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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

2024-10-23 00:00:00于曉威
小說月報 2024年10期

大街。

他再次看到了這條大街。

此時,他坐在家中客廳的窗邊,漫不經(jīng)心而又懷有虔誠地望著窗外的大街,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時刻。他想,時時刻刻。如果愿意的話,他可以無限期和無目的地坐在這里,望著窗外的大街。所謂“再次看到了這條大街”,不過是內(nèi)心與上一秒目光之間存在著感覺的斷裂而已,也可以說是由于新奇,眼睛發(fā)現(xiàn)了某種不可知的事物變化和延宕。是的,每一秒之間的事物是有差別的,哪怕是凝定不動的景物。六十多歲了,他覺得自己似乎很老了,而且覺得自己越活越膽小,要縮到一個盒子里才行。但他又很害怕一些盒子。這仿佛是一個悖論。他對某些事物的存在(或者是消失)存在著好奇和絕望。在他書柜的一角,安放著一個自鳴鐘,這個自鳴鐘不是純粹的擺設,也不算古董,它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生產(chǎn)的上?!叭迮啤秉S油木質(zhì)座鐘,是他父母留給他的。當然他小時候,也親自給它上過弦。在這個世界里,幾乎每一處的時間都是需要看的,但他的時間是可以聽的。那是屬于他的時間。每一天,每到整點,這個座鐘仍舊準確敲擊和報時。他沉溺于時間的提醒,但又無所事事。

這條街道,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市郊最繁華的街道之一。如今它顯得過時。無論是街道兩旁的建筑的樣式,還是它外面墻體的顏色和材料,都顯得跟眼下流行的風尚格格不入。許多建筑已經(jīng)矗立四十年,竟然沒多少變化。比如,當初最高的大樓是五層樓,如今還是五層樓。它當初是一家大商場,后來變成家具店,再后來又變成工廠,現(xiàn)在幾乎廢棄了也未可知。他多年再未走進去。也許它變成了居民樓?偶爾,夜晚,他會發(fā)現(xiàn)大樓的窗戶里,零星會透出燈光,白天,會看到斑駁的墻皮在風中兀立。

在目力所及的一角,北邊的方向,有一條橫著的街道,當然那條街道是另一個名字,也更窄些,叫南通街。它與他所處的街道形成一個“T”字形。樓下依舊是車水馬龍,只不過它們比記憶中節(jié)奏更慢,影子更模糊。他記得年輕時,遠處有一座教堂,它不在面街的位置,是在街后,遠遠地可以看到它的尖頂。街上還有一家出名的雪糕店,經(jīng)營它的是一對母女,都很胖。他經(jīng)常走到那里去吃一根?;氐郊依?,他隔著玻璃窗,哪怕是夜晚七八點鐘,仍舊可以看到在那家店子的門前,站著許多人,排隊等待吃雪糕。那時候,市郊只有這一家雪糕店。雪糕店的旁邊是一家冷面店。有的時候,運送垃圾的車,或者郵政局的綠色汽車,因為裝卸或搬送,堵塞了街道,會聚起許多人、許多自行車,就跟有人打架被圍觀一樣。

他在這條街道和樓里住了快三十個年頭(之前,他在另一處房子里,度過了他漫長的少年時光)。三十多年前,有一個畫家,曾給這條街道畫過一幅油畫:一些梧桐樹,混雜著比較年久的楊樹,可以看到天際線和排排門店的側(cè)角,以及遠處的教堂尖。那無疑是秋天。一九八六年還是一九八七年,毗鄰的某棟樓里,發(fā)生過一起火災,當時整條街道幾乎被封了。如果沒記錯的話,街上的許多門店也停業(yè)了。

他現(xiàn)在比較喜歡喝咖啡。速溶的或現(xiàn)磨的、進口的或國產(chǎn)的,都無所謂,手邊有什么就喝什么。還有就是香煙,因為年紀大了,身體乏力,他一直想戒,但是沒成,也就罷了??蛷d書柜的一角,還放著他太太當初給他買的戒煙貼,已經(jīng)泛黃了,也過期多年了,但他沒舍得扔。他覺得自己挺可笑。

這座房子就是一座時間的博物館,里面的每一件物品都會引起他長久的回憶。只要天氣晴朗,他隔著窗戶,就能望見遠處大地深處房舍的炊煙(他想,在如今,還能望見炊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麜蝗宦劦酵陼r糖果的味道。那種熟悉的幸福感,是從后腦勺和膝蓋的部位開始彌漫的,就好比被陽光或初戀的女友撫摸到那里。他此時再次感覺到膝蓋的微微顫抖。

