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游韌最近陷入了煩惱。
說是煩惱,其實算不得多煩,而是令他頗為惱怒。又或許,該在“煩惱”前多加一個詞——“自尋”。嗯,自尋煩惱,就是這么個意思吧。這煩惱像只捉不著的蚊子,當你以為它隱匿無蹤時,冷不防就被它叮上一口,身體被騷擾的信息又立刻提示著它的存在,有時是腦子,有時是心頭,甚至還會叮在眼睛上!攪得人心煩意亂。這對從事了近三十年建盞燒制工藝的游韌來說,不是個好預兆。
手藝人最忌躁。
銀色的剃須刀仔細抵著面皮,金屬特有的涼感在唇周游蕩,胡茬被根根刮落。指腹摩挲,疙疙瘩瘩的癢,讓他想起那片兒時赤腳跑過的,被割平稻茬的田野。隱秘的痛快從神經末梢傳來,又有一絲古怪的興奮,這微妙的感覺,令游韌那平日里冷峻嚴肅的神情瞬間生動起來。
游韌刮胡子從不用電動剃須刀,他喜歡自己動手。手上觸摸的東西才讓他感覺事物的真實。作為建盞手藝人,挖礦、配釉、做模、洗泥、拉坯、修坯、上釉、陳晾、燒制,每一道工序他都需親手過一遍,年年日日如此。但這也不是機械固定的,其中當然還有一些工藝的流變、更新。他享受建盞在手中從誕生到綻放的每個細枝末節(jié)。泥料的軟韌,拉坯塑形時坯胎立于掌中的墜感,以及像撫摸愛人柔軟的肌理那樣觸過盞體釉面——手的體驗遠比眼睛看得真切。
摸了摸胡茬,他還算滿意。游韌站在鏡子前反反復復打量自己這張臉,皮薄干癟,一個大蒜頭鼻嵌在瘦削的面中,橫看豎看都不協(xié)調。隨著年歲增長,鼻溝旁的兩道法令紋已比他落在建盞足底的印章更為深刻,使他看起來比尋常瘦人還要瘦。游韌長得丑,對于這個事實,他從年輕時就頗有自知之明。
他也不靠臉追求愛情。
游韌在大學立志追求李文的時候,曾引起班級不小的震動。李文雖然不算頂尖的美女,但身上有種東北姑娘典型的豪闊爽朗。她個高背實,有一汪幽泉般清涼的眼睛,使她又有南方女孩的嬌俏秀麗。初次見面時,游韌只瞧了她一眼。那是電光石火的一刻,像直視窯爐烈焰后留在眼底的光斑,最終還原成不可思議的絢爛釉彩。
喜歡李文的人可不少,她當然明白自己的優(yōu)勢,毫不含糊地拒絕了他。游韌,咱倆沒可能,從外形到精神世界。我們真不合適,你瘦得像猴,還比我矮。
如此冷情冷意,一般人早已偃旗息鼓,游韌卻迎難而上,每天給李文買早餐,送花。頭一周,李文當著游韌的面,把他買的早餐全扔進垃圾桶。后頭扔的次數多了,她覺得這樣浪費糧食會遭天譴,只能黑著臉先收下,再轉送舍友。李文不屑吃食,游韌送的花卻被她好好地養(yǎng)在瓶子里。她一向最愛侍弄花花草草,看到花就挪不開眼,草木獨有的清涼芬芳叫她深深著迷。
后來,李文就約游韌見面。在飯館里要了一斤的餃子,醋汁調著辣油,剝幾瓣蒜頭,辛辣的氣息瞬間勾引得游韌鼻尖發(fā)癢。李文一口氣吃了半斤。游韌夾了六七個餃子,便不再動筷,凝神靜氣地看著她吃。他神情專注,目光流動,愣是把吃相不算文雅的她欣賞成一件珍貴的藝術品。
怪人。李文沒好臉色地白他一眼,繼續(xù)大口吞著水餃。她說,喏,瞧見沒,咱倆不合適!吃食上就頂不合。我們東北人一頓一斤餃子打底,你二兩都吃不動,有什么勁兒?
游韌微笑著,把自己碗里的水餃夾到李文的盤子里。不要緊,吃多吃少不妨礙我們談感情。況且,你怎么知道我沒勁兒?李文嗆他,不行,要追我,你得先吃一斤6f307a30d4e2bb8012e941485900b5f35bffc1ebd15b2d8db06788a50d2101ce餃子,再長胖二十斤。瞧你瘦的,不開暖氣,你都挨不過長春的冬夜。游韌面不紅話不顫地回道,抱著你肯定挨得過。
羊肉的鮮香在鼻尖游蕩,氤氳而起的水汽將兩人籠罩。李文一時語塞,急赤白臉地罵,呸,下流!游韌微笑著說,你和我戀愛,就不算下流了。
你咋知道我會答應?她問。
游韌說,我做事專一,說追你,肯定要追成。
游韌沒有說謊。一個月后,他還是每頓吃不下一斤餃子,也沒胖出二6f307a30d4e2bb8012e941485900b5f35bffc1ebd15b2d8db06788a50d2101ce十斤,但真追到了李文。兩人第一次約會那天,是個大雪夜,李文戴著白色針織帽,穿著烏黑的羽絨服站在路燈下,身上透出朦朧的光暈。絮絮白雪輕輕落在她的肩頭,黑衣上閃著點點白晶。游韌忍不住說,你真像一只鷓鴣斑盞。
鷓鴣斑盞?那是啥,一只鳥嗎?
游韌哈哈大笑。
二
游韌刮完了胡子,正準備出門,十歲的兒子小園從樓梯的轉角處跳出來。他穿一身蜘蛛俠的衣服,露出兩只黑溜溜的眼睛,手上擺著射出蛛絲的動作,大喝著,你這個綠魔怪,我要消滅你!游韌見狀,也配合著兒子的興致,裝模作樣地將雙手疊在背后,做出一副被絲網捆縛的樣子,大叫,哎呀,好厲害的蜘蛛俠。兒子咯咯大笑,爸爸,你長得和綠魔怪真像!
游韌回想起剛才照鏡子時看到的那張臉。嘿,別說,兒子形容得有幾分準確。他越來越干巴的臉,確實像綠魔怪。他一把抱起兒子,在兒子臉上親了親。兒子的鞋剛在菜園子的泥巴里踩過一圈,現在這些泥巴都蹭到了游韌的褲子上。游韌說,兒子,你的鞋一年沒刷了吧,這么黑哦。小園又咯咯笑了起來。
游韌換了條褲子。他晚上要帶甄妮參加一個飯局。甄妮是他唯一的女徒弟,此前游韌只收男弟子。
那天游韌正在微信上對著老友罵人。他媽的!那個姓曾的潮州建盞商,五年前拿了我二十多萬的貨,貨款到現在都沒給。他人在芳村茶葉市場里開著店呢。對,叫曾誠實。他媽的,狗屁不是。游韌一口氣說了三句經典問候。他緩了緩,倒了一杯肉桂,小啜一口。馥郁的桂皮辛香洗蕩去他心中的不快。
這時,徒弟阿木領著一個人走進南山堂。
師父,這位是甄小姐。阿木介紹道。一聽到“曾”,游韌心中的無名怒火噌地躥起,正想再來一句經典問候,抬眼看到她,嘴邊噴出的氣流急速憋回,尷尬地在喉頭嗆了一下。年輕的姑娘立在茶桌前,身材纖細,一襲杏色旗袍襯得身形曼妙,渾身透著古典韻味。游韌喜歡“古味”,他心想,這姑娘氣質挺好。
游老師好,我叫甄妮。游韌雖然普通話差,但耳朵不壞,他聽明白了,她不姓那個“曾”。名字挺洋氣啊,你先坐。游韌倒了一杯茶,遞到她面前。
我是土生土長的建州人,之前五年在廣州做外貿生意。聽到“外貿生意”,游韌接著問,甄小姐有意愿做我們的代理商?
