房輪祭,顯示了本支內(nèi)部遠較旁系緊密的結(jié)合程度。8
汝坤一支內(nèi)部的支系分化情形既如此,所謂汝德、汝楠、汝節(jié)三支與汝坤支的關(guān)系則更為疏遠。不但族譜中沒有任何文字表明他們參與過汝坤支圍繞祖業(yè)、匠田、分房及祭田的宗族活動,而且從抄本流傳和編修過程來看,其世系關(guān)系是否真實都大為可疑。其中,汝楠據(jù)稱為嘉善庠生,“因妻族居平湖界上”,生一子,有兩孫,“后未悉”,1 姑置不論。汝節(jié)支,正是甲乙兩抄本實際的制作和擁有者所在的支系。而據(jù)譜中所記,該支自第25世唐燦或第26世唐基時已遷居城中。2 前已述及,乾隆二十年前后該支第31世唐學琦抄錄了乙本,甲本則當在乾隆中期至嘉慶七年之間據(jù)乙本抄成。對于乙本的來源和后續(xù)編定過程,唐學琦在抄跋中有相當清楚的交代:
余髫年間,習聞先王父云:我宗唐氏,系出斜塘,族頗繁盛,舊有家譜一冊,于康熙二十五年秋屋宇坍毀,書櫥為風雨濕壞,譜遂漶滅不可考。余心識之,數(shù)十年來,雖至斜塘,無從稽訪。去年初冬,于朱恕園先生八旬誕祝時,獲晤族人蒼崖,道及宗枝,始訂來春拜墓時,登堂敬請家譜查閱。迨蒙慨付展讀之下,犁然具備,而余自高曾以上,苦難接續(xù),正深憾往昔不早為之訪輯也。長夏,適伯兄至,云寺僧薦牘中得五、六世祖字,而名不詳。因憶興邑屠姓,高祖姑夫,抄有屠铦漫筆四帙,內(nèi)多記述人家先世履歷,于我宗為外家,記之必詳。爰偕至?槜李,向屠氏各房搜訪不得。有云東塔寺□華房僧名戒宗者,曾收拾屠氏諸書,遂造訪致禮,尋獲覽觀,即便抄寫而回,得悉先世梗概,可以接續(xù)舊譜。倘再因循數(shù)年,彼僧亦定費其書矣!余深幸搜獲之奇,使吾宗不斷源流,正先人之萬幸,亦后嗣之萬幸也。喜甚,跋此。3
其中,“蒼崖”即唐云書,4 此可證今存抄本實為唐學琦據(jù)唐云書乾隆七年抄本抄出并續(xù)訂。唐學琦的跋文中還至少透露出以下信息:首先,乾隆十九年以前,居于嘉善城中的唐學琦及其先世與斜塘唐氏并無來往,僅有“系出斜塘”的含混記憶。其次,此前城中支亦無譜系傳世,唐學琦雖然聲稱曾有“舊譜”,但這一方面是族譜創(chuàng)修之時的常見托詞,另一方面,即使果有舊譜,既然在康熙二十五年之前就已存在,與同時期才接續(xù)泖橋譜抄修的斜塘族譜大概率也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最后,唐云書抄定的斜塘族譜中也沒有關(guān)于城中支的記錄,甚至其先祖汝節(jié)是否存在亦不能肯定,而在唐學琦真實的家族記憶中,其高祖以上的譜系是無法追溯的。
至于唐學琦所述考訂先世并接續(xù)斜塘譜系的過程,可謂虛實相兼,仍值得深入解析。學琦所稱“伯兄”當指起望,為學琦堂兄,其后裔是族譜中除學琦后人外持續(xù)增訂至較晚時期的另一支系。5 起望于“寺僧薦牘中得五六世祖字”,反映了當時城中支祭祖祀先的模式,值得注意。由此渠道獲得的第五、六世祖信息,按譜即為第25世燦(字允明)、第26世基(字愛萱)。6 此后,學琦聲稱從“高祖姑夫”屠氏遺書中尋得“可以接續(xù)舊譜”的“先世梗概”,但卻并未像從“寺僧薦牘”中所獲者那樣具體說明信息的內(nèi)容。值得注意的是,族譜抄本中唐基的譜傳記錄了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業(yè)賈,好施濟,家普裕。偶周嘗赒一路丐,亡其名,后官至浙江察院。不意怡萱公犯被誣陷大辟,遇之,釋歸。可知生平之報施不爽也。”7 比較跋文中前稱“高曾以上苦難接續(xù)”,“寺僧薦牘”中得見其字后仍不知其名,這樣生動的生平故事當非唐氏家族口耳相傳的歷史記憶,而可能得之于屠氏之“漫筆四帙”,而后者大概是一部記錄異聞軼事的筆記,恐非能提供“人家先世履歷”以至詳細譜系者。因此,斜塘譜中是否確有汝節(jié)其人?即使有其人,又是否即城中支先祖?學琦第五、六世祖是否確實名燦、基?這些問題在唐學琦含糊其詞的陳述中顯得疑點重重。
