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有霜了。
清早,依山傍水的瓦屋,房頂飄繞淡青色炊煙,半枯黃草尖兒綴滿銀白。老人、孩子背對太陽曬暖和,大黑狗躺稻草上瞇縫著眼似睡非睡,從里到外暖酥酥的。
還沒等來一場小雪呢,新年一晃就到跟前兒,家家忙著蒸酒。冬至是大日子。起墳,打灶,蒸酒,都相宜。那時,老家的冬至,總有響晴的天,總有糯飯香纏繞母親細條的腰身。
母親頭發(fā)烏黑油亮,扎兩鬏子,松松的,擱耳后根兒。五六歲的我,頭埋進被窩,紙糊的窗,小孔灌進霜風(fēng)來,颯颯然,吹到臉上刀子似的。不知幾時,廚房響起洗鍋臺的唰唰聲。平日里煮飯、炒菜的大鐵鍋,以井水洗凈。飯菜熟了。紅薯絲拌米飯、蘿卜、青菜,都是素的。
要蒸酒了。
干透的松柴抱進灶前,灶膛內(nèi)火舌頭舔舐烏黑鍋底,紅彤彤的,呼,呼,青煙直躥上屋頂,繞煙囪畫出一個圓,霜白濡濕,黑瓦水亮。
糯米浸泡兩日,微微發(fā)脹,滾圓,舀進大酒甑——酒甑坐進滾水中,裝兩斗半糯米,齊沿兒高;母親將紅皮番薯擺滿,輕壓,緊上木蓋。
姐姐燒火。蒸兩三個小時,先大火,再中火,蒸汽透過酒甑底邊縫隙滲透,糯米在滾燙的水汽中變軟、熟透。母親忙著準(zhǔn)備拌糯飯的大竹匾、放酒甑的大木盆,找出酒餅(又叫酒藥、酒曲,白露時節(jié),上山采來草藥做的)。
我去矮凳上坐,和黑狗一塊兒曬太陽。半睡半醒中,聞著一股糯飯香,熟透的番薯味又甜又香。
母親將青花大碗洗凈,揩干,盛滿糯飯,凸起半個圓,倒出陳年冬酒,半盅干茶,點三炷香,扎在半截紅皮水蘿卜上,擺進提籃。她碎步走到正廳門前,仰頭迎向陽光,高高舉起,向上,兩臂送過頭頂,穩(wěn)穩(wěn)托住提籃;低頭,微閉眼眸,靜默。
糯飯香氣裊裊上升,霜冷晴空下,飄起一波波圓圈兒,遠了,淡了。老神仙睡昏昏,被叫醒了,乘風(fēng)駕云來,老鼻子聞了又聞,呦,香,真香!來年,保你好收成。
此刻,人安靜;狗也不搖尾巴,舉頭望天,眼神虔敬。母親將提籃輕輕放低,再高舉,放下,反復(fù)三次,謝天,謝地,謝神明。
回屋,祭灶神;轉(zhuǎn)大廳,祖宗神位牌前鞠四個躬,將糯飯、酒、茶、香火供上神龕,燃起兩支紅油燭。香燭青煙纏繞糯飯香,一個圓圈,又一個圓圈,繚繞神牌。滿滿的糯飯松動了,一粒粒滾落,沾染香灰。哈,在吃,在吃,老祖宗聞香出動了。
我們躲進巷道門背后,躲在暗影里,讓出大廳堂。瞧,來了,白頭發(fā)的老奶奶,白胡子的老爺爺,擠進屋來,瞇瞇笑,頭碰頭,說著悄悄話。
