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癥悄無聲息地在人群中蔓延,猶如某種病毒。
凌晨三點鐘,人們徒勞地將雙眼合攏又張開,像在深海暗處來回翕動的魚嘴;凌晨四點鐘,大腦仍保持亢奮狀態(tài),無數(shù)奇異的物象從頭顱中漂流而過——巨柱般僵硬的蛇、殘缺的鵝絨枕頭、四蹄粉嫩的戰(zhàn)馬……
——短篇小說《失眠癥》 作者:石姣
在一個與史詩感毫不沾邊的星期三,石姣因為寫一篇有關(guān)失眠癥的小說而失眠了。
這是一個壞毛病——繆斯總是挑夜深人靜時屈尊降臨:具象的細節(jié)與畫面在大腦中翻滾成海浪的形狀;靈感如火山爆發(fā)般噴涌;腎上腺素仿佛一波波向上涌動的地下泉——這一切將頭腦沖刷得澄澈清明,如一片結(jié)冰的曠野,冰面上每一條裂隙的脈絡(luò)都清晰可見。
手機屏幕炸開刺眼的強光,時間顯示深夜兩點。“必須睡了。”石姣信誓旦旦地對自己說,“明天有早八(早上八點第一節(jié)課的簡稱)。”
她選擇了一個舒適的側(cè)臥姿勢,努力撫平大腦中起伏的褶皺。
“向左側(cè)臥貌似會壓到心臟?!币粋€想法鼴鼠似的將頭探出洞穴。石姣打了個滾,換成右側(cè)臥。右臉頰癢酥酥的。她突然意識到右耳下那顆前幾天冒出的、珠圓玉潤的痘。枕頭上有什么?在那塊枕頭大陸的微觀世界里,細菌、螨蟲與散落的頭屑爭相蜷曲蠕動。
“我可不想讓這痘越來越腫。好吧,那就平躺。”于是她嘗試了士兵型(雙腿并直,手臂伸直放在身體兩側(cè))、木乃伊型(雙臂交叉于胸前)、帳篷型(雙腿彎曲,將被子撐起),均無成效。最后石姣把四肢伸展開來,想象自己是一只柔軟的章魚,在海水浮力的支撐下毫無防備地攤開身體。讓身體變成一片在鐵板上平展的蛋液,她想,對,什么也別想,就這樣伴隨著鐵鏟刮銼板面的滋啦聲,心甘情愿地凝固……
凌晨三點。
蛋液……鐵板燒……這種聯(lián)想引誘著饑餓感深入胃部。石姣睜著空洞的眼睛,聽胃酸在空蕩蕩的胃里反復(fù)漲潮。與此同時,后頭皮處繃緊,太陽穴酸脹。
凌晨四點。
完了。
她終于絕望地熬到了近五點。當(dāng)黑夜與白晝交替時,意識終于如愿以償?shù)氐M睡眠的深井。
中午,石姣才醒來,打了個繾綣的哈欠,整個過程極其深遠漫長,深淵般的喉嚨盡數(shù)吸去了周圍的空氣。
“昨天又沒睡好?”肖遙把一碟哈爾濱紅腸端上餐桌問,“小說還沒寫完嗎?”