前陣子,我在深圳國際文化產業(yè)博覽交易會上看見了您的菊花盞。相較于傳統(tǒng)的油滴和兔毫盞,您制作的菊花盞以黑釉為底,釉面上鋪滿層層疊疊的花瓣,古樸典雅,美得別具一格!甄妮激動地說著,腦海里又浮現出展廳里的那只菊花盞——柔和的光靜靜打在盞面上,盞內深邃立體,從高處往下看,像是黑夜中悄然綻放的花朵。只一眼她便被深深地吸引了,由此她記下了工藝師的名字——游韌。
游韌點了點頭,面露喜色。顯然這番實誠的恭維讓他很受用。他在心里合計,這姑娘識貨,要是她代理菊花盞,便按最低折扣給她。
這幾年外貿生意不好做,我手上的業(yè)務差不多都停了,時下建盞熱,我是想著……甄妮頓了頓,雖然已做好被拒絕的準備,但話還是堵在嗓子眼里下不來。再一看游韌不怒而威的面色,她的心臟咚咚跳得厲害,只好轉頭朝阿木擠眼色。
一旁的阿木接過話說,師父,她想拜師。
游韌平和的臉色陰沉下來。甄小姐,你要是想做代理,我隨時都歡迎,但是拜師學藝,沒可能的。行內人都知道,我游韌的手藝傳男不傳女。燒盞苦,女孩子吃不住。
阿木如坐針氈,無所適從。游韌說一不二,他知道自己犯了大忌,但是昨晚三杯威士忌下肚,酒勁上頭,牛皮吹大了,又經不住甄妮磨,今天只能領她過來。
三人一時都不說話。為了緩解尷尬,甄妮強裝優(yōu)雅地喝著茶,轉移了話題。游老師,您這肉桂真不錯,細柔醇厚,巖骨花香,是正巖的吧。游韌一聽,目光又盯住了她,甄小姐還懂巖茶。
我也做過茶葉生意,對茶有些研究。高山流水遇知音,好茶需要和懂的人喝。您的菊花盞是件難得的藝術品,我對它著迷。您的手藝在行內是出了名的精湛,我真心實意地想跟您學。我知道游老師的規(guī)矩,既然來了,我就不說喪氣話,您今天不收我沒關系,但我這人臉皮厚,耐性足,一定會堅持到您收下我。
游韌沉默,凝視著手里的茶,眼里的幽邃如一汪沉靜湖水,深不見底。當他專注思考或者陷入某些特定的回憶里,就會出現這種神情。
三
在水吉鎮(zhèn)時,南山堂只是一間大約九十平方米的內屋,作坊小,屬于游韌的“一人堂”。選瓷礦、粉碎、配料、陳腐、揉泥、拉坯、修坯、開模、堆釉……包括睡覺吃飯,游韌都在這兒完成。房間外側放著兩個電窯,一個立,一個臥,此外就是許多的木架,上面陳放著各種器盞的模具,地上堆著釉桶、泥塊、滾筒機。李文每回來送飯,或是幫忙做點淘洗泥巴之類的雜活,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踩到摔碎的殘品盞。埋頭燒盞的那八年,他們整顆心都撲在院子里的那口老龍窯上?!叭敫G一色,出窯萬彩,或優(yōu)或劣,全憑天意?!辈駸ūK成品率低,一口窯往往達不到20%,窯爐里一個個在烈火中焚身起舞的建盞就是他們所有的期待。而游韌對建盞的品控達到了殘酷的程度,但凡有一點瑕疵——包括任何一個小針眼或者跳釉,甚至沒有任何瑕疵,只是花色不滿意,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砸掉。游韌始終堅持,從他手中出去的建盞,必須是藝術品。
李文看著心疼,嘟囔,唉,留下幾只裝湯盛飯不好?非得那么倔,怪人!她嘴上嫌棄著,卻從不搶下他手里砸掉的任何一只盞。李文大學畢業(yè)后就跟著游韌回了建州,但李文不燒盞,只一心一意做起了游韌的助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游韌從小就在建盞堆里長大,少時跟著叔伯學了些基礎,畢業(yè)后又跟過水吉鎮(zhèn)當地的不少大師學藝??恐瓢喑錾矸e淀的美學修養(yǎng)及敏感的色彩感知力,鷓鴣斑、鐵銹斑、兔毫乃至類曜變,他都燒出過不少精品。不到三十歲時,游韌已在圈內小有名氣,他急于燒出一件獨一無二的代表作來證明自己。是的,像黃美金的金油滴那般耀眼的作品,只要它一出現在視線中,就能讓所有的愛盞人記住作者。
那會兒游韌已經燒盞七年,始終還未燒出經典的作品。燒什么呢?閑下來的時候,游韌就在心里琢磨這個問題。他經常獨坐在釉桶前發(fā)呆,目光沉進時光,注視著屋內由亮轉暗,直至被黑夜完全浸沒。身上的工服沾了泥黃的釉料,他靜靜坐著,像塊打了補丁的雕像。有時他會在凌晨一兩點時,突然踅到老龍窯的墻根晃悠。此時萬籟俱靜,偶有蟲鳴、貓叫,卻并不影響夜睡得越來越沉。天空里亮著彎月,幾粒星星。有風,浸沒在樹里的細碎月光就有了晃蕩破碎的迷離感。
偶然有一回,李文捧了瓶鮮嫩的雛菊走進內屋。游韌正捏著坯胎施釉,李文隨口說,最近鮮花漲價了,你說,要是這盞里能開出花多好。游韌聽了,停下手上的活。他看了看瓶子里的雛菊,又低頭瞅著胎釉,突然興奮地喊道,對啊,將圓形的油滴延伸拉長一點,建盞紋理就會呈現花瓣狀,這不就是一朵花了嗎?說罷,他拍了拍胸脯,對李文保證,老婆,我一定燒出一朵花送你!
事實上,游韌在深入燒制后,才逐漸意識到當時的想法過于天真了。探索花盞燒制方法的前期,他嚴格按照傳統(tǒng)的建盞制作工序,每天都在分寸毫厘之間調整嘗試。每試一次,他都在本子上記下配方燒法,釉料多一克少一克,燒制溫度高1℃低1℃,燒制時間多一秒少一秒,最終盞上呈現的紋彩都會有著天差地別的變化。就這樣埋頭燒了大半年,游韌仍沒有得到理想的花色。
大約是燒急了,游韌一怒之下,將溫度從1350℃調到了1480℃。很快,他就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價,打開窯門的剎那竟然連坯都消失了。手藝人最忌躁。停下,停下,游韌這么對自己說著,告訴自己每天必須有適當的時間和工作分離。他又恢復了獨坐,燒累了就去睡,偶爾半夜醒來,仍去墻根轉悠。很快,游韌“盞癡”的名號就在水吉當地傳播開來。
名號一出,游韌就更尷尬了,他心想:他媽的,盞還沒燒出花,牛皮倒吹出去了。
是意外,大抵也是天意。一次,游韌睡過頭,導致燒制結束時間延后了十幾分鐘,本以為只剩廢品,開窯時卻得到了一枝沒有花蕊的花!這個發(fā)現頓時讓游韌在黑暗中看到了些許微光。他恍然大悟,原來保溫的時間越長,油滴紋往下墜的時間也就越長。那之后,他沿著這個方向,一點一點地對窯內溫度進行調整,終于在第十個月,油滴紋成功轉變?yōu)榛ò昙y!這是傳統(tǒng)建盞從未嘗試過的創(chuàng)新。
游韌給它取名為“菊花盞”。
四
菊花盞問世后,游韌一躍成為行業(yè)里的翹楚。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國家高級技師、陶瓷藝術大師……諸如此類的頭銜一項又一項接踵而至,讓游韌一時間聲名鵲起。
那之后的兩三年,他和李文全然沉浸在窯口未熄的余熱中,等到名利雙收,回過神才發(fā)覺,他們已過而立之年,卻還沒有小孩。于是,李文暫時放下了每日淘洗的泥巴,專注于生孩子的事情了。
她在南山堂的南側種下一棵銀杏樹。一年后,銀杏樹已有李文的肩頭高,每日精神抖擻,蒲扇似的小葉子在鷓鴣湖吹來的微風中清清爽爽。但李文卻沒能如愿。她成了建州市醫(yī)院不孕不育門診的??汀@钗目赃昕赃甑貙χ髦吾t(yī)生陳醫(yī)生說,我身體好,B超、輸卵管雙側造影都查了,沒毛病啊,為啥老懷不上?陳醫(yī)生拿著化驗單,仔細看了半晌,緩緩說,子宮條件不錯,但是催乳素比正常值高了一百多倍。李文陡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問,什么原因呢?陳醫(yī)生翻開桌面一疊厚厚的檢查單,從中拿起一張核磁共振CT片。你的后腦里長了兩個垂體微腺瘤,一個三毫米,一個八毫米,這種瘤子對身體健康沒影響,但是會影響催乳素的分泌,抑制排卵……李文腦子嗡嗡地響,嘀咕道,啥,還有這種瘤子?
