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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古

2024-10-29 00:00丁圣潤
西部 2024年6期

剛過長江,前方的兩條船舶相撞,把我驚醒。頭碰尾,被撞的那條船破了一個洞,柴油淌滿江面,陽光照射,盎然斑斕。迎面吹來早風,攜帶油漬氣味,使我身體肌肉震顫,熱流從肩膀滾到屁股,酥麻。網(wǎng)上說,這是漸凍癥前期癥狀,發(fā)病到死亡只有三五年時間,最終會全身肌肉無力,無法動彈,連呼吸都不被允許,變?yōu)橐粓F冰塊。

我走出船艙,對著江水撒尿,打了個激靈。船老大(船長)說,少擺弄那玩意兒,對前列腺不好。他站在船頭側(cè)邊看向事發(fā)處,嘴里嚼著粗糧煎餅,里面不卷大蔥,而是鹽豆子——腌制好的黃豆裹著麥秸放在干燥地,經(jīng)一個星期的發(fā)酵,能聞到臭味就成了。我不愛吃,船老大卻喜歡,用鹽豆炒雞蛋,鮮麻辣香。他是典型蘇北人,飲食重辣重鹽,脾氣暴躁,愛看熱鬧,多管閑事。

他對我說,駕駛那條船的船老大喝多了,再加上賭錢,一上頭,把手指剁了,遇到被撞的船想打方向,使不上勁,趕忙喊別人,副手也沒醒,鼾聲如雷,雷公打呼嚕也差不多是那個動靜。我說,這也是病,得治,要是一不小心喘不過氣來,人就死了。他說,我打呼嚕聲音也大,應(yīng)該比他小點兒。他又說,你先看會兒,我再去卷塊煎餅。

兩方出來交涉,一個人拿起手機打電話,另一個人揮著手爭吵,大概是賠償?shù)膬r錢沒談好。我們船隊堵在后面,像眼前的日子,無法前進,只有等待水上派出所出警來調(diào)解。

我看著眼前的船禍,回憶著昨天江中的情景。船隊從蘇北拉貨去江南,十一條船,上萬噸煤炭,沿著京杭大運河,途經(jīng)長江再到浙江。昨天剛到長江口,我看見一大群江豚。

江豚成群,跟在正行駛的船舶后尾,一吹口哨,它們似乎能聽懂似的,更加歡實地跳躍,漂亮的拋物線值得被數(shù)學(xué)家再研究幾百年。我見到的那群江豚比海豚白,雖然我沒有親眼見過海豚,憑借刻板印象,海豚顏色藍而深邃,江豚顏色白而淺顯。船老大對我說,之前江豚更白,比我的屁股都白,全被環(huán)境污染了,屎尿屁全都排到江里,你拿什么留給子孫后代?他講這話的時候,大口喝著茶水。泡茶的水是從江中撈上來,放入明礬凈化,倒掉沉積物,再用來泡茶。我說,尿液和你泡的茶顏色大同小異。

我仍然無法忘卻遇見那群江豚的喜悅,看它們跳躍、翻騰,從高處墜落水中,姿勢漂亮極了,只是水花有些大,甚至濺射到我的臉上。我擦掉不知是尿還是江水的混濁液體,把船艙中的魚食撒給它們。我想高貴的江豚應(yīng)該不會吃魚飼料。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它們這個體格至少要吃花鰱的。

一只江豚從水底躍起,張開嘴巴,朝船噴水,對我歌唱,仿佛我是他的太陽。它的口中滑出一團白凈的肉,輕盈地落進水中又浮起。我突然想到了一道小學(xué)數(shù)學(xué)題:一斤鐵和一斤棉花,哪個更重一些?