石姣擦去眼角泌出的淚,“寫到……”話被截斷——第二個哈欠半路殺出。
“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肖遙遲疑地打量那兩兜黑眼圈,它們像是眼睛的投影,烏色翅膀似的貼在眼瞼下。“算了吧,這又不是啥大事,我本來換床就容易失眠,來你家住,還不是很適應(yīng)。”石姣懶懶地說。
失眠這件事對石姣來說不陌生。由于經(jīng)常深夜寫稿,為了不打擾他人休息,石姣去年申請搬出宿舍,在外租了一間小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倒也輕松自在。夜深人靜時是靈感繁衍的時段,但靈感的到來注定要以睡眠時間和質(zhì)量做交換。不過石姣會將失眠控制在一周兩次以內(nèi)——對石姣而言,失眠的狀態(tài)是可控的。但現(xiàn)在貌似有點失控了。
電視機上,一位煞有介事的專家夸夸其談:“如何形成良好的睡眠狀態(tài)呢?首先,將室溫維持在零上二十至二十三攝氏度。睡前八至十小時避免攝入咖啡因;睡前三至四小時避免攝入酒精;睡前兩小時避免吸煙……”
“全是廢話?!毙みb嘟囔一聲。
石姣望著碟中紅腸的油光,心跳沉重,在胸腔中擂出悶聲,小說的場景浮現(xiàn)眼前——她隱約意識到,自己或許即將成為失眠癥的宿主——失眠癥從天而降,潛入她的體內(nèi),像某種從遙遠的邊區(qū)潛行而來的疫病,又像一顆從星際盡頭發(fā)射而來的飛星,失眠可能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接續(xù)讓一個個夜晚倒塌。
Chapter 1
年輕的報社女記者(姓名待定)點開網(wǎng)頁,登錄社交平臺的企業(yè)號,查看后臺是否有民眾的私信反饋?;蛟S又是幾條類似“堆在家門口的大白菜被鄰居順走”的消息。接著她開始瀏覽某知名論壇社會板塊的熱門帖——在一個“全民記者”的時代,凝聚了民間力量的新媒體平臺是一塊富含新聞線索的水草豐茂之地。作為“網(wǎng)生代”,女記者進入、退出這些路徑輕車熟路。
辦公室里各處散落著“啪嗒啪嗒”快速點擊鼠標(biāo)的聲音??諝庵袕浡奈兜朗沁@樣的:木頭泡進了鼓囊囊的油墨,用文火慢煮,泡到木質(zhì)發(fā)軟所散發(fā)的氣味。每個工位都冒出熱茶汩汩的白汽,味道順勢滲進白汽中,以一種水乳交融的姿態(tài)。
年輕女記者在社會民生中心待了三年了,是被調(diào)劑過來的;她的第一志愿是文化旅游中心。新報紙每次熱氣騰騰地出爐,她首先翻開的不是本部門的“社會民生副刊”,而是由夢想中的部門負責(zé)的“非遺副刊”“文旅副刊”和“書評副刊”。女記者二十七歲,青春期還未終結(jié),她喜歡飄浮在半空中的東西,而具象的柴米油鹽、腳踏實地的衣食住行對她而言總歸差了點意思。所以,那個高校文學(xué)院里當(dāng)講師的男朋友不僅僅是一個男朋友,還是她夢想的延伸。
“嘟——嘟——嘟——”座機響起。女記者并不抱什么希望地拿起聽筒。
去年社會民生中心剛開通了“民生熱線”,撥打就能聽到:“生活中遇到突發(fā)事、新鮮事、感人事、煩心事,都歡迎您撥打《蓮城商報》社會民生中心熱線電話:XXXXXXX。”來電的多為賦閑在家的老年人,女記者懷疑他們的目的是與人聊天而非所謂的爆料?!皟合辟I的‘蜂巢’奶粉結(jié)塊聚團”——比如這位老太太的控告,披著消費者維權(quán)的外衣,剝開皮實為婆媳矛盾。女記者感到自己正逐漸過渡為一個專門傾聽老年人心聲的電臺主播。不過,民眾提供新聞的熱情愈發(fā)水漲船高,總歸是件值得鼓舞的事。
于是,女記者柔化聲音道:“喂?這里是《蓮城商報》社會民生中心?!?/p>
“出現(xiàn)了怪事,記者,這絕對是大新聞!”老年男人開門見山,嗓音粗匝匝地磨著女記者的耳廓。
“什么怪事?”她的心陡然一跳,像揣了條伸腰蹬腿的貓。
對面遞上答案,仿佛孩子遞上滿分試卷,著急討賞: “失眠,睡不著!”