河邊,隔著南山坡,大祠堂禮炮響了,嘣!嘣!嘣……連發(fā)九響。村子里幾百戶農(nóng)家,屋頂流溢糯飯香,男人祭祖,女人蒸酒。天上游蕩的神仙,地下沉睡的祖宗,趕集似的一起來,歡聚一堂。
勞累一年的農(nóng)人,手腳麻利,筋骨酥軟,笑容可親,他們看見了眾神仙的微笑——逝去的先人也是“仙”。老人過世,在我們村,那不叫“死”,是“走了,做新客去了”——這不,大年大節(jié),清明冬至,他們又回家了。
聞著糯飯香,我咕嘟咕嘟吞口水。母親差遣我捧上一海碗糯飯,搭上幾個甜番薯,送給屋里的白發(fā)老阿婆嘗嘗。
糯飯熱氣騰騰,母親的臉紅潤潤。酒甑抬下灶,輕放架起“井”字木架大木盆上。澆井水,一遍、兩遍、三遍、四遍,涼水淌進木盆里。
糯飯舀起,攤開在大圓匾上,母親和姐姐面對面站著,貓腰,四只手插進黏稠的飯團,一推,一攏,一撒,撥開,抖散,快速舞動。姐姐端來研成細末的酒餅,撒進大匾里,拋一遍,母親翻一遍,又拋,又攪動,拌勻,分四五次,撒完小半盆碎末(十八粒酒餅搗成的),反復(fù)和勻,揉開每一塊黏著的糯飯團,讓酒餅均勻吃進糯飯中,才能變出香甜的米酒。
拌好酒曲,重新舀入洗凈擦干的大酒甑。抹平,當(dāng)中挖口小井,讓空氣滲透糯飯中,輕合木蓋板,坐回大木盆“井”字架上。置睡房一角,裹上厚棉絮。
余下的事情,交給時間。
夜里霜風(fēng)緊,關(guān)上房門,牛皮紙糊的窗戶,噗,噗,像一頭小獸要撞進來。床前燒一盆響炭,我和大弟裹著厚棉襖。母親的斜襟襖子打開,小弟藏懷里吃奶,露出半個黑腦瓜。
酒甑也裹著厚棉襖,舊棉絮包緊它圓滾滾的身子,腰間系根粗麻繩。窗前,煤油燈盞火光暗黃,東倒西晃。屋角蹲著個胖乎乎的老奶奶——她身著棉絮,絲絲毛孔慢慢透出酒香。
夜里,我擠在母親腳下,和大弟并一頭兒,睡夢里還扳住他的小胳臂。怕他半夜起床,把甜酒釀偷吃盡了。
方才三五天,酒甑暖暖的,底下嘀嗒嘀嗒響,米白色酒釀滴漏木盆里,又香又甜。火盆醉紅了臉。炭火溫暖,酒氣熏人昏昏欲睡。糯飯日日熟軟,化作甜酒糟。
二
白日里,大人忙農(nóng)活,我和弟弟看門兒。偷偷解開酒甑的大袍子,卷起袖子,抓一把送嘴里,酒釀帶酒糟吞下,暖融融地在肚里著火,透口氣兒,再抓,一吃就上了癮。
午后敞亮陽光下,我和弟弟站在院坪上,臉上兩抹桃紅,眼神迷離,步子搖晃,分明是酒醉的神氣??钢z頭、赤腳回來的母親,看著我倆的傻樣兒,板起臉問:又偷酒糟吃了?
小手還黏糊糊的,酒糟粘嘴角邊兒。
半夜醒來,盆底唧唧咕咕響。
阿媽,誰在偷酒吃?酒蟲子?
