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記憶,像年少時藏在口袋里的一塊糖,日子苦澀時,拿出來剝開輕舔一口,回甘潤心;有時又像一杯現(xiàn)磨咖啡,音樂聽得起膩時,慢啜一口,靈魂生香。
而我的那些記憶,大多跟一條山谷有關,我叫它——馬蘭谷。
一
先生去了一段時間內(nèi)地,回到新疆后說了句:“我還是喜歡羊比人多的地方。”
于是,仿佛為了彌補,一有閑暇,他就開上帕杰羅進山。對他來說,只要有車轍,就是可以到達的遠方。
以至于,把一個喜歡待在家里讀書碼字種花養(yǎng)草的宅女,慢慢培養(yǎng)成迷戀看山看水、追云逐霧、熱衷撿蘑菇挖野菜的女子。
先生的外婆是蒙古族,他的血液里,一定也有那種自由灑脫和豪放的基因。兒子去南京上大學后,驀然輕松下來的兩個人好像回到了年少時光。先生的后備廂里,就是一個移動的家,帳篷、天幕、桌椅、爐具、茶具一應俱全。兩個儲物箱里,一個放各季的衣服,他說:“在野外,衣服鞋子必須準備好,應對突發(fā)情況。”一個箱子里放著瓜子點心茶葉藥品和水,他說:“這是我哄老婆開心的百寶箱?!?/p>
行車野外,我們隨時可以停下來,天幕一搭,桌子椅子支起來,水果點心擺上桌,煮一壺茶,閑聊慢品,看山看云。
有時,我們會支起烤爐,烤幾串肉,炒兩個菜。春天,隨手摘一把錦雞兒炒個雞蛋,挖一些蒲公英涼拌,甚至人人懼怕的蝎子草(蕁麻),也是做涼拌菜的好食材,只不過要戴上手套和剪刀才能品嘗。我們還會帶餃子皮、調(diào)好肉餡,在山里感受吃餃子的快樂。夏天,采了新鮮的蘑菇,煮肉時放幾塊,“鮮掉眉毛”這個詞,那時我就體會到了。喜歡戶外的人都知道,冬天山里不僅比城里暖個六七攝氏度不說,即使城里大霧彌漫,山上仍是陽光明媚,正是徒步滑野雪的好時光。我們會在雪地里煮一壺茶,慢慢等著。等著風把城里的大霧攪動著推上來,慢慢涌進山谷,形成云海,我們只需站在山頂,瘋狂地按著快門,就能把驚艷和美景帶回家。
每次我們進山時,先生還會買些土豆、胡蘿卜、辣子、西瓜、包菜之類好儲存的果蔬,遇到牧民家時,送給他們,因為這是山里牧民最需要的物品。有時,我也會把兒子的書和一些好的衣物收拾一些帶上,送給山里的孩子。因此,當時國防公路沿途的很多牧民,都和先生成了朋友。
先生骨子里是有些野性的,這一點體現(xiàn)在他迷戀越野不走尋常路上。進到山里,只要是有車轍的路口,他都要進去闖一闖,看一看。起初,我是要阻攔的,擔心有危險,久而久之,我也被路上的風景以及未知的欣喜帶來的震撼所吸引。
因為,無人知處有仙境。
二
十多年前,現(xiàn)在被稱作S101省道的國防公路還是砂石土路。這條公路修建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全長近三百公里,東起烏魯木齊市硫磺溝西至克拉瑪依市獨山子卡子,與G217國道獨庫公路匯合,是一條備戰(zhàn)公路。它如一條玉帶,蜿蜒起舞于天山北坡的裙裾間,與烏伊公路隔著良田城郭遙相呼應,是連接沿途農(nóng)牧區(qū)和風景區(qū)的重要通道。
四月初始,漫山的郁金香、蒲公英、錦雞兒、金薔薇、馬蘭花、打碗花、大薊、桔梗、柳蘭、千里光等次第開放。這北天山最美的季節(jié)我們怎么能錯過呢?