不會病變的瘤子,卻是生育的天敵。于是李文開始嘗試做試管,每個月打促排卵針。她最怕痛,但細長冰冷的針管穿刺進身體時,她也只能咬著牙,生生熬過去。每失敗一回,就要把所有的nZowgSOa6lamLfyMoxG7A2jXeJAAVfA0OdYV0RuYprs=程序再走過一遍,但她還是總也懷不上。她被巨大的焦慮淹沒,整宿失眠,有時夢中驚醒,淚水直淌。那會她已經34歲,接近高齡產婦的年齡了。大量的促排卵針和激素刺激,讓她的臉像泡在水里的海綿,蠟黃浮腫,頭發(fā)大把掉落。
我們離婚吧。
黑暗中看不清李文的臉,但游韌聽得清晰。
老游,李文低低喊了一聲,貼著他瘦而硬的背脊。十多年夫妻,她對他的稱呼從小游改成了老游。他們不再年輕,卻一直是兩個人。他們的愛情開出了建盞之花,卻遲遲等不到孩子。建盞圈里講究技藝傳承,李文想,有個孩子,游韌的燒盞手藝才好傳下去。
她覺得自個兒就像一顆朽壞的種子,埋在土里一年又一年。種子落泥而生,開花結果,原是生命自然常態(tài),咋到了她這兒,就變得那么難。她種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樹,她都當孩子照料。她多希望有一個真正的孩子啊,她會帶著他一起耙耙泥土,給花園除草、澆水。孩子在院子里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紅撲撲的臉蛋像熟透的石榴。她想象著,他滾圓的腦袋湊近泥土,聞著青草氣和新鮮的花朵香。哪怕他稚嫩的腳丫子在土里踩得烏黑,衣服上汗?jié)n斑駁都沒關系,她會是一個勤勞溫柔的媽媽,把他打理得干干凈凈??墒?,唉……
游韌沒有搭話,一翻身,把胖胖的李文緊緊抱住。
我懷不上,她又說。身體抽抽搭搭地抖動著,像只受傷的蝴蝶。
游韌安慰,那就我們倆過一輩子。你種你的花,我做我的盞。
李文啞著嗓說,那些找你的小姑娘,個個年輕漂亮。他輕輕摸著女人的頭發(fā),溫柔說道,你也漂亮。別忘了,當初我可是用赴死的精神把你追回來的。那回你腸胃炎,劉敏跑食堂找我,我呼一下躥到你宿舍,就把你背下樓了。
李文撲哧笑了,拉倒吧,盡扯犢子!就背我上過兩趟五樓,還赴死。
游韌反駁,那會兒我可比現在瘦,東北猛男背你都心驚膽戰(zhàn),何況我呢?你看,背完,你就答應和我在一起了。他頓了頓,語氣賤賤地又補了一句,和我睡一起。李文笑得打戰(zhàn)。游韌挪挪身,把女人摟得更緊些,說,胖點有什么不好,抱起來踏實柔軟。我瘦你胖,咱倆這輩子就這樣過,可不許再說離婚的傻話。夜深風動,園子里蟲鳴清晰可聞,明月的光透過窗子,照在身體上,將悲情沖淡。兩個人同時被一種溫情的愛意包裹住了。
李文干脆剪了長發(fā),一副慨然以赴的決絕。孩子是她的執(zhí)念,別說是翻來覆去被磨掉了幾層皮,哪怕要將她投入龍窯的烈焰中燒制千遍,她也愿意。終于,在李文37歲時,他們迎來兒子小園的出生。
那年秋天,還是那棵銀杏樹,銀杏葉散發(fā)著某種古老而又神秘的清香,結出純潔的白果。金黃葉子飄舞的時候,仿佛低訴著光陰里的另一種重生。
五
游韌的菊花盞燒出來后,他的個人名氣連同經濟價值一起飛升,南山堂也從水吉鎮(zhèn)挪到了建州市崇水溪的半山別墅上。游韌買了兩棟聯(lián)排別墅,打通后,交給李文裝修。南山堂里的一花一木、一石一景都是李文親手布置的。
李文在院子里種上新買的散尾葵。沿著石子小路而入,有一棵半遮視線的綠植才好。殷紅玲瓏的小果落在玄青色石子路上,襯得這一方景生動可愛。粗放的青石板曲折回轉,院子兩邊錯落地種著野生風車草、晚香玉、酢漿草、風信子,還有各色品種的菊花。李文愛花卉,尤其對菊花,近乎愛得偏執(zhí)。因為這份深切的愛意,李文特別在南山堂北院修筑籬笆墻,開辟出一個菊花園。玉壺春、西湖柳月、十丈垂簾、綠牡丹、紅日葵、金錢菊……各種菊被李文用色彩艷麗的陶瓷盆裝著。陽光下,十丈垂簾垂絲形的花瓣就像瀑布一樣散落下來,末端的花瓣向內卷曲,仿佛墜著一顆顆靈動俏皮的珠子;玉壺春花色玉白,細長的花瓣微微卷曲,花香幽幽,有一種波瀾不驚的淡然;西湖柳月淺黃的花色明亮純正;綠牡丹清新脫俗猶如碧玉……每盆花都似吸飽了陽光,色澤鮮潤,美得驚人。
現下夜已深,沒有陽光的加持,菊花的風情也淡去了,唯有花香還在夜風中悠游。過了十一月,建州的氣溫驟降。游韌站在菊園旁,菊花冷香襲人,不斷在他鼻腔里攪動。崇水溪兩岸燈火零落,潺潺溪水隱沒于夜的盡頭。鷓鴣湖在靜謐的星空下悠悠蕩蕩,風吹得隱秘,不知月影何時晃動,也不知萬籟何時俱寂。
像甄妮的出現一樣。來的時候,全不當自己是外人,從工作坊的收拾、清掃,到幫襯李文打理園子里的草樹花卉,眼睛看到什么,撿起來就做,趕都趕不走。不來的時候,幾天毫無音訊。
夜逐漸往湖水的另一端沉,冷香越來越濃郁,似乎全鉆進身體里。
游韌守藝,但不泥古。男弟子們的發(fā)展各有方向,幾年前,游韌指導他們燒出了各自的建盞代表作品。阿木的云亭盞,電窯烘制,釉面暗光流動,器形古樸,有著電窯里不易燒出的“老味”。于辰的星曜盞,傳統(tǒng)柴燒,釉色、斑點、晶體渾然一體,燦若宇宙星海。時下建盞正熱,一擁而上的人多,精品卻仍是難得,建盞手藝人燒出的代表作就和那些低端產品拉開了檔次,品牌路子也打開得順暢。游韌在建盞行里浸淫了二十多年,眼光毒,對行業(yè)發(fā)展預判精準。如今,阿木還跟在他的身邊,于辰則把工作重心放在了蘇杭一帶。
游韌繞過石子路,來到菜園。李文揮著鋤頭耙土,赤腳踩在泥土里,正干得起勁。冬天快到了,這時候種上些茼蒿,到天更冷些,徒弟們圍爐燙火鍋正合適。
你覺得甄妮怎么樣?游韌問。
李文停下鋤頭說道,小姑娘不錯,干活麻利。游韌又說,她想跟我學做盞。
我看她挺實誠,身上有你當年的韌勁。最近你們不是要搞網絡直播帶貨,還要開網店?這事兒她懂啊,多個人幫襯你,沒壞處。
菊花盞雖然已有了穩(wěn)定客源,但這幾年市場仿制的人多,冒牌貨泛濫,傳統(tǒng)經銷商代理賣貨發(fā)展空間越發(fā)受限,游韌就想著拓寬營銷渠道。游韌反問,哦,她還和你說這個?