女記者失望了。
但不得不耐著性子聽完顛三倒四的補充:“大家伙兒一塊兒失眠!我和一起下圍棋的棋友都連續(xù)幾天睡不好,天天睜眼到凌晨三四點。老感覺像鬼壓床,腦門兒上沉甸甸的……還有十四樓的黃偉明家,身強力壯的中青年人呀,兩口子整宿睡不著……”
聲音斷了,手機像是被奪走了?!坝浾呃蠋熌愫谩!睋Q了一個人,“他太啰唆,我來說一下情況吧。”
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兩個人——女記者陡然一驚,突然戰(zhàn)栗起來。順著長長的電線,她察覺到話筒那頭浮著烏泱泱的人聲——是一群人在來電,對話的是派出的代表。
“我們是XX社區(qū)XX樓的住戶,大概在一周前,這兒的住戶出現(xiàn)了同時失眠的情況,大家?guī)缀趿璩咳狞c鐘才能睡著,而且睡眠質(zhì)量很差——包括各個年齡段的人。我也問了社區(qū)其他樓的人,三分之一出現(xiàn)了這個情況。我們懷疑附近有某種輻射,或者聲波,或者生活中共同使用的某樣?xùn)|西影響了大家的睡眠,比如飲用水。大家多次致電物業(yè),但物業(yè)沒有正面回應(yīng),他們認(rèn)為我們在無理取鬧,想騙錢?!?/p>
來電結(jié)束后,女記者的視線凝固在多肉盆栽的肥厚葉片上,愣怔許久。噼里啪啦的打字聲一次又一次淹沒她的思緒,一次又一次退潮,暴露在沙灘上的是一句話——“要保持 ‘新聞敏感’,及時捕捉世界的變動信息,然后給出預(yù)判。記者有時與先知承擔(dān)同一個身份?!边@是中心前主任離職前告訴她的話,她曾通過多個在其他主任那里會被斃掉的選題。
年輕女記者是個騰空的人,她相信那些不落地的事。她將沒寫完的專稿放在一邊,聯(lián)系了兩個人。
第一個是她大學(xué)時親密無間的朋友,如今在省廣播電視臺工作。媒體同行之間,新聞線索的互通有無是行內(nèi)的慣例。對她們來說,這還是一種鞏固友情的閨中私語——類似中小學(xué)女生互相交換秘密以加深友誼的行為?!澳銊e說,還真有人來過電。”朋友在外采風(fēng),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但畢竟是個位數(shù)的案例,構(gòu)不成一個選題,當(dāng)時我沒放在心上?!?/p>
第二個聯(lián)系的人已經(jīng)與女記者冷戰(zhàn)了一個月,冰期仍在延續(xù)。冷戰(zhàn)的發(fā)起人是她男朋友——一個在大學(xué)教授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的講師(姓名待定)。原因是半個月前她受那位大學(xué)密友的邀請參加電視臺的聚餐,而男友懷疑她與桌上的電視臺民生頻道男主持勾連了暗度陳倉的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其實年輕女記者僅與男主持有這一面之緣,她記得他梳著飽滿平滑的大背頭,在酒桌上說了幾個三腳貓笑話。聲音好聽,笑話很冷。不過在場的年輕女孩子都很捧場。太荒唐了,這種輕率的指認(rèn)就像不入流的小說一樣荒唐,像發(fā)表在婦科醫(yī)院宣傳冊的最后幾頁、供大眾娛樂的小小說里的橋段。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年輕女記者歸罪于“非升即走”的規(guī)則,男友被這些規(guī)則折磨得焦頭爛額,睡夢里都在寫論文投C刊。所以,他才神經(jīng)緊繃、猜疑心強——她總在有意無意替他找補,替夢想的延伸找補?;蛟S只想安慰自己罷了。
