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30年代華北政治社會結構仍舊延續(xù)北洋時期軍閥割據(jù)的特性,韓復榘、劉珍年作為新興的地方軍政集團,為樹立絕對權威、獨占社會經濟資源,圍繞財賦稅收、地緣政治的沖突日趨激化。而國民政府對地方實力派鉗制分化的策略,在促使央地關系異化的同時,更加劇了地方內部的結構性矛盾,面對日軍侵略的外在壓力,華北原有的權力格局被打破,韓復榘在東北軍支持下,掀起膠東之戰(zhàn),并極力構建“有道伐無道”的合法性借口。蔣介石曾考慮軍事解決山東問題,囿于自身實力以及日本潛在的干預,當韓復榘促成馮玉祥離魯北上、意圖緩和后,韓、劉戰(zhàn)事得以和平解決,但山東與中央之間卻埋下疏離的陰影,地方政治的矛盾又以新的形式呈現(xiàn),國民政府在地方治理的過程中,從中央至地方各個層級存在的結構性沖突,使得社會秩序長期陷入動蕩不安的局面。
[關鍵詞]韓復榘;劉珍年;蔣介石;張學良;軍閥政治
[中圖分類號]"K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83-0214(2024)12-0065-15
軍閥作為以地域為基礎的軍事政治集團,“其特色為私其兵,且私其所官之地,勢力小則割據(jù)一方,大則宰制全國”,為維持存在、爭奪生存資源,彼此間縱橫捭闔、兵戎相見乃成北洋時期軍閥政治之常態(tài)。此后,國民革命期間,打倒列強、除軍閥成為時代呼聲,國民黨亦藉勢完成全國形式上的統(tǒng)一,然而制造軍閥的政治環(huán)境、社會經濟結構一仍其舊,桂系、晉系、西北軍接踵而起,頗有一面打倒舊軍閥、一面制造新軍閥的歷史悖論,乃至輿論驚呼:“誠以軍閥特色,為擁兵據(jù)地,擁兵則惟嫌其少,據(jù)地則惟惡其狹。故軍閥林立,勢必斗爭,斗爭則有成敗,敗者之崩潰固無論矣,而勝者更乘勝以增兵拓地?!薄渡缭u:消滅軍閥之方法》,《大公報》,1929年5月23日,第2版。各派軍閥圍繞地盤、擴軍以及經濟資源控制權的爭奪,形成結構性的沖突,彼此之間戰(zhàn)爭頻仍、地方政治不斷蛻化嬗變。軍閥混戰(zhàn)可謂民國政治秩序紊亂最具典型意義的特征。
1932年9月16日,韓復榘率第三路軍與膠東地區(qū)劉珍年的二十一師圍繞防區(qū)、財賦資源的控制權,爆發(fā)大規(guī)模軍事沖突,恰逢外患方殷、李頓報告書行將公布,膠東事件引發(fā)國內外輿論震動。膠東之戰(zhàn)看似是國民黨地方駐軍的局部沖突,實則是軍閥政治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的延續(xù)與再現(xiàn),通過考察其歷史演變過程,對于理解1930年代華北地方政治的特性極具典型意義。學界圍繞膠東事件已有所討論相關論著主要包括,黃偉:《論1932年山東“韓劉沖突”的制約因素》,《民國檔案》2008年第4期,第82~88頁;蘇圣雄:《論蔣中正對膠東之戰(zhàn)的處置(1932)》,臺北《“國史館”館刊》第28期,2011年6月,第31~71頁;周天度等:《中華民國史》第八卷,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郭昌文:《國民政府對地方實力派的整合(1928—1937)》,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版。,但重在呈現(xiàn)膠東事件的制約因素以及蔣介石的因應決策,至于當事人韓復榘、劉珍年如何考量抉擇,以及張學良的角色作用,均缺乏充分探討。故而,本文在全面搜集檔案史料的基礎上,從社會經濟、政治秩序的維度重新闡釋山東地方政治的內在沖突,并將事件的政治博弈置于中日關系、中央與地方、東北軍與華北地方軍系三個層面,集中呈現(xiàn)各方力量在山東的利益糾葛,冀以對軍閥政治的結構性沖突及其破壞性影響有更深層次的理解。