甄妮之前就做過直播帶貨。她把廣東那頭的生意停了,回來學做建盞,就是計劃著直播賣盞。她說她就是鐘愛咱們的菊花盞,也認定你的手藝。小姑娘倒是干勁足,這不,往南山堂跑了三個多月了,我看不像是一時興起。李文用手揩著額頭的汗,嘆口氣說,天天干活,怎么都不見瘦的,煩人。
游韌依舊精瘦。李文生完兒子小園后,體重更像是窯口里一路直線飛升的溫度,難以控制。事實上,跟著游韌創(chuàng)業(yè)的那十多年,李文一度瘦到一百斤。那時的她一米七的高個,只剩副骨架藏在寬大的衣褲里。游韌回想起來,很難把那時候的李文,和眼前這個圓胖敦實的人產生聯(lián)系。
游韌笑著打趣,胖點好,你肚子上那一層一層的肉啊,像是建盞流滴下來的釉淚,充滿流動性,我看著不錯。李文嗔怪,去你的,老大不小了,還拿我開玩笑。
得了李文的肯定,游韌也就將甄妮收入南山堂。
六
帶甄妮回水吉鎮(zhèn),并非游韌臨時起意。那時甄妮已經拜師半年了,學建盞不去看泥,能學成個啥?老行話“無鐵胎,不建盞”,建盞的核心奧秘正是建陽水吉鎮(zhèn)一帶獨一無二的鐵質胎土和釉料。燒制高溫下,釉料因缺氧而析出鐵元素,鐵元素不但可以起到著色的作用,還能加速釉面結晶,隨之形成絢麗多彩的斑紋及釉色,獨具美感。
路上三個多小時的車程漫長無聊。這一帶的山很小,準確點說,應該叫作土丘。不過因為綿綿環(huán)繞,遠近交疊,從車里移動的視角看去,倒也有種溫柔而親密的趣味。甄妮坐在副駕駛座上,睡得很沉。車子開始在蜿蜒的山路上迂回前行時,她的腦袋就跟著顛,游韌看不過眼,拉下手剎,從后座取來灰色的U形頭枕給她套上。湊近看時,游韌發(fā)現她的額角有塊小疤。她的頭發(fā)像是剛洗過,在透過山間林木的光線里閃著黑亮,流云般鋪散開來,有幾縷恰好撫上她纖細平滑的鎖骨。甄妮眼皮微抬,睡眼惺忪,低低說了句,謝謝。又沉沉睡去,像只乖巧的貓咪。游韌知道,昨夜她直播到凌晨三點才睡,一大早就把她從睡夢中拖起來,自己實在是不人道。
越靠近南山村,這一帶山土黃裸露的部分就越發(fā)清晰,像一顆禿頂光亮的頭,讓人很難不去注意。湛藍的天空下是漫山破碎的黃土,挖土最熱的時候,無論山上山下都一派繁忙。
老龍窯遺址是一座座由殘片和匣體堆積而成的小包丘。這里曾是宋代龍窯口堆放建盞殘次品的地方,也有窯口熄火后流傳下來的一些器物。過去,老窯口寂寞黯淡了幾百年,連村里的雞都不來刨土。老一輩的村民也只在趕著牛路過時,偶然瞥見腳邊的一只瓷器,才會撿回去,省兩個碗錢。匣體這類的用來砌墻倒也合適,至于缺口、殘片,壓根沒人理睬。直到近十多年,來這挖土淘寶成為村里的新興產業(yè)。來人像拿篩子那樣把整座山篩一遍,篩出來的舊土堆在一邊,時間一久,成為一座新土丘。后邊來的人一看,滿心樂呵,顛顛地又揮舞鋤頭再翻一遍。最猛時,一個山頭能有兩百多號人。在塵土翻動之中,零星可見墨綠的茶釉瓷片、棕褐的兔毫瓷片、褐色的柿紅釉瓷片。山丘下停著密密麻麻的摩托車,那摩托車似乎長著眼睛耳朵,有生人來,猛挖的斗笠帽便立馬停下鋤頭,問,老板,要碗嗎?
到了今日,這里什么都沒有了。挖寶、淘寶的人,破碎零星的匣體、片,都像在太陽底下蒸發(fā)了一樣,消失得干干凈凈。只有橫亙綿延的虛空,在琉璃似的藍天下鄭重地靜默著。
甄妮醒了。抱歉,我應該陪你說說話。她的語氣還帶著睡意。
沒事,你睡得晚,多休息一會兒。
空氣帶著濕潤的涼意,可是陽光曬在皮膚上久了,也會有些微的灼熱感。我好餓,甄妮說。游韌拿起手機迅速瞥了一眼,說,還有十分鐘到。
兩人先來到一家蘆花坪水吉扁肉店。游韌點了兩碗扁肉,一份大,一份小。他吃小碗的,二十多年前他食量小,如今也依舊沒見長。當然,他現在已經是當地的名人了。
游大師,回來啦?招呼他的老板是個胖女人,叫游愛萍,五十多歲。做飲食店辛苦,她沒長游韌幾歲,臉上卻過早有了絲網狀的溝壑,頭發(fā)花白,看起來像是游韌的長輩。不過與這付出成正比的,是她兜里錢包的殷實膨脹。放一天假,回來走走。游韌吃著熱騰騰的扁肉,心情不錯。您吶,有空多回來,村里做建盞的后生還得您多提攜,前陣子還有一個人,跑到老宅向您二叔打聽您嘞。
十多年過去,世事易變,有些東西卻似停擺的鐘,定格成了經典。比如游愛萍的熱心腸,比如游韌正吃的這碗熟悉的扁肉。扁肉盛入碗中,面皮光滑、晶瑩剔透,猶如漂浮的水母。埋頭燒盞默默無聞的那十多年,游韌幾乎每天要吃一碗扁肉。每當他修完坯,上完釉,或是下了窯口,嘴巴在空出的那個時間點饞起來,他就會踱步到這里。有時,他隨手拿一個燒制好的大敞口建盞來裝扁肉。在水吉鎮(zhèn),吃扁肉用建盞,再平常不過。
這位是?游愛萍笑瞇瞇地打量著甄妮。萍姐,這是我徒弟,游韌說。肉香混著蔥香在口腔彌漫。甄妮大口大口吸溜著扁肉湯,看樣子確實餓了。她對游愛萍微點了下頭,捧起碗又喝了一大口湯。我就說游大師是最愛提攜后生的。話音未落,有客人進店,游愛萍又忙著去下扁肉了。
你倒是胃口好,游韌撈凈了扁肉,不再喝湯。這家扁肉不錯,甄妮說著,往湯里撒了些胡椒粉。你之前沒來過南山村?游韌問。
來過兩回,帶朋友看龍窯。這家扁肉店沒吃過。
老師,過會兒我們去哪兒?甄妮吃完了扁肉,右手接過游韌遞過來的紙巾,擦去唇邊的油膩,從包里掏出鏡子補了口紅,又恢復了唇紅齒白的精致模樣。
先去老龍窯走走,晚點教你看土,再買些土回去燒著練手。
政府下令保護后,老龍窯的大門被粉刷一新,周邊都安了監(jiān)控。過去,老龍窯口的老墻灰質斑駁,下雨時,黑色的泥漬沿著裂縫往下滲。上次下大雨,你渾身濕漉漉地跑進來,一抬頭,把我看傻了。你那眼角黑乎乎暈濕一片,臉蛋上也有兩道黑痕。對,和那老墻可真像。游韌哈哈一笑。
還提?要不是你說十分鐘內就得看到昨天記錄窯口溫度的數據本,我能那么狼狽?甄妮說著,感覺鼻孔里都冒著火氣。
游韌笑笑,單薄的身影沿著墻根走著,上半身那件白的長袖唐裝,幾乎和白墻融成一體,氣息干凈。整個春末到秋初,他只穿這款式的唐裝,搭配深藍色牛仔長褲。游韌身上有一種手藝人專注的靜,哪怕是炎炎夏日,隔著老遠,也能從他的身上感覺出一絲靜謐的涼感。