汝德支的出現(xiàn)進一步為“接續(xù)舊譜”的具體操作提供了實證。該支在乙本中尚不存在。乙本汝德名下注“生一子,后未悉”,當亦是唐云書抄本的原貌。甲本則改為“生一子,字月溪”,后以小字注“查名已失,后未悉”。然而,在第25世月溪名下卻又注明“娶張氏,生三子”字樣,此后,其長子一拙以下世系延續(xù)至第32世。1 這一新增支系人丁單弱、記事簡略,早期族人如“月溪、一拙、少拙”之稱當皆為字號而非名,直至第30世允恭方有生卒年月的記載,但居地、葬地等信息仍付闕如。允恭之子承宗“業(yè)醫(yī)外科”,而城中唐學琦支世代以醫(yī)著稱,學琦本人并入縣志的藝術(shù)傳,起望之孫堃還曾于乾隆五十一年“補授嘉善縣醫(yī)學訓科”。2 職業(yè)上的關(guān)聯(lián)可能暗示了兩支族人之間的牽連互動。無論如何,該支在乙本已經(jīng)抄成之后才選擇以“接續(xù)”汝德的方式加入族譜中,留下了清晰的文本證據(jù)。這提醒我們,城中支“接續(xù)”汝節(jié)的方式很可能如出一轍。斜塘原譜中也許確實有汝德、汝節(jié)這兩位旁支先祖的名諱,但并沒有其生平信息和后裔的記錄,而當同姓旁支選擇依托現(xiàn)成譜本建立自身譜系時,這類面目不清、后裔不詳?shù)脑缙谧迦吮愠蔀榉奖闶褂玫摹敖涌凇?。族譜抄本中汝坤之父裕這一代,也有兩位除了名諱以外,別無信息且沒有后裔的弟弟表和祑3。斜塘原譜中第24世“汝字輩”的本來面貌或許正與此相同,它本來反映了后世修譜者在記述祖先世系時,無法追蹤旁系后裔的情況。
無論是汝節(jié)支還是汝德支,在科舉上均缺乏成就,盡管在醫(yī)術(shù)上可能具有一定聲望,但也不足以使之具備名門望族式的影響力。如前所述,唐學琦從斜塘族人處抄得族譜并相繼增訂了本支和汝德支世系,此后族譜的增訂也僅局限在兩支的范圍內(nèi)展開。斜塘汝坤支的世系除了前述唐應焻的仕宦成就、唐云書的生卒年月等個別信息有所增補,并顯示學琦或其后人與唐云書小家庭保持了某種聯(lián)系之外,看不到繼續(xù)增補續(xù)修的跡象,應當一直維持著乾隆初年唐云書抄本的面貌,4 這與泖橋世系保持著萬歷時期的面貌如出一轍。當然,族譜抄本在相應部分均留有空白。如甲本第34世僅有起望曾孫應泰、如愚和學琦曾孫爾鐘三人的譜傳,但是在應泰之前留有11行空白,意在為汝坤、汝德兩支的補訂留下空間。應泰和如愚、如愚和爾鐘之間也各留有兩行空白,意在增補應泰、如愚二人的年壽、生卒年月等信息。5后一跡象提示,當學琦后人在抄本中填入爾鐘詳細的生平信息(可能也包括其父增的生卒年月信息)時,他們連與起望后人的聯(lián)系都已不再密切,因此,既不能補充起望支已逝族人的生卒時間,也未將已見諸記載的該支五位第35世裔孫另列世系。6 看來,嘉慶以后,抄本完全退化成了學琦后人小家庭的內(nèi)部文獻。爾鐘“始業(yè)賈,繼作書吏”,社會地位較之曾祖父進一步下降。他與妻王氏、二女一子共五人,于咸豐十年七月十二同罹“長毛賊匪”之難,被收葬于楓涇鎮(zhèn)義總墳,在族譜中留下了一個悲劇式的結(jié)局。由于爾鐘實際絕嗣,這些記載很可能是由其弟爾銘增補入譜的。7 值得注意的是,府縣志在庚申殉難名錄中收錄了爾鐘一家五口,1 似乎說明爾銘一支血脈此后仍延續(xù)下來,并有能力將長兄殉難事跡上報官府。此后,甲乙二抄本雖然流傳至今,持有者卻停止了對譜本的增訂。
四、結(jié)論:關(guān)于“嫁接型族譜”的初步探討
