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銀背不知道它有一個與自身顏色相反的名字,像不知道自己的伴侶叫藍妹一樣,它的名字是馬臉起的。
銀背的家在五斗坪牧場東北角一塊洼地里,洼地緊挨著五斗坪的坪脊——高臺。洼地里長滿牛筋草,草下的腐殖土濕牛糞一樣松軟,馬臉叫這塊洼地為肚臍眼兒,為什么叫這個怪怪的名字也許只有馬臉知道。肚臍眼兒再往東是一道長約四丈的緩坡,坡下是菜地,種著卷心菜、甘藍、茼蒿。銀背不會知道,它是五斗坪個頭最大的蜣螂,體型是同類的兩倍。銀背也不會知道,馬臉不是五斗坪的主人,五斗坪以及菜地真正的主人是個穿紅皮鞋的女人,馬臉是紅皮鞋的打工仔。肚臍眼兒東坡下的菜地由馬臉打理,馬臉對種菜有點漫不經(jīng)心,他貪玩,喜歡在草地里捉螞蚱,用小抄網(wǎng)捕蝴蝶。盡管如此,菜地里各種蔬菜還是長勢喜人,綠油油的菜葉讓昆蟲們眼熱,那是它們難得的盛宴。紅皮鞋知道馬臉貪玩,每次來五斗坪都會訓(xùn)斥馬臉一番,怪菜地里蟲子太多,應(yīng)該勤打殺蟲劑,指責(zé)馬臉把時間都用在養(yǎng)蟈蟈上,路上的牛糞清理也不及時。馬臉手巧,用麥秸編織的蟈蟈籠呈葫蘆形,帶螺旋紋,精致耐用,牛棚里提溜蒜掛有十幾個蟈蟈籠,籠中的蟈蟈賽山歌一般叫個不停,這叫聲馬臉喜歡聽,紅皮鞋聽了卻直皺眉頭。馬臉不敢頂撞紅皮鞋,只能按主人的吩咐背起噴霧器下到菜地打藥。馬臉打藥戴著藍口罩,口罩太小,露出一截下巴,馬臉就變成了一張放大的螞蚱臉。噴霧器噴出的藥水呈霧狀散開,藥味辣眼,被風(fēng)刮到坪上,成了昆蟲們的噩夢,所有的蜣螂都驚恐萬狀,忙不迭地往洞里鉆。至于紅皮鞋說的牛糞,不是馬臉偷懶不清理,因為有成群的蜣螂會代勞,他若清理,等于斷了蜣螂們的生路。馬臉覺得五斗坪上每一個小生命都有自己的道道兒,不能因為你喜歡或者不喜歡就把人家的道兒給斷了。
肚臍眼兒和菜地之間有一道木柵欄,紅皮鞋不來的時候,馬臉喜歡靠在柵欄上雙手兜著后腦勺看光景,這樣子看起來好像挺無聊,實際上出神是馬臉最愜意的時刻,這個時候腦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讓他緊張的紅皮鞋。柵欄邊有不少野生蜀葵,蜀葵這種花像放大了的芝麻,躥著高開花,蜀葵花開的時候,不知從哪里冷不丁冒出些蝴蝶,在花間飛來飛去??蠢哿撕?,馬臉會收回目光再看腳下,草地里有種不怕人的小蚱蜢,通體綠色,六足,后肢發(fā)達,尖頭頂分出長長的兩根觸角,像戲中穆桂英戴的雉雞翎。這種蚱蜢會跳到馬臉腳背上歇息,馬臉感到腳背涼涼的,像雨滴落在腳背上。馬臉赤腳穿一雙肉色塑料涼鞋,這雙舊涼鞋與主人的紅皮鞋相比太過寒酸。腳上沒鞋窮半截,從穿鞋上判斷一個人的身價這話沒錯。
馬臉看管的奶牛有幾十頭,一水兒的黑地白花荷斯坦牛,牛耳上都掛一方鋁制標(biāo)簽,這是奶牛的身份證,農(nóng)閑時來坪上吃草的本地黃牛,會盯著鋁牌看個不停,不知是羨慕還是驚愕,這個小小鋁牌等于牛的免死牌,戴上它,奶牛就不用耕田,不必進屠宰場,而黃牛勞作一生也得不到這枚“護身符”。
因為給菜地噴灑藥水,木柵欄附近的草會有污染,這里便成了奶牛禁區(qū),奶牛只能在五斗坪西面吃草。馬臉不允許奶牛到木柵欄這邊來,它們一旦吃了帶有農(nóng)藥的草,奶水質(zhì)量就會出問題,這是牛奶質(zhì)檢員告訴馬臉的。牛奶質(zhì)檢員是個圓臉姑娘,身穿白大褂,腳穿高筒白色乳膠水靴,走在草地上像白鶴一樣輕盈。女質(zhì)檢員說的每一句話馬臉都記在心里,這些話有道理且不說,單就那種播音員般的京味聽來就特入耳。話是有味道的,馬臉覺得,紅皮鞋說話要是沒有那股芥末味,也會是一個不錯的女人。
在銀背眼里,奶牛不到柵欄這邊來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至少在肚臍眼兒一帶生活的蜣螂不會遭到踐踏。被奶牛踐踏是極恐怖的事,銀背夫婦不止一次看到被牛蹄子踩碎的同類,對于弱小的蜣螂來說,奶牛就是碾壓一切的喜馬拉雅山。
銀背知道馬臉是個喜歡小動物的人,它曾看到他用清水救活了一只被藥昏的刺猬。那只刺猬也在肚臍眼兒住,有次從菜地爬回來就暈倒了,身體無法蜷成團,蜷不成團的刺猬毫無防御能力,連螳螂都能索它性命。在柵欄旁發(fā)呆的馬臉看到了刺猬,用隨身帶的飲用水一遍遍澆洗刺猬,終于把刺猬洗得蜷成了團。馬臉將刺猬拎到五斗坪西面放生。說來奇怪,自放生這只刺猬始,每到夜深人靜之時,五斗坪西面常常有老人發(fā)出咳嗽的聲音,銀背估計這是刺猬在向馬臉打招呼。馬臉對奶牛從不掄鞭子,幾十頭奶牛,他給每頭都起了名字,只要馬臉吆喝一聲,被叫到的奶牛先是抬頭觀望一番,然后就會屁顛屁顛搖著尾巴跑過來。但紅皮鞋就不一樣了,紅皮鞋對奶牛總是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臉上不見一絲笑容。紅皮鞋天生討厭各種小動物,有時會因為一只青蛙從眼前跳過而花容失色,有時看到草地上有搬運糞球的蜣螂,會惡狠狠地呸上一聲。銀背不解,蜣螂們并沒礙你什么事,你為何發(fā)這么大的火呢?每當(dāng)紅皮鞋生氣的時候,銀背就覺得紅皮鞋的臉比馬臉的臉還長,紅皮鞋的臉不僅長,還像她的鞋跟一樣尖。