他還保存著一支小時候家庭里用過的老燭臺。這支老燭臺就立在玻璃窗下面的窗臺上。它的底座是被加工成菱形的綠色的玉石,豎起來的柱子是鋁的或錫的,柱子最上端是一根堅硬的鐵刺,那是用來插蠟燭的。

這支燭臺是什么時候來到他家里的?記不清了。他只記得,停了電的漆黑夜晚,媽媽讓他點燃蠟燭,他小心翼翼地劃著火柴,將蠟燭燃燒后熔化的蠟油滴在木板上,有時候會滴在手上,燙得很痛。蠟燭被蠟油粘牢在木板上,豎立起來。他把它端給媽媽。媽媽往往正在縫紉機前忙碌,隔壁的房間會傳來爸爸的咳嗽聲,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也有的時候,一支蠟燭會燃亮在他和哥哥姐姐們居住的小居室里。姐姐在墻角的小木桌前看書,他和哥哥早已躺下了。說是早已躺下,其實也不早,夜里九點,因為第二天還要上課,除非是周末。如果是周末,他還能聽到姐姐在臨睡前給他和哥哥講一個故事。爸爸會偶爾進來,問他們餓不餓,他剛剛烤好了幾個土豆,他是趁著廚房的灶膛里還有木炭的余溫。爸爸關(guān)門離開的時候,門框會發(fā)出被老式的、鑲著四塊玻璃的木門關(guān)合的清脆的聲響。

爸爸在他的房間里寫稿。縣里的廣播電臺經(jīng)常跟他約稿,通常,他會寫一些詩歌。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爸爸的案頭出現(xiàn)了那支玉石燭臺。有一天,他一個人在炕上玩,頭上的廣播喇叭(那時候,每個家里都安有一個小小的廣播喇叭)突然響起爸爸朗誦他寫的詩歌,多少年過去,他只記得一句:“你大義凜然啊——”應該是謳歌張志新。那個“啊”字他記憶猶新,因為帶著爸爸蹩腳的鄉(xiāng)土口音,并結(jié)合著時代化。一個人的作品能像蟲子一樣鉆進房子里,對他來說,是一件多么新奇的事!

在姐姐講述故事時,他快睡著了。但是他又舍不得睡。于是在蒙眬中,他看到腳底下的墻面上,映著爸爸房間里投進來的搖曳的蠟燭光影,有時候是一列火車,有時候是一個人,它們伴著姐姐的故事,后來終于令他睡著了。

沒事的時候,他會到大街上走走。他穿的那件藏藍色的老式坎肩有些舊了,右邊的下擺處沾有一小塊綠色油漆,不知道哪年弄上的。每年在清洗的時候,他都會停頓一下,想這塊油漆是怎么出現(xiàn)的,結(jié)果總是以嘆氣告終。年輕的時候,他也喜歡戴墨鏡,有時候墨鏡被早晨的冷雨蒙上了霧氣,他也會掏出手帕來擦一擦。他的衣柜里還有件米黃色的風衣,不過他很少穿它了。

沒錯,他二十多歲時,是街里出了名的能打架的人。不過他很少欺負老實人。誰欺負他,他就以牙還牙。跟他在一起的還有一位朋友,也算大哥,叫丁峰。不知從哪年開始,他經(jīng)常會想念這朋友。丁峰留著短胡子,個頭比他高,他一笑就會露出一排整潔的牙齒。打架時,丁峰的出手敏捷以及有力,完全與他平時的低調(diào)溫和不成正比。

“嗨,騾子,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嘛!

“嗨,騾子,你把摩托車的后視鏡弄歪了。

“哎,騾子……”

丁峰為什么叫他騾子?也許是笑話他打起架來像頭騾子。騾子笨嗎?他不知道。他和丁峰從小就認識。丁峰的右眼皮那里有道疤痕,是他給留下的。讀初中時,他們和鄰居幾個小伙伴在附近的山上,坐著吹牛,喝那種劣質(zhì)的啤酒。就在他無比投入地講著什么的時候,坐在身邊的丁峰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的腳下說:“你看——嘻嘻?!彼坏皖^,發(fā)現(xiàn)丁峰在他吹牛的時候,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用手里的刀子,把他的皮鞋割開了,皮鞋底幾乎要掉了。那是父親給他買的一雙新皮鞋,是他已經(jīng)讀到初二時,人生第一次穿的皮鞋。他當時就把手張開,驚訝得大叫一聲,沒承想,手里的煙頭一下子拄在丁峰的右眼皮上,那里就此落下了疤痕。