想到聯(lián)系他,是因為“民生熱線”里提到的事發(fā)社區(qū)離男朋友任職的高校很近。女記者想咬手指甲,又意識到前幾天剛做了蓮花圖案的美甲,連忙將手指放下。
電話撥過去,沒有接。
她又打,這次被掛掉了。
她再打,終于通了。
年輕女記者抿了抿嘴,抿出輕飄飄的問句。
她說:“最近睡得好嗎?” 因為壓著語氣,聽著像陳述句。
話音未落,通話被那頭毫不遲疑地掛掉,仿佛下一句話一旦公布,潘多拉的魔盒就此開啟。
那晚,女記者也失眠了。
Chapter 2(節(jié)選)
所有人徒勞地睜著或閉著眼睛,但始終無法進入通向睡眠的那條隧道。
有人索性放棄了嘗試入睡的行為。年輕人通過打游戲、追電視劇、看直播消磨時間;老年人刷著一個接一個的視頻號,或無所事事地盯著黑暗中的某處發(fā)呆。整座城市被不知名的詛咒籠罩,睡美人的故事終究變成了某種反向的啟示。
家家戶戶都開著電視機,生怕漏掉新聞里的每一句話。女音機械地報道最新進展:“國家衛(wèi)健委發(fā)布了《關(guān)于做好不明原因失眠調(diào)研工作的緊急通知》,打響了與流行性失眠癥抗?fàn)幍牡谝粯尅恢в删駥W(xué)、心理學(xué)、流行病學(xué)、臨床醫(yī)學(xué)等領(lǐng)域的專家組成的調(diào)研專班于近日抵達失眠癥最為嚴(yán)重的蓮城?!?/p>
女記者連續(xù)一周都出差。樓下咖啡店的生意達到了有史以來的高峰,店員們的眼睛里鼓著紅血絲,將厚椰乳和動物奶油倒入咖啡液里。兩天之后椰乳與奶油沒有了用武之地——意式咖啡機萃取的濃縮咖啡成了壟斷式的寵兒??Х鹊目谖?、香氣、性價比成為退而求其次的標(biāo)準(zhǔn),能保持清醒和警覺的咖啡就是好咖啡。畢竟,在失眠癥流行的年代,過馬路都變成高危行為。除了高咖啡因的飲品,咖啡店還兜售一些補品,比如紅參飲品、姜棗紅糖飲,用于彌補那部分被失眠抽空的精力。
前幾天,女記者目睹兩個搖搖晃晃的人相撞。他們像兩頭被絢麗色彩惹毛的斗牛,邊甩出臟句子邊向?qū)Ψ綋]拳。失眠降低了拳頭的命中率,幾只拳頭打向空中,以奇怪的姿態(tài)定格,徒然到有些可笑。
失眠讓人更憤怒了,催生了新一代的失眠憤青。女記者滑動手機網(wǎng)頁。各種媒體平臺上,“睡眠”“失眠癥”都是討論最多的熱詞。網(wǎng)民們根據(jù)睡眠立場的不同,自劃出兩個派別:“基因進化”派以及“拯救睡眠”派。
“基因進化”派似乎更加激進。她追根溯源,發(fā)現(xiàn)一篇帖子似乎是“基因進化”派的大本營。帖主ID叫“心河擺渡”,帖中說:“失眠癥的流行并非一件徹頭徹尾的壞事,其本質(zhì)上是基因的更新——睡眠的進化表明人類真正意義上擺脫了太陽節(jié)律的掌控,或者說,人類真正意義上獲得了掌控自己時間的權(quán)力。只有這樣,才能適應(yīng)后工業(yè)化時代高強度、高效率的生產(chǎn)要求。”
帖子下,一群人將“心河擺渡”視為“預(yù)言家”“未卜先知者”,他們在虛擬網(wǎng)絡(luò)中狂歡吶喊,接龍類似“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的評論。這群人屬于社會的少數(shù)派,但他們?nèi)绠愜娡黄?,在各種平臺上散布言論,試圖吸納更多力量的認(rèn)同。
“拯救睡眠”派則是傳統(tǒng)保守的代名詞,認(rèn)為人類應(yīng)繼續(xù)遵從延續(xù)了五百萬年的自然規(guī)律,努力回到正常睡眠的軌道上來。兩個派別形成了“睡眠對立”,每天在線上吵來吵去,甚至超過了性別對立的熱度。網(wǎng)絡(luò)像一個發(fā)泄口,睡不著的壓力、白日昏沉的懊喪、精力不足導(dǎo)致的工作失誤,所有歸因于失眠的不幸都化為了爆炸般的憤恨和各個平臺上的口誅筆伐。
……
接下來要怎么寫?