銀背名字的由來純粹是巧遇。這天,馬臉給木柵欄刷漆,有時要撲打煩人的大腳蚊子,馬臉手上、臉上都沾了些油漆。馬臉?biāo)⒌氖且环N銀色油漆,上漆后的柵欄令人賞心悅目,像有月光凝固在上面一樣,與周圍綠色的環(huán)境沒有絲毫違和感。馬臉隔一段時間就給木柵欄補上漆,每次上漆都會哼著小調(diào),他常哼一首叫《小小少年》的歌,也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的。
“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眼望四周陽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煩惱,但愿永遠這樣好。一年一年時間飛跑,小小少年在長高……”
馬臉正哼著,紅皮鞋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馬臉急忙咽下剛要唱出口的歌詞,怯怯地望著紅皮鞋。
“你這漆調(diào)得不耀眼,是一種灰白色,懂嗎?”紅皮鞋說。
馬臉小聲回了句:“上好的牛奶都不耀眼。”
紅皮鞋先是愣了一下,馬上就翻了個白眼,道:“真土鱉!”
因為柵欄已經(jīng)刷好漆,再說也沒有用,紅皮鞋轉(zhuǎn)了一圈就回去了。
馬臉彎腰收拾工具,發(fā)現(xiàn)了出來覓食的銀背夫婦。
“好大的個頭??!”馬臉撿起銀背端詳了一番,一臉壞笑地用刷子在后背甲殼上點了點,銀背的甲殼頓時就變成了銀白色。馬臉嘿嘿笑著道:“以后你別叫屎殼郎了,干脆叫銀背吧?!便y背的名字由此誕生。馬臉還注意到了個頭偏小的雌蜣螂,他歪著頭說:“瞧你的甲殼黑中泛藍,熒光閃閃的,以后就叫藍妹吧?!?/p>
雖然馬臉喜歡給小生命起名字,但五斗坪成百上千的蜣螂只有銀背夫婦獲此殊榮,連身居高臺的大肚都沒有這個待遇。大肚是五斗坪的蜣螂王,因為家在高臺之上,便世襲了蜣螂王的職位,銀背知道大肚的地位并不穩(wěn)固,不知道何時就會被取而代之,因為蜣螂們開始反感世襲制,按搬運糞球的大小排座次是蜣螂們越來越趨向的共識。
銀背因為甲殼變色而顯得格外醒目,盡管它自己看不到背上的銀色,但從同類羨慕的目光里它知道自己一定背負(fù)著能抬高身價的東西。當(dāng)然,銀背對馬臉充滿好感的原因是他善待所有的小生命,而且從不動蜣螂們的奶酪——牛糞。
讓銀背總是麻煩不斷的是藍妹,盡管少言寡語的藍妹并不招搖,但它的天生麗質(zhì)在異性中回頭率極高,以至于在牛糞旁還會有忙碌的雄蜣螂停下勞作,圍在藍妹身邊亂竄,讓銀背不勝其擾。銀背嫉恨所有雄蜣螂投向藍妹的目光,它覺得這些目光里游著數(shù)不清的小蝌蚪,會玷污純潔的藍妹,為此它只能選擇與搭訕者搏斗,驅(qū)逐每一只心懷不軌者。當(dāng)然,驅(qū)離是最終目的,銀背不會下死手,蜣螂與蜣螂之間有一個默契,打架可以,但誰也不許取對方性命。
總體來說在五斗坪上銀背與同類相處還算過得去,除卻高臺上的大肚以及大肚的兩個嘍啰外,銀背在五斗坪算是有頭有臉的存在。銀背從不與大肚爭鋒,大肚父輩的父輩就住在高臺,給了它天生居高臨下的地位。不過在銀背眼里大肚不過如此,如果需要下結(jié)論的話,大肚充其量是個欺世盜名的家伙。作為近鄰,銀背知道大肚不少秘密,大肚永遠保留著對同類的批評懲戒權(quán),沒有哪只蜣螂行事能得到它的表揚,包括它的兩個嘍啰。批評懲戒是大肚維護權(quán)威、保持神秘的制勝法寶。大肚的驕橫在很大程度上與兩個嘍啰有關(guān),兩個嘍啰一個叫尖頭,一個叫斷翅,這是銀背送給它倆的綽號。尖頭和斷翅拉大旗作虎皮,做了許多大肚不知道的勾當(dāng)。尖頭言必稱大肚,把大肚奉為神明,這種小聰明很容易被識破,但大肚卻樂于享受這種恭維,并陶醉于這種被崇拜的感覺。尖頭造神其實是為了自己,是給自己增加在五斗坪游蕩的砝碼,它抓住了同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tài),拼命把大肚往高處抬,抬高了,同類就不得不仰視。斷翅沒有尖頭聰明,它因右翅折斷,實際上成了一只殘疾蜣螂。不過斷翅殘而不廢,破罐子破摔,靠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嘴臉在五斗坪橫行霸道。搬運糞球的蜣螂一旦遇到斷翅打劫,只能自認(rèn)倒霉,乖乖地將糞球拱手相讓,誰也不愿意和斷翅計較,原因再清楚不過:一方面,斷翅是大肚的手下,大肚的面子不能不給;另一方面,為了糞球和斷翅拼命犯不上,息事寧人乃是上策。大肚和兩個嘍啰把持著五斗坪的坪脊,保持著一副指點江山的大派頭,別的蜣螂是萬萬不能在坪脊打洞安家的,高臺上的黑麥草一直瘋長,與周邊長著牛筋草的DtSHzpDIb6Kixgbja7hFHM1RwkccYXd0wHsz7Iri+ro=草坪恍若兩個世界。