丁峰左肋那里也有道疤痕,不是他給他留下的,是丁峰為他而留下的。在錄像廳里,別人故意把痰吐在他后背上,引起了爭執(zhí),他和丁峰跟對方五六個人大打出手。在追逐中,一個人朝他捅刀子,丁峰從中阻攔,死死地抱住那個人,沒承想,另一個人用斷裂的啤酒瓶,直接刺向他的左肋。那是夏天,大家都穿短袖衫。

丁峰說:“當你深呼吸的時候,你就會感覺充滿力量?!彪y怪每次打架前,丁峰都那么沉靜,他是在做深刻的呼吸嗎?他記得還有一次,群毆,七八個人對七八個人,他的腦袋被狠狠地撞在墻上,鮮血汩汩地流,他倒在地上,感覺真的要死了,丁峰跪在地上,抱著他,大聲地喊:“深呼吸!深呼吸!”

后來他活了下來。

隨著天氣的陰晴不定,他身體的疼痛也時好時壞。歲月流逝,這就是老了。他今天故意穿著邋遢,帽子也沒戴,一眼可見花白的頭發(fā),走在大街上,以顯示自己身體的脆弱,跟世界達成和解。但誰又認得他呢?這不是四十年前,那時候,只要走在大街上,誰不認得他???“騾子來了?!贝蠹倚÷曌h論?!膀呑印笔嵌》遄畛踅o他起的外號,后來就傳開了。

看了一眼遠處的那座五層大樓的樓頂,他想,他不是不想通過用力呼吸取得力量,是身體衰老了,呼吸自動減弱了。

這兩年,他經(jīng)常想起丁峰。他已經(jīng)離開十多年了。他在一次劃船中,不慎失足落水。他走得就像水痕一樣,從這個世界消失了,被抹去了,再也不見。

丁峰沒有給他留下任何話語,也沒有任何物品。丁峰帶著他給他留下的兩處疤痕,走了。

街邊的一家五金店還開著張,門口堆滿了雜亂的鋼筋和輪胎。他摸了一下下巴,就近踅進去看看。

他嚇了一跳。五金店內(nèi)還是那么骯臟、昏暗,像是地下室一樣,連空氣中彌漫的錫焊的味道都讓他仿佛如昨。一張老舊的木桌旁,坐著兩個人。他以為是老肥和他的兒子,怎么會呢?老肥抬頭看了他一眼,沒作聲。

他這才意識到,不對,時光過去了幾十年,眼前這個人,是老肥的兒子。他長得跟當年的老肥幾乎一模一樣:體重應該有二百多斤,頭發(fā)卷曲,戴著眼鏡。那么,坐在這個老肥的兒子面前的年輕人,應該是他自己的兒子——就像當年那個老肥領(lǐng)著他坐在五金店里一樣。

“要買點什么?”老肥的兒子問。

“你爸呢?”他脫口而出。

老肥的兒子——當年的小青年——現(xiàn)在也有五十多歲了吧,懶洋洋看了他一眼,低頭摁了一下桌子上的計算器,在賬單上寫著什么,然后說:“走了快八年啦?!?/p>

老肥死了。他想。他又暗暗想了一下,老肥若是活著,也該八十多歲了。他望了一眼遠處的貨架,密密麻麻的,擺滿了各種錘子、鉗子、膠圈、燈泡,還有鎬頭。其中有一種扳手,一下子讓他想起了從前——如果不是在這里見到,他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但是既然見到了,他覺得竟然那么親切,并且為此感到羞愧。那是一種花式扳手,薄薄的一張鐵片,鏤空出好多不同形狀的孔洞。現(xiàn)在竟然還有人賣這個!他記得,那是小時候,家里修理自行車時經(jīng)常使用的工具,用它來擰不同大小的螺絲帽。這讓他一下子就想起了他的父親。他人生第一次跟勞動和機械打交道,就是他父親用這個來教他如何修理自行車?,F(xiàn)在,他早已不買任何工具了,他的生活里沒處去使這些東西。以前……那是太久的以前了。