酒香醺醒了母親。她迷迷糊糊地應(yīng)著:是啊,酒餅里住著千千萬萬個小蟲子,鉆進糯飯吃糖,它們吐出甜酒,吹起泡泡兒。
聽,咕嚕,咕嚕,木盆里冒出小氣泡兒,氣泡兒破了,噗,溢出一股甜酒香。靜坐七八天,焐得糯米飯發(fā)熱,全酥軟了,甑底木盆里瀝出十幾斤甜酒釀,點點酒糟,綠蟻似的。
熟軟的酒糟倒入酒缸(暗金色,敞口,圓肚),加一桶涼開水,蓋上粗葛紗布,還擱房內(nèi)暗角里,靜靜躺著,叫“坐缸”。時間分分秒秒溜走,酒缸里時時刻刻在變——酵母、酒餅中的微生物、空氣與時間流逝交纏,自然變起魔法:酒釀鮮甜,女人愛喝,不醉人,“坐缸”前已從木盆里舀起;倒進涼開水的酒缸里,三十天后,濁酒新出,喝一小碗,鮮、甜,和甜酒釀相比,有種些微“老了”的味道。
一小缸三十斤左右,五斗米出六十幾斤新酒,分兩缸存放,還用粗葛布遮擋,防蟲蟻鉆入,一周后,壓上木蓋板。
每日間,它還在變:繼續(xù)熟化一百日,渾濁新酒成金色,入喉,熱、辣、輕甜,一點微火游走。
這客家糯米酒,濃郁香甜,都在立冬以后、冬至?xí)r節(jié)釀造,所以老家人都叫它“冬酒”。用黃泥封缸,存放經(jīng)年,酒色金黃,酒質(zhì)澄澈,陳化為老冬酒。
糯米是自家田地里種的糯谷、老磨盤手推磨碾的;酒餅是自家以中草藥熬成湯汁、摻入米粉做的;自家土灶松柴烈火蒸熟糯飯,自家挑山泉水釀出的酒,喝進肚里十萬個妥帖、放心。
幾壇冬酒,過大年一家團圓吃,正月來客也吃,開春犁田、種谷下泥也吃,春四月蒔田也吃,秋天割稻子也吃,一直吃到下年再釀新酒。酒壇里還存著點老酒,冬至日蒸酒,敬天,祭祖,謝灶神,還得格外留心。
甜酒釀用玻璃小瓶盛起,過三五年,拿出來,黑金色;倒一小杯,啜飲幾口,甜香撲鼻,粘牙粘口——老酒釀呈自然焦糖色,甜,直甜到心底。老輩人愛攢著兩小瓶兒,不怕哪天鬧個肚子,胃口不好脹得慌,拿出陳酒釀來熱乎乎暖上,喝一小盅兒,打幾個嗝放幾個響屁,啥事都沒有了。
也有女人愛酒,用木盆接起甜酒釀,還倒入軟化的酒糟當(dāng)中,加少量涼開水,坐缸,緩緩地發(fā)。十天半月,酒糟細軟、舒化,幾成酒中懸浮物,就這樣連酒帶糟,小瓶分裝。餐前,飲一小杯(浮層酒糟,綠蟻變半透明,薄如蟬翼),女人常飲,必是面若桃花,活成個老神仙。
十八歲以前,求學(xué)、返鄉(xiāng),逢年過節(jié),暑假寒假,幫襯著干些農(nóng)活,也陪父親喝上兩碗冬酒,老辣、甘甜、微醉,都不礙事兒。
那年冬天,接連下了三場雪。臘月二十四過小年,月亮懸掛枯枝頂,冰凌扎破她雪白的臉。我跟村會計老楊走過溜滑的田埂,轉(zhuǎn)進村中央大屋場,被老鄉(xiāng)一把扯進屋:“喝酒?!?/p>
九只藍花海碗,盛滿金色黃酒。
“自家釀的老冬酒,放心喝?!迸魅艘笄趧窬?。
酒是冷的,不辣喉,也甜。一海碗酒一斤足。我又累又餓又凍,菜沒吃幾口,一碗酒下肚。和我坐一條板凳的老楊,扯我衣角朝我擠眼。我沒搭理。
鄉(xiāng)鎮(zhèn)工作多年,早先說話都怕疼的一介小女生,靈魂里已住進個野蠻人。粗門大嗓吆喝著,連飲三碗。竟坐不穩(wěn)。
我呼地起身,跨過門檻時絆了一跤。會計伸手緊拽住我。門口有人哄笑。老楊嗚嗚發(fā)動摩托車,我攀住打著綁帶的后備廂,蹦跶幾次。咋爬不上去?老楊將那根綁帶瞧了又瞧,恨不能把人給捆上。
酒醉三天,醒來。照照鏡子,頭發(fā)蓬亂,衣衫不整,臉色桃紅,從頭到腳,肌膚發(fā)紅發(fā)燙,十只腳趾甲都是紅的。
“什么酒,會死人!”我電話質(zhì)問會計。今年春,剛調(diào)到縣城附近鄉(xiāng)鎮(zhèn)工作,駐點村會計老楊和我年紀(jì)一般大。這回若不是有他護送,真不知會鬧出什么笑話。
酒醒膽寒,渾身發(fā)抖。
“碧洲‘風(fēng)攪雪’——邵溪酒藥,碧洲的酒,縣里名聲響當(dāng)當(dāng)?shù)?,沒聽說過?虧你還是老鄉(xiāng)鎮(zhèn)呢。”會計老楊哈哈大笑。
什么酒?竟有這等霸氣的名字?“風(fēng)攪雪”,我怎么覺得它攜著北方狼族血性于大漠狂風(fēng)呼嘯?它難道真是一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叱咤風(fēng)云的北國英雄、黃河漢子真身所化,借一縷酒魂,藏身江南煙雨,沉湎醉軟花香,得著一方水土,情愿溫柔鄉(xiāng)里隱姓埋名?