不崇拜并不意味著一定要反對。銀背不想與大肚為敵,它知道五斗坪的蜣螂們總要有個頭兒,即使大肚不當(dāng),也會有二肚、三肚來當(dāng),至于王冠落到誰頭上銀背并不關(guān)心,反正對于蜣螂來說,一歲便是百年,明年五斗坪什么樣子那是下一代的事。因為有這個想法,家在肚臍眼兒的銀背與高臺上的大肚井水不犯河水,總體上相安無事。
但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高臺與肚臍眼兒間的穩(wěn)定在昨天因尖頭和斷翅滋事被打破。尖頭和斷翅不知犯了哪根神經(jīng),兩者一起到肚臍眼兒找碴兒。它倆找到銀背說大肚要接見藍妹,并暗示這是藍妹一步登天的好機遇。銀背聽后頓時怒不可遏,搶糞球可以不計較,敢犯藍妹者,必遭痛打。與流氓擺道理等于浪費時間,銀背神威勃發(fā),以一敵二,一番激烈打斗后把尖頭和斷翅拱翻到陡坡下。坡下是菜地,馬臉剛打過藥,滾下去必然兇多吉少。尖頭有翅,滾到半路就撲棱著翅膀飛起來,用盡吃奶的力氣飛回坡上;而斷翅就慘了,因為翅膀殘缺,只能糞球一樣滾下坡,一直滾到茼蒿地里。尖頭飛到坡上后被銀背鉗住,斥問它為何來惹事。尖頭交代說大肚發(fā)明了一套道理,蜣螂應(yīng)該像蝴蝶一樣高雅,不能整天與糞便打交道。大肚說肚臍眼兒的雌蜣螂藍妹是五斗坪最高雅的蜣螂,有蝴蝶潛質(zhì),要接到高臺樹它做脫離糞便的榜樣。銀背聽后心里這個氣啊,明明是看上了別人的老婆,還要發(fā)明一套歪理邪說當(dāng)理由,五斗坪上怎么會有如此恬不知恥的同類!蜣螂為糞便而生,卻讓它與鮮花為伍變成什么蝴蝶,這更是腦子進水的昏招!它在痛打尖頭一頓后讓它捎話回去,想干凈就別吃糞球,想奪藍妹就先看看自己有多大本事,大家各有各的地盤,我不涉足高臺,你也別來染指肚臍眼兒,否則斷翅就是下場。
這場滋事的結(jié)果是斷翅魂斷茼蒿地,大肚少了一個打手。
上午,坪上無風(fēng),夏日的太陽照耀著五斗坪和坪上吃草的奶牛,草葉上沒有露水,銀背和藍妹慢悠悠行走在草地上,目標(biāo)是西面奶牛吃草的地方。西面少有牛筋草,長著成片的紫花苜蓿,那是奶牛的最愛。有草吃牛就不亂跑,荷斯坦牛性情溫順,不時甩動尾巴驅(qū)趕著瞎蠓。在五斗坪上,瞎蠓是奶牛唯一的敵人,瞎蠓的尖嘴能刺破奶牛厚厚的皮毛吸食牛血,瞎蠓肆虐的初秋,馬臉會用長長的拂塵為奶牛驅(qū)趕瞎蠓。
經(jīng)過一番尋找,銀背和藍妹選中一坨半干的牛糞。五斗坪的牛糞少有異味,帶著一股苜蓿特有的清香,這是一種能讓蜣螂興奮不已的香味。銀背和藍妹在這坨牛糞上忙碌起來,它們先是將糞坨分解,然后滾雪球一樣揉制,用了小半天工夫制成了一個乒乓球大小的糞球,然后滿懷豪情踏上了回家之路。歸程盡管遠而坎坷,只要中途沒有大的險情,在黃昏前將收獲搬運回家還是有把握的。這個糞球?qū)τ阢y背來說十分重要,本來昨天藍妹就到了臨產(chǎn)期,但因為尖頭和斷翅來家門口滋事,藍妹沒有出門,今天收獲的糞球既是一家的糧倉,又將是藍妹的產(chǎn)床,也是未來育兒的襁褓,糞球在,一家人的生命才可以延續(xù)。
對于蜣螂來說,世上不會有什么世外桃源,平靜的五斗坪經(jīng)常紛爭不斷,紛爭大都來自種族內(nèi)部,而且有些紛爭會上升到激烈對抗的地步。紛爭源自利益,而蜣螂間的利益只有兩種——糞球和伴侶。銀背知道除了惡名遠揚的尖頭和斷翅,同類中不乏無賴之徒,它們不去費力揉制糞球,專門半路打劫別人的勞動成果,尤其是幾個喜歡打家劫舍的宵小之輩令人討厭,銀背必須面對這些滋擾。
糞球需要倒推,也就是頭拱地,用兩條后腿蹬著糞球轉(zhuǎn)動前行。銀背倒推糞球的動作十分規(guī)范,一刻不停地勻速推進。對于銀背來說,每一次回家的路都不一樣,回家之路的起點取決于牛糞的所在地。銀背喜歡牛糞散發(fā)出來的苜蓿香,這是奶牛專為蜣螂而播種的味道,能提示蜣螂找到勞作的方位。這種香味在揉制完糞球后依然發(fā)揮著作用,那就是讓搬運過程有淡淡的苜蓿香相伴,香味能消解疲勞,銀背已經(jīng)深刻體會到了這一點。回家,銀背不擔(dān)心走彎路,因為有太陽照射物體投下的影子在指引方向,銀背滾動糞球的軌跡基本是一條直線。