迷茫的時候,我也特別想放棄。燒不出理想的花色,不如做做時興的產品,電窯柴燒無所謂,市場喜歡什么,都可以燒。游韌說著,目光看向遠處。墻的盡頭,一大片灰白的蘆葦在天空下的曠野翻涌飄搖。
可是你燒出來了,一鳴驚人。甄妮說著,眼底盡是崇拜。
是,不容易,過程很辛苦。手藝人,要在不斷嘗試創(chuàng)新的興奮和失敗的沮喪中尋找平衡。心灰意冷的時候,我就來這兒。游韌說著,指了指身后的老墻。月的影子打在斑駁的老墻上,和光陰沉淀下來的老盞一樣,充滿故事感??上В悻F在看不到了。
甄妮似乎在嘗試從他的敘述中找到想象。她來的那兩次,老龍窯已被翻新。
七
行內人都知道游韌建盞燒得好,是年輕一輩里的全才。有的半路出家的燒盞人連泥巴都不會看,他開車兜一圈就知道哪個山頭的泥含鐵量高,可以挖回來。
你要清楚,建盞的關鍵在鐵的結晶。兔毫、油滴都是鐵系的結晶,離開了這個鐵系釉,都不是建盞原本的樣子。燒盞人可以創(chuàng)新,但絕對不能騙人。只有堅持用天然的泥土,天然的釉礦燒制出的建盞,才有永恒的生命力。游韌邊走邊講。平時他話不多,但談起建盞,隨口說一句都是看家的真本事。
甄妮想起第一次見識游韌的真本事,還是拉坯修坯的工序。游韌收下她的一個月后,開始教她拉坯修坯。他拍起一塊陶色胎泥說,拉坯是手藝活,基本功扎實才能拉出好的器形。這不是簡單地捏泥巴,燒建盞的黏土鐵質含量高,韌性不比陶土,所以塑形效果比較差。燒盞人如果沒有一手過硬的拉修手藝,還是去做快貨吧。
快貨?
游韌解釋道,從燒盞人那邊收貨,通過微信朋友圈、平臺直播這些途徑賣。如果你的圈子夠廣,營銷策略好,掙錢也快。不過你既然進了南山堂,還是要燒出自己的代表作,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建盞工藝師。游韌右腳踩著拉坯踏板,轉盤呲呲旋轉。他雙手流暢地捏著泥料,手起收形,動作干凈利落,不到一分鐘便拉出只精巧的束口小盞,快得甄妮都沒看清。修坯時,游韌身體微傾,耳朵緊貼在鋼條刀具的另一端,已鍛煉出本能——他無需盯著泥胎反復瞧,靠聽走刀的聲音便能判斷出胎體的厚薄。如果是“噗”聲,說明胎體尚厚;如果是“嘶”聲,說明胎體開始走薄。越往后,聲音變化越是在毫厘之間。刀條擦過泥胎卷起飛揚的細浪,鐵胎特有的澀味鉆入鼻孔。游韌沉浸在自己的節(jié)奏和旋律里,忘我走刀,一氣呵成??崾钐欤纳砩香妒菦鰶龅?,沒有一滴汗。
游韌一雙手枯瘦如柴,卻是有些真本事的。
天空藍得干凈透徹。望著眼前的山土,甄妮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問,有些建盞的鐵含量檢測出來是標準的,但我看足底顏色不對。游韌冷笑,哼,添加化學劑。普通的胎土里加上硅酸鋁能提高韌度,不易變形。增加助熔劑也容易燒出花紋,多流麗的斑紋都有。這些上不了臺面的手腳,都這樣搞,建盞遲早完蛋,他媽的!游韌憤憤不平地罵了句。
他比畫著山形,繼續(xù)說道,你看,這些幾萬年形成的山,轉彎處兩邊積累的金屬不同,蘊含的礦物質也就不一樣。多挖些不同地塊的泥礦,回去反復燒,做好每一遍的數據記錄。堅持,就能燒出你自己的盞。游韌說完,神秘一笑。
回程已是晚上八點。車燈的白光在狹窄的山間小道浮動,車身卷起氣流,晃得兩側蓊郁的草叢沙沙作響。車內黑暗,游韌借著儀表盤返上來的綠光,看著甄妮一路盯著手機熒屏,側臉的輪廓在微弱的光線里忽明忽暗。這個月成交量不錯,晚上阿木播得可以,帥哥還是很有市場嘛。甄妮的手指在屏幕間劃拉,面露喜色。游韌接話,只是辛苦你們了,每天直播到大半夜才睡。甄妮擺擺手,嘿,老師,你不懂,現在的年輕人哪有早睡的?在廣州賣茶葉那會兒,我每天也都凌晨兩三點才睡,阿木凌晨三點還喊我出去喝啤酒吃燒烤呢,只有老人家才早睡早起。
沉默了一會兒,甄妮突然抬起臉。剛才說岔了,早睡早起也不都是老人家,這叫作息規(guī)律,像您,就不老的。游韌輕松一笑,你說得實誠,我啊,確實是老人家作息。你們帶貨猛,這個月提成多加10%。
老板,您真是太好了。說到提成,甄妮連忙轉身,雙手殷勤地敲著游韌肩膀。
游韌心想,這徒弟,真掉錢眼兒里了。不過倒是天真直率的性情,干活積極。撈一撈,還能要。
八
游韌很早就知道,甄妮熱衷于賺錢。那次和甄妮單獨散步到考亭書院,是純屬偶然。白天他們和河北代理商簽下一筆大單子,晚間游韌招待客人吃考亭魚宴。老板是游韌的老熟人,神采飛揚地來包廂打招呼。游大師,來啦!下午我剛釣到一條大鳙魚,足足四斤,難得的鮮肥,給您和幾位朋友做成全魚宴。來,我先敬各位三杯。
老板說得實在,鳙魚確實肉嫩湯鮮。美中不足的是刺多,其中一個客人吃了幾口就被魚刺卡住,阿木忙開車送他掛急診。就此散席了,剩游韌和甄妮兩人,飯店離考亭書院不遠,甄妮就提議過去走走。
建州的街道種滿了銀杏樹。銀杏葉見風就長,樹干修長,樹枝清爽錯落,給建州這座古城增添了幾分靈動的清韻。拐過廊橋,隔岸翠屏峰倒映在崇水溪中,影隨波動。瀲滟的燈帶色彩變幻莫測,隨著波影籠罩整座翠屏峰。甄妮說,這樣看著,夜晚的翠屏峰比白天還浪漫。游韌隨口說,年輕人是喜歡浪漫點。事實上,他對散步,以及甄妮口中的浪漫風景并無興趣。兩個人沿彎彎曲曲的鵝卵石小路走著,越往公園里面走,燈光越稀疏黯淡,樹林間獨有的草木清涼漸漸濃郁起來,將身體輕盈地包裹。照往常,甄妮要在耳邊知了般聒噪,此刻她卻出奇安靜。這樣的一反常態(tài)倒逼著游韌開了話題。
沒聽你說起家里的親人。這樣一想,他這個師父確實不稱職,對徒弟的家事一無所知。
甄妮緩緩說,我媽住在麻坑鎮(zhèn)鄉(xiāng)下老家。
好一會兒的沉默,游韌等著她的下一句。直覺告訴他甄妮并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但窺探的閘口一旦打開,就會流入無盡想象的那一面。他沒忍住,又問,你父親呢?