可它的性子,怎么藏?
三
戒酒多年,謝絕宴請,詩書潤心,混沌頭腦變清明。偶有閑情,居家小酌,還得喝母親釀的冬酒。
某個冬夜里,霜風(fēng)漸緊,我又想起了它,“風(fēng)攪雪”——十八年前那個風(fēng)雪夜,它的尖利骨骼硌疼了我。
十月,寒露后三天,攜友前往縣城東北角,行走山林竹海間,追尋客家米酒——“風(fēng)攪雪”的故鄉(xiāng)。
傅宗海的新屋,坐落碧洲圩鎮(zhèn)南面臨河一角。一樓釀酒坊,沿墻根兒擺滿小酒缸,南窗下,土灶燃起柴火,咕嚕嚕,鍋里熱氣騰騰,酒香彌漫,站一會兒,頭發(fā)衣裳,濡染酒味。一只木甑罩鐵鍋內(nèi),頂著銀白鋁盆,忙活的女人雙頰暖熱,從鋁盆舀出冒熱氣的水,又回添涼水。
這是蒸酒吧?
這是“篦酒”,我家用土法釀制白酒。自家種的一季稻,黏米“篦”白酒,糯米釀甜酒。
女人是釀酒師傅宗海的妻。
先做白酒。每一百斤黏米,分五小缸,浸泡十二至四十八小時(看溫度、濕度,靈活掌握),摻入酒曲——掌心托著六粒圓餅兒,雪白。老傅宣稱:秋后,一家老小上山采中草藥,曬干,磨粉或熬出湯汁,拌入米粉——我家有獨特配方,酒餅親手做的。
發(fā)酵十五天左右,每小缸加二十斤井水,摻入半發(fā)酵米糊,一小缸一小缸,挨次傾倒入大鍋,柴火灶上煮開。蒸煮時,酒液沸騰,蒸汽上行遇冷凝結(jié),木蓋板集攏蒸餾水,水珠滑入漏斗型金屬集水器內(nèi),一滴滴帶著酒氣的“生命水”,追趕一串串小氣泡,匯成清流,從木甑一側(cè)塑料軟管導(dǎo)流酒缸——每一小鍋“篦”出十六斤米白燒,清澈,透明,醇香,濃烈,收起的是“酒心”,飛散酒氣,去除酒腳、酒頭。
小勺舀起“清水”,女人溫和地笑著,叫我嘗嘗。
吸一口,停留片刻,入喉,火辣辣,吞下,有火燒灼,滾過食道、胃,入九曲回腸,一直燒,滾燙燒下去;又抿一口,四五口下來,更濃烈燒灼感于腹內(nèi)、丹田盤旋,從內(nèi)到外,涌起一股甜、暖、辣的氣流,渾身千萬個毛孔打開,臉上、頭發(fā)縫里滲出微汗,通體舒暢,像蒸桑拿。真是“燒酒”。米白燒清甜、濃烈,回味是微辣、醇和,燒得熱辣,燒得恰到好處。
不善飲者,嘬一口,嗆喉,一副苦臉相,哦哦叫喚著:割喉,真像把刀子——是的,清水里住進來一把“刀子”,鋒利、滾燙,酒入愁腸,搜腸刮肚,眉間心上,攪動愛恨情仇。
古語中是否有“篦酒”一詞,我未能詳加考證。
而在建縣一千八百多年的古老龍泉,我的家鄉(xiāng)遂川縣方圓三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山里山外,無論客家人還是本地人,提起原始的白酒釀制工藝,就叫“篦酒”——是否可以用這兩個字表意?