愛,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代勞。銀背深愛著藍妹,它不希望藍妹被勞作所累,在推動糞球時它不讓藍妹出力,而是讓藍妹趴在糞球上搭順風(fēng)車。有時藍妹也會主動下來幫忙,藍妹助力更多是給銀背鼓勵,為它賦能。當(dāng)然,回到家里以后的事情就由藍妹來做了。藍妹無疑是優(yōu)秀的,它不但會把家室拾掇得井井有條,還會安靜地在糞球里產(chǎn)卵,然后慢慢孵化寶寶。孵化出的蜣螂寶寶生來衣食無憂,會很順利地長大,接過父母的接力棒開啟下一代的生計。
銀背推動著糞球往肚臍眼兒走。雖說五斗坪相對平整,但荊棘灌木也不少,且牛蹄坑太多。雨后放牧?xí)r健壯的奶牛會在草地上留下很深的蹄印,這些坑坑洼洼的牛蹄坑如同一個個陷阱,是銀背及其同類搬運工作中的最大障礙,一不小心滾落進去,脫險十分困難,畢竟糞球的重量是其自身重量的數(shù)十倍。
銀背并不記路,它靠日月星辰導(dǎo)航,只要有光,不論白晝還是黑夜,它都不會迷路,有光,就會有影子,影子是流動的路標(biāo),會指引前行的路。
但今天銀背遇到了麻煩,而且是大麻煩。它推動糞球走出不遠,五斗坪上空忽然彌漫起黃色的霧氣來,霧來得迅猛,像遮天的幕布把整個五斗坪都籠罩起來,天地一片混沌。沒有光,銀背就找不準(zhǔn)方向。周圍的草大都似曾相識,有開黃花的蒲公英、開白花的苦菜,還有煩人的蒼耳子。當(dāng)熟悉的東西變得陌生起來,恐怖就會悄然而至。
銀背停下來,爬到糞球上抬頭張望,它扇形的下顎祈禱般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拜了又拜,渴望有一束光出現(xiàn)在頭頂。但作揖沒起作用,黃霧不但沒有散去,而且霧中還出現(xiàn)了一柱黑煙,黑煙像一條巨大的蟒蛇在黃霧中扭動,焦躁的樣子好像急于蛻皮一樣。銀背后悔以前推動糞球為什么不做些標(biāo)記,看來把命運寄托在一種東西上并不牢靠,如果能學(xué)象鼻鼠那樣記住一條回家的路,就不會陷入這種四顧茫然的境地。象鼻鼠是蜣螂的盟友,一旦它回家之路被牛糞阻擋,它就會找蜣螂幫忙,五斗坪很多蜣螂都幫象鼻鼠清理過道路。
找不到方向,只能跟著感覺走。在滾過一簇車前子后,糞球忽然自動加快了速度,竟帶著銀背夫婦骨碌碌跌進一個牛蹄坑里。很慶幸牛蹄坑里沒有積水,如果有水,歷盡千辛萬苦搬運來的糞球就會被泡散,這樣的話一切就前功盡棄。
要想辦法把糞球頂起來,糞球關(guān)乎一家溫飽,關(guān)乎養(yǎng)育后代,無論如何不能放棄!銀背找了一個坡度稍緩的地方用后背往上托舉糞球,它的身體幾乎倒立起來,硬是將糞球托舉到牛蹄坑的邊緣。很可惜沒有成功,它個子太矮了,頂著糞球直立起來也夠不著牛蹄坑的坑沿。在喘息一番后,銀背又試了一次,這一次它讓藍妹把自己墊高,希望能夠到坑沿,但最終還是失敗了。它就想,如果有三五個藍妹來墊高自己不就夠高了嗎?它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而高興,因為它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很多時候看似無解的問題,換個思路也許就會柳暗花明。銀背六足發(fā)力,用力爬上坑沿,然后用它扇形的頭部往坑內(nèi)掘土。打洞掘土是蜣螂的看家本領(lǐng),所有蜣螂都能很輕松地在糞堆下挖出深達一米的安全洞穴。掘土的活計藍妹也會做,為了擺脫牛蹄坑的困擾,身體嬌小的藍妹也加入了掘土的勞作。牛蹄坑里的積土一點點厚了起來,聰明的銀背不時跳下來活動一下糞球,讓糞球像浮漂一樣不至于被積土埋沒。終于,坑里的積土達到一定高度,銀背輕松地就將糞球蹬出了牛蹄坑。說來奇怪,當(dāng)糞球被蹬出牛蹄坑后,五斗坪上空的黃霧以及霧中的黑色蟒蛇都隱匿起來,唯有肚臍眼兒上方還有影影綽綽的霧氣存在。
繼續(xù)趕路,銀背內(nèi)心并不輕松,它不知道接下來還會遭遇什么。
行進中,它倆來到一處平坦的沙地。這里原本也是草地,因為常有奶牛在這里反芻、久臥,將草地弄得十分泥濘,馬臉為了保持干爽,便運了些細(xì)沙鋪上,這便有了草地中一塊微型沙漠。想把糞球運過沙地可不是件容易事,問題是這里有許多心懷不軌的同類,其中有兩個討厭的家伙最難纏,一個是黑牛,無賴一樣總是不勞而獲,劫奪他者糞球。銀背很清楚,同類中的偷盜者極善偽裝,它們會裝扮成熱心腸上前幫忙、獻殷勤,趁你不備再偷走你的糞球。有的偷盜者發(fā)現(xiàn)沒有下手機會,又被搬運者識破了詭計,就干脆當(dāng)一回義務(wù)搬運工訕訕地離開,像黑牛這樣橫刀立馬、攔路搶劫的并不多。黑牛的洞穴在沙地邊上,它靠一身蠻力巧取豪奪,它的洞穴成了贓物倉庫。銀背對黑牛很是鄙視,要知道黑牛劫獲的每個糞球里都有其他蜣螂的卵,這些卵沒有一個是黑牛的后代,也就是說黑牛驕橫的背后,是在給別的同類撫養(yǎng)后代,這算是因果報應(yīng)吧。另一個令它頭疼的是鐵拐,鐵拐是個荷爾蒙爆棚的單身蜣螂,它不劫糞球,專門對搬運糞球的異性下手。生性頑劣的鐵拐留不住老婆,劫到家里的雌蜣螂趁它不備就會逃走,這讓鐵拐的生活陷入一個搶婚、老婆逃婚、再搶婚、老婆再逃婚的怪圈。
