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細雪》是谷崎潤一郎的代表性長篇小說,以昭和11年至昭和16年(公元1936—1941年)的日本社會為背景,講述了沒落的蒔岡一家的生活軼事。小說以三妹雪子的六次相親故事為主線,四妹妙子的三次戀愛故事為輔線,主要敘述了二姐幸子和二姐夫貞之助為她們奔波操勞的故事?!都氀穭?chuàng)作于谷崎潤一郎寫作生涯的中后期,其中依舊能窺見作者以女性為主題的一貫寫作風格,但“娼婦”的女性形象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日西合璧”的女性形象。小說中雪子雖保留了“賢妻良母”這一日本傳統(tǒng)女性的特點,但在飲食、愛好等方面卻與近代西洋女性相似;相反,妙子的行為舉止都顯露出近代西洋女性的特點,然而在制作人偶、學習山村舞等方面卻堅守日本傳統(tǒng)。雪子和妙子是矛盾的集合體,而且《細雪》中的雪子和妙子二人也互相矛盾。
[關鍵詞] 《細雪》 谷崎潤一郎 女性形象 雪子 妙子 矛盾
一、引言
日本唯美主義的旗手谷崎潤一郎在女性形象的創(chuàng)作上獨樹一幟。有關谷崎的創(chuàng)作活動,從整體來看,其早期作品的主基調(diào)是對女性官能美的稱贊、崇拜;從中期作品中可以窺見,谷崎對女性精神美以及日本傳統(tǒng)文化有了新的認識;而后期作品則專注于塑造富有生命力的女性。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細雪》的創(chuàng)作正好處于谷崎寫作生涯的中后期。1943年《中央公論》首次連載《細雪》上卷,1947年《中央公論》再次連載《細雪》中卷,同年《婦人公論》連載《細雪》下卷,至此《細雪》完結??梢?,《細雪》的創(chuàng)作跨度較大,歷經(jīng)二戰(zhàn)以及戰(zhàn)后兩個時期。在《細雪》的創(chuàng)作期間,谷崎一方面在作品中繼續(xù)貫徹女性崇拜的主題,另一方面又重新認識了日本女性以及日本傳統(tǒng)。
一直以來,學者對谷崎潤一郎作品的研究較多,但有關《細雪》的研究都集中在女性形象上,對于人物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以及各人物形象的意義分析較少。比如,熊尾紗耶從雪子的相親經(jīng)歷中看出雪子留戀舊時代,拒絕改變,想要過一成不變的生活;小林珠子發(fā)現(xiàn)大姐鶴子在經(jīng)歷雪子的相親問題以及妙子的戀愛問題后,放棄了挽回蒔岡家命運的想法;東鄉(xiāng)克美從小說結尾妙子難產(chǎn)、雪子的腹瀉以及三姐妹的分離中反映了蒔岡家不斷沒落的趨勢。
上述研究僅僅聚焦于《細雪》中的人物形象,并未對人物間的關聯(lián)以及人物形象的意義做過多解釋。因此,本文將以《細雪》中的雪子和妙子為中心,在分析二人形象的基礎上,進一步探討谷崎潤一郎創(chuàng)作雪子形象和妙子形象的意義及原因。
二、雪子形象和妙子形象
1868年,日本揭開了明治維新的序幕,開始效仿英美等主要發(fā)達國家在各個領域進行政治、經(jīng)濟等方面的改革,這便是所謂的“文明開化期”。這一時期,在“富國強兵”“殖產(chǎn)興業(yè)”“文明開化”等口號的影響下,日本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領域進行了不徹底的自上而下的改革,進而走上了對外侵略擴張的道路。在教育方面,日本政府頒布的《學制》《教育敕語》《高等女學校令》①等教育法令極大地推動了日本近代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日本女性的受教育程度也得以提升。由此可以推斷,明治維新后,隨著日本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升,日本女性的社會地位有所提高,人們心中女性形象也有所改變。這一變化同樣體現(xiàn)在《細雪》中的女性身上。下面將以小說中的大姐夫辰雄以及二姐夫貞之助為切入點,詳細探討《細雪》中的雪子形象以及妙子形象。