《王力古漢語字典》云:按,說文無“篦”字,新附有之,注云:“導(dǎo)也?!笨纯戳鞒霭酌谉男」埽曇詾閾?jù)。
據(jù)史料記載,春秋時期,釀酒師便以芭茅作過濾工具;每年秋,小國亦將上好的干芭茅進貢大國;齊桓公更以此為借口,發(fā)動對楚國的征討(《左傳·僖公四年》)。由此推想,古人釀造糯米酒時,以干草鋪墊甑底,瀝出酒釀——古法釀酒,我以為,“蓽酒”二字亦可指稱。
火、水交融,相生相克,“逼”出有毒有害成分,任其揮發(fā)、散逸,“篦”出雜物,令酒渣沉底;升華酒分子,“蓽”出純凈白酒——以竹制器皿收集蒸餾水、干草導(dǎo)流的古法工藝,古代釀酒師首選竹青編織的篾籠收集冷凝酒水,一滴一滴,透過束管一樣的干芭茅,導(dǎo)入酒罐。
可以想象,這樣提純、過濾的“生命水”——從草木間淌出來的純凈白酒,添加清竹瀝的甜、芭茅草的香,攜帶山野花草氣息,越發(fā)自然、純粹。
“風(fēng)攪雪”,這甜蜜可人又剛烈如火,看起來水火不容、南北對立的酒,到底怎么個來頭?
很簡單,這些白米燒,是為釀造“風(fēng)攪雪”準(zhǔn)備的。
立冬后,每天蒸五斗糯米,分兩鍋做甜酒釀;待酒糟軟化、酒釀最甜時,“以白酒當(dāng)井水,不加涼開水”,摻入半發(fā)酵的糯米酒中,二次強化發(fā)酵——酒與酒,相激相蕩,風(fēng)與雪,相纏相殺,迅雷風(fēng)烈,寂靜無聲。
靜靜的,放置三十日,出的便是“風(fēng)攪雪”原漿酒。還不能封缸,木蓋板輕壓粗葛紗布,邊緣留一小縫,持續(xù)緩慢發(fā)酵,熟化一百日的“風(fēng)攪雪”,酒色金黃,酒質(zhì)清冽,酒香濃郁,度數(shù)不高,卻極易醉人——三碗酒扳倒英雄漢,此言不虛。
尤其是北方來的客人,酒量又好,初來乍到,總被它甜美可口的表象欺哄,一杯一杯暢飲如甘露,因不識此酒之脾性,毫不設(shè)防,常飲酒過量,極難醒轉(zhuǎn)。
四
老傅手掌心托著幾顆酒餅,圓溜溜粉撲撲的,我記起當(dāng)年母親釀酒用的小酒餅,和這個沒啥兩樣。
“邵溪酒藥,碧洲的酒”——邵溪酒餅賣給了誰?村里十幾戶依傳統(tǒng)做酒餅的人家,每年售賣上千斤酒餅。
老傅笑笑,不置可否。
正值寒露,信步走進一戶農(nóng)家——做酒藥(遂川習(xí)慣稱為“酒餅”)的老呂師傅家住G105國道邊,枚江鎮(zhèn)邵溪村委會一旁。
屋前一片金色稻田,滿眼金光,他安坐中堂,品嘗存放五年的老酒釀,暖酥、甘甜,身體流遍陽光的味道。
樓頂涼臺,四只方竹匾,攤曬雪白酒餅,一半尖頭小圓餅,女人小掌心握緊捏出的;另一半手掌大小的圓餅,兩面微凸,也是女人手掌大小。
同樣是酒餅,怎么還有兩種模樣兒?