盡管沙地危機四伏,但銀背必須將糞球運過去,光影指示的路線如此,一旦偏離將無法回到肚臍眼兒。
沙地是黑牛和鐵拐的地盤,但愿這倆家伙在洞穴里睡懶覺。正常分析,大白天兩個懶鬼不會出來活動,畢竟夜晚才是打劫者的天堂。銀背一邊留意周邊情況,一邊勻速推動糞球,它小心翼翼,擔(dān)心動作幅度過大會驚醒洞穴里的黑牛和鐵拐。
該來的總會如期而至,躲也躲不過。突然,黑牛出現(xiàn)在沙地前方,威風(fēng)凜凜,像一只黑色的四角菱。
黑牛體型與銀背不相上下,但黑牛是以逸待勞,而銀背已經(jīng)勞作了一個上午,體力不如黑牛。黑牛沖過來,一聲不吭,前足發(fā)力將頭撞向糞球,原本前行的糞球被撞后陡然改變了方向,朝著黑牛想要的方向滾了幾圈。前足著地、后足蹬運糞球的銀背被閃了個跟頭,它轉(zhuǎn)過身與黑牛搏斗起來。黑牛扇形頭顱像鏟車一樣堅硬,一下子將銀背頂出去老遠,然后若無其事地回去搬運糞球。也許在黑牛看來,被頂跑的同類盡是小菜一碟,不敢再來爭搶,它認(rèn)為銀背也是如此,因此對一旁的失敗者很是不屑。黑牛很滿意這個奪來的糞球,很圓,不像其他糞球略帶橢圓形,橢圓形的糞球在搬運時不走直線,需要不斷矯正方向,而眼前這個糞球不僅溜圓,而且表面帶有金黃色的纖維,形態(tài)飽滿,搬運不費力氣,滾回去可以好好享用一番。被頂出去的銀背借助一棵灰灰菜的阻擋才穩(wěn)住身子,它看到了蜷縮在一旁的藍妹,藍妹那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讓它的心在滴血,面對強悍的黑牛,藍妹不能上前搏斗,因為黑牛會輕而易舉掰掉藍妹的腦袋。銀背盯著得意揚揚的黑牛,思忖著如何才能奪回勞動果實。銀背雖然體力不如黑牛,但它知道打架并不全是靠力氣,很多時候勝仗要靠腦子來打。
銀背悄悄靠近黑牛,它沒有從頭部展開攻擊,而是從側(cè)面將頭探到黑牛的肋部,然后像鏟土一樣猛地仰起,一下子就把黑牛頂翻了,六足朝天的黑牛在沙地里仰面亂蹬。蜣螂與烏龜相似,最怕仰面朝天,而相對薄弱的腹部也難以抵抗攻擊。再說了,背部著地的蜣螂無法振翅,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施展。銀背并不發(fā)動致命攻擊,也不上前糾纏,只是冷冷地盯著黑牛,每當(dāng)黑牛要翻過身來時,它會馬上再拱翻一次,就這樣以逸待勞,像貓戲老鼠一樣折磨著黑牛。經(jīng)過多番折騰,黑牛再也沒有翻身的力氣,六足的活動由急到緩,后來干脆躺平。銀背估計此時黑牛就是翻過身來,也不會有力氣與自己搏斗了,便轉(zhuǎn)身走向糞球,快速推動糞球往家趕?;丶业穆愤€很長,不知道還會遇到什么麻煩,過了黑牛一關(guān),還有鐵拐這個覬覦者。
剛把糞球滾出沙地,在一片狗尾巴草前面,銀背發(fā)現(xiàn)了正在梳理觸角的鐵拐。趴在糞球上搭順風(fēng)車的藍妹也發(fā)現(xiàn)了鐵拐,雌性對貪色的雄性有一種本能的感應(yīng),鐵拐來者不善,藍妹急忙從糞球上跳下來,倒退著躲到了銀背身后,它知道一場因它而起的搏斗在所難免。
平心而論,銀背不想再進行什么搏斗,剛才與黑牛的搏斗耗費了太多的氣力,它明顯有些力不從心。它靈敏的復(fù)眼看到了身后縮成一團的藍妹,藍妹面無表情,但努力躲避的身體暴露出了它的恐懼。銀背與劫掠者為了糞球而搏斗的時候,藍妹往往會上前幫忙,但銀背為了愛情廝殺時藍妹卻會作壁上觀,好像這種搏斗與自己毫無干系。銀背知道,所有的雌性都希望看到雄性為自己打個頭破血流,因為這樣恰恰能證明雌性的價值。銀背停止搬運糞球,也沒有主動出擊,它需要恢復(fù)一下體力。它感到有點餓,但現(xiàn)在不是進食的時候,它對進食的環(huán)境很挑剔,需要在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里才吃得下,只有把糞球推進家里儲藏起來,它才可以放心地大快朵頤。銀背知道鐵拐會沖過來,色膽包天這個成語一點不假,為了得到藍妹鐵拐會豁出命去。
銀背可不想和鐵拐硬扛,與黑牛的搏斗經(jīng)驗說明,想取勝最好靠智取。它的復(fù)眼不用轉(zhuǎn)動腦袋就可以觀察周邊地形。它發(fā)現(xiàn)了不遠處一個水洼,水洼多深不好說,但面積足夠大,足足有十幾個牛蹄坑那么大。銀背不喜歡水,估計鐵拐也不會喜歡。它想把鐵拐引到水洼處,然后出其不意將鐵拐掀進水里。鐵拐邁著螃蟹步迎面走來,走到跟前二話不說就和銀背頂起牛來。銀背心里已經(jīng)有了盤算,故意不用力氣,一步步佯裝后退。得勢的鐵拐想一鼓作氣拿下銀背,便步步緊逼,拼命往前頂。如果是搏斗經(jīng)驗不足者早就被鐵拐頂翻了,但銀背努力壓低身子保持著平衡,只是不停地后退。鐵拐不知道銀背要借力發(fā)力給自己致命一擊,像倔強的公羊一樣繼續(xù)往前頂。就在銀背的后腿踏到水洼邊緣時,它猛地抽身讓開,鉚足了蠻力的鐵拐一個倒栽蔥扎進了水洼里。鐵拐頭浸在泥水里,兩只后腿在水面上亂蹬。銀背看也不看水里的失敗者,轉(zhuǎn)身繼續(xù)搬運糞球。藍妹跟上來,趴在糞球上一動不動,它也許在想,這場打斗至少證明自己沒有選錯老公。
