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22日晚,在世界讀書日即將來臨之際,應(yīng)南京圖書館之邀,我與蘇童、葉兆言以及泰州電視臺的主持人王娟,以《文學(xué)與美食都不可辜負》為題,圍繞我的美食散文集《人間食單》,進行了一次風(fēng)趣、暢快、深入的對談。
“文學(xué)發(fā)小”的緣來
王娟:剛才您提到了“文學(xué)發(fā)小”這個詞,我們知道“發(fā)小”是指打小一塊長大的朋友,那么“文學(xué)發(fā)小”該怎么解釋呢?
蘇童:這么解釋吧。我跟王干開始比較密切的來往是在1986年,我們的個人交往中有好幾個“第一”——他是第一個為我寫文學(xué)評論的人。評論的題目是《在意象的河流里沉浮》,當(dāng)時發(fā)在《上海文學(xué)》上。當(dāng)時《上海文學(xué)》的影響力是非常之大的。此外,我是蘇州人,但生活在南京,王干是我第一個來自里下河,或者說得范圍更廣闊一點,來自蘇北地區(qū)的好朋友。這也是一個第一。
我和王干第一次見面,是在1986年的一天,當(dāng)時他正從高郵縣委大院里頭走出來。1986年也是我創(chuàng)作的開始,那時,我熬過了漫長的退稿期,開始正常發(fā)表作品了。所以對我來說,那是一個吉祥之年。說到發(fā)小,今天在座的兩位,說是我的發(fā)小真不過分。我們雖然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但是在文學(xué)這條道路上,我們差不多是一起成長的。那么,發(fā)小到什么程度呢?比如我跟葉兆言參加的各種筆會,各種文學(xué)會議,都是我們兩個人住一個屋。后來,凡是有我們倆參加的活動,我們都理所當(dāng)然地住一個屋。我數(shù)了一下,一年365天,我起碼要跟他在一起住20天。
王干和我住一起的時間比較少,但我對他有一個強烈的記憶。別看王干現(xiàn)在衣冠楚楚地坐在這里,他年輕的時候其實是個不修邊幅的人。有一次我們住一個屋,當(dāng)時床邊有個床頭柜,我正要睡覺,一看,床頭柜上怎么有雙襪子呢?我說兄弟你怎么能這樣,朋友之間確實很多東西可以共享,但是氣味就不要分享了。好在他也認為自己做錯了,就把襪子收走了。這件事是我印象很深的。不過我記得,當(dāng)時他臉上并沒有什么內(nèi)疚的表情。
王干:蘇童說我把襪子放在床頭,其實這不算什么,蘇童還經(jīng)常把他的腳踩到我臉上。那時候我在北京《文藝報》工作,回南京沒錢住酒店,就住在蘇童在洪武北路的小閣樓里。我曾在《鐘山》上發(fā)表過一篇《洪武北路小閣樓》,寫的就是那時候的事。我到他那個地方蹭他的床睡,他腿長,有時腳就會蹭到我臉上。
葉兆言:我跟王干第一次見面,是在1987年10月份,在雙門樓賓館開我和蘇童的作品研討會。我對王干最初的印象跟蘇童不一樣,雖然晚了一兩年,但那時候王干在文壇上已經(jīng)是一個勁頭很足的青年評論家了,所以他能來張羅我們倆的作品討論會。1986年以前,我覺得我比蘇童狀況還嚴(yán)重一點,被退稿退得臉都退光了。之所以說我們是發(fā)小,就是因為那時我們真的都是剛起步。
回到美食上,我們經(jīng)常一起在外面吃飯。我對吃不是很講究,但是王干是一個比較挑剔的人,在外面吃飯,他總是要給人家提意見。他是挑剔的,成為美食家的人都是要挑剔的。
過去湖南路上有一家餐廳,我跟王干在那里吃飯,他覺得這個菜不對,那個菜不行,我對這件事印象很深。所以他能寫美食,跟這個有關(guān)系,像我這樣就肯定寫不了美食。蘇童應(yīng)該還可以,蘇童也是個很講究的人,他雖然不挑剔,但是他講究,他要吃好東西。
不同的美食記憶
王娟:剛才葉老師說了一個細節(jié),王老師到哪兒吃飯都愛挑毛病。其實我覺得大家都能理解,因為王老師起初是批評家,所以批評家到哪兒都得堅守他的本職,帶著評判的眼光提意見,這樣做也有利于促進美食行業(yè)的進步。說到這兒,問題來了,王老師出道的時候是批評家,現(xiàn)在寫美食了,這反差是不是有點大?您是怎么想到在這個節(jié)點開始轉(zhuǎn)型的?