都叫“酒餅”:小圓粒兒,比拇指大點兒的,是釀酒用的酒曲——名副其實的“酒藥”,遂川甜糯米酒、白米燒,大多用邵溪酒曲發(fā)酵釀制;那巴掌大點兒的,可作點心吃,清早用溫水泡軟和,切薄片,鍋里灑幾滴山茶油,煎得兩面焦黃,入水煮透,喜歡的,煎個荷包蛋,舀兩勺甜酒糟,擱幾棵小白菜,撒點蔥花,一大碗,香、軟、滑,吃得冒汗,滿嘴鮮。腸胃寒涼的,多吃幾次,保準(zhǔn)好轉(zhuǎn);小兒疳積,不想食飯,蒸熟幾個,當(dāng)面餅兒吃,三兩天后,肚里空了,吃啥都香呢。
這就叫“藥食同源”,老祖宗傳給咱們農(nóng)家人的寶——一種作酒曲,一種當(dāng)食品。
聽著老呂的講述,方依稀記起小時候奶奶曾煮給我吃過幾回的酒餅——彼時,平常日子沒肉吃,一到過年過節(jié)吃油膩,傷了食,懨懨的,老沒精神;奶奶便找出存放多年的小圓餅,牛皮紙包打開,灰撲撲的,渾身布滿蟲眼,針孔似的,密密麻麻;下鍋一煮,清香撲鼻。
記得那時,母親只做些釀酒用的酒餅,還從后山挖來細白的“神仙粉”摻進米粉中,加入中草藥汁,捏作小圓餅子——燙一壺酒,喝完,酒腳里總有層細沙。
食用的酒餅,奶奶隔幾個年頭做一回,存著點兒,藏得可緊——有大作用的,她說。非得緊要關(guān)頭,方得嘗一口這道美味,可荷包蛋確是沒有的,想也別想。
老呂今年七十多,做了五十幾年酒餅,祖上傳下來的手藝,每年做個幾百斤的,食用、釀酒,都是遂川本地人找上門來買。
山上采來的中草藥,曬干,熬湯,摻和黏米粉,握成圓餅,兩拇指大小,表皮濕潤,新鮮干稻草墊底,攤竹匾上先放室內(nèi)發(fā)酵三至五天(室溫二十八攝氏度左右最相宜),一股暖暖的香,空氣中浮游的酵母菌,聞香而來,鉆入酒餅,吃糖、吃水——老酒坊房梁塵灰里、蟲子中,秘密住著六條腿的酵母菌,無處不在;溫度低于十?dāng)z氏度時,需加蓋稻草,保暖,升溫,利于酒餅發(fā)酵、成熟。
陰干至七成水分散失,圓餅表層覆滿雪白菌絲,毛茸茸的,長勢喜人。
好了。移太陽底下,曬干。
拈一粒,聞聞,小圓餅散發(fā)淡淡酒香——每一粒粉塵都沾染愛吃糖、愛吃水的酵母菌,還有其他多種益生菌,直鉆餅芯。輕輕一拍,白粉塵撲撲掉落,它的“心”是透風(fēng)的,表面布滿細密針扎小孔。釀酒時,研成粉末拌入糯飯里,它貪婪地吸吮淀粉轉(zhuǎn)化成的糖分,分分秒秒給力,變幻香甜米酒——它是酒的母親,因此又叫“酒母”。
每一百斤黏米粉,做出干酒餅七十斤。
客家糯米酒的釀造工藝,屬低溫自然發(fā)酵法——“糖”不會一下子消耗完,酵母菌也不似“篦”白米燒一次性被高溫殺死,所以,甜酒釀會變“老”,新酒放的時間長了亦變老辣,有勁道,微甜。
同為酒餅,左邊食用,右邊藥用——它們的配方,真的完全相同?
老呂說,主要的幾味草藥,是一樣的。
辣蓼草,蛤蟆藤(海金沙藤),甜酒蘗,土荊芥(馬鞭草)——這四種草藥是釀酒的,還有其他。
“其他”,哪幾種?