打電話的男人爬到另一條船上,舉起拳頭,打在罵他那人的臉上,挨打的人流出鼻血,像祭船時用的雞血。那人說,再來打我啊,見血就是輕傷害,一個拳頭值兩萬塊錢。他剛說完這句話,遠處就有小艇開了過來,開到他們那兒,爬上去兩個警員,接著小艇開到我這兒。船老大從船艙里伸頭瞅了一眼,心驚膽戰(zhàn),懷疑是來查我們賭博的事情。

警員爬到我們船上,亮出證件,說,我是公安局的,和水上派出所聯(lián)合辦案,找你們蘇徐州駁16968負責人。我說,老大,找你。船老大的煎餅剛?cè)M嘴里就吐了出來,吐到江里,蕩出漣漪。我覺得,江豚一定吃不慣鹽豆炒雞蛋。船老大說,我是開船的,算是負責人。警員說,問你個情況。我們昨天從江里打撈到一部分尸塊,臀部組織,你們誰見到過?

我聽到這個消息,肌肉震顫起來,肢體成為長江,幾只江豚在肌纖維中來回游走,又重重地躍下。

船老大給老板打了個電話,說,出航前沒拜河神,狗日的出事了吧。老板說,要??繋滋??船老大說,不清楚,一來等前面的出事船調(diào)解好,二來配合公安調(diào)查。老板說,船上誰目擊了死人的腚?我在一旁靠近船老大的手機說,叔,是我。老板說,不要緊張,配合調(diào)查,別多說,別瞎說。我說,我牢記。

我們船隊跟在出事船的后面,??吭诮叀8浇袆游飯@,站在船上就能看見大熊貓。船老大架起一根長長的木板,連接甲板與沿岸,這是供我們上岸的路。上了岸,有一片灌木叢,江南種植的植物比蘇北細致,修剪整齊,一般高,毫厘不差。船老大說,南方人心細,心眼也小。我說,這是偏見,我是蘇北人,心眼也小。船老大說,看路,有刺秧,刺得腿淌血。

他把我送到公安局,就要去藥店買創(chuàng)可貼,大腿上被刺了好幾道,止不住地流血,腥味很重,能吸引來鯊魚。船老大說,要記住你叔的叮囑,不要多說話。你看電視劇里面,壞蛋全是死于話多。船老大說是去買創(chuàng)可貼,實際上是去見網(wǎng)友。他穿得板正,Polo衫配短褲,這是他最能拿得出手的衣服,其他衣服要么印著廣告,要么沾滿柴油,味重且黏稠,洗不掉。

我對警員說,剛到長江,也是我第一次到長江,一大群江豚圍著我,互相追逐,比電視上壯觀。江豚的叫聲很好聽,對其他魚類有威懾作用,它們一叫,其他魚類全都躲避。我吹口哨,有只還回應(yīng),接著我就看見一團白色的肉從江豚嘴里滑出來。警員說,你講慢點,我還沒開始問呢。

我對他們說,江豚瞬間的跳躍使我并沒有看清楚那塊白色肉團,白得不像屁股,在長江里游蕩那么久竟然也沒有變污濁。警員說,你所講的肯定有助于破案,如果再想到什么請立即聯(lián)系我們。

我從公安局離開后,并沒有立即上船,思想有些雜亂,就在鎮(zhèn)上晃蕩。通過警員的描繪,我的腦袋里不斷地構(gòu)建死者的形象,從內(nèi)部到軀干,仍是污濁,絲毫沒有明朗。警察說,家屬已經(jīng)來認過尸了。死者性別男,二十五歲,本地人,尸體被分為多塊,目前為止只找到了部分組織,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尸體,模糊得像整個案件,沒有偵破的線索。從死者的社會關(guān)系調(diào)查,也無法鎖定犯罪嫌疑人,只能一點點拼湊,再進行組接,如同搭積木。

南方的街道與蘇北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會多賣些本地水果和海鮮魚蝦,我掏出手機想買幾斤芒果,掃著二維碼付款。手機靠得越近,越識別不到,我又把手機往后拉著,面對方格組成的條紋,心生膽怯,那白與黑之中,似乎藏匿人類的全部信息,逐漸地將我也吸入圖層,動彈不得。老板說,總共十四塊五,你怎么付成四十四塊五了?他從胸前的包里掏出三十元現(xiàn)金遞給我,再將芒果掛在我的指頭上。