王干:其實沒有轉(zhuǎn)型。這本書里面最早的文章是1985年寫的,這本書收錄的文章前后跨了37年時間,不是突然寫成的。但是,我對美食的愛好確實跟江蘇作家、江蘇文化、江蘇作協(xié)有關(guān)系。1992年,江蘇作協(xié)換屆,陸文夫老師當(dāng)選為作協(xié)主席,我被派去寫會議材料。會議籌備工作搞得差不多了,我突然接到領(lǐng)導(dǎo)電話,交辦我負責(zé)落實陸老師的伙食。開始我還挺高興的,后來想想,好像哪里有點不對頭。我一個負責(zé)寫材料的,管什么伙食問題?我趕緊找到飯店經(jīng)理,說,今天晚上作協(xié)陸文夫主席要過來,他是個有名的美食家,能不能安排得好一點?經(jīng)理說,陸文夫我知道,大名鼎鼎的美食家。他很重視,立即把廚師長叫過來。廚師長問,陸老師愛吃點什么?我說我不知道,等他來了再問。
陸老師到了以后,我就問他,想吃點什么?陸老師說,南京還有啥可吃的嗎?
我傻了,不知道怎么接,就說,那就有啥吃啥。陸老師嗯了一聲。我趕緊從樓上下到后廚,對廚師長說,陸老師說有啥吃啥,我看看你們有什么。他帶我到廚房里,我一眼看到水池里有幾條大概六七兩重的鯽魚,我說,做一道生炒鯽魚片。廚師長看著我,說這個不好做。我說你是廚師長,當(dāng)然會做。他說我試試。他又問,你怎么知道這道菜?我說巧了,前幾天我到中山大廈參加《廚王》研討會,“廚王”胡長齡先生就給我們做了一道生炒鯽魚片,并且特別說這道菜要用六合龍池的鯽魚做。這是有講究的。
廚師長說也巧了,他就是胡老的徒弟。我一聽就踏實了。那天晚上陸老師吃得很開心。那個時候他小說家的本性出來了,有開頭有結(jié)尾嘛,他就說,南京還是有可吃的嘛!又對領(lǐng)導(dǎo)開玩笑說,王干可以當(dāng)美食處處長。
蘇童、葉兆言都是美食家,他倆都比我水平高。有一年冬天,我一個人住在湖南路,經(jīng)常到兆言家蹭飯。有一次兆言請我吃涮羊肉,用魚湯涮。他給我解釋,魚羊合起來是個“鮮”字。那個時候,這個吃法我是第一次見,不知道是不是他發(fā)明的,后來我才知道,全國有好多地方用魚湯涮羊肉的。蘇童的美食水平也高。我們《鐘山》編輯部有一個特權(quán),就是出去吃飯的點菜權(quán)。當(dāng)時大家公推蘇童點菜。有幾次我也想搶過菜單,馬上就有人呵斥,說你不行,還是等蘇童來。
寫美食,其實是江蘇作家、江蘇文學(xué)的一個傳統(tǒng)。在揚泰地區(qū),家家都有一個好廚師。大家都知道廣東菜很好,但你到廣東,很少有人請你到家里吃飯,因為他們的菜都是外面的廚師做的,自己是不會做的。但是在江蘇、南京、揚州、泰州、淮安,每家基本上不是老公會做飯,就是老婆會做飯,所以家家都有一個好廚師。我寫這本書的原因,也是源于我們江蘇的美食傳統(tǒng),江蘇的家庭生活傳統(tǒng)。
蘇童:一說到這種事情,我就特別羞愧,因為我只長了一張會吃的嘴,沒有一雙會烹飪的手。但我有短時間做飯的體驗,而且都是在電磁爐上做飯,因為沒有煤氣。我人生當(dāng)中做過的飯屈指可數(shù),大概有個四五頓。
有一段時間,我太太還沒有從蘇州調(diào)到南京,我一個人生活,對周邊的各種食堂和便宜的小餐廳了如指掌,因為全吃過了。當(dāng)時長江路、新街口一帶的館子,我都篩選過了——首先它得便宜,便宜的基礎(chǔ)上再說好吃。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有一家招待所的食堂味道不錯,又便宜,所以我經(jīng)常帶朋友上招待所的食堂吃飯去。