老呂笑笑,又不言語。
轉(zhuǎn)進后院,他順手拔起一頭草,頂上開著淡紫色小花,細長的一串,株形酷似牡荊,這就是“土荊芥”。一只老鴨跟進來,嘎,嘎,啞著嗓子,伸脖,張嘴,搶食他手里的草。
食用的,還可添加野山楂、雞內(nèi)金、野山藥,還有“其他”……
此前,我曾記錄母親的酒藥配方:辣蓼草、蛤蟆藤(海金沙藤)、甜酒蘗、三雞米(野生麥冬)、雞矢藤,還有“其他”……
——沒有土荊芥,很清楚。而且,她每次說的“其他”都不重樣。
五
離我出生地不足五里路遠,探問另一戶人家的酒藥配方——辣蓼草、蛤蟆藤(海金沙藤)、甜酒蘗、三雞米(野生麥冬)、雞矢藤、金竹葉、馬蹄香、奶子草、地膽頭,她的酒藥以這九味草藥為主,還有變化無端的“其他”,算起來不下十六種——它們的學(xué)名叫什么?鄉(xiāng)下人說不出,我也說不出。
再問:“其他”幾味草藥的名兒?土名兒也成。人家干脆把臉埋桌子上笑:家傳秘方。不好再問。
金竹葉,加不加?這會兒,抿一口老酒釀,我又向邵溪村的老呂小心求證。
不能多放,會打腦(普通話叫“上頭”),老呂憨憨地笑:邵溪冬酒不打腦,酒藥里沒有金竹葉。
真沒招了。
事后,再三向母親求教:兩個配方差別在哪?怎么不同的人家,各個不同?
“拿紙筆來,我念,你寫?!蹦赣H戴起老花鏡,從鏡片后面斜視桌面,盯著筆,在后廚冒出滾滾糯飯香的姐姐家——一個月后,一家人齊聚客廳,姐姐釀甜糯米酒,母親指點江山。
辣蓼草、甜酒蘗、蛤蟆藤(海金沙藤)、白面風(fēng)……
辣蓼草、甜酒蘗、蛤蟆藤(海金沙藤)、牛白藤……
辣蓼草、甜酒蘗、蛤蟆藤(海金沙藤)、干桑葉……
每次報出的配方,后邊幾味草藥名兒都不一樣。
我丟下筆。抬頭看母親。
是不一樣ULmRFE9hKpdf4n/yfZUqKI0Qr2Zv1shfnYyfzXWQOw4=。年成不同,山上田里的草也各不一樣,有時沒找到雞矢藤,有時山雞米被雞啄光了,不過我們屋前屋后從沒見過什么“土荊芥”。
原來如此。
看,入秋,辣蓼草總在河灘水渠邊,粉紅一片;蛤蟆藤纏繞木籽樹,寒露霜降采摘油茶果時順手捋回家;甜酒蘗性喜紅泥山丘,低頭隨處可見,所以,家鄉(xiāng)的釀酒師、酒藥師傅,人人心里各有一本家傳秘方——“3+N”,三味常見草藥,眾所周知的公開秘密;寫在心底的“N”,是祖輩的秘語,也是天地風(fēng)霜的秘語,可遇,不可求,年份不同,它時時在變。
此番,我也曾按圖索驥,將《醉酒的植物學(xué)家》一書翻閱十幾遍,企圖從美國著名園藝學(xué)家艾米·斯圖爾特記載的一百六十種與酒有關(guān)的植物譜系中,尋得中國人釀酒配方之蛛絲馬跡——結(jié)果,大失所望,它們的近親也沒見著一個。
我原本以為,老祖宗把與口中好物相關(guān)的秘密全上了鎖,然后,又把鑰匙扔進茫茫大山深谷,連他們自己也找不著了;就像散落民間、存儲于鄉(xiāng)村老郎中腦海里那一部部“秘籍寶典”,一個個診治疑難雜癥的偏方,終隨一具具肉身腐爛,蝕入黃土,杳無蹤跡。
當(dāng)我走訪完幾位本土釀酒師,追尋著酒曲師傅的家傳配方,已然明白:沒有形成文字傳承的民間技藝,生于山野,長于山野,或終將消隱于山野。
老傅講述的,是現(xiàn)今碧洲“風(fēng)攪雪”的原始釀制手藝——它的前身,到底藏著怎樣的傳奇?