他默默地退了出來。陽光一下子刺得他睜不開眼。一個女人從他眼前經(jīng)過,他不經(jīng)意地就看到了她閃現(xiàn)著的乳溝。因為她離他太近了,開領(lǐng)又比較低。他怔了一下,望著那個女人離去的背影,感覺她應該很年輕。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他默默地掏出一根香煙,送到嘴邊點著。他吸煙的姿勢和表情,無比決絕,仿佛是剛剛主動跟那個女人結(jié)束了一場戀愛一樣。他覺得他應該大哭一場。

他站在街頭寬闊的“T”字形路口,盡量讓目光變得飄忽。這路口太闊大了,兩邊的建筑因為低矮和綿長,竟然顯得有些變形。有一瞬間,他感覺置身于中世紀的古羅馬斗獸場。從這里,可以望見他家住的樓,以及他四樓房間的窗口。是的,他曾無數(shù)次站在那個窗口,向外眺望。他記得那里住著一個單身男人,他太太走了很多年了。他每天早起后,洗漱,刮胡子,在涂滿剃須液的臉上,端詳一個被歲月拋棄的男人的面龐。有時候他走到窗口,向外無由地探望,卻又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就像現(xiàn)在,他望著那里,就像望著一個替身。猛然地,他再次想到了老鐘。

他掏出手機,給老鐘打了個電話,約他吃飯。

老鐘乖乖地來了的時候,他再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討厭老鐘。當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為了拿學歷,也為了找工作,在縣城讀夜大的時候,丁峰、老鐘和他在一間宿舍里住著。老鐘總是在房間的窗簾下放著一個帶鐵絲把手的尿罐,他說他腎不好,半夜時不時地就要起來解手,可是旱廁在很遠的戶外,他說自己又膽小。他說自己膽小的時候,丁峰總是狠狠地罵他,懷疑他是因為懶。因為房間里放著個尿罐也就罷了,他和丁峰經(jīng)常在夜色昏暗和熟睡的迷蒙中,聽到老鐘窸窸窣窣地起床,接著就會聽到哩哩啦啦的尿尿聲,可是不管天多么白,老鐘從來不會自己倒尿罐。老鐘的尿罐十有八九是他去給倒掉的。老鐘還有個讓他瞧不起的毛病,就是從年輕時候起,喜歡跟人借錢。老鐘也曾無數(shù)次地跟丁峰和他借錢,當然一次也沒還。就在去年,老鐘還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跟他借了三千塊錢,當然至今也沒還。

他固然也不好意思要。如果他每次都好意思要,老鐘也不會這么乖乖地前來。老鐘是吃準他了的。

老鐘蹺著蘭花指,坐在西餐桌的對面,端起酒杯說:“敬你?!?/p>

他自顧呷了一口酒,白蘭地。他嘴里彌漫著一種沉木的香氣,只不過稍微有點苦。

“后來丁峰跟我說你說的沒錯,膽子確實小?!彼f。

“嘿嘿?!崩乡娦?。

他指的是有一次,在宿舍里,隔壁幾個人為了一點什么事,跟他們約架,他和丁峰甩掉拖鞋,彎腰正在地上換球鞋,老鐘坐立不安,說:“我去趟廁所?!?/p>

結(jié)果直到他和丁峰把對方砸得落花流水,老鐘才裝模作樣提著褲子回來,說:“啊?這么快打完啦?”

丁峰就笑。他笑起來仍舊露出一排潔凈的牙齒。

幾乎每一次都是,他約老鐘見面,吃頓飯也好,談個天也好,話題總是從丁峰那里談起,并且?guī)缀趺看危际怯伤痤^。他感覺老鐘其實不喜歡丁峰,而他也不喜歡老鐘。不過,許多事情就像上癮一樣,每當他懷念丁峰的時候,他就只能見見老鐘。就像在無數(shù)個薄暮時分,他坐在自家窗前,看著夕陽被融金的云彩一點點吞噬掉,最后消失不見的時候,他還能知道落日的方向在哪里。也就是說,這么多年來,能使他回憶起與丁峰的往事的,在他所有的朋友中,只剩老鐘一個人了。老鐘是他當下跟丁峰的一個紐結(jié),這沒辦法。