一種治療失眠癥的疫苗被研發(fā),為了爭搶疫苗,全球陷入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
石姣打開手機,深夜一點。她爬上床,不抱任何期待地合上雙眼。半小時后,她認(rèn)命地承認(rèn)自己喪失了自然睡眠的能力。褪黑素藥丸也拋棄了她,不肯在她體內(nèi)發(fā)揮作用。
于是戴好耳機。耳機里正播放ASMR(助眠聲音)的觸發(fā)聲,主播用化妝刷掃動著電容型麥克風(fēng)的收聲網(wǎng)格。
毛茸茸的刮擦音在石姣的耳道里窸窣作響。她想象自己躺在長滿黑色羽毛的洞窟中,羽毛變成瘋長的野草,纏繞住她的四肢,一層層包裹她的身體。你將變成一具木乃伊……她的潛意識正提醒她。石姣在下沉,往某個臨界點下沉。
Chapter 3
沒有睡眠接續(xù)的性愛會變得粗陋、俗氣。一切事都要點到為止,包括性,它需要夢中的回味,睡眠起到的就是一種隔斷作用,這種作用與距離產(chǎn)生美的道理相似。如果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相處一夜,難免會相看兩生厭。
男講師懶洋洋地半靠在床頭,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睡了,酒店的枕頭一條軟一條硬,硬的那條枕在脖頸處舒適度極佳,像專為失眠起夜的人準(zhǔn)備的。
酒店半開的窗外仍傳來熙熙攘攘的人聲。失眠癥大流行后,夜店文化勃興,24小時制健身房發(fā)展得如火如荼。深夜兩點,街頭游蕩的青年比白天更多。仍有人在努力入睡,但大多數(shù)人都放棄了掙扎,逆來順受地接受了命運施加在人類頭頂?shù)男旅\。白天,則靠咖啡、紅茶等高咖啡因飲品支撐精神——不少人咖啡成癮,將其當(dāng)作一種精神活性藥物來依賴。
男講師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袋:鼓囊囊的,宛如一只魚鰾。身邊的姑娘突然翻了個身,把白皙的胳膊和大腿壓到他身上。剛剛做完兩次愛,她睡得很沉。紅色皮革裙胡亂扔在床邊的沙發(fā)上。
男講師揉了揉眼睛,輕輕嘆了口氣,沒有一絲睡意的大腦里突然浮現(xiàn)出女友的樣子——男人果然都是佟振保,有了紅玫瑰就想念白玫瑰,并對那幾個氣頭上掛掉的電話感到有一點點后悔。
失眠癥還未流行的時候——見面的問候語還沒從“吃了嗎?”變?yōu)椤八昧藛??”的時候,失眠就已經(jīng)與他如影隨形了。那份入校時簽訂的考核協(xié)議也不讓他睡安心,教學(xué)、科研成果、項目基金申請,他生怕某一項有疏漏,導(dǎo)致自己落入前途未卜的恐懼中。
女友是記者,空中飛人似的,在曠日持久的出差途中為他買了一副遮光眼罩快遞回來。她說,光量會決定褪黑激素的分泌量,你的眼睛感應(yīng)不到光線的時候,松果體就會接到分泌褪黑激素的命令,讓你快點睡著。
但是,女友并不知道,他巴不得睡不著。人不睡覺多好啊,幾乎相當(dāng)于擁有了雙倍的生命。雙倍的時間意味著他可以干更多的事,寫出更多的文章,發(fā)布更多的想法。失眠是天才的病癥,普通人怎么會懂得?每天呼呼大睡的只是還未進化完全的動物罷了。
電視開著,“新聞三十分”又在報道一起兇殺案。時事評論員憂心忡忡地說:“失眠大大強化了相當(dāng)一部分人的焦慮狀態(tài)和性饑渴,他們急需通過各種非理性方式甚至暴力來緩解焦慮。打架斗毆事件頻發(fā),出軌事件急劇增加,離婚率增長了五成。許多人被失眠拖垮了奮斗的意志,他們失去生活的希望,不再工作,沉湎于酒精、性和暴力中。街道上坐滿了昏昏欲睡但又無法入眠的流浪漢,迷蒙的眼眸黯然無神。”
“優(yōu)勝劣汰”,男講師篤定地想。就像他在帖子里說的那樣,這場失眠癥流行就是一次自然選擇,適應(yīng)失眠狀態(tài)的人的基因?qū)⒈粋鬟f,而另外一些會永遠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人類永遠進步。
男講師感到肚子有些餓,肚子咕嚕咕嚕叫。晚上點的北京烤鴨外賣這么不頂事兒嗎?咕嚕聲似乎驚擾了半擁著他的美麗女孩,她哼唧了幾聲,翻了個身,又幡然入夢。
又寫不下去了。