一"軍閥政治的延續(xù)與裂變
山東地扼南北要沖,在民國時期的地緣政治版圖中地位極為重要,“欲保北方和平,固須統(tǒng)一山東、恢復秩序,即欲保持東南安寧,亦非消滅魯省反動勢力,不足以紓政府后顧之憂,其在北方之地位,宛若湖南之于南方”《煙臺變局與北方大勢》,《大公報》,1929年3月28日,第2版。。然而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內憂外患紛至沓來,不僅日本虎視眈眈,并且直奉各路軍閥亦躍躍欲試,爭奪該省控制權,使得山東地方社會長期處于失序狀態(tài)。時人曾不無痛惜地談到:山東“在張宗昌時代,搜刮之兇,為各省冠,一方加重或添置捐稅,一方則強制各縣勒借款項”,1928年國民黨二次北伐,日軍制造濟南慘案,“外交緊張之時,政治亦無法入于軌道,財政整理當然無法談到。其后,日兵撤退,而省政委數(shù)易,又因雜色軍隊布滿全省,軍費支出,突見膨大,收入一方,卻形縮減。再兼以討伐閻馮之役,戰(zhàn)場所在,廬舍為墟,商業(yè)凋敝”《山東財政概況》,張梓生、章倬漢主編:《第二次申報年鑒》,上海:申報年鑒社1934年版,G第四二頁。。中原大戰(zhàn)結束后,華北政局重組,蔣介石改調河南省政府主席、第三路軍總指揮韓復榘執(zhí)掌山東,“韓復榘正式接任山東省主席時,所有舊省府委員都更換了”,“委員、廳長都是從河南原班帶來的”何思源:《我與韓復榘共事八年的經歷和見聞》,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一代梟雄韓復渠》編輯組編:《一代梟雄韓復榘》,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54頁。。作為非本地化的軍事政治集團,為防止地盤得而復失,韓復榘開始全面強化對山東政治、社會的控制。
軍閥政治的鮮明特質就是軍隊對地方政治、社會的主導與干預,重軍輕政,甚或政府成為軍事集團的附庸,韓復榘時常提醒山東地方官員:“若無他們(他們指各師旅長),你們不知道跑甚么地方去啦”。劉廣修認為“由是政治各職作為酬勞品,養(yǎng)成軍人干政之習”。第三路軍各師旅長極力把持山東地方政治,“滿布爪牙,使有政治經驗者不得入門,即幸獲一職,亦不過隨班”。行政部門成為軍隊的依附組織,“各縣縣長均系該軍各師旅長所保薦,約占全部百分之九十,故考核成績亦須視韓之意志及保薦者之情面”。山東看似由國府統(tǒng)一管轄,實則與地方割據(jù)無異,“全軍官長只知有省,不知有國”《魯變原因及軍力戰(zhàn)況分析》(1932年10月),臺北“國史館”藏(本文所引檔案,如非特別標注,均出自該處,下文不再分別標注),蔣中正“總統(tǒng)”文物檔案(下文簡稱“蔣檔”),檔號:002-080102-00105-001。。韓復榘在魯勢力急劇膨脹,規(guī)模擴充至五萬之眾,但其官兵籍貫構成,則以直、豫兩省居多,其中上級軍官“直魯豫均有,但以河北者稍多”,中級軍官則二分之一為河北省者,二分之一為魯豫及其他各省者,下級干部“約三分之二為河南,其余三分之一為直魯及其他各省者”,士兵多來自直魯豫三省,尤其河南者較多。作為客軍,張紹棠提醒韓復榘,“你這個河北省人將來在山東要成問題的”。自北洋以來,軍閥政權的基礎是士紳與軍人的長期聯(lián)合,韓復榘試圖以民團為紐帶,實現(xiàn)與地方士紳的合作。此前山東各地方豪強為防匪保家,紛紛組織聯(lián)莊會,“韓復榘為了鞏固他對山東的統(tǒng)治,認為聯(lián)莊會是一種地方武裝勢力,如果存在下去,對他不利,所以就下令取消聯(lián)莊會,以民團軍的組織而代之”。