他跟任何一個人談起丁峰,他們都不認識他?;蛘咧皇锹犝f過他,但沒法跟自己做更多交流。丁峰就像一個生命中的抹布,被隨意地丟棄了。

有時候他想出趟門。比如,他收拾好了行李箱,把它放在簡陋的通往門廳的走廊,甚至他連鑰匙都交給鄰居了,請他們幫助他定時澆花??墒钱斔诙炱鸫驳臅r候,卻又打消了這念頭。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他望著那個走廊,想起某年,或某日,在一門之隔的外面,抄表員曾給門上貼過欠費的條子。那一張條子,就讓他覺得仿佛欠生活許多。他還想起在走廊內(nèi),他和太太剛搬進來的時候,他倆在走廊里做愛。他的太太帶著一點小心,脫了一只鞋子,后來不脫了,他們用雙腳的不規(guī)則表達對生活的熱愛。不,他不認識丁峰,為什么即便在他感覺生命最酣暢的頂點的時候,他要想起丁峰呢?他想起丁峰為他擋過一刀。那也許是生活中的一把刀子。他還想起,在他跟太太談戀愛的時候(那時候她多么年輕?。龐趁?、從容,跟誰都充滿親和力,身上仿佛貼著一層海綿,與人為善,當然也吸收外界傳給她的能量。那一次,夜大畢業(yè)之際,同學們組織去郊區(qū)遠足和旅游,他帶了未婚的太太去。在旅途中,同學們不斷埋怨和咒罵活動的組織者,選了一個什么破地方啊,雖然有林蔭,但是到處都是溝壑,簡直是一群農(nóng)民被號召上山勞作。他落在隊伍的后面,盡管所謂的隊伍,也是七零八落了,變成三三兩兩。在一處溪澗面前,他看到未婚的太太不敢過,于是身邊的丁峰拉起她的手,扶著她跨過去——那一幕,他恰巧看到了,也恰巧丁峰看到他看到了。他們的目光對峙了一下,然后他們彼此溫暖地笑了。不過從那以后,丁峰再也沒接近過他的太太,哪怕是許多年后。丁峰畢業(yè)后,甚至四十多歲,也沒有處過女朋友,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

“蘇伊士運河是哪年開鑿的?”

“什么?”老鐘正吃著一塊甜點。

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突然問了這么一句話。他的腦海里還是當年讀夜大時的課堂??荚嚨臅r候,他急慌慌地抽出事先藏好的小紙條,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抄寫的答案:“一八五九年?!?/p>

“這個東西多少錢一塊啊?”老鐘問。

“什么?”他詫異。

“這個,”老鐘說,他仍舊蹺著蘭花指,把手里的多士甜點轉(zhuǎn)圈翻著,“這個。”

他討厭死了老鐘。但是他仍舊笑著,耐心地說:“大概二十塊錢一塊?我猜的?!?/p>

“嚯,嚯,好貴?!崩乡娬f。

老鐘吃掉那塊多士,連紙巾也不拿,直接用兩只手搓了一把臉,目光瞥向別處,似乎在想著什么。

他靜靜地坐著,不去打斷老鐘。他覺得老鐘也陷入了回憶。

他覺得老鐘也老了。兩鬢不僅白,而且鬢毛稀疏。他的嘴角一邊是翹著的,一邊卻又是耷拉著。他希望老鐘能主動跟他攀談些什么,但是老鐘沉默了片刻,突然說一句:“我腎一直不好,下個月還得去治療一回,你借我兩千塊錢好吧?”

他起身,用手機給老鐘的信用卡里轉(zhuǎn)了一筆錢,然后告別。

他發(fā)誓再也不找老鐘了。

但是事實是,以上鏡頭,不過是他后續(xù)不斷在重復的一個場景而已。他的生命里不能沒有老鐘,不能沒有這個令人極其討厭的人。他在生活里的某一時刻,總是會有“咔嗒”一聲,仿佛定時鬧鐘,他想,完了。

有時候,他會跑到南通街,在他樓下不遠處拐角的那條街道,去看看丁峰住過的地方。那里快要動遷了。這條在本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市郊最繁華的街道之一的毗鄰街道,住過一個叫丁峰的大哥,他要隨著街道和巖石、墻皮、鋼筋一起消失了。無數(shù)個夜晚,他和他走在路邊的燈光下,彼時也談起過未來。有時候,興之所至,丁峰會邀請他到自己家里,他們一聊就是幾個小時。直到后來,他黏在太太身上的時間多了起來,直到丁峰一個人去了另一個地方。