我使不上勁,肩膀耷拉,手臂垂直,中指用勁地勾住塑料袋,幾顆芒果在袋子里擺成一個隱約的“人”字。

我提芒果上船,走過木板,塑料袋被抻到破裂,所有芒果掉入水里,花了十四塊五,就聽了一個響。水面泛濫著漣漪,從最中心向四周外擴,漸漸平靜。我自言自語地說,不拜張二禿子,凈是倒霉事。

船老大不知何時站在我的后面,油光滿面,春風得意,我想,他肯定和女網(wǎng)友親上嘴了。船老大說,你趴在這里干什么,還亂提河神的外號,我要是神仙,就得懲罰你。我說,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是親過嘴回來的,我是剛買的芒果全掉水里了,我還想分一半給你呢。船老大說,吃那玩意兒干什么,我過敏。

船老大買來半斤豬頭肉,拉著修船的老軌(輪機長)、大副、二副和我陪他喝酒,喝的是四十五度洋河普曲,十五元一瓶,味辣,難以下咽,傳聞用酒精勾兌。老軌說,我不喜歡喝這個酒,太劣質(zhì),怎么也得二三十元一瓶的。船老大說,你嘴還怪叼,喝酒就是騙菜吃,稀里糊涂得了,我日子也過得稀里糊涂。

船老大喝到興頭上,向我們炫耀了女網(wǎng)友的事情,說,嘴是沒親成,但手拉到了。這次能拉到手,下次就能親到嘴,再下次就能搞床上去。我們大笑,罵他是色鬼。船老大也不生氣,笑呵呵地抿酒,接著一口咽下,呷了嘴唇,發(fā)出舒坦的聲音。船老大說,憋壞了,我都想對著機器放一槍。

酒喝掉兩斤,船老大提議再喝一瓶,大副阻止說,老大你少喝點,喝多了打呼嚕,像打雷,能從船頭傳到船尾。船老大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對我說,案子怎么樣了?

我說,我還以為你們都忘了,一喝酒,全聊女人。船老大說,哪有——我還是關(guān)心你的。說罷,他“噦”了一聲,嘴里吐出許多食渣,從嘴角流到Polo衫上,屋里彌漫著一股腥臭味道。

我說,警察沒有透露太多信息,就講是一件碎尸案,與我們也沒太大關(guān)系。死者是個小伙子,二十來歲,本地人,現(xiàn)在只找到了幾塊肢體組織,需要一點點調(diào)查。船老大說,白查,我看很難再找到線索,一般到最后都成了懸案。老軌啐他,老大,我看你是偵探,比警察還懂。船老大說,我可不是什么偵探,我是分析師,愛情分析師。

深夜的江里有流,是大流,使船舶搖晃,艙里的燈也跟著擺來擺去,忽明忽暗。船老大說,先罷場,回去小心點,別喝多掉江里了。他先起身,擤了一把鼻涕,再用抹布擦掉吐出來的食渣,跛著步子,仿佛徜徉在海綿里。他說,今晚這流不小,我怕明天醒來就被蕩到江中央了。

我跟在他后面,他回船頭,我回第三條船,走到裝貨的艙旁,我雙腿發(fā)軟,有點走不動道,想要嘔吐,又急忙忍住,我討厭吐完后嗓子里的黏稠感。

月光稀疏,浪一綹一綹,朝船舶涌來,幾只螢火蟲圍著我,似乎化為一座牢籠,要將我囚禁在江上。遠處的動物園傳來動物的叫聲,獅子、老虎、金錢豹、黑熊、大象、揚子鱷、百靈鳥,我分辨不清楚這么多動物的叫聲,或許它們也在打著呼嚕。

我剛到船艙就脫衣入睡,床板硌人,肢體更加僵硬,蜷縮一團,舒展不開。我聽見外面有巨大的嘶喊聲,心想,一定是兩只公獅子為了占地盤而爭斗,一只咬著另一只的脖子,有血溢出,就像刺秧刺破我的皮膚。巨大的聲音愈發(fā)強烈與清晰,我卻思想呆滯,酒精占據(jù)了大腦,催來困意。