死了,食道癌。
抱歉,沒想到……
沒什么,死了也好。游韌轉過頭,好像發(fā)現了一個新的甄妮。很奇怪吧,我一點都不難過。過去我特別恨他,現在連恨也沒有了。人死燈滅,計較那些陳年破事做什么。她頓了頓,又接著說,他愛喝酒,喝多了就揍我媽。他活著的時候,我媽皮肉的淤青沒好全過。有一回我和我弟在寫作業(yè),他罵罵咧咧地歪斜著進門,我媽喊他小點聲,他把酒瓶子哐地砸過來。我媽側身躲了,瓶子碎在墻角,一塊碎片剛好擦過我的額頭。就那么一下,血順著我的眼皮淌下來,把作業(yè)本浸紅了,隔天我都不好意思交給老師。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撥開斜劉海,露出一道寸把長的疤痕,從右額角延伸至眉弓。喏,幸好在這兒,不然就破相了,哈哈。
再說我弟。他小我三歲,個子高高的,挺白凈,小時候跟屁蟲一樣在我后頭轉悠。他八歲生日那天,我媽買不起蛋糕,我就把裝米的米桶蓋子拿下來,上面擺幾根紅蠟燭,再鋪一層米,看著真像雪白的奶油。我用攢了好久的零花錢買了十顆大白兔奶糖,撒在上面。他許愿,希望以后能吃一個真的蛋糕。我說,這容易,我長大了,賺錢給你買。后來我終于賺錢了,而且賺了不少。我買了大房子,買得起幾萬塊的包包,可我再也沒有機會買個蛋糕送給他。說到這,她突然停下腳步,眼神憂郁,慢慢蒙上一層霧。
他?
也死了。十二歲,急性白血病。那年冬天,我媽拉著我在村里挨家挨戶地磕頭,才借到六萬塊錢,根本不夠他的手術費。
游韌覺得有種沉重在扯著自己?;赝^去那些歲月,他一心埋頭燒盞,生活的柴米油鹽、人情往來都是李文一手操持。于他而言,盞大于天,對生活苦痛的感知倒顯得過于遲鈍了。如今,他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無從開口。
唉,說多了,聽著都像電影里的老橋段了。人們常說,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越窮越歹命。以前一有機會我就想方設法賺錢,讀書時勤工儉學,擺過攤,當過營業(yè)員,畢業(yè)了當主播、賣外貿服裝、做茶葉生意……忙得沒日沒夜,倒是存下不少錢。這兩年老媽身體不太好,左思右想,我還是決定回到建州發(fā)展。
走過濃綠的林間小道,轉角處立著一棵參天的古銀杏。一陣風過,紛紛揚揚的小扇子飄落下來,有幾片落到了甄妮的肩頭,她隨手拍掉。游韌打量了眼甄妮,她本就身形消瘦,這幾月似是更瘦了,尤其那手,骨節(jié)凸顯。干活的手就是糙得快,每日窩在作坊淘洗練泥,洗坯上釉,不斷磨損,她的手漸漸有了手藝人的味道。游韌心里油然生出一絲別樣的憐愛。
幽暗的光源下,微風撲簌抖動,甄妮吸了吸鼻子,說,怎么越走越涼?
一陣鈴聲打破寂靜,是阿木打電話來匯報,客人沒事,魚刺已經取出。
游韌接過話,這樣咱們明天就能專心燒窯了。
九
事實上,第二天甄妮還是很緊張。這是她第一次燒窯,天還不亮,她就起了。她早飯也吃不下,急匆匆開著車拐進了南山堂。那會兒李文已經把供品備好,甄妮默默地跟在游韌和阿木的后頭到龍窯前上香。燭火躍動,將游韌的輪廓勾勒得神秘莊重。幾縷細香悠然而起,大家敬酒,拜窯神。
柴窯從點火到拉火至1300℃上下,足足要燒兩天。三千多個建盞在窯里會變出什么,沒人知道,全憑天意。十五目待燒的建盞,全部裝在窯頭和窯身。裝窯是個苦力活,匣缽小的三斤,大的五斤,十五目建盞大概要摞三千多個匣缽。
游韌把匣缽一個個裝進窯口,摞成柱狀,從底到頂,一層挨一層。他邊裝邊說,這并不是簡單的堆積木。龍窯地不平,匣缽的邊緣有高有低,在烈火的燃燒中會急劇收縮,只要有一只匣缽歪掉,整一摞都會倒下,砸在另外一摞身上,像多米諾骨牌那樣,“倒窯”就發(fā)生了。這對建盞手藝人來說,是毀滅性的打擊,意味著整整半年的辛苦顆粒無收。他頓了一會兒,手上還繼續(xù)摞著匣缽,動作嫻熟流暢。你必須熟悉這個窯,對火勢的習慣走向了然于胸,隨時調整匣缽擺放的位置、疏密、朝向,要讓整個窯內的燒制環(huán)境一致,這樣才能提高成品率。就像燒一口大鍋飯,不能有的地方半生不熟,有的地方焦黑粘鍋。甄妮認真聽著,感慨地說,都說柴燒難,原來光是裝窯就大有乾坤。末了,游韌又說,我?guī)н^的資質平庸的徒弟大概要學一年,你嘛,得學一年半。
跟著游韌、阿木裝了三天窯,甄妮瘦了一圈。阿木打趣,她得回家再練上半年杠鈴,才能吃得下裝窯的“小苦”。
甄妮累得手臂抬不起來,聽到“小苦”,牙齒咯咯作響。阿木搬著一摞匣缽走過來,后頭有你受的,可別半夜哭著逃回家。
足足兩天兩夜才能將龍窯燒得爐火純青。天黑下來,已過去了十二個小時。甄妮盯著溫度計,窯身溫度才爬升至400℃多一點。深夜,風挾著秋露的肅涼獵獵作響。窯場的燈光昏暗不明,只有窯內的明火通紅。今晚游韌燒前半夜,阿木接續(xù)后半夜。甄妮作為新手,通夜協(xié)助。投柴講究“勻”和“勤”,依著火勢不斷按次按量均勻勤添。這過程中燒窯人不能打瞌睡,否則火勢不均,一窯的建盞都燒不出東西。
要想燒出釉面色彩、斑點、晶體渾然天成的精品,需要窯神的護佑。建盞是火的藝術。游韌又強調了一遍,表情嚴肅,他的臉在火光下有著鐵般的質感,近似神圣。
第二天午飯后,窯身溫度終于超過
800℃。李文和兩個小工也開始幫忙投柴。一摞摞匣缽在橙紅色的火光中逐漸透明,隱入流焰一般。近千度的窯,除了漫天的亮,你尋覓不到任何東西的影子。這時候,需要戴上特殊的眼鏡才能繼續(xù)觀看火勢。火的顏色越來越淺,舔舐匣缽的火苗消失殆盡,不斷有炫目、亮白的火光從柴口噴射飛濺而出。
烈火灼眼。你還年輕,不注意保護,幾年后眼睛就廢了。阿木扶了扶黑色鏡框,好像參透天機的瞎子半仙。
傍晚,甄妮實在熬不過,打了個瞌睡。夢中偶覺額前有微風吹過,忽而又聽到了陣陣清脆的風鈴聲。她爬起來,穿過大堂,來到游韌的地下工作坊。三十平方米的內室,木架上擱著滿滿的素坯,左邊是修坯用的轱轆,另一邊擺著兩個電窯。游韌的菊花盞最初是柴燒出的天然偶得的結果,后來游韌用電窯居然也能燒出穩(wěn)定的品質,層層疊疊的花瓣晶體干凈飽滿,甚至更加清冷盈動。他的釉色配方在業(yè)界一直是個謎團。
拐過電窯往里走,是游韌的私人辦公室。辦公桌上擺著一本發(fā)皺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釉藥和批次。甄妮抬頭,墻上掛著記錄時間曲線的燒窯時刻表。這些對燒盞人來說屬于機密,絕不能隨意窺探。但此刻,蟄伏在她心頭的,對菊花盞神秘莫測的幻想打敗了理智,她兀自翻起了游韌的筆記本。
游韌不知何時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態(tài)。兩人實打實撞個正著,甄妮僵在那兒,一時挪不動腳。
游韌脧了她一眼,徑直坐到了泡茶桌邊燒水。水咕嚕嚕一陣,沸騰后凝煙而起。跟窯累吧,多燒幾次就習慣了,開始都這樣。
是很累,下午忍不住瞌睡了。甄妮底氣不足,悄悄觀察了一會兒,見游韌并沒有提起筆記本的意思,才把吊到嗓子眼的心臟又放了回去。
熟悉的茶香氤氳揚起。游韌喝了一杯茶,緩緩地說,建盞屬于高溫瓷,燒窯時結晶物質在釉面漂游沉浮,宛若宇宙生死無常的狀態(tài)。它們是凝聚成油滴,或流淌成兔毫,那層神奇的曜變膜有沒有可能捉住,全憑運氣。哪怕溫度相差無幾,結果亦會全然不同。釉色配方和燒窯溫度雖然重要,但燒制出的作品能否驚艷別人,最終要回歸到手藝人的修為層面。只有把盞燒出“氣韻”,它才能有鮮活的生命力。
甄妮的臉辣得訕訕的,心里晃了晃虛影。
游韌繼續(xù)說,事實上,菊花盞沒有秘密。直至現在,我仍在改進它的工藝,釉料配方并不是一成不變的?,F在市面上有很多仿制的菊花盞,他媽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尋了一點偏門就當正道。用的都是多久前的燒法了,花色紋理全不對,盞都燒成了死物。
老師,我明白您的意思。燒盞技藝不精,參悟不夠,即使知道了釉色配方,也燒不出好的菊花盞。
對,燒盞人才是盞的靈魂。游韌給甄妮倒了一杯茶,又說,你學過服裝設計,有審美基礎,踏實燒,大膽燒,一定能燒出屬于自己的好盞。這批盞,你的做法就挺好,部分上了三道釉。菊花盞才兩道。咱們就等著開獎,也許會有驚喜。喝完茶,去窯口守著,準備開窯!