假使,生活中有一種意外,開始的時候就是結(jié)束,那他還值得為此去過嗎?他搖搖頭。不知道。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太太、父親、母親、姐姐。他們給自己講故事,哄他長大。他太太的頭發(fā)是棕黃色的,發(fā)梢在枕邊的時候顯得透明,他撫摸它們。他也撫摸她結(jié)實而富有彈性的乳房,他用自己的頑強解除她的一切矜持,就像下雨時,他們彼此圍攏著一把傘,而這把傘是他給她的。他一遍遍地給她穿好衣服,又一遍遍地脫掉。還有那只仍舊放在走廊處的未被拎起的行李箱,他們一起旅行時用過它?!拔业慕z襪,”她說,“我的絲襪忘拿了?!弊谲噹铮S著車輪的顛簸,晃動著身子。他有時候覺得,他父母給予他的生命,就是為了他去忘記一條絲襪。僅此而已。

這個夜晚,他睡在床上不久,就感覺自己發(fā)燒了。他不知道抽屜里還有沒有藥,他懶得去拿。他在想,他能不能在痛苦中,也感覺出快樂。他的頭也痛得很,身體像是麻袋浸滿了水。朦朦朧朧中,他聽到樓下有人打架,一個少年和一個中年男人,爭吵中有摔碎酒瓶子的聲音。

他以為事情很快就會過去。但是超出他的判斷,毆打聲竟然越來越大。他扭開燈,想了想,又本能地關(guān)閉掉,勉強自己的身體,在夜色籠罩的房間里移動到窗前,望向樓下。他看到一個少年,被一個喝醉酒的男人毆打,少年極力掙扎和反擊,但是無濟于事。

大街上圍了一些人,但是沒人敢去阻攔。一種力量立刻在他身體里升起。他跌跌撞撞地挪動到廚房,費力地彎下腰,在最下面一層的抽屜里,找到了一只生銹的大開口水暖扳手。它沉甸甸的,他感覺胳膊在傳達一種久違和顫抖的膂力。媽的,他想,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和一個叫丁峰的人。他許久不默念自己的名字了。

他向門口走去,只不過搖搖晃晃。他覺得他有沖動和力量去拉開門,走到大街上。沒想到的是,走廊里的行李箱絆了他一下,他迎面撲倒在門框上,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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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他仍舊坐在陽臺的窗邊,看著對面的街道。那條叫南通街的街道已經(jīng)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排比他居住的樓房還要高出幾十米的樓。樓下依舊是車水馬龍,只不過它們比記憶中節(jié)奏更慢,影子更模糊。他還能看到遠處的教堂,以及它的尖頂。與以往記憶不同的是,他第一次看到那里落滿了冬天的積雪。

那次摔倒,使他拄上了一支可折疊的電鍍拐杖。他經(jīng)常不用它。因為他出門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有時候,他會想起一句話、一個故事,是不是小時候在燭光下聽過的,他不記得了。也有的時候,他會想起遇過的一個女人,她年輕,僅僅是跟他笑了一下。他的房間墻壁上貼滿了自己寫下的紙條:“早晨,空腹,恩替卡韋片,含服,每日一次”“早晨,中午,晚上,洛索洛芬鈉片,每次一片,每日三次”“卡托普利,每日一片”……

這一天,他自感心情不錯,在房間里,他竟然拋棄了拐杖,慢慢走到盥洗室,剃了胡子。有沒有仔細端詳自己的面龐他不記得了,他擦干了雙手,迫不及待地給老鐘打了個電話。他想約他見個面,吃個飯。

電話響了許久才接通。對方是一個女聲,他不熟悉。

“我找老鐘啊?!彼f。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充滿了深情。

“老鐘,他走了。”

“?。孔吡硕嗑昧??我怎么不知道?”

“走了三個月了。你是誰?”

對方問他,可沒等他說出自己的名字,對方就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他緩緩地把目光看向那支倚在墻角的拐杖,他已經(jīng)不用它了。它孤零零立在那里,像是一把脫落了傘骨、準備被主人丟棄的雨傘。

原刊責編 李錦峰

【作者簡介】于曉威,1970年生,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任《鴨綠江》雜志主編。在《收獲》《上海文學》《鐘山》《作家》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著有小說集《L形轉(zhuǎn)彎》《勾引家日記》《午夜落》《陶瓊小姐的1944年夏》、長篇小說《我在你身邊》等。曾獲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作品被翻譯成日本、韓國、西班牙、俄羅斯等多國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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