公安局在凌晨發(fā)布了聲明,懇求廣大市民幫助,如提供有效線索幫助破案的,獎勵五萬元人民幣。同時,增派警力,在高速路口、火車站、碼頭等重要交通樞紐進行值班,遇見可疑人員及時排查,爭取早日抓到兇手。這條聲明是在船老大從公安局出來后網(wǎng)上才公布的,那時天還沒亮,江上有霧氣,動物園也沒了動靜。他一個人走上甲板,看著滿艙的煤炭,神色恍惚,慢慢地脫掉食渣早已干涸在上面的Polo衫,坐在船艙側(cè)邊,點燃一根煙,猛吸幾口,像溺水者渴望氧氣。

船老大醉酒之后確實想回船頭睡覺,他凝視著天上的月亮,散光,一陣暈眩,月亮從一個變成了七個,疊影重重。他腦袋里浮現(xiàn)出李太白的一首詩raOTI+n487US0S1HkXz+6974WFSXAa52gqD6NNXLgQs=,叫“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詩興大發(fā),決定寫首打油詩,分享在朋友圈內(nèi),期待明早無數(shù)的夸獎和幾十個點贊,如果女網(wǎng)友點贊就更妙。妙哉,妙哉,他突然有撒尿的欲望,提著褲子走到船頭,伴著流水,身體落花,水花打在江面上,沖散了月亮倒影。船老大尿凈,抖動幾下,系好褲子,低頭瞅著漂浮在船頭邊既蒼白又腫脹的木棍,月亮又聚合,波光粼粼。

他仔細觀察,是半只手臂。五指彎曲,無法聚攏,一陣惡心襲來,未消化的豬頭肉吐進江中。此時,醉意被嚇到全無,延宕的叫喊讓夜更加潮濕。

老軌、大副和二副聞訊而來,我在昏睡,渾然不知。幾人商量,不去私自打撈,保留事發(fā)的現(xiàn)場,趕快報警。船老大說,慎重,要慎重,會不會因這事無法起航導(dǎo)致運輸延遲。老軌說,不頂千里浪,怎得萬擔魚。明天我去市場買炷香,燒給張二禿子。

船老大思索片刻說,我和老板通個電話。

四周靜謐,除去蚊蟲低鳴、波浪翻騰,還有中國移動的彩鈴音樂,響了三遍,無人接應(yīng)。船老大說,媽的,報警吧。

公安出警,幾個輔警睡眼惺忪,下車后打著哈欠,一直揉眼睛。船老大說,你們公安真不容易,現(xiàn)在打電話還要出警。警察說,這個案件,局里市里省里非常重視,兇手太過殘忍了,搞得群眾人心惶惶,必須繩之以法。船老大賠著笑臉說,在船頭停靠的岸邊發(fā)現(xiàn)的,不能影響到我們正常開航吧?警察嚴肅地說,喝酒了?船老大說,喝了點。警察說,不能酒駕,不開船也一樣??鞄胰タ纯词瑝K。

為保護現(xiàn)場,船頭被警戒線圍了起來,法醫(yī)前來勘測,警員牽著警犬在水里找尋是否有其他尸塊。船老大離老遠等待,心里干著急,開航時間延誤,上萬噸煤炭滯留在長江,延誤一天,就要多扣下一天的尾款,扣到最后這趟就白干了。船老大對大副說,小丁呢,我怎么沒看見他?大副說,呼呼大睡。

我這覺確實睡得舒坦,沒被任何嘈雜聲干擾,夢見自己成為海運船上的水手,去往美國做生意。船老大還教我講了幾句英語,他說,芒果叫“盲狗”,幾個芒果就叫“盲狗死”。我說,我怎么有點像做夢呢?船老大疑惑地問我,你說,張二禿子能管得了太平洋的事嗎?接著,我才醒來,吵醒我的是手機鈴聲。