搬運之路注定是坎坷的。盡管銀背有思想準(zhǔn)備,但這次搬運的坎坷程度卻大大超過了以往。
擺脫了那片恐怖的沙地不久,又一個意外出現(xiàn)了:一株酸棗樹擋住了去路。五斗坪上有稀稀拉拉的荊棘叢,棘就是酸棗樹,酸棗樹因為枝條上長滿堅硬的尖刺,蜣螂們從不靠近它。滾動的糞球被一株酸棗樹攔住,不幸的是有根酸棗枝扎進了糞球,導(dǎo)致糞球焊在酸棗枝上一般紋絲不動。銀背幾次用力無果,索性趴在地上歇息起來。說是歇息,其實銀背在留心觀察周邊的一切。這是一個必須解決的難題!它想,要想個辦法把糞球從酸棗枝上救下來。
銀背的復(fù)眼觀察物體準(zhǔn)確而清晰,前面的荊棘叢在它眼里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墻,可不像黑牛和鐵拐那樣好對付,刺中糞球的酸棗枝比它的后腿還要粗,憑自身之力無法克服這一障礙。它把身體放平,想在濕潤的泥土中汲取一些力量。忽然,它發(fā)現(xiàn)被刺中的糞球與地面之間有道縫隙,也就是說糞球在滾向酸棗枝的時候是彈起來的??p隙雖小,卻能透過一絲光亮,有只紅螞蟻甚至從糞球下爬了過去。有辦法了,它興奮不已,這道縫隙給它打開了一扇門,它要利用這道縫隙把糞球解放出來。
它挺起身子開始圍著糞球轉(zhuǎn)圈,藍妹不知它的意圖,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轉(zhuǎn)到第三圈時它不再轉(zhuǎn)了,在一截折斷的蒿稈前停下來。它咬了咬蒿稈,很硬,應(yīng)該是根能吃力的蒿稈。蒿稈有一股難聞的藥味,與帶有苜蓿香的糞球有很大的味差。銀背把蒿稈從糞球與地面的縫隙里推進去,然后自己鉆到蒿稈下面,用自己堅硬的甲殼做支點,讓蒿稈的另一端微微翹起來。它示意藍妹爬上自己的后背,然后慢慢向翹起的一端移動。藍妹依計而做,動作遲緩,生怕出什么差池,蒿稈下墊著的畢竟是自己的丈夫。當(dāng)藍妹將身體移到蒿稈末端的時候,奇跡出現(xiàn)了,由于杠桿原理作用,被酸棗枝扎住的糞球一下子被撬了下來。
危機化解,銀背松了口氣。
家越來越近,回家,是每個跋涉者不能改變的選擇,見識了外面的險惡,最想做的事情是回家,只要安全回到家里,一路上所有的辛苦就沒有白白付出。
當(dāng)糞球的影子拉長到自身高度兩倍的時候,一場更大的危險兜頭降臨。
轟隆隆,轟隆隆,銀背忽然覺得地動山搖起來,蜣螂、螞蚱、蟈蟈等等紛紛從銀背身邊奪路而逃。它發(fā)現(xiàn)了幾只熟悉的蜣螂,表情驚恐而夸張,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快速地跑過去。蜣螂大逃亡的情景在初夏出現(xiàn)過一次,那次是馬臉在菜里不知噴灑了什么藥水,導(dǎo)致菜地和周邊草地里的蜣螂遭遇厄運,許多蜣螂稀里糊涂地死去,肚臍眼兒一帶滿是蜣螂的尸體,死者還有螳螂、鮮艷的瓢蟲、菜青蟲和蝸牛。善于跳躍的青蛙也未能幸免,被藥水熏得醉酒一樣蹣跚不前。會飛的蝴蝶最慘,在空中撲棱棱飛著忽然間就一頭栽下來。一身鎧甲的蟾蜍也遭了殃,嘴里冒著白沫,樣子十分恐怖。難道這個情景要在盛夏里再現(xiàn)一次?
銀背定睛一看,躁動原來是一輛三輪車所導(dǎo)致的。三輪車滿載木材,吐著黑煙突突突開向高臺,因為載重過大,車輪犁鏵一般犁開草地,甩出的濕土如冰雹砸落下來,銀背感覺天似乎塌了一角。
好險!銀背吃驚不小,它慶幸剛才推動糞球的速度慢了一些,因為體力不支,兩條后腿關(guān)節(jié)開始僵硬,搬運糞球的節(jié)奏不得不慢下來,畢竟勞作和搏斗了將近一天。正常來說,這個時間應(yīng)該在家里飽餐后抱著糞球安然入睡才是。好睡眠是對勞動者的獎賞,銀背現(xiàn)在只想吃飽后睡上一個通宵。它看了一下面前深深的車轍,如果剛才再往前一步,它們夫婦連同糞球就會被碾成齏粉。
深深的車轍儼然是一道無法逾越的溝壑,銀背一時不知所措。忽然,一陣奇怪的呻吟聲傳過來,扭頭一看,原來是一只黑眶蟾蜍,兩眼鼓脹,前肢用力支起上身,下身則血肉模糊,三輪車的車輪不幸軋中了它的后腿,導(dǎo)致它無法爬動。銀背離黑眶蟾蜍很近,它平日不喜歡這個渾身長著大包的家伙,但此時此刻覺得黑眶蟾蜍很可憐,不知怎樣才能幫上它。
這時,紅皮鞋走了過來,馬臉拎著一把鐵锨跟在身后。馬臉發(fā)現(xiàn)了銀背,彎下腰驚訝地說:“哎呀,這不是銀背嗎?你還活著?”馬臉還看到了藍妹以及搬運的糞球,道:“藍妹還是這么瓦藍瓦藍的呀,像個小精靈!”