蒲公英盛花期,路基下的溝槽里,花兒像流淌的河流,張開兒童畫里小太陽一樣的笑臉,令人心神激蕩。山坡上就更是絢爛一片了,牛羊馬成群地散落在花海里,不慌不忙地吃著花草。
停下車,我有了在這花海里打個滾的沖動,這或許是很多人置身其中都有的想法吧。此時,多想回到童年,就那樣肆無忌憚地滾它幾滾,染一身草汁花色又何妨。
但畢竟兒子都上大學了,我們還是很含蓄的,躺在山坡上,看著云朵在頭上飛來飄去。拿起相機,埋頭于花間,我聞到了淡淡的清香。不親密接觸,我怎么也想不到,花兒的香氣居然可以用“清雅”這個詞來形容。掐一朵放進嘴里,味道不僅不苦,還有一點點回甘。大場景,微距,咔嚓了很多張,依然拍得意猶未盡。
就這樣,我們一休息就行駛在看花的路上。有好幾次遠處白云下那一抹不一樣的綠色,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指著遠處說:“那山下的綠色,為什么綠得那么不一樣呢?你看那幾個氈房,多像幾朵蘑菇?!?/p>
“那就走,看看去?!?/p>
估摸著方向,還真在路邊找到了向南的入口。離入口不遠處,牧道兩邊有兩棟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建在山坡上,門口停著摩托車,有牛羊散落在房前屋后。兩條趴在路邊的牧羊犬看著我們的車子,眼皮抬了抬,保持著不變的姿勢。
車子沿著牧道向里行駛,一個很陡的大坡遮蔽了視線,仿佛要攀上天邊,坡上的云朵伸手可得。
后來發(fā)現(xiàn),正是這個大坡阻擋了視線,讓接下來的風景成為秘境,鮮為人知。
要不是先生膽大,或許很多人至此就望而卻步了。他可是喜歡冒險的越野大哥啊,幾腳油門轟隆隆轟到大坡頂,豁然開朗,東邊是延綿起伏的山,有著圓潤飽滿的頂部曲線,坡度也不是那么陡峭。西邊是一道溝,溝的另一邊有一突兀而起的雅丹,與S101省道北部被稱作黑干巴斯陶區(qū)域的大片雅丹隔路相望,像是它們遠行的孩子,身體上的紋理紅得有些瑰麗,與路北雅丹的宏大雄偉相比,有點勢單力薄,但放在此處恰到好處。(后面我在里面拍攝時,這個雅丹和山頂?shù)陌桨蔀樽罴训谋尘?,簡直是天造地設的成全。)它的山勢向南低緩而下,直至與草原完美融合。車子駛下大坡,迎面而來的是一片碧綠,緩緩順著山勢抬升著,與遠處的青松云杉雪山連成一體。幾朵白色的氈房飄在山底,分外靈動。
一瞥間,我發(fā)現(xiàn)東邊的山坡上有一片片紫色的花兒,連忙叫著:“停車,停車?!?/p>
山坡上到處都是一叢叢一片片的馬蘭花,不止這里,遠處的那一片綠,也都是馬蘭花。當時是五月下旬,馬蘭花盛花期已過,只有這山坡上正開得熱鬧濃烈。
馬蘭花谷,就這樣向我們敞開了懷抱。
三
從這里再往里開,牧道的特點愈加明顯,車轍凌亂不說,還高低縱深不等,不是越野車和老司機,恐怕不是車底盤受傷,就是司機的膽量受傷。小心翼翼騎著車轍的高處,緩慢把這一段驚險路段平安度過了。緊接著就是一個新的挑戰(zhàn),我們要通過先前西邊的那道溝。而且,是個“S”形拐彎,坡度很大,由于長期風雨泥濘,這里簡直不能稱之為路,難怪牧民都是騎著摩托車進出。車子貼緊崖壁,在剛?cè)菁{下一車多寬的石堆里前行。車里的空氣有些凝重,我抓緊扶手。幾聲沉悶的轟鳴后,車子一躍沖出溝底開到這一大片高山坡地草甸中。
徜徉在一叢叢一簇簇的馬蘭花海,其中還有藍色的勿忘我、黃色的毛茛、蒲公英、白蓮花,仔細看還有很多細長的沙蔥。我們還撿到了白白胖胖的草菇,不時有旱獺扭動著肥胖的身子,從這個洞里探出頭,又從那個洞里鉆出身子,調(diào)皮地像是逗你玩。也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同一只,是我們分辨不出而已。這是它們的領地,四通八達的地道是它們的樂園。不遠處的小坡上,還有幾個站立著看著我們,啵靈啵靈的眼神,生生把我的叫聲給憋了回去。我想起有一張旱獺站立著大喊一聲的視頻,不禁莞爾,心想,萬一我叫一聲,它們也大喊一聲,該怎么辦呢?