我母親在手機里問我,船到哪了?我迷迷糊糊,還沒完全醒困,靠本能回答。我說,剛過長江,被困住了。我母親說,怎么回事?我說,出了點問題,前面的船被撞壞,河道堵住了。我母親說,照顧好自己,房貸別忘還。我本來想告訴母親,說我身體好像出問題了,越來越僵硬,像是被冰封住。再說船不走是因為我成了目擊證人,不僅僅是河道堵塞。

話到嘴邊,舌頭顫抖,我又咽了下去。

我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從南走到北,就與母親掛斷電話,準備出艙看看。船老大蹲在塑料盆邊搓洗衣服,是昨晚的Polo衫和短褲。他身上套著一件印有“中國石化”的衣服,仍有油污,凝固成斑點。他把幾件洗好的衣服掛在繩子上晾曬后,朝我走來,我才看見他的下半身沒穿褲子,裸露在空氣里,那玩意兒一晃一晃,模樣神氣。

我說,河岸就是動物園,游客能看到你沒穿褲子。船老大說,沒事,我這玩意也是動物。遠處動物園的講解員通過擴音器說,小朋友們好,我們接下來要去看鴕鳥。鴕鳥是世界上最大的鳥類,它一遇到危險就會把腦袋藏進沙漠里,身體蜷縮一團,這樣就會假裝沒有危險,大家可不要學(xué)習膽小的鴕鳥喲。

陽光暴曬,船是鐵皮的,船上零上四十多攝氏度,艙內(nèi)近零上五十攝氏度,悶熱。我和船老大在船尾看動物園里的動物,大熊貓一會兒啃著竹子,一會兒爬上樹,四仰八叉。我說,實惠,不用買門票。船老大說,就是有點熱。他說完就想脫掉“中國石化”的上衣。我說,老大,不能再脫了,留一件。老大說,從心理到生理都很悶,我想下去游一圈。我說,現(xiàn)在江里除了屎尿臭屁,還有死人的尸體,你不覺得惡心嗎?船老大說,不游了,身上也沒有力氣,回頭溺水死了。我說,繼續(xù)看吧,猴子鉆火圈呢。船老大說,我們干活拿工資,這猴子干活拿食物,一回事。

船老大話音未落,手機收到信息,他用手指遮住額頭,抵擋太陽的照射,看著不知道誰給他發(fā)來的消息。我說,老大,快看,這個巧妙。他沒回我,表情扭曲,不太樂觀。我說,怎么回事?

老軌從身后走來,提著幾炷香和四只公雞,他說,二百三十六塊八毛,老大你給我記好賬,卸貨后報銷。船老大沒回他,面色更加猙獰,捂著襠部向船艙走去。老軌說,老大怎么了?我說,不知道,剛剛看猴子鉆火圈還高高興興呢。老軌說,代入了。

我和老軌把四只雞殺掉,使刀在脖子旁刺出一小口,先放血,等到雞不掙扎,再用勁來一刀,殺雞很輕松,抹脖子就行,古語就說,殺雞焉用牛刀。我在船尾放雞血,老軌在船頭拿刀砍剁,大喊,這只雞太難殺了,死到臨頭還垂死掙扎。我說,老軌,平時你修的不是機器,得是《成語詞典》吧。老軌叫喊,老大,老大,出來幫忙。老大沒有回應(yīng)。

我們把雞血從船頭灑到船尾,血順著甲板一滴一滴流入水中,和本就污濁的江水融為一體。老軌點燃兩炷香,捧起,繞著走了一小圈,然后示意我跪下來磕頭。他說,河神吃雞,咱們中午也吃雞。

老軌和我準備著晌午的飯菜,把四只雞的毛拔干凈,掏出五臟六腑,炒兩只,留兩只。船老大蔫頭耷腦走進來,坐在桌子上就找酒。我說,又喝?船老大說,心煩意亂。老軌把菜端上桌,詢問情況。船老大遞給我們手機說,自己看。老軌嘲笑地說,你網(wǎng)名什么時候改成愛情分析師了。船老大說,小號。