紅皮鞋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問:“你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了?”
“是銀背和藍妹?!?/p>
紅皮鞋低頭一看,差點嘔吐出來,怒氣沖沖地說:“什么銀背、藍妹的,快把這惡心的東西鏟走!”
馬臉猶豫了一下,紅皮鞋的話不敢不聽,他只好用鐵锨小心地將銀背、藍妹以及受傷的黑眶蟾蜍連同糞球一起撮起來,快步走向已經(jīng)除過草的高臺,用力揚了出去。
銀背覺得耳邊狂風(fēng)大作,揚起的泥土和黑眶蟾蜍的血污像褐色的帷幔擋住了一切,它被這褐色帷幔包裹著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重重地跌落在草地上。應(yīng)該感謝柔軟的青草,如果是拋在堅硬的地面上,很可能會摔裂甲殼,青草托住了銀背和藍妹,它們在草地上翻了幾個跟頭,便僵在那里一動不動。
眩暈過后,銀背環(huán)顧四周,夕陽照在物體上投下的影子告訴它,這里應(yīng)該是五斗坪的坪脊——高臺——邊緣。高臺原本長滿的黑麥草都到哪里去了?這里是大肚的領(lǐng)地呀,怎么不見大肚的蹤影?
高臺發(fā)生的變化讓銀背疑惑不解,高臺中心地帶被剃了光頭,密林般的黑麥草完全被鏟除,裸露的濕土上有一大堆灰燼,余煙還在,絲絲縷縷,像天上垂下的釣絲。銀背憑方位判斷大肚的家就在那堆灰燼之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肚連同它發(fā)明的那套理論肯定灰飛煙滅了。它也明白了,先前發(fā)現(xiàn)的黃霧根本不是霧,而是燃燒草木升起的濃煙。
高臺上堆著些木料,看來紅皮鞋要在這里建房子了。銀背不希望紅皮鞋住在這里,如果是建牲畜棚,不管是牛是馬還是驢,就是豬也無所謂,至少可以與它們和平相處,而紅皮鞋就不一樣了,紅皮鞋的住處不會允許蜣螂存在。
高臺上忽然刮起了風(fēng),風(fēng)很大,周圍塵土四揚。以往五斗坪也刮風(fēng),但因為地上長滿綠草,風(fēng)刮不成形狀,只能感覺有只無形的手在推著你轉(zhuǎn)圈。這次不同,風(fēng)裹挾起草木灰和塵土,變成了一條蒼龍在高臺上亂竄,嬌小的藍妹竟然被風(fēng)掀翻了,仰面掙扎不停。銀背爬過去拱正藍妹身子,然后擋住風(fēng)口,觀察周邊是否有避風(fēng)的地方。
銀背發(fā)現(xiàn)離高臺不遠的肚臍眼兒也有灰燼在冒煙,看來那里也放了一把火,它知道家沒有了,不僅自己,在肚臍眼兒安家的同類應(yīng)該都遭遇了與大肚同樣的厄運。五斗坪的蜣螂沒有長輩也沒有晚輩,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但同類之中有豁達與頑劣之分,也有勤勞和懶惰之別,上午沒有出洞搬運糞球的同類,肯定在家里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大火產(chǎn)生的高溫會讓洞穴變成灶坑。
馬臉這一鍬并沒有摔碎糞球。藍妹率先發(fā)現(xiàn)了糞球,頂著風(fēng)爬過去死死抱住糞球不再松開。糞球不僅是一天勞作的收獲,還是藍妹的產(chǎn)床、下一代的襁褓和糧倉。藍妹把頭深埋在糞球里,幾次張開甲殼震動翅膀,銀背知道藍妹是想抱著糞球飛起來,但這怎么可能呢?糞球太重了,而蜣螂的翅膀更多是個擺設(shè)。
腳下有三道車轍,一路緩坡通到南側(cè)的牛棚和擠奶車間,牛棚邊緣是五斗坪蜣螂最集中的居住地,但因擁擠,那里總是紛爭不止,產(chǎn)生紛爭的理由五花八門,搶糞球、爭伴侶,甚至為了比誰更有力氣,這些爭斗在肚臍眼兒一帶很少出現(xiàn),因為這里的居住同類相對稀疏。銀背曾不無驕傲地和藍妹說,高臺是廟堂,肚臍眼兒是別墅,而牛棚周圍則是市井?,F(xiàn)在銀背無法自豪了,廟堂塌了,肚臍眼兒被燒了,生機只屬于市井。當(dāng)然,在肚臍眼兒生活也不是銀背的選擇,它的家族世世代代都在這里居住,出生往往就決定了命運,它不可能遷徙到牛棚附近去湊熱鬧,盡管從五斗坪西部往肚臍眼兒搬運糞球路程要遠很多,而在牛棚附近會近水樓臺省不少力氣,但力氣這種東西省下來也攢不住,多走一點搬運之路也是樂在其中。
忽然,銀背嗅到了一股難聞的藥水味,這一定是馬臉噴灑了什么藥水,它知道最致命的危險來臨了。藥水不會立見毒性,嗅上一會兒才會讓你喪命,這就是眼看著蝴蝶明明飛起來,為什么又會突然折翅栽下來。它感到一陣眩暈,滿眼都是大腳蚊子在嗡嗡盤旋。大腳蚊子很討厭,但它們奈何不了蜣螂的硬殼,吸不成蜣螂的血,銀背之所以討厭大腳蚊子,是因為大腳蚊子發(fā)出的聲音會干擾它對方位的判斷。銀背知道大事不妙,自己恐怕難逃一死,周邊紛紛墜落的大腳蚊子,說明馬臉噴灑的藥水毒性非同一般。它看向藍妹,糞球上的藍妹沒有像自己一樣發(fā)抖,而是把頭幾乎扎進了糞球里,沒有吸入更多的毒氣。
應(yīng)該讓藍妹逃離這里,它想,藍妹活下去,自己才會有子孫后代。
它注意到了車轍,與其他車子軋出的車轍不同,三輪車軋出的車轍有三道,而糞球恰好處在中間那道車轍的邊緣。如果糞球能進入那道車轍,會順著坡勢一路滾到牛棚和擠奶車間那里,擠牛奶的地方最安全,馬臉不會在那里噴藥。
它蹬了蹬后腿,覺得還有些力氣,后腿能動,說明自己還沒有被放倒。蜣螂勞作主要依仗后腿,后腿有力,銀背就有信心。它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倒下去,一旦倒下,藍妹就會跑過來照顧它,那樣的話誰也活不成。馬臉噴灑的藥水遠遠超出在菜地噴灑的濃度,別說蜣螂,就是生命力頑強的拉拉蛄也受不了。