1. 因循守舊的雪子
《細雪》中,雪子一共進行了六次相親。其中,大姐夫辰雄主動幫忙的僅有兩次,而且辰雄兩次熱心的幫忙皆以失敗告終。兩次幫忙分別是上卷第2章,同豐橋市大財主三枝的相親;以及下卷第1章,同名古屋大財主澤崎的相親。
辰雄在安排雪子同三枝相親之前,認為“雪子也許真有學問,但是有點過于因循守舊,消極保守,是個富于日本情趣的女子,最適合在塵囂甚少的小城鎮(zhèn)安身立命”[1]。從這里可以看出,辰雄原本認為雪子是一位恪守舊習和傳統(tǒng)思想的日本女性。同三枝見面后,雪子表面上不動聲色,內(nèi)心卻斷然拒絕三枝成為自己的丈夫。直到這次相親接近尾聲時,雪子才表明拒絕這門親事。原本辰雄是想借這一次相親來告慰岳父的在天之靈,但他首次給雪子介紹相親便以失敗告終。此后,辰雄便對雪子有所改觀,認為雪子“并不是那種百依百順的女子”[1]。
此外,對于婚姻的看法,雪子曾說,“如果姐夫姐姐們意見一致,叫我嫁到哪里都可以”“婚姻大事都是由大姐、二姐做主,她們讓我嫁誰我就嫁誰”[1]。而小說上卷第29章中,幸子同雪子、妙子一齊為賞花做準備時,對妙子說,“你別看雪子她不聲不響的,什么事都得按照她自己的主張做”[1]。從幸子的評價可以看出,盡管雪子平日里一直以沉默寡言示人,但她實際上是一個十分有主見的人,不管遇上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
從辰雄介紹相親的失敗、雪子對結婚的看法以及幸子對雪子的評價可以看出,雪子表面上含糊其詞以及內(nèi)心自有主意之間的矛盾。
二姐夫貞之助與辰雄不同。貞之助與雪子的關系融洽,在雪子的每一次相親活動中都盡心盡力。其中,貞之助第一次寫給相親對象橋寺的信中有這么一段內(nèi)容:“其人(雪子)白璧無瑕,問心無愧。如此之言,似有偏袒之嫌,實則其人頭腦、學識、品行、技藝均佳,堪稱優(yōu)秀女性。尤令鄙人感佩者,乃其憐幼恤小。小女今年甫十一齡,戀慕其人尤勝其母?!盵1]從貞之助的信中可以看出,雪子心地善良、才華橫溢、思想純潔,對孩子友好。此外,關于昭和時代的日本社會需要的女性形象,浜根知惠指出,“當時,對婆婆言聽計從、勤做家務、生兒育女、支持丈夫、愛護家庭是女性的責任和應有的形象”[2]。從這里可以看出,當時日本社會對女性形象的要求十分符合“賢妻良母”的特征。結合浜根知惠的觀點以及小說中貞之助信中的內(nèi)容,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雪子是一位典型的日本傳統(tǒng)女性,她維護家庭和諧,聽從家人的安排,不過分表達個人觀點,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式日本女性。
貞之助與辰雄對雪子認識上的不同,也正好反映了雪子性格上的矛盾。但雪子真的是一位傳統(tǒng)的日本女性嗎?其實不然,雪子的飲食、愛好等方面都顯露出西洋女性的風格。比如中卷第30章中,雪子和幸子等人一起在壽司店吃飯時,小說寫道,雪子本來屬于“西餐派”,并不是特別喜歡吃壽司[1]。可見在飲食方面,比起日本的傳統(tǒng)食物壽司,雪子更喜歡西餐。此外,下卷第15章中,今井對丹生說,“她(雪子)在音樂方面愛好鋼琴,吃的東西喜歡西餐,看電影愛看西方電影,外語方面會英語、法語”[1]。再比如上卷第4章中寫雪子現(xiàn)在還在學法語,在音樂等方面,與日本的作品相較,她對西方作品的理解要深刻得多[1]。由此可見,除飲食外,雪子也更喜歡西方的音樂、電影等。