說到我自己跟美食的關(guān)系,也得要從童年說起。大家知道味覺、嗅覺也是有記憶的。我是蘇州人,我小時候記得最清楚的美食,是爸媽不會做的,要花錢從餐廳里吃的東西,或者到蘇州那種點心店里吃的。我真正童年、少年時代最難忘的,現(xiàn)在已找不著的一種美味,是蘇州的一種湯團。蘇州湯團,大家知道里頭有肉,有菜,有芝麻,有什么都不稀奇。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生病了,我爸帶我看病回來。他騎著自行車,我坐在后面,路過拙政園附近的一個點心店。那個點心店的名字我到現(xiàn)在記得都很清楚,叫長春園,在臨頓路口和西北街交界的地方。我爸問我是不是餓了,然后就帶我到長春園吃東西,它黑板上的菜單只寫了兩三種東西,其中有一種是玫瑰豬油餡兒的湯圓。玫瑰豬油餡兒的包子現(xiàn)在在蘇州能買到,但是玫瑰豬油餡兒的湯圓,從那一次以后,我再也沒有吃到過。所以我一回到蘇州,就要懷念童年的這一個美味。這跟你的記憶有關(guān),別人未必覺得有多好吃。每個人都有他心目中的美食地圖和美食史,很多都是個人意志,或者是個人的感官決定的。我心中最不可復(fù)得的一道美味,就是這個玫瑰豬油餡兒的湯圓。我找了好多年,就是找不到。
葉兆言:我對做美食節(jié)目有一種恐懼,這可能跟我從小受到的童年教育有關(guān)系。因為大人總是提醒我,做人不能好吃懶做,覺得好吃是一件很沒出息的事兒。這是真心話,確實我家里面有這樣的說法。
我們家過去一直有阿姨做飯。我對美食最荒唐的記憶,就是特別想吃食堂。為什么?因為阿姨限制了你的選擇。比如說她認為我喜歡吃荷包蛋,就動不動用荷包蛋打發(fā)我,諸如此類。我沒有選擇,只好一直盼著有點什么事,比如阿姨生病,或者別的什么,然后我就可以吃食堂了。
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旁邊有個木器廠。那是個國營大廠,食堂有很多種菜可以選擇。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其實好不好吃不重要,站在那,在菜單里挑菜的那種感覺特別好。所以我小時候印象特別深的,就是特別想吃食堂,因為平時沒機會吃。
在我和兩位的“文學(xué)發(fā)小”時期,也有過自己做飯做菜的階段。那時候開始獨立了,自己有了小家庭了,然后正好有房子,小孩又進了托兒所全托,那段時間日子稍微好過一點,就想自己做著吃。正好我太太是蘇州人,她在大學(xué)里上班,剛才王干說的“廚王”胡長齡就在那個學(xué)校。我一直開玩笑說我太太是胡長齡大師的弟子,為什么?因為胡長齡1980年在今天的金陵科技學(xué)院——當(dāng)時叫金陵職業(yè)大學(xué),開廚師班,我太太也是這個學(xué)校的,自然就可以蹭課了。那時候我感覺我太太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說晚上要上課,拿把調(diào)羹就上課去了。我的小家庭在那段時間,確實對吃稍有興趣,自己也嘗試著動手。不過我太太是浪得虛名,雖然學(xué)了好多道菜,其實做得也并不好。
再有,汪曾祺先生教過我一道菜,我曾經(jīng)也做過。這個菜叫鵝肝蒸蛋,就是把鵝肝用紗布裹住一起擠,把血水?dāng)D出來,然后打個雞蛋一起蒸。如果裝盤的容器很漂亮的話,這道菜在餐桌上是蠻好看的。再比如,有道菜叫奶油菜心,用牛奶和青菜做的,有點海派菜的意思,在今天完全不稀奇了,但在那時候很少見。在那個時候,家里如果請客,這兩道菜能端出來一個,就算是有些講究的。我們家確實有過那么一段講究做菜的時間。
但是很快我們就不做了,因為我悟出了我是個懶做的人,何必自己動手。我有個朋友就是這樣,他菜做得非常好,但是一直裝作不會做菜。我覺得好多夫妻之間也是這樣,比如說我跟我太太。其實論做菜的話,我肯定比我太太做得好,但是我還是以懶做為借口推托做飯的任務(wù)。因為我覺得好吃還是不好吃,有時候也不是很重要。本質(zhì)上我是一個不太好吃,但絕對懶做的人。這個點我是非常真實的。
神仙湯與饑餓感
王娟:這一段鋪墊讓大家明白了,請兩位老師今天來到談《人間食單》的現(xiàn)場,不僅僅因為他們是“文學(xué)發(fā)小”,還因為他們會吃。因為只有會吃,才能去更好地品讀文章中的這些文字,這些美食。請問蘇童老師,您看完這本書之后,有一些什么樣的感受?對美食是不是又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或者說感悟?