這次他們燒的這一窯有柿紅釉、兔毫、褐釉、芝麻斑、烏金釉。至于毫無瑕疵的精品,估計也就能出四百來個。游韌慢慢撥開厚厚的灰土,摸出兩個束口小盞。手心傳來溫熱的觸感,他仔細吹去盞身上薄薄的草木灰。釉面光潔幼嫩,泛著幽藍光色的銀毫,當即抓住了眾人的目光。
游韌笑,三道釉燒出了窯變釉的味道,但不理想,釉的薄厚得再調試。
甄妮小心接過一只盞,指腹細細滑過釉面,像撫摸嬰孩的肌膚。摸索了大半年,在游韌的指導下,她終于燒出個有點樣子的盞。
十
第四季度營業(yè)額超額完成,又趕上雙十一、雙十二消費節(jié),南山堂的菊花盞銷量喜人。
游韌包下花花世界的鴛鴦草坪,給團隊慶功。
電商時代,誰能把握新流量,就能實現彎道超車!阿木,我再給你包裝下,拍個企業(yè)宣傳MV。對,下階段我們南山堂的文化特色要作為重點策劃寫進文案……干杯!幾個年輕人正處于亢奮的情緒中,想象著未來廣闊的創(chuàng)業(yè)前景。
廣場四角的白熾射燈緩緩地打在翠綠草坪上,四周升起一層薄薄的清涼感,恰似月光溫柔。游韌坐在竹藤椅上,沏一杯肉桂,看著他們生機勃勃的臉在朦朧的光暈里重重疊疊。二十多歲,多好的年華。游韌當然也不老,四十七歲,正是一個建盞手藝人爐火純青的好時候。
他的目光平靜,沉入不見底的那片湖水。市場在變,營銷策略也需不斷調整。相對于幾年前的菊花盞熱,這兩年菊花盞的市場已表現乏力。在轉戰(zhàn)電商市場前,有一段時間菊花盞出貨量低迷,不斷有代理商和涌進直播間的散客問是否有別的花色。后來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和他建議,菊花盞是出眾,但是單一花色看久了,難免視覺疲勞,得迎合市場更廣闊的需求,再燒制點新花樣。他當然不是全無考慮。兔毫盞、柿紅釉、青釉,包括虹彩、金曜的各色樣式他都能燒,而且燒出的品質不錯。有了多樣的產品,南山堂的市場會更大。
南山堂的菊花盞只專注燒一種花色。從前,他說這話時是自信的,毫不猶豫。
甄妮、阿木他們開了一瓶香檳,在草坪上追逐噴灑。有人放了一首《野狼Disco》,歌手在前半段用粵語強而動感地唱著:
“心里的花,我想要帶你回家。在那深夜酒吧,哪管他是真是假。請你盡情搖擺,忘記鐘意的他……”
有一段時間,游韌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聽到這段旋律。耳朵里反反復復灌進那幾句,什么畫個龍,畫一道彩虹的。游韌不明白這歌好聽在哪。甄妮說,大家喜歡唄,對胃口就行。
大家喜歡,對胃口就行。游韌又沖了杯茶,在余香里反復咂摸。
草坪后頭的空地放著一個個精巧的膠囊房,亮著玲瓏的小燈泡,像夜空里落下的星星。
花花世界原來是個森林公園,坐落于建州西郊。崇水溪蜿蜒流過山腳,從半山處眺望,翠屏峰隔水開屏展卷。五年前,一個溫州商人花了三個多億,將這里打造成森林溫泉度假基地。民宿溫泉、吃飯飲茶、燒烤開趴,各種娛樂一應俱全,真是個花花世界。
草坪上氣氛熱烈,幾個年輕人喝完香檳,又開了啤酒,這會又開麥唱起歌來。
游韌找了個距離草坪更遠的藤椅靠著,將自己陷得舒服些。音樂聲隔了些距離傳進耳朵,聽得不真切。
花瓣紋燒出后,游韌繼續(xù)埋頭反復研究試驗,五個月后才燒出了花色紋理穩(wěn)定的菊花盞。每一盞都形似一朵花,盞中心是含苞欲綻的菊蕾,清冷高潔。為了盞上的花色綻放得更加飽滿立體,游韌還將傳統(tǒng)的束口器形改為斗笠,在有限的空間里最大程度地釋放出空靈俊秀的感覺。菊花盞的結晶體和釉面,比一般的油滴更加盈動明亮。黑釉為底,單一的色調更好地給了花朵“生命的節(jié)奏”,也將菊花冷峻孤傲的野逸之氣表現得更加生動,猶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畫。游韌的審美理念是純潔高古的,所以,菊花盞只專注燒一種花色。游韌也力求把這一花色燒出極致。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游韌的南山堂只賣單一花色的菊花盞。每一只美到極致的建盞,都蘊藏著創(chuàng)作者征服火與土過程中的艱辛。而如今,游韌的堅持,卻被人看作一成不變的孤芳自賞。
不迎合大眾口味變化,遲早會被淘汰的。燒些別的樣式,多賺錢有什么不好?你得調整市場方向……諸如此類的聲音,像蚊子在他耳邊嗡嗡作響,攪得他心煩。
他的目光游離。湖水漫了上來,在黑夜中問:菊花盞就只燒一種花色?
十一
一周以來,游韌反復思考著這個問題。
天氣預報說今天是建州入冬以來氣溫最低的一天,夜間會下雪。建州會下雪?游韌笑笑,最多下點小冰粒。每年都報下雪,哪次下過真的雪?