它無意中看到了黑眶蟾蜍的尸體,遭到碾軋的黑眶蟾蜍已經(jīng)死去,但兩只外突的眼睛依然睜著,透出百般的不屈和不解,也許黑眶蟾蜍會想,自己沒有招惹誰,為何遭此不幸!銀背爬過黑框蟾蜍身邊時,它的觸角沾上了蟾蜍的血,蟾蜍血讓本來已經(jīng)瀕臨昏死的它瞬間清醒了不少,它又活了過來。蟾酥具有解毒醒神功效,死去的黑眶蟾蜍用鮮血給了銀背一段寶貴的生命。
銀背幾乎是拖著身軀爬到糞球旁,后背上的甲殼從來沒有這么沉重,幾乎要把體內(nèi)的五臟六腑壓成一張薄餅。它抬起頭凝視著糞球上的藍妹,忽然,那種眩暈感像煙霧一樣又兜頭罩過來,迷幻中它看到藍妹把埋進糞球的頭抽了出來,藍妹的復(fù)眼透出熒光,它知道藍妹在尋找自己,藍妹那雙復(fù)眼是會說話的,平時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藍妹要做什么。它相信藍妹看到了自己,因為藍妹的兩條前肢在向它揮舞,意思是讓它也趴到糞球上來。它用力靠近糞球,糞球散發(fā)出的苜蓿香味依然很濃,看來藥水掩蓋不了這種苜蓿草的清香。它想告訴藍妹:快離開這里,活下去,不顧一切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明天,才有下一個百年!但它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來,下頜好像已經(jīng)脫臼,一對前肢也不聽使喚。
藍妹發(fā)現(xiàn)了異常,試圖從糞球上下來,銀背拼盡力氣晃了晃頭,藍妹明白了它的示意,繼續(xù)抱緊糞球,癡癡地望著它。它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緩慢地轉(zhuǎn)過身,頭戳大地,用兩條后腿托住糞球,然后用盡所有力氣猛然一蹬,糞球連同糞球上的藍妹被蹬入車轍,在推力加坡度的作用下,糞球原地彈跳了幾下,接著由慢變快,向緩坡下的牛棚滾去。
銀背注視著滾遠的糞球和藍妹,視野中的黑點越來越小,直到完全消失,深深的車轍像隧道一樣吞噬了糞球和藍妹。銀背漸漸地垂下了頭,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它的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次日一早,那個白衣白靴的女質(zhì)檢員來到五斗坪,發(fā)現(xiàn)高臺這邊正在施工,便從擠奶車間走過來看個究竟。馬臉迎上來,陪她往高臺處走。女質(zhì)檢員忽然發(fā)現(xiàn)了車轍邊的銀背,她停下腳步,仔細(xì)觀察了一番,問:“這里怎么會有黑地白花的蜣螂?”馬臉告訴她這是銀背,就是普通蜣螂。馬臉不敢說是自己給蜣螂點的白漆,怕這種惡作劇招來女質(zhì)檢員的白眼,在馬臉看來,白皮膚好看,白大褂好看,白水靴也好看,唯有白眼不好看,是紅皮鞋讓他領(lǐng)教了白眼的寒意。女質(zhì)檢員把銀背撿起來,放在手心仔細(xì)看了一番,柔聲細(xì)語地說了聲:“你好,蜣螂?!闭f完后她把銀背遞給馬臉,交代馬臉把它洗凈做成標(biāo)本,鑲個小木框,將來高臺的房子建起來可以掛在屋里做裝飾?!皩α?,要標(biāo)上名字,就叫克羅斯特吧?!?/p>
馬臉有些疑惑,怎么還有人喜歡把屎殼郎做成標(biāo)本掛起來,聽說有做蝴蝶標(biāo)本的,也有做鮮花標(biāo)本的,用屎殼郎做標(biāo)本聞所未聞。
“您怎么會喜歡屎殼郎?”馬臉大著膽子問。
“小兄弟,你知道莊子嗎?這位先哲說萬物生來平等,你說屎殼郎有什么不好,它用看上去骯臟的形象在詮釋事實上最純潔的理念,而且它一生都在實踐自己的理念,它值得被人們做成標(biāo)本掛起來,掛蜣螂標(biāo)本,比掛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物頭像更有意義。”
馬臉問:“那么,克羅斯特是啥意思呢?”
女質(zhì)檢員抬頭,手搭涼棚朝天空望了望,然后笑瞇瞇地對馬臉說:“太陽神?!?/p>
馬臉不解:“克羅斯特是太陽神?”
“是的,是克羅斯特用強勁的后肢在推動地球運轉(zhuǎn),對于克羅斯特來說,地球不過是個大塊頭的糞球而已?!迸|(zhì)檢員口吻嚴(yán)肅,沒有絲毫調(diào)侃。
馬臉?biāo)贫嵌?,但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認(rèn)真端詳了一下女質(zhì)檢員的臉,這張白瓷般的圓臉真好看,像夜晚的一輪圓月。
原刊責(zé)編 林 森
【作者簡介】老藤,本名滕貞甫,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十屆主席團委員。出版有長篇小說《草木志》《戰(zhàn)國紅》《刀兵過》《北地》《北障》《銅行里》等十部、小說集《黑畫眉》《熬鷹》《沒有烏鴉的城市》等八部、文化隨筆集《儒學(xué)筆記》等三部。長篇小說《戰(zhàn)國紅》《銅行里》分獲第十五屆、第十六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長篇小說《北地》獲2021年度中國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