聊天內(nèi)容定格在女網(wǎng)友發(fā)來的一張照片,船老大套著“中國石化”的衣服,裸露下體,起勁地看向正在鉆火圈的猴子。下面附文字:有點像猴子。

船老大把盅里的酒一飲而下,憋屈極了。他騙女網(wǎng)友說自己是開遠洋貨輪的,和美國做生意。沒想到女網(wǎng)友帶孩子去動物園玩,恰巧看見了他站在船尾,模樣窮酸,就把他拉黑了,拉黑前還不忘嘲諷一句,殺人誅心。他問我,小丁,你看我哪像猴子?我沒有回答,老軌筷子夾起雞頭說,雞巴挺雄風的,再吃個雞頭補補。

船老大說,公安還沒把警戒線撤離,目前走不成,咱們被困住了。我說,還要等幾天?他說,未知。不過多等一天,就多扣一天尾款,扣到最后說不定沒錢給咱們發(fā)工資了。我說,那不行,我還要還房貸。老軌說,我還有孩子要養(yǎng)。船老大拍了拍桌子,榮辱與共,老板沒虧待過咱們。他用手指著我說,老板還是你叔呢。

我說,我叔現(xiàn)在也救不了咱們,或許只有上帝能。船老大說,上帝,是不是英文念God?他又說,我還會念芒果的英文,叫“盲狗死”。

船老大一蹶不振,躺在船艙里玩手機,刷馬斯克火星移民計劃。他問我,花多少錢才能移民火星?我坐在床上說,不清楚。他說,移民火星就應(yīng)該沒有地球上的煩惱了。

我起身穿好衣服,準備到蘇南鎮(zhèn)上的醫(yī)院檢查身體。還沒出發(fā),心生恐懼,似乎血液一被抽取,送到檢驗科,就將宣告死亡了。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受了肢體的僵化,稍微大點的浪讓船舶晃動,我就會站立不穩(wěn),如果沒有依靠便會晃倒在地。

我從岸邊走到碼頭,回看江里的船只,被風吹得搖來搖去,宛如浮萍。警察在碼頭設(shè)了檢查點,專門檢查長江中可疑的人和船只,領(lǐng)頭的警察認識我,與我打了招呼。我說,去岸上辦點事。他說,真是難為你們,被困在我們這兒。我說,能理解,你們也辛苦,每天檢查那么多人。他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力地說,是累點,可還是毫無頭緒,不過不能放棄,得給家屬一個交代。我說,我們和你們也差不多,靠一股勁撐著。警察與我道別,說爭取盡快把我們的警戒線撤離,讓我們遠航。

我一進醫(yī)院就委屈,差點哭了出來。消毒水的味道從醫(yī)院走廊鉆進我的鼻孔,如那天警察現(xiàn)場勘查時的味道一般。被殺死的他在我腦袋里復(fù)原,先是四肢,再是頸椎、臀部,最后是頭顱,緩緩地拼接,僵硬,有些不協(xié)調(diào)。他注視著我,嘴邊攪動,欲要講出什么。我自言自語地說,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醫(yī)生打破了我的想象,訕笑著,你們年輕人就愛臆想。這不是漸凍癥,患漸凍癥的概率是十萬分之四,比移民火星還困難一百倍。我說,最近站立不穩(wěn),四肢僵硬,肌肉震顫。他說,是甲亢癥狀,再給你開點藥。西藥三十塊,中藥八十塊,一共一百一十塊,我多套了三層袋子扎好口,怕走過木板又聽了一個響,這個必須得撈上來。

我從醫(yī)院出來,不想趕快回到船上,五十攝氏度的鐵皮炙烤,讓肉體和思想都沸騰了。我來到碼頭附近,決定買一張門票去參觀動物園。動物園門口印著各種動物的照片,還有動物和名人的合影。我從冷血動物看到哺乳類動物,再到大象、斑馬、老虎,發(fā)現(xiàn)沒有獅子。我問旁邊的講解員,怎么沒有獅子?她說,獅子這幾天被拉去做繁育了,三天后應(yīng)該回來。我陷入惆悵,那夜里吼叫的究竟是什么動物?