以兩種抄本形態(tài)存世的《唐氏族譜》可能會被視為“非典型”的。它篇幅短小,體例凌亂,內(nèi)容簡單,大約三分之一的篇幅還留給了建構(gòu)色彩濃重的先祖的正史傳記及周邊材料。至于一般族譜中常見的凡例、字輩、家訓、祭規(guī)、族產(chǎn)、墓圖、垂絲圖、傳記、像贊等,該族譜中一概沒有。當然,這仍然是一部族譜,其中對于祖先源流及遷徙過程做了追溯,并記載了“五房”世系和詳略程度不一的族人譜傳。但是,若與那種由“宗族”實體組織修纂的印本族譜比較,這一抄本族譜顯然具有一些不一樣的特點。
翟屯建在分析徽州的“私撰族譜”時,除了指出它們普遍篇幅較小、主要以稿抄本的形態(tài)存世以外,還認為它們體例一般較為簡單,“內(nèi)容受編撰者學識、修養(yǎng)、個人愛好的影響很大”,而且,“由于是個人行為,不必受宗族利益的束縛,撰寫過程中間沒有太多的條條框框”,“比公修族譜更接近歷史實態(tài),其史料價值比公修族譜也高”,所舉例證則主要突出這類族譜記事的“不避嫌疑,善惡并書”。2 這一點在《唐氏族譜》中也有突出的表現(xiàn)。表1中所錄數(shù)位族人的譜傳即具有這種“不避嫌疑,善惡并書”的特點,在乙本刪改之前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這些資料當然相較制式化的族譜文本更多體現(xiàn)了社會生活的鮮活性,從家族或家庭歷史記憶的角度分析抑或有其獨特價值,但是,若說其“史料價值”就比“公修”的印本族譜高,則或有提倡太過之嫌。實際上,從《唐氏族譜》的個案來看,這一類抄本族譜最重要的價值尚不在于對于族人玷行的“八卦式”記載,而在于揭示了此前不為人注意的一種族譜編纂或成書的程式,同時反映了相關(guān)家族和人群的真實歷史面貌。
若以比喻的方式來加以總結(jié),這種族譜編纂或成書程式的核心是“嫁接”。與花果樹木培育中的嫁接類似,這類族譜一般有一個較早、由特定支系人員編纂的世系文本作為“砧木”,此后其他同姓但血緣關(guān)系未必明確的支系利用這一文本,將本支作為“接穗”嫁接上去,形成新的譜系結(jié)構(gòu)。在《唐氏族譜》中,城中支的汝節(jié)支和汝德支對于斜塘舊譜的利用是非常典型的嫁接,而斜塘譜之于泖橋和新開河舊譜,泖橋譜之于記錄了“江陵、余杭”房、可能出自胥五區(qū)唐莊的舊譜,很大可能也是這種嫁接的結(jié)果。因此,與真正的樹木嫁接有所不同,族譜文本的嫁接可以多次進行,經(jīng)嫁接形成的新譜系可能成為下一次嫁接的“砧木”;同一“砧木”可以同時嫁接上多個“接穗”,雖然尚乏明確證據(jù),但可推論的是,同一“砧木”也可能被不同同姓人群利用,嫁接形成多個新的譜系;嫁接實現(xiàn)之后,可能如真正的果木嫁接那樣,“接穗”成為樹木個體的主導株系,“砧木”本身則停止發(fā)育,只是為“接穗”提供基底和養(yǎng)分;但在某些情況下,嫁接過的“砧木”上也可能生長出原生枝,而且,“砧木”當然也可能繼續(xù)正常生長,被嫁接的只是其復制體。
就世系的擬制性而言,“嫁接型族譜”與聯(lián)宗譜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二者的區(qū)別也很清楚。聯(lián)宗譜是多個同姓支系達成約定共同組織修譜,譜中可以構(gòu)建清晰的世系關(guān)系,可以僅追溯共同祖先,也可以完全不考慮世系的聯(lián)結(jié)。3 《唐氏族譜》這類嫁接型族譜的成書卻并不具有什么組織性,而是不同支系的同姓人群在一個較長時期內(nèi)“接力”編纂,彼此之間不需要約定或同意,嫁接的結(jié)果往往形成一個清晰、連續(xù)但階段性明顯的世系結(jié)構(gòu)。