風很輕柔,陽光充滿質(zhì)感,風中有花草的氣息、牛羊的氣息。
天藍得深邃,云,或成團成簇,棉絨蓬松;或成絲成縷,成條成帶,飄逸靈動。云朵嬉戲著,不時會遮蔽陽光,在遠處黑干巴斯陶盛大的雅丹地貌上,投下不一樣的陰影,讓那一片地貌的嶙峋皺褶在光影中明暗有致。
這樣的時刻,不禁讓人陷入沉思,這神奇的景象,多像潑灑的顏料,再好的畫家所能呈現(xiàn)的也只是一部分。如同此時我按下的快門,記錄的也只是這一瞬間,像人無法踏入同一條河流一樣,再也無法復制。因為有了光,時間便有了形狀,影子便有了語言。這萬千變幻的人間,便有了溫暖和明暗,每一顆心都會有不同的感觸和收獲。
陽光透過云朵的縫隙形成的丁達爾光剛好打在遠處的羊群上,我趕緊拿起相機。那是一群山羊,耀眼的白,像移動的云朵,皮毛在光影里每一根都泛著光,像勾勒了金邊。
近處有幾頭牛,一口一口把花草捋進嘴里,花草斷裂時好似有汁液噴濺。那些牛兒,哪怕我離得很近,它們也不躲閃,瞪著大眼睛看著我。我想起一句詩:“嘴角流著綠,淌著香,這是幸福的新疆牛羊?!?/p>
山梁上的馬群,是被光影驚擾了嗎,不然它們?yōu)槭裁磿谏搅荷媳简v起來?棗紅馬黑馬白馬灰馬,幾十匹馬兒矯健的身姿,在逆光里,便有了夢幻的意味,鏡頭中的馬兒奔跑的骨骼和肌肉運動,在油亮的皮毛下清晰可見。
難道,這是它們對我們這對不速之客特有的迎接方式嗎?
四
車上有西瓜,先生又拿了瓶酒,向山腳下的氈房走去。
我沒有跟過去,繼續(xù)拍攝。即使我把這一帶天山深處的溝溝坎坎都探尋了,這里還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想要的風景這里都有,尤其這一片綠,在光影里的變幻莫測,滿足了我對綠色的所有想象,很多風景被說成是神的后花園、神的自留地,這些贊美送給這里也都名副其實。
有那樣一個時刻,我坐了下來,身后是雪山云杉松濤,眼前是碧野草甸牛羊。東面是那道山脊飽滿圓潤的山梁,山坡上也是碧綠的馬蘭花。西邊的遠方有一道紅色的雅丹,不高不矮,像堵墻,有幾間木屋很卡通地擺放其中,在云朵下像極了宮崎駿的動畫電影《天空之城》。
藍天澄澈,白云飄逸,北邊的黑干巴斯陶正在上演著光影色彩的大戲,每一幀風云際會的瞬間都是能上《國家地理》的大片。
我用相機對準坐在氈房門前的兩個人,先生和那個大哥抽煙的畫面入了鏡,有一種久違了的親切,像是親人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說著家常。
見天色不早,回程還有近五十公里的路程,我向先生揮手示意。路上先生告訴我,大哥叫艾山,一個孩子在上大學,還有兩個孩子在城里上中學,他妻子這兩天帶著老母親走親戚了。
他們冬天回到鎮(zhèn)上生活。這里是他們的夏牧場,入口有兩家牧民,西邊山梁那里還有兩家。
從那以后,我和先生經(jīng)常去馬蘭谷,艾山家有啥需要的,也會給先生打電話,米面油煤,蔬菜水果等,得空就給他們送上去。
天熱時,我們會去那里納涼消夏。有一次,山下四十攝氏度的高溫,人熱得沒處躲沒處藏,我倆周末來到馬蘭谷,給艾山大哥送了幾個西瓜,還帶了塊磚茶。艾山大哥要的莫合煙,先生在市場找了好久,也給他找到了。兩個人用嫻熟的手法卷著莫合煙,點著后,深吸一口,連瞇著眼的沉醉表情都一樣。
那天我倆在帳篷里午休。山里涼爽,睡夢中的第六感把我驚醒,透過帳篷縫隙我與一雙眼睛對視著。它忽閃著睫毛,絲毫也不閃躲,就那樣看著我。
“看啥呢?快吃草去,找你媽媽去。”
“你的眼睛好漂亮?。 ?/p>
“你會笑嗎?給我笑一個。要不就‘哞’一個也行呢?!?/p>
它真的給我“哞”了幾聲,我甚至從這頭小牛的眼里看到了笑意。就是從那個時候,我開始跟它們對話的。
一個扎著麻花辮、戴著漁夫帽、穿著寬大布袍的女子,喋喋不休地追著牛兒羊兒馬兒旱獺說著話,甚至天上飛的老鷹,都要對著喊幾嗓子。
這樣的情景,不知會不會給人誤會。
艾山家在城里上高中的女兒巴哈暑假也來到夏牧場,騎著摩托車載著我,風馳電掣地撒著歡兒。我舉著裝著佳能280鏡頭的沉重相機,白裙子、粉紅圍巾和長發(fā)隨風飄揚。
五