從前文辰雄、貞之助對雪子的評價來看,雪子是一位傳統(tǒng)的日本女性,但從飲食、愛好等方面來看,雪子又十分符合西洋近代女性的特征。由此可見,雪子其實是一個十分矛盾的人,表面上一直維護著日本傳統(tǒng),將自己的婚姻大事交由姐姐和姐夫們安排,但內(nèi)心里卻渴望自由,崇尚西洋文化。當時充斥在日本社會中的日本傳統(tǒng)與近代西方文明之間的矛盾,也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在雪子身上。
2. 離經(jīng)叛道的妙子
相較于因循守舊、“賢妻良母”式的雪子,妙子更多展現(xiàn)的是日本“新女性”②的特征。在傳統(tǒng)觀念中,“妹妹先于姐姐結婚”以及“私奔”都是家庭不能容許的,但《細雪》上卷第3章就介紹了20歲的妙子想要先雪子一步結婚,于是與奧畑私奔的故事。由此可見,妙子并不受傳統(tǒng)婚姻觀念的束縛。此外,從小說的題目以及四姐妹的名字來看,雪子應該是《細雪》中的女主人公,但妙子同樣是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主人公,有著同雪子一樣的重要地位。妙子的性格、行為舉止、穿著、愛好等都與雪子不同,但兩人身上又存在相同之處。
首先,我們來看妙子和雪子不同的地方。有關妙子和雪子的不同之處,東鄉(xiāng)克美曾說過,“小說中幾乎沒有關于雪子肉體的描寫;相反,《細雪》中最給人以肉體感的是小妹妙子”[3]。針對“給人以肉體感”,小說中有一段關于妙子的描述,“讓人看見自己的肌膚也毫不在乎,哪怕有女傭在場,……有時盤腿而坐甚至下身也露出來了”[1]。根據(jù)《細雪》中的時間線可以得知,妙子與板倉開始交往后,便開始不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原本舉止進退最為得體的妙子變成了粗俗無禮、口無遮攔的妙子。而板倉因壞疽的并發(fā)癥去世后,妙子又不顧世人看法,每天往返于奧畑家中。有一次在與奧畑約會時,因吃了青花魚而染上赤痢。雪子在照顧生病的妙子時,發(fā)現(xiàn)“她(妙子)臉上那混濁、灰暗、松弛的皮膚,卻呈現(xiàn)出花柳病之類病毒侵蝕的膚色”[1]。在此之前,妙子始終聲稱自己從未與板倉和奧畑有過肉體關系,但自從雪子注意到妙子的“不健康”后,便對妙子的話產(chǎn)生了巨大的懷疑。而且,妙子在和奧畑保持曖昧關系的同時,還與酒保三好糾纏不清。在雪子和御牧相親途中,一直聲稱未與板倉和奧畑有過肉體關系的妙子突然向幸子坦白自己懷上了三好的孩子。由此可見,最給人以肉體感的妙子,似乎想通過看似不著調(diào)的行為來突破社會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和壓迫。
寺本智惠美也曾說過,“如果循規(guī)蹈矩、氣質嫻靜的雪子體現(xiàn)了‘靜’的話,那么調(diào)皮搗蛋、惹是生非的妙子就十分符合‘動’的一面”[4]。小說中的妙子經(jīng)常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給周圍人添麻煩。比如,20歲的妙子與奧畑墜入愛河,決定私奔,不惜和家人斷絕關系;板倉去世后,妙子不顧家人勸說,婚前便與奧畑同居;在意識到奧畑不靠譜后,妙子決定放棄制作人偶,轉而學習西洋裁剪,還計劃用父親留下來的遺產(chǎn)去法國留學,想要以此自立謀生。妙子這些看似充滿勇氣的行為卻給家人帶來了巨大的困擾,比如家人需要為媒體報道的妙子和奧畑私奔的“新聞事件”善后;需要在不影響雪子相親的前提下,照顧未婚先孕的妙子。由此可見,妙子除了會做一些令人意外的舉動之外,其實也是一個十分有主見的人,有想法就付諸實踐,但她凡事都優(yōu)先考慮自己,不關心是否會給周圍人添麻煩。