蘇童:我看的時候,有一個感悟是,王干老師煞有介事地寫了那么多,我怎么就吃過他一頓飯。對,還是他太太做的,在湖南路省作協(xié)宿舍。不過他有另外一個朋友經(jīng)常做飯給我們吃,而且做得很好。王干所涉獵的美食內(nèi)容還是跟家鄉(xiāng)有關(guān)的,好多都是說的家鄉(xiāng)菜,所以關(guān)于美食文化,怎么都繞不過家鄉(xiāng)的一小片藍天。我剛才說到我的小時候,王干很多時候說的也是他小時候吃的東西。很多食物其實蘇南蘇北都是相同的,他說的東西我都有記憶。當(dāng)然,王干有比較特別的生活體驗,他所交往的朋友,比如大家知道他跟汪曾祺先生是忘年交。汪先生是特別講究吃的人,他是所謂又懂美食又身體力行的那種人,然后文章又寫得好,所以三分的美食,給他弄得很悠遠,這是文字傳達的魅力。
文字的傳達使得美食的味道提升了。文字就是這么一個妖怪,它確實可以無限夸大美感。比如像王干這種批評家,本來我也沒做錯什么事,他卻可以無限地批判我。文字就是這么有力量。
葉兆言:這兩天我一直在看這本書,覺得還是蠻好看的。首先是“人間”兩個字用得好。因為有了《隨園食單》,大家看見“食單”這兩個字都很怕,一般人不敢動。王干居然敢碰這兩個字,因為他用了“人間”兩個字,很巧妙。到底是批評家,他就兜住了?!叭碎g”兩個字,就是另有一番新意了。
他這個書,所有的這些內(nèi)容,都是非常樸素的。我們剛剛提到江蘇的兩個美食家:汪曾祺、陸文夫。在有一點上他們其實是相同的,就是他們都是作家。因為作家對美食的理解,有自己非常獨到的地方。王干講的美食,講的是“人間”的東西,充滿了人間味,他很樸素。我看的時候覺得蠻有意思的,因為對我來說,他的文字可以跟我有一種對話,我認為閱讀就是一種對話。比如《咸肉河蚌煲》。南京人把河蚌叫歪歪,另外,這道菜一定要加咸肉,不加咸肉就不好吃了。我讀的時候,就想問王干為什么沒有加豆腐。所以我說讀書是一種對話,這中間沒寫豆腐,我就覺得很怪,就想問問他。豆腐在里面會改味的,就是這樣。
其實,我最不喜歡的美食就是高大上的,貴的。我們談吃的時候經(jīng)常談“美食”,這兩個字本來就是有問題的。食本來已是很好的,一定要加個“美”字,沒必要。我覺得造就美食的一個必要條件其實是饑餓感。為什么今天很多人開始對美食沒感覺了,因為我們?nèi)鄙倭水?dāng)年那種饑餓感。當(dāng)年,我們坐在一起吃飯,王干還在挑剔的時候,我都等不及了,想趕快吃上算了。我覺得美食家的饑餓感特別重要,有一種好吃,是因為食物匱乏帶來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陸文夫、汪曾祺的美食家名頭其實都是有問題的。為什么有問題?因為名氣太大。
比如說陸文夫是美食家。我爸爸跟他是好朋友,曾經(jīng)開玩笑地說他,現(xiàn)在“變成一個美食家”了。我剛剛說了,這是因為我們家人覺得好吃是沒出息的“饞鬼”,所以這么打趣他。而且,陸文夫的美食論,確實有一些缺陷,因為他是泰州人,在蘇州生活,愛吃蘇式美食,最大的缺點是不能吃辣。我爸爸開玩笑講的話,一下子就擊中他的要害了。天下美食,辣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味道,一個不能吃辣的人說自己是美食家,那些吃辣的湖南人、湖北人、四川人,他們心中怎么想?你們江浙人也就只能吃點甜的。所以陸文夫作為一個美食家,當(dāng)然是毫無疑問的,但我要說的是,在美食段位上他是有缺憾的。汪曾祺也是有缺陷的。這條缺陷就是他確實能做,但是他不能吃,飯量不大。這一點,對他個人來說很虧。林斤瀾曾經(jīng)挑剔過他,說他不是美食家,是厭食家,因為他只能說這個好吃那個好吃,但吃什么都吃得很少。所以饑餓感非常重要。在這一點上說,王干這本書很有意思,他不僅僅是說一道菜該怎么做,有時候很普通的菜,有他饞的那個樣子在里面,就變得特別誘人。美食家是饞鬼,是饕餮。能把爛東西吃出好味道來,才叫美食家。我覺得在這點上我特別贊同南京人,南京人沒有什么是不能吃的。南京人最在乎的就是這東西我吃沒吃過,沒吃過就特別難受。所以南京的美食家跟蘇州的美食家不一樣。