自打十八年前被醉倒,我算是領(lǐng)教了它的柔媚與刀鋒,它的芳名“風(fēng)攪雪”,令我生發(fā)無限好奇。冬日暖陽下,靜坐庭院,橙紅桔綠,酒香氤氳,聽取傅家祖輩口耳相傳流傳至今的“風(fēng)攪雪”的傳奇。
它是生活中天賜的偶然——美酒和愛情。
事情發(fā)生在唐朝末年。一股叛軍流竄福建侵擾地方百姓;原駐守河南固始的銀青光祿大夫、威武軍節(jié)度招討使傅實奉旨入閩平叛后,傳令軍中置酒慶賀??蓭淼陌拙埔阉o幾,北方人喜飲烈火一樣的白酒,怎喝得慣當(dāng)?shù)靥鸾蚪?、黏糊糊的糯米酒?/p>
慶功宴上,豈能無酒?
此時,正值農(nóng)歷十月小陽春,福建百姓家家戶戶在釀糯米酒。聞著陣陣酒香,傅實將軍突發(fā)奇想:何不將軍中所剩白酒倒入百姓正在釀制的糯米酒糟中去?遂令屬下照此一試。
一個月后,軍民舉杯相慶,喝著摻了白酒的糯米酒,既不像白酒那樣刺鼻嗆喉,也不像糯米酒那樣津甜沒勁,而是剛?cè)嵯酀?、柔中有剛——這是一種誰也沒喝過的酒。
傅實將軍品嘗著,贊嘆:是啊,是好酒,真是比俺北方的“風(fēng)攪雪”還帶勁兒。
此刻,他或許想起了昔日戰(zhàn)場的廝殺聲,風(fēng)攪動雪,雪落滿弓刀,偏坐金鞍的少年英雄目光如電,雪夜提刀追殺來犯之?dāng)常R蹄聲“得得”,漸漸淹沒于漫天風(fēng)雪里。沉吟良久,他點點頭道:依我看——白酒是風(fēng),甜酒是雪,這酒就叫“風(fēng)攪雪”吧。
據(jù)《傅氏族譜》記載,“風(fēng)攪雪”的誕生,緣于事件與人物的奇思妙想偶然相撞——傅實將軍為傅氏入閩第一人,后長期駐守福建,子孫綿延四方。
碧洲鎮(zhèn)境內(nèi)傅氏家族是福建客家遷徙到此的移民,為傅實將軍后裔。當(dāng)年釀制“風(fēng)攪雪”的獨門工藝,由傅氏子孫代代相傳;如今,遂川已有多地釀制“風(fēng)攪雪”酒,但都以碧洲傅家“風(fēng)攪雪”為正宗嫡傳。
無獨有偶,晉南威風(fēng)鑼鼓經(jīng)典目錄中,亦有《風(fēng)攪雪》曲名。威風(fēng)鑼鼓,相傳源自堯舜游獵文明的古老文化遺存;這一代表性曲目,卻與遂川客家米酒——“風(fēng)攪雪”撞了名兒。
這,是純屬巧合?還是另有歷史淵源?
“風(fēng)攪雪”這一獨特的酒文化背后,是否透露了北方游牧文明與南方農(nóng)耕文明長期相爭相殺、相互融合的隱秘傳承與書寫信息?
此刻,我懸坐庭院秋千架,微風(fēng)搖蕩樹影,滿地碎金;欄外,一片金色稻田映襯藍天。端起“風(fēng)攪雪”陳釀,聞著杯中醉人酒香,我仿佛聽到來自遠古的風(fēng)攪動北國的雪,鮮衣怒馬的血性男兒踏風(fēng)雪一路狂奔,蹄聲冷冽;威風(fēng)鑼鼓密集的鼓點為他壯行,隨他殺出重圍,或者召喚他墜于戰(zhàn)場的英魂,安放江南煙雨里,數(shù)點青峰間,直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