“樓上怎么還在裝修?明明十點后就算擾民?!笔央娔X猛地一合,裝進了提包里,從肖遙的臥室中走出來??蛷d里的裝修聲更大,像集中了世界上所有歇斯底里的蟬,它們嵌滿天花板,密密麻麻、大聲齊鳴。
電鉆遠遠地鑿著石姣的頭皮。她心里一酸,強烈的委屈感直沖腦門,有液體涌上她的腫眼泡。失眠無異于一場強制性的睡眠剝奪,類似歷史上羅馬帝國迫害基督教徒的酷刑。石姣受不了了,今天是她失眠的第四十一天,她正在枯朽。一旁的梳妝鏡里,那個人眼瞼浮腫,目光呆滯無神。
石姣的心猛然一驚:再寫不完這篇小說,她也許會因為失眠而猝死。
她穿上外套,拿起提包,走出客廳,拉開防盜門。
“喂,你去哪?。俊毙みb在后面大喊。
“我出去找個舒適點的酒店,試試看能否睡著?!?/p>
“現(xiàn)在都十二點了,周邊的環(huán)境你也不熟悉……”肖遙的叫聲淹沒在轟隆隆的機器聲中。
石姣只覺得頭暈?zāi)X漲,一股怒氣在她的脈搏中激蕩。她頭也不回地沖下樓梯,跑到大街上。風(fēng)的冷冽逼迫她的大腦迅速降溫,她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多么不合時宜的事情。肖遙趁著父母度假,邀請她來做客,她卻在人家家里大吵大鬧,離家出走。她淚眼蒙眬地走走停停,感覺自己的情緒變成了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不再受控。
身邊不時經(jīng)過一群嘻嘻哈哈的年輕人,他們從全天營業(yè)的快餐店出來,或許要前往另一個酒吧,他們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辦公樓燈火通明,商鋪二樓健身房的落地玻璃窗里,一整排動感單車座無虛席。
晝夜不分,這個世界瘋了。
在街頭的拐彎處,石姣終于發(fā)現(xiàn)一家賓館。它局促忸怩地擠在兩家燈牌夸張的足療店之間,外部的裝修風(fēng)格類似世紀(jì)初的招待所。如果不注意看,灰撲撲的墻面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石姣快速地辦完入住手續(xù),沿著走廊往房間走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人朝她走過來??辞逅哪樅?,石姣的大腦“嗡”的一聲巨響,脊背上的汗毛幾乎要直立行走。
是教授文學(xué)課的男老師,也是她小說中“男講師”的人物原型。更吊詭的是,他與另一個穿紅皮裙子的年輕女性挽著手臂,兩人走進大廳的前臺取走“餓了嗎”外賣。
石姣轉(zhuǎn)身躲開老師,沖向自己的房間。
這個世界亂套了。
石姣的腦袋亂作一團。很多疑問像春水里的蝌蚪一樣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她無力解答。她唯一確定的是,這篇小說給她生活帶來了要命的混亂。再寫下去,她要死了。
這樣想著,石姣飛速打開電腦,鼠標(biāo)捉住被命名為《失眠癥》的小說WORD文件,將它扔進了電腦桌面上的小垃圾箱圖標(biāo)中。接著,她絲毫沒有猶豫,點擊“清空回收站”。
——確定要永久刪除這一項嗎?
石姣點擊“是”。
巨大的困倦像颶風(fēng)一樣從半空襲來,石姣栽倒在席夢思厚厚的床墊上。
肖遙哈哈大笑,笑到淚花濡濕眼眶。
“沒有,”她說,“你昨晚根本就沒有出去過夜。你忘了?你出門沒十分鐘就回來了。你說周圍根本找不到酒店。我打完一把游戲,進屋看你,你早睡著了,睡得那叫一個沉?!?/p>
石姣堅決不信,她又講了與男講師的偶遇,還有電腦里那篇被永久刪除的小說。
“我敢打賭,”肖遙笑嘻嘻地說,“這是你構(gòu)思的小說情節(jié),被你帶進了夢里吧,讓你以為真實發(fā)生過?!彼盅a充,“至于你說的那個長得像招待所的賓館,我跟你打包票,我從來沒印象。”
石姣飛速打開電腦,瞪大眼睛,桌面上除了“我的電腦”“回收站”等幾個標(biāo)配圖標(biāo),空空如也——小說不見了。
后來追根溯源,想起開始寫那篇小說的普通夜晚,石姣才確信,她的失眠癥的確由此開始—— “失眠癥悄無聲息地在人群中蔓延,猶如某種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