蘇童:不能這樣講我們南京人。
葉兆言:我是表揚南京人。我自己是南京人,特別有體會。南京人的特點是看見沒吃過的,真的是非常難受,好吃不好吃是在第二位的。蘇州人第一想的是這個東西要怎么吃。我太太是蘇州人。我是比較典型的南京人,只要看到排隊的,沒吃過的東西,我就特別想去湊個熱鬧。王干這本書中對吃的向往,這種津津有味,很重要。否則你光說一些哲學(xué)大道理,其實沒什么意思。所以這本書讀上去是蠻有趣的,好多這種感受蠻有意思。他也說了,第一篇文章是37年前寫的,畢竟是一本集大成的書,不是一天兩天趕出來的。
王干:其實剛才兆言講了一個詞——“饑餓感”,我覺得特別好。這本書里有篇文章叫《神仙湯》,我覺得神仙湯是天下第一美味。后來我在北京,老鄉(xiāng)找我吃飯,為我做神仙湯,我吃來吃去,總覺得少點什么,后來我恍然大悟,是因為缺少饑餓感。沒有饑餓感,也就沒有美食了。
所謂的神仙湯,其實就是醬油加點豬油,加點胡椒,有時候再弄點大蒜,拍碎了,放一起,用開水一沖。我們吃的南京大排檔的陽春面,就是用神仙湯打底的。我說我最想吃神仙湯,但是說不出來為什么,給葉兆言講出來了,因為沒有了饑餓感。所以饑餓感特別重要。
蘇童:我剛才被他們帶溝里了,老在想咸肉河蚌煲。王干你為什么不加豆腐?我們燒咸肉河蚌煲是加豆腐的,而且我們也喝神仙湯。
王干:咸肉河蚌煲,我們是不加豆腐的。但是我知道有些地方是加豆腐的。你們蘇州人有錢,所以要加豆腐(笑)。
南京菜和蘇州菜
蘇童:至于蘇州菜和南京菜的差別,因為現(xiàn)在我在南京生活的時間遠遠超過了在蘇州生活的時間,所以我既不能攻擊蘇州菜,也不能過度贊美南京菜。我現(xiàn)在是處在一個兩難境地。我在蘇州城里長大,相比王干在蘇北農(nóng)村長大,確實是兩種飲食記憶。蘇州還是有點東西的,就像我剛才所說的玫瑰豬油餡的湯團,是會給你留下非常深刻記憶的一個東西。但是蘇州菜又是很傲慢的。菜系有傲慢的菜系和親民的積極向上的菜系。
比如所謂的杭州菜,本來哪里有什么杭州菜,它積極向上,就造出了一個杭州菜的概念。蘇州菜,所謂的蘇幫菜,太端著了。它是端著的,所以它狹小。這種畫地為牢的餐飲文化,帶著某種傲慢。大家知道,一傲慢就有偏見。我在感情上確實喜歡蘇幫菜,但我也喜歡吃辣的。我們家里人到現(xiàn)在都不能碰辣的,為什么?因為他們不怎么出蘇州城。蘇州城里這些年來才有了四川菜、湖南菜,以前是沒有的,全是蘇幫菜。有些外地人說蘇州人炒青菜也要擱三勺糖,聽著好像是種侮辱,但也是個事實。比如我舅媽,她好像做什么菜都是要放糖的,但是我媽媽不放,她不舍得放。我喜歡吃江湖菜,什么好吃我愛吃什么。就像一道臭鱖魚,為什么不能和法國鵝肝放在一起呢?完全可以,因為都好吃嘛。我這個胃是個江湖胃,沒有偏見。
還有一些,比如說面條。我跑遍全中國,到哪個地方都說,我們家鄉(xiāng)的面最好吃。很多北方人問我,蘇州也有面?不都吃米嗎?說實在的,我一般不愛吃面食,但是回到蘇州,一定吃一碗楓鎮(zhèn)大肉面或者奧灶面。
還有幾樣?xùn)|西,我也是認為蘇州的最好,比如小餛飩、大餛飩。我覺得南京的小餛飩好奇怪,餛飩皮子爛巴巴的,里頭沒有堿。蘇州的餛飩皮子,無論是小餛飩皮子還是大餛飩皮子,都是有韌勁的。