不過夜里的寒卻過于真實了。風呼呼地鉆進脖子里、衣袖里,冷得游韌想給自己套層保溫膜。晚間的飯局上,甄妮喝了不少酒,下了場,走路都搖搖晃晃的。
他扶著甄妮,兩個人緩慢地走著。突然刮起一陣凜冽的寒風,甄妮像貓一樣縮進他的懷中。他渾身一緊,毛孔里莫名其妙被激出一層薄汗。與此同時,他聽到了自己心臟擂鼓一般的敲擊聲。甄妮個子不高,目測也就一米六左右。他想,不高的女人也有好處,至少摟在懷里輕巧、溫柔。李文就永遠無法像她這樣縮在他的懷里?,F在李文更胖了,某些時刻反襯得游韌更像是受保護的對象。這對一個男人的心理而言,總歸無法滿足骨子里的那點英雄主義。
不知從何時起,游韌發(fā)現自己和甄妮變成了一種曖昧不明,卻又無實質進展的關系。其實,這也不是她第一次對自己顯示親昵。獨處久了,難免有這般親密的時刻,最開始他教她拉坯,她捏得四不像,游韌只能手把手教她如何靈巧使力。機器呲呲旋轉,一雙手和著濕泥覆上另一雙手,捏摁提收,一個敦厚的束口坯胎就從兩人的掌心冒出來。兩人貼得近,她熱烈的歡喜撲面而來,激起了游韌心中前所未有的鮮活情感。
隨著接觸的加深,游韌還發(fā)現,甄妮燒盞有不少可圈可點的浪漫想法。游韌浸淫建盞三十多年,燒盞技藝雖是爐火純青,但出于某種慣性使然,近年來盞里的創(chuàng)新元素乏善可陳。那一窯偶得的兩個銀盞,原本是常規(guī)束口盞尺寸,甄妮卻提議改為小束口。她還從女性體態(tài)結構的特點汲取靈感,特別改窄了盞體的腰部線條,使之看上去更加婀娜。兩人配合,常常一連幾天埋在坊間,反復調配釉色,研究試驗。他們用了三個月,才將那兩只銀盞燒制穩(wěn)定。
儀態(tài)靜雅的束口小盞,盞口環(huán)一圈透過指尖的紅,通體古典的銀藍斑若隱若現,像月光下鷓鴣湖的幽幽湖水,深邃神秘。游韌給銀盞取名為醉心湖。
醉心湖,這名字只是在心中念一遍,就給人無盡的遐想。
因醉酒,甄妮的臉透著一層淡粉,像一顆粉撲撲的水蜜桃。他幫她系安全帶時,這顆水蜜桃忽然咬了他一下。咬得很輕,蜻蜓點水般在他嘴唇邊停留了一秒,讓游韌恍惚以為是錯覺。等他清醒過來,唇間還沉浸在那種意猶未盡的綿綿漣漪里。
甄妮輕聲說,待會兒上樓坐坐。車子緩緩駛入古樹街道。冬夜真冷,樹凍得哆嗦。游韌將車內溫度調到最高,迅速升起的暖流和她身上漂浮的酒氣、濃郁的香水味纏繞在一起,使車內的氣息變得更加說不清道不明。
他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過去他經歷了無數次的開窯,每一次燒窯,幾個月的心血全然交付于自然之火的任意創(chuàng)作。人間情感的五味雜陳,是命運的淬煉,然而沒有一次開窯的期待有這次的強烈。她的眼睛里有變幻莫測的烈焰,水冰藍、亮橘黃、誘惑紅,色彩明暗交織。游韌感覺自己像一個盞,在近乎純情又神秘妖冶的烈火里被反復燒制。
窗外水汽凝結成冰,他看著僅有幾盞燈火的孤零零的街道,想今晚幾點會下雪。
甄妮瞇著眼,游韌不知道她是不是睡著了。她的酒量好,也許并沒有很醉。
車內的暖氣熏得人有些困意。他用手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又聽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聲。一些暗處臆想的畫面隨著心跳開始閃現,那些個千變萬化的甄妮,也開始一幀幀變得抽象,以一種不可名狀的姿態(tài)在腦海里盤旋。穿著旗袍古色古香的她,捏著泥料拉坯的她,搬匣缽燙到手齜牙咧嘴的她,銀杏樹下吸鼻子黯然傷心的她,因為釉色比例爭得面紅耳赤的她……
毫無疑問,游韌是愛護著她的。
這種愛護有時過于明顯,李文許是捕捉到了蛛絲馬跡。那天,李文站在南山堂后園的魚池邊很久。游韌問她在看什么。李文指著一叢嫩黃鮮亮的花朵說,這是大吳風草,晚秋了,大部分花都敗了,而它卻花黃葉綠,在風里招蜂引蝶,開得歡快。說完,她盯著游韌看了好一會兒,眼神意味不明。
他和李文已經很久沒有擁抱。倒也不是同床異夢,只是游韌每次撫過李文肚子上那層流動的白肉,腦海里就會陡然浮現甄妮性感而平滑的鎖骨。繼而想到甄妮踩著踏板拉坯,低頭,神情專注,有模有樣地“呲呲”塑著器形。她敞露的領口隨著拉坯的手勢越開越大,胸口隱約露出一簇緊致的白皙,游韌看著,突然雙手酥癢,很想摸一摸。他想:這也許要比泥料柔韌。這樣想著,煩悶便如蚊子般侵擾著他,抱著李文就心不在焉起來。
李文,甄妮。游韌又陷入了煩惱,就像他一直糾結燒不燒其他花色一樣?,F在,這兩個煩惱在今夜一起擺到了他跟前。
過了這個紅綠燈路口,再開十分鐘,就是甄妮的家。如果他選擇送她上去,毫無疑問,他必然可以在這個冬夜擁有她。而他幾乎可以確定的是,一旦做了這個選擇,明天也將朝著無法預測的未知變化了。那么,李文……
幸好甄妮似乎睡著了。越是這個時候,他越需要獨處,將自己的心梳理干凈,像細品一杯茶那樣把一些隱秘的雜念咂摸清楚。
他想得過于入神,綠燈亮了都未察覺,直到被一聲刺耳的喇叭聲喚醒。視線忽然朦朧起來,星星白點從幽暗的夜空落下來,飛花似的,晶瑩透亮。哦,下雪了?他恍惚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雪夜。那雪可比今夜大得多,那是簌簌撲落的飛雪,屬于東北的雪。
菊花盞。水墨為尚,單一冰晶花色似這天地之間的白雪,干干凈凈,冷峻孤傲,攝人心魄。
李文對他說,今年春節(jié)想回長春看雪。他們確實很多年沒見過一場大雪,一場干凈得可以覆蓋所有塵埃的大雪。嗯,應該帶著小園一起回去,陪他在雪地里堆雪人。這樣想著,游韌的嘴角就浮起一抹釋然的微笑,他劃拉手機,發(fā)送了一條消息。
甄妮,醒醒,快到家了。甄妮睜開眼,發(fā)現眼前的路口離她家小區(qū)還有一段距離。她問,車子壞了?游韌回答,阿木五分鐘后接你回去,等他到了你再下車。
你不送我?
游韌說,不了,你師母等著我回去。甄妮沒有再看他的眼睛。半晌沉默后,他平靜地說,找個男朋友,好好談戀愛。真要結婚了,師父給你包個大紅包。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把目光轉向了車外。
你是個好姑娘,我們之間,差了整整二十年的光陰。聽到這,甄妮不再說話,眼神墜入夜的深邃。
醉心湖給你,專利申請表我已經給你填好了,你再補充一下資料。
她驚訝道,你要把醉心湖給我?
是,釉色配方和燒制技巧我都會細細教給你。從今天起,它是你的代表作。專利下來后,你申請高級工藝美術師沒跑的。
車內光線幽暗。車窗外的雪花夾著風聲不斷吹落,密集的晶瑩于昏黃的燈下紛紛攢動,朦朦朧朧。地上沒有雪的影子,只有一地潮濕。
幾分鐘,也可以漫無邊際。良久,他對她說,南山堂的菊花盞只燒一種花色,以前是,將來也是。
師父,謝謝您。甄妮揉了揉發(fā)脹的眼睛,長舒一口氣。這一聲師父,她喊得真心。
雪已經大了起來,昏黃的燈下,阿木的車從漫天的雪白中駛來。
李文估計已經睡熟了,待會鉆進暖乎乎的被窩好好抱抱她。還有小園那臭小子,睡覺前腳丫子應該洗干凈了吧。
想著,他緩緩開動白色的車子,像菊花盞上的一瓣冰瑩隱入夜色。
漫天白雪依舊簌簌飛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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