后來,韓天航的《大牧歌》在馬蘭谷東的山那邊拍攝,我作為記者進攝制組采訪,好幾次都想和司機翻過山去探訪一下這個秘境,但還是忍住了,怕泄露了天機。
要不要把馬蘭谷告訴身邊的人,有一陣這是我和先生一直糾結(jié)的問題。
“這里太美了,知道的人多了,變成風景區(qū),肯定就變了味道?!?/p>
有幾次,艾山大哥提議,讓先生在他這里建一個蒙古包,可以接待客人,有些收入,被先生婉拒了。
艾山大哥說:“我們哈薩克祖祖輩輩的氈房,被你們叫成蒙古包,反正你這個家伙也是蒙古族,叫就叫吧,都是草原的家,住人的地方嘛,名字不重要?!?/p>
“美好的事物要和愛的人分享,不然心里會有愧疚。但知道的人多了,會不會打擾這份清靜和純凈?”我和先生商量,要不要告訴朋友們。
“自己偷偷來,太自私了,不是我們的風格啊?!毕壬f。
我把拍的照片給我的攝影指路人——著名攝影家沈久泉看了。
老人家說:“哎,這里居然被你發(fā)現(xiàn)了!你記不記得我給你講過,十幾年前我一個人開車住在山里等日出,遇到三匹狼圍攻一頭馬鹿的事情,就是那個大坡啊,馬鹿最后不得不摔下大坡才逃過一劫。那里還養(yǎng)過五十多頭牦牛,是個出大片的好地方。我在那里拍過一張暗調(diào)的馬蘭花和牛羊,上過攝影雜志?!?/p>
原來如此,心里安生不少。
我們開始把身邊的朋友帶到馬蘭谷,一起享受美景。幾家人夜宿艾山家的氈房,在夏日夜晚的星空下把酒言歡,載歌載舞。我們在松林里撿過羊肚菌、鹿茸菇。冬天在這里煮火鍋,觀云海,這里留下了我們最純粹的快樂。
有一次,一行四人到馬蘭谷采風,看到一匹馬掉進路邊的一個坑里??硬淮?,剛好馬頭和前半個身子窩進狹長的坑道。馬兒扭曲著身子,越動彈卡得越緊。我們停下車,三個男人圍著看了一圈,準備救援。
我說:“萬一被牧民看到,以為是我們把馬驚到了,跌進溝里怎么辦?”
“哪有那么多怎么辦?先救出來再說?!?/p>
他們?nèi)齻€人拽著馬尾巴和馬腿,一齊使勁兒把馬給拉了出來。一下弄得三個人灰頭土臉。馬打了個趔趄,踉踉蹌蹌站了起來,甩了甩頭,卻并不急于走開,伸著脖子嘶鳴幾聲,才跑遠。
“幸好馬被窩得太久,沒有力氣了,不然給yYa3qH1+iueQDhS8sOXA4bZRA3allLYfxV5Tp6PZDvQ=我們一蹄子,夠我們受的。”
三個男人心有余悸,我也為自己的小心思紅了臉。
后來,一夜之間,那個最愛我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成為天上的一顆星星。
后來,S101省道全程修成柏油路。封路兩三年后,修葺一新的S101省道有了護欄,再也不能隨時停車,與山坡草地親密接觸。
去艾山家的路卻更難走了。他家氈房的山坡下,因為一場洪水,硬生生出現(xiàn)了一條新的河道,河道里翻起了大片大片的石頭,把原本完整的草甸切割得有些凌亂。大自然的威力,可見一斑。
隨著G217國道獨庫公路家喻戶曉,成為游客到新疆都要打卡的網(wǎng)紅公路,S101省道也被帶火。車水馬龍的景象,也開始在這里上演。節(jié)假日也會堵車,還有泥石流發(fā)生。為了保護草場,沿途幾乎都用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進入牧民家的牧道,也都裝上了鐵欄桿。
S101省道變成了一條只能在路上看美景的網(wǎng)紅公路。
去艾山家的路口,也裝了鐵絲網(wǎng)和鐵欄桿,但是沒上鎖。艾山家新建了幾個氈房,陸續(xù)有游客去品嘗手抓肉,看風景。
馬蘭谷成了不是秘境的秘境,更多人看到了她的容顏。
今年春天,新疆雨水好,花草開瘋了。
我和朋友來到馬蘭谷。花兒很好,牛羊很好,旱獺滿地竄來竄去。朋友們在花叢中歡呼雀躍時,我坐在艾山家的氈房門口。艾山的母親切木大嬸,患了白內(nèi)障,過些日子會有醫(yī)療隊進山義診,給老人家做手術。大嬸雖然視線模糊,依然手不閑著,把羊毛一點兒一點兒撕開,準備搟氈。
“小張前兩天來過。我看到他跟艾山喝酒呢?!?/p>
這里是一些人出發(fā)的地方,也是一些人回歸的地方。
我想變成馬蘭谷的一株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