我認為,最為南京餐飲爭光的,就是南京的鴨子。你走遍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城市,能把鴨子做得這么好吃。南京的鹽水鴨,走出南京去,就不可能吃到。你隨便走到南京街頭,任何一個小店,隨便哪家館子,拿到北京去都是第一。都到這個水平了。
王娟:民以食為天,食物是一個最能夠引發(fā)大家共鳴的載體,誰都能說上幾句,都會有專屬自己的一份回憶。兩位老師,你們有沒有考慮過像王干老師一樣創(chuàng)作一些關(guān)于美食的文章?因為王老師說了,江蘇作家寫美食是有傳統(tǒng)的。
葉兆言:難說。說沒想過,說不定也就寫了;說要寫,最后也可能沒寫。關(guān)于美食,其實我也寫過一些。正好接著剛才蘇童說的話,他為蘇州人做了一番廣告,我覺得我應(yīng)該為我們南京人做一番廣告。從美食家這個角度來講,其實南京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美食家,因為南京人不局限于吃什么。比如說小時候,我們南京,最好的館子就是四川酒家、老廣東、大三元,非常簡單。南京人不在乎這個館子是四川的還是廣東的。南京人就是這樣,什么流行吃什么,然后還想吃沒吃過的東西。因為你想啊,南京鹽水鴨再好吃,老吃也沒意思,對吧?因為南京的鹽水鴨好吃,南京人就像搞排行榜一樣的,說哪家鴨子最好。其實蘇童的話也對,可能是每家的都好,也可能是某一家的好,這都是見仁見智的觀點。
我記憶中,南京飯店的鴨頭特別好,真的是特別好。每次我到了那里,都一定要吃。還有過去中山飯店的生炒甲魚。南京好多家炒生炒甲魚的,但就這一家炒得好。我記得有一段時間,胡長齡燉生敲做得好,大家都學(xué)他做燉生敲。這道菜本來是很有文化,很有想象力的,但又很容易做失敗,只有金陵飯店做得好。但金陵飯店太貴了,一般人也沒辦法去吃,所以大家最后都覺得,燉生敲有什么好吃的。
曾經(jīng)有很多人問我,到底有沒有南京菜?我說真心話,其實沒有什么南京菜。包括京蘇大菜,其實也是沒有的。南京菜本質(zhì)上屬于淮揚菜,是淮揚菜系中的。因為“淮揚”不是簡單的淮安和揚州這個概念,在某種意義上,“淮揚”是華東地區(qū)的概念,是個大概念,它針對的是川菜、粵菜、魯菜,是個大體系。所以淮揚菜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代表整個華東區(qū)域的,你把它局限于什么蘇幫菜或者京蘇大菜,我覺得都不對。
上海就比較好,上海有個很好的說法叫海派。海派菜很好,兼容天下。南京在吃上面,其實也是“海派菜”。什么流行,什么好吃,就吃什么,而且在不斷地變。我們也知道,今天很多的所謂美食,歷史其實都很短。我們看《隨園食單》,就知道《隨園食單》跟今天的南京菜幾乎沒有太大關(guān)系,有的只是一種文化上的關(guān)系。所以我說南京人在吃上面,在骨子里,還保持著傳統(tǒng)的習(xí)慣,靠著一張嘴到處去尋找吃的。我覺得這個非常好,真的是非常好。
王娟:葉老師總是想把自己跟吃貨撇清關(guān)系,其實能聽出您對吃有研究。我覺得您接下來的美食文章方向有了,等您興致起來的時候,可以專門續(xù)寫一篇南京的菜。蘇童老師,您有創(chuàng)作美食方面文章的意向嗎?
蘇童:本來有,王干先行一步了,我就沒有這個意向了。
王干:蘇童有兩篇小說,寫得特別好,一篇叫《人民的魚》,一篇叫《白雪豬頭》,這兩篇才是真正寫吃的。其實,我在寫《人間食單》的時候,是受到蘇童老師跟葉兆言老師很多影響的。他們不寫,我就更踏實一點。
責(zé)任編輯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