抄本的不斷制造和流傳就是這類族譜不斷層累更新的物理機制。對《唐氏族譜》兩種現(xiàn)存抄本做追溯研究,可看到一系列前置抄本的存在:泖橋唐漢抄本、新開河抄本、斜塘唐湘抄本、唐虞抄本、唐云書抄本。唐漢抄本之前應當還存在多種其他抄本,特別是胥五區(qū)唐莊的族譜抄本。唐學琦根據(jù)唐云書抄本制作新抄本的過程,可以視作抄本流傳、更新的典型模式。它不需要相關(guān)支系或個人之間存在密切的聯(lián)系,即便是萍水相逢,基于同姓的事實和對于儒家宗法倫理的共同認可,即可能發(fā)生這種流傳。隨著抄本在不同支系之間流傳,世系和文本的嫁接產(chǎn)生,有時甚至可能是以違背前置抄本所有者意愿的方式進行,但是,因為抄本的非公開性、非權(quán)威性,這一般不會引起爭議和糾紛。
由此,轉(zhuǎn)入對這些同姓人群面貌的考察,顯然,盡管收錄在同一部族譜中,并且彼此之間建立了明確的系譜關(guān)系,但在嫁接型族譜中,所謂“宗族”大概只在文本意義上存在。就《唐氏族譜》而言,不僅斜塘、新開河、泖橋這三“房”的實際關(guān)系十分疏遠,斜塘房內(nèi)部汝坤、汝德、汝節(jié)三支也不存在共同祭祀、控產(chǎn)活動的跡象。汝坤支在明初圍繞著匠役和匠田的設(shè)置可能形成了一定的組織性,但到明末清初,這種組織性最多只在唐堯相后人的大、五、六房上有一定體現(xiàn),譜中關(guān)于其他房分的記載則日益減少乃至終結(jié)。在不同時期、不同支系修譜者留下的序跋中,均反復地對宗族離散、衰微的狀況表示擔憂。如唐湘譜序中稱“無論泖橋、新開河、化成庵三支,其族人聚散遷流,余不得詳悉。即斜塘本支自成一公以來,或遷徙無定,或嗣續(xù)廢滅,不知幾何,所存十余家者,又支分派別”,1斜塘鎮(zhèn)上“本支”族人僅十余家,凸顯了江南家族散居而缺乏凝聚的特點。唐學琦雖然在序中期望“千百世后,子孫依然彬彬可考,代數(shù)分明,成譜盈篋盈箱”,2 然而,實際上,在他身后不過百年,族譜的修訂就已經(jīng)縮小到僅限于他直系后人的范圍,旁支世系則在不同時代相繼陷于停止更新的狀態(tài)。在以往流行的一種學術(shù)觀點中,族譜的纂修常被視作宗族構(gòu)建或曰“收族”的重要標志之一,或說是家族或宗族“制度”存在的表現(xiàn)和反映,3 但在這類“私撰”的、抄本形態(tài)的“嫁接型族譜”場合下,這顯然難以成立。
總而言之,以往學界熟悉的族譜編纂與成書模式,多與一個組織化程度不一、但確實存在的“宗族”實體有關(guān)。族中耆老或士紳頭面人物主持了族譜的修纂,并在最初的版本形成之后,定期或不定期予以續(xù)修,續(xù)修本身就意味著“宗族”的長期延續(xù)和發(fā)展。本文揭橥“嫁接型族譜”的特性,并非要否認這一通行模式的存在。但是,如果對存世的族譜文獻做全面、通盤的檢視,會發(fā)現(xiàn)通行模式并不能涵蓋所有。對各類“非典型”族譜的關(guān)注和研究,既有助于從史學角度豐富和拓展關(guān)于族譜文獻的認識,也有利于在宗族、社會生活史、區(qū)域社會史等領(lǐng)域內(nèi)推進研究的多元化。另外,主要以抄本形態(tài)存世的族譜的文本特性和生產(chǎn)過程,或許正反映了族譜編纂早期的某些普遍特征。在經(jīng)過文本整飭、世系梳理,成為印本之前,不少族譜或許都經(jīng)歷了一個或長或短的抄本階段。在此階段,族譜的編寫只是個別支系、家庭甚至個人的事務,相關(guān)同姓人群間的系譜關(guān)系尚未構(gòu)建完成,“宗族”組織并未真正出現(xiàn)。