動物園門口排著長長的一隊學(xué)生,他們戴著黃色的帽子,領(lǐng)頭的舉著小旗子,旗子上寫著“金太陽游學(xué)團”,學(xué)生的后面是家長。可能是導(dǎo)游也可能是老師的那個女人說,大家排好隊伍,按順序進入園區(qū),如果看到自己喜歡的小動物,不要忘記寫一篇日記。一位小朋友說,老師,我不會寫怎么辦?那老師溫柔地回答,你可以先形容它像什么,再描寫四肢、軀干、腦袋和叫聲。小朋友說,謝謝老師,可是有的動物不會叫。

我買了一張票,跟著金太陽游學(xué)團一起進入動物園內(nèi),有位家長舉起手機就拍,畫面里是動物園的牌子,囚禁動物的籠子,以及遠處的江水和船舶。

我通過關(guān)著猴子的牢籠看向他們,船老大坐在船頭,雙腳垂于半空中,臉上掛著壞笑。依照我對他的了解,應(yīng)該是又聊上了女網(wǎng)友。我還看見,掛在繩子上的那件Polo衫被風吹得褶皺,貌似還有食物殘渣沒有被清洗干凈。不遠處的老軌招呼大副幫他修理機器,機器漏油,淌向江中。我們都盼望著離開這里。

幾只飛鳥撲打著翅膀,飛向動物園的籠子邊緣。它們渴望著飛到渾濁的江中,在那里捕食、飲水、嬉戲。

兩位正看猴子鉆火圈的家長在交談,聊著分尸案件。一位說,你知道嗎?警察已經(jīng)鎖定嫌疑人了。另一位說,我怎么聽說檢查點要撤,可能又成懸案了。我側(cè)耳偷聽,可猴園里的人越擠越多,摩肩接踵,使我重心不穩(wěn)摔倒在地。我肢體僵硬,有腳踩來,毫無知覺,雙眼發(fā)黑。

一瞬間的黑暗過后,我發(fā)現(xiàn)我變成了長江里的江豚,于水中游蕩,流線型的身體讓我不懼怕疲憊。我跳躍、翻騰,游啊游,從半空躍入江的深處,遇見了被碎尸的他。

他拉著我浮出水面,大力地呼出一口氣。我說,你是誰?誰又是兇手?他說,你知道我?我說,你是遇害的那個小伙子。他說,不對,沒人害我。我說,那你是誰?他說,我是盤古。我說,神話里的盤古?他說,就是那個盤古。我說,我不信。你年紀輕輕,不可能是中國人的God。那你認識張二禿子嗎?他說,那是后輩。我說,我得喝一口水,我現(xiàn)在是江豚,沒水活不成。他又將我抱進江中,我不自覺地搖擺尾鰭,喝了一大口。

我又說,你怎么四分五裂了?他說,我太憋屈了,我出生于一顆蛋里,一萬八千年沒有吃過東西,餓急了,就拿斧頭把蛋劈開了。劈開后,輕而清的東西變成了天,重而濁的東西變成了地。我很疲憊,想躺在地上歇會兒,誰知道身體就開始四分五裂,呼出的氣變成了云,聲音變成了雷,左眼右眼變成了太陽和月亮。我說,那長江是什么變成的?他看了看腳下,你是說這條河嗎?是我的血液。我說,你這樣一說,我才感覺到江水的滾燙。他擺了擺手說,你游吧,別像我一樣憋屈,游到大海里變成海豚。

我游過山脈,游過漁船,游到一條大貨船的后面?!叭恕毙蔚奈艺驹诖玻蚱渌嗳鲋~食,緊接著吹出幾聲口哨,似乎在呼喚“魚”形的我。我鉚足了勁,擺動尾鰭,想張嘴說話,喉嚨卻犯惡心,從嘴巴里吐出一大塊泛白的屁股。

它們在長江中翻騰著,擊打起浪花。一聲鳥叫后,我看向我,我也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