“給人以肉體感”以及“動”的特征都可以說明妙子是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女子。但妙子為何會從一個舉止進退最為得體的人變成一個行為舉止有失偏頗的人呢?因為她從未得到家人充分的關愛。四姐妹中只有妙子得到父母的關愛最少,與姐夫們的關系也很僵。比如,大姐夫辰雄一直視妙子為異教徒,連零花錢都不讓其同雪子一樣;二姐夫貞之助在妙子的婚姻問題上只想當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1]。由此可見,姐夫辰雄和貞之助本應肩負起撫養(yǎng)、管教妹妹的責任,但兩人的言行都表明他們并未充分履行這一責任。因此,妙子從小就缺乏父母以及兩位姐夫的關愛,這使得她十分渴望能夠得到家人的關懷,以至于妙子想要通過其他人來填補這份空缺,但每一次嘗試都失敗了。比如,妙子最初想要與奧畑私訂終身,但后來發(fā)現(xiàn)他并不靠譜;而后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愛的人其實是板倉,但板倉最終因病去世;最后遇到酒保三好,并有計劃地懷孕,本想以此擺脫奧畑的糾纏并開啟與三好的美好生活,但不幸的是,在分娩時醫(yī)生手滑,嬰兒窒息死亡。
其次,雪子和妙子也有相同之處。被稱為“新女性”的妙子雖然過著西式的生活,在思想上渴望自由,在行動上追求自由,但她也對日本傳統(tǒng)文化滿懷憧憬,想要憑借個人的力量來保留、傳承日本傳統(tǒng)。比如,妙子總是穿著西服出席正式場合,喜歡看西洋的電影,做的人偶頗有法蘭西風韻。然而這樣一位頗具西洋風范的女子在從事人偶制作工作的同時,還堅持練習日本傳統(tǒng)舞蹈山村舞,接觸古琴和地唄,提倡鄉(xiāng)土藝術。由此可見,妙子也是一個十分矛盾的人,在保持著西洋愛好的同時,還堅守著日本傳統(tǒng)。
妙子和板倉的口頭婚約被家人知曉后,妙子原本打算越過雪子先和板倉結婚。由于和奧畑私奔的前車之鑒,這一次的妙子擔心倘若先和板倉結婚會“連累到雪子,使她更難出嫁”[1],因此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等到雪子有了著落以后再結婚”[1]??梢?,妙子在經(jīng)歷“新聞事件”變得成熟穩(wěn)重。但這種成熟穩(wěn)重并未持續(xù)太長時間。板倉因病去世后,妙子和奧畑的關系恢復,但妙子在和奧畑曖昧不清的同時,還與三好保持著肉體關系,最終懷上了三好的孩子。妙子一開始不顧世俗觀念,決心與奧畑私奔,最終被報館報道,導致雪子的婚事進程受到影響;和板倉在一起后,妙子依舊想通過結婚來擺脫奧畑的糾纏和世俗的眼光,但這時的妙子卻擔心會連累雪子,所以結婚一事遲遲沒有下文;最后妙子還是采取了先斬后奏的方式,在懷孕數(shù)月后才向家人坦白。從妙子三次戀愛的歷程可以看出,妙子也是一個十分矛盾的人。
綜上,妙子同樣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這便是妙子和雪子的相同之處。
三、雪子形象和妙子形象的創(chuàng)作背景及意義
從前文所描述的雪子形象和妙子形象可以看出,她們身上的矛盾,即在渴望近代西洋女性的自由的同時,還難以放棄日本的社會傳統(tǒng)。想要深入理解谷崎筆下的雪子形象和妙子形象,就必須關注昭和初期的社會背景,以及當時社會上的女性形象兩個方面。
明治維新前,日本社會中普遍存在著“男主外,女主內(nèi)”“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等觀念;明治維新后,在西方思想不斷涌入日本的背景之下,部分日本女性開始尋求自由、平等的權利,反抗“男尊女卑”等傳統(tǒng)思想。在西方思想的影響下,當時的日本社會中接連出現(xiàn)了“女性主義”“新女性”等詞匯。