在這樣背景下形成的抄本族譜當然不都是“嫁接型族譜”,但在一定地域范圍內(nèi)的同姓人群中,除非出現(xiàn)強有力的推動因素——某個支系科舉成功、具有突出聲望和號召力的人物出現(xiàn)、經(jīng)濟能力極大提升等,否則族譜的編纂、宗族的構(gòu)建可能一直停留在這個“早期”階段;而隨著抄本物理和文本意義上的流動,形成“嫁接型族譜”的可能性就會提高,這正如我們在《唐氏族譜》漫長的流傳過程中看到的。就此而言,“典型”的印本族譜與“非典型”的嫁接型抄本族譜,既是存世族譜文獻中的不同類型,又展現(xiàn)了族譜可能存在的不同發(fā)展階段的面貌。認真整理和分析“嫁接型族譜”及其他類型的抄本族譜,應在今后族譜文獻的學術(shù)研究中得到應有的充分重視。
Mobile Manuscripts: The Compilation, Dissemination, and Textual
Production of Tang Family Genealogy
HUANG Jingbin
Abstract: The two manuscripts of Tang Family Genealogy in Shanghai Library were first copied in the early Qianlong period, and then revised, supplemented, re-copied and replaced for more than a century, with complex and disorderly literature form. The textual layers of this genealogy were even richer, with its ancestral narratives and early lineages likely formed from the Song to the early Ming dynasties. Since the late Ming dynasty, this genealogy had been circulated, revised, and grafted among multiple Tang surname groups in the Songjiang and Jiashan areas in the form of manuscripts. Even after the Qianlong manuscript was formed, new branches continued to be added. Therefore, the production model of this genealogy was not the familiar one where it was compiled and continued under the auspices of a “clan organization”, and the Tang surname groups behind the genealogy did not even form a loosely organized “clan”. This type of genealogy can be named as a “grafted genealogy” and deserves further attention and discussion in future academic research.
Key words: Tang Family Genealogy; manuscript; grafted genealogy; clan studies; history of Jiangnan
(責任編輯:申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