有關20世紀初期的日本女性,金晶指出,“在日俄戰(zhàn)爭這一帝國主義達到頂峰的20世紀初期,迫切需要構建與帝國相適應的體制的日本,借助對外意識和民族主義的聯(lián)系,將‘賢妻良母’塑造成標準的女性形象?!硪环矫妫瑸榱藢惯@種賢妻良母主義,日本社會中出現(xiàn)了‘新女性’一詞”[5]。對于“新女性”,金晶指出,“新女性最先主張自由戀愛。為了實現(xiàn)這一點,女性必須解放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發(fā)揮心靈的自然性。也就是說,‘新女性’要求‘人的內(nèi)在覺醒’。其次,‘新女性’在否定傳統(tǒng)的以男性為中心的道德和法律的同時,也對一直以來被視為標準的‘賢妻良母’形象提出了質疑”[5]。由此可以看出,在20世紀初期的日本,“賢妻良母”是主流,“新女性”的概念也已出現(xiàn)。因此,可以說“賢妻良母”與“新女性”兩者既相互關聯(lián),又互為對照,而這兩種觀念的對立和攻防,造就了20世紀前半葉的日本女性形象。值得注意的是,“賢妻良母”和“新女性”的對立又代表著“男性主義”和“女性主義”的對立。李銀河指出,“男權制思想認為,這種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不僅是普遍存在的,而且是不會改變的,因為它是自然形成的;而女性主義認為,這一性別秩序既不是普遍存在的,也不是永不改變的,因為它并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由社會和文化人為地構建起來的”[6] 。陳胤汶指出,“‘女權主義’的逐步發(fā)展催生了女性意識的覺醒,她們開始對男權社會體系秩序產(chǎn)生質疑和挑戰(zhàn),試圖擺脫女性的從屬地位,沖破以男權為主體的社會桎梏,重新賦予女性獨特價值”[7]。在男性主義和女性主義的碰撞下,不僅社會中的性別歧視有所緩和,女性主義中也出現(xiàn)了自由主義女性主義、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新女性主義等各種各樣的流派。
此外,日本明治維新以后,受西方各類女性主義的影響,有部分女性完成了思想上的轉向,也有部分女性依舊堅持“賢妻良母”這一傳統(tǒng)觀念。但不論是追求西洋化的女性還是繼續(xù)堅守傳統(tǒng)觀念的女性,她們中的絕大部分其實都有內(nèi)心的矛盾。從追求西洋文化的女性身上,不經(jīng)意間也能看出她們有維護日本傳統(tǒng)的傾向;在堅守日本傳統(tǒng)的女性身上,也或多或少地可以看出西洋的因素。昭和時期是近代西洋文化與日本傳統(tǒng)文化激烈碰撞的一個時期,該時期的日本女性實際上身處西洋文化與日本傳統(tǒng)的夾縫之中,充滿矛盾。而《細雪》中,“賢妻良母”式的雪子和“新女性”式的妙子,正是該現(xiàn)象的具象表現(xiàn)。從正好相反的雪子形象和妙子形象中,可以看出昭和初期日本國民的茫然和失落,也可以看出當時的日本國民在與舊觀念的抗爭中飽受折磨。
谷崎潤一郎通過《細雪》中的雪子形象和妙子形象的矛盾之處,說明了昭和初期的日本女性雖然吸納了西洋思想、文化,但仍然拘泥于日本傳統(tǒng),難以擺脫日本傳統(tǒng)的桎梏。
雪子形象透露了谷崎潤一郎對“陰翳美”“古典美”的贊美。谷崎潤一郎在《刺青》《麒麟》等早期作品中,總是花大量筆墨描寫女性的身體,但在《細雪》中,谷崎沒有將雪子與肉體掛鉤,反而一直在突出雪子陰郁、沉默寡言的性格。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贊》中說過,“我們東方人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生成陰翳,就是創(chuàng)造美”“美,不存在于物體之中,而存在于物與物產(chǎn)生的陰翳的波紋和明暗之中”[8]??梢?,雪子陰郁、沉默寡言的性格正體現(xiàn)了谷崎所說的“陰翳美”。此外,小說中一共有數(shù)次關于雪子和家人一同賞花的場景,雪子都是穿著日式和服出席。而且小說中不論是悅子(幸子與貞之助之女)生病還是妙子生病,主要負責照料的人都是雪子,可見雪子不僅心地善良、才華橫溢,還吃苦耐勞、踏實肯干。這些都體現(xiàn)了雪子的“古典美”,足以證明雪子是一位典型的日本傳統(tǒng)女性。
妙子形象透露了谷崎潤一郎對“近代美”的贊美。給人以肉體感、敢愛敢恨的妙子在一定程度上和谷崎早期作品《麒麟》中的南子、《刺青》和《幫閑》中的藝伎有相似之處,但谷崎創(chuàng)作妙子時并未完全承襲早期的“惡魔主義”,將其塑造成一個“惡女”“妖婦”的形象,反而在其身上賦予了日本近代美。與將自己的命運托付給姐姐、姐夫們的雪子相比,妙子更加獨立。在愛情方面,妙子采取“功利主義”,對未來的丈夫提出了“要有強健的身體,有技能、職業(yè),真心熱愛自己,有愿為自己獻出生命的熱情”[1]這三個條件。而且妙子從未讓家人干涉過自己的戀愛,盡管遭到家人的阻礙,妙子也敢于反抗,追求自己認可的愛情。在生活方面,妙子憑借制作人偶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能夠依靠自己的能力過活。在意識到單靠制作人偶可能難以養(yǎng)活自己和奧畑兩人時,妙子決定學習西洋裁剪,想要以此謀生。這些都體現(xiàn)了妙子的“近代美”,足以證明妙子是一位十足的日本“新女性”。
四、結語
本文通過對谷崎潤一郎的小說《細雪》中雪子和妙子進行形象分析,探討谷崎潤一郎創(chuàng)作雪子形象和妙子形象的意義及原因。雪子和妙子雖然內(nèi)心渴望自由、行動上追求自由,但始終難以打破日本傳統(tǒng)的桎梏,最終不得不處于西洋文化和日本傳統(tǒng)的夾縫之間。而谷崎潤一郎通過矛盾的人物形象,一方面贊美著“陰翳美”“古典美”以及“近代美”;另一方面又借助這些矛盾來表達對日西文化能夠取得協(xié)調(diào)發(fā)展的期待。《細雪》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兩個階段,而這兩個階段的日本國民都處于西洋文化和日本傳統(tǒng)文化相互碰撞的激流之中,《細雪》中的雪子和妙子正好是谷崎潤一郎中后期作品中最能夠代表日西合璧的典型女性形象。谷崎潤一郎還借助《細雪》說明其創(chuàng)作早期的“女體崇拜”的女性觀轉變?yōu)榱藙?chuàng)作中后期的“女性崇拜”的女性觀。谷崎潤一郎文風的變遷以及其筆下女性形象的變遷,與作家的個人經(jīng)歷有著密切關聯(lián),也與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具有一定的關系。
注釋
① 1872年9月4日,日本政府頒布《學制》;1890年10月30日,日本政府頒布《教育敕語》;1899年2月,日本政府第一次制定出《高等女學校令》(參見王桂:《日本教育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87年)。
② “新女性”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坪內(nèi)逍遙發(fā)表的《近代劇中出現(xiàn)的新女性》的演講中;日本“新女性”一詞最早誕生于20世紀初(參見胡澎《從“賢妻良母”到“新女性”》,載《日本學刊》200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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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雷彬,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