韓復榘將全省一百零七縣劃分為一、二、三等,以地主豪強的聯(lián)莊會為基礎組建民團,平均每縣設置二百人,“成立民團一為搜取民間槍枝,一為增加無形之實力。縣長兼任隊長,不過利用其籌措民團薪餉,實權毫無,至各縣之隊附皆韓親委”《魯變原因及軍力戰(zhàn)況分析》(1932年10月),蔣檔,檔號:002-080102-00105-001;徐化魯:《韓復榘時期的民團軍和聯(lián)莊會》,山東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會編:《山東文史資料選輯》第22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12頁。。
作為西北軍舊部,韓復榘1929年雖與馮玉祥決裂而倒向蔣介石,但其“治軍理政均抄馮之舊法”。并且,第三路軍帶兵長官“均系二集團舊人,且多系行伍出身”,“若輩趾高氣揚,睥睨一切,拔扈不馴,只知有韓,不知有他”《魯變原因及軍力戰(zhàn)況分析》(1932年10月),蔣檔,檔號:002-080102-00105-001。。第三路軍因襲馮之舊制、繼承西北軍“吃苦耐勞、服從個人”傳統(tǒng)的同時,特別汲取西北軍崩潰的經驗教訓,避免重蹈覆轍。中原大戰(zhàn)閻馮敗北,三十萬西北軍瞬間消解于無形,不僅是蔣介石分化瓦解、政治拆分的結果,更是西北軍財政匱乏、士兵待遇苛刻引發(fā)的內部軍事崩潰,及至戰(zhàn)事緊張之時,官兵基本口糧毫無保障可言。1930年10月22日,宋哲元、劉郁芬向鹿鐘麟坦言:“率餓兵而戰(zhàn),生者無衣食,死者無棺木,傷者無醫(yī)藥,使軍隊不能不擾民,不能講軍紀,無軍紀決不能存在”,并且“同一指揮之下,在一陣地而作戰(zhàn),一發(fā)餉一不發(fā)餉,無同甘共苦之精神,以致怨言載道”,全軍作戰(zhàn)意志全無,認為“驅饑寒疲乏之兵,如何持久,徒多一層犧牲,仍無善果也”《劉郁芬、宋哲元致鹿鐘麟電》(1930年10月22日),閻錫山史料檔案(下文簡稱“閻檔”),檔號:116-010107-0101-062。。軍閥世代更替,既有傳統(tǒng)規(guī)制的延續(xù),亦有新因素的引進與內在結構的調適。韓復榘執(zhí)掌山東后,“對官佐薪餉盡力籌措,按時照發(fā),使官佐士兵無內顧之憂”,士兵每月除伙食費四元外,尚可余錢五元,并對軍容、軍紀要求甚嚴。第三路軍官兵普遍生活良好,軍隊的穩(wěn)定性、向心力實非過往西北軍可比,“因韓為華北軍事重心,故以充韓軍士兵為光榮”④"《魯變原因及軍力戰(zhàn)況分析》(1932年10月),蔣檔,檔號:002-080102-00105-001。。中共山東省委在推動士兵工作時,亦有切身感受:“年來所有老韓自己的軍隊是能按月發(fā)餉的,同時還利用各種娛樂參觀運動等辦法以籠絡士兵,使之無與外人接近的機會,并忘卻其自身之痛苦,因此,在老韓的軍隊中所醞釀的斗爭不容易很快的發(fā)動起來。”《中共山東省委三月至五月工作報告》(1932年6月5日),中共山東省委黨史研究室、山東省中共黨史學會編:《山東黨史資料文庫》第4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23頁。
山東社會經濟秩序漸趨穩(wěn)定,甚或被外界冠以“模范省”的稱號。相較于桂系等外向擴張型的地方實力派,韓復榘則傾向于內向保守,在抵制中央及其他勢力向山東滲透的同時,著重強調鞏固在本省的統(tǒng)治地位。據(jù)何思源對韓復榘的觀察:“他是希望能保存實力,在華北存在下去(他常說‘在華北得算一份’),并沒有大野心,能維持實力,固守山東地盤,不受蔣介石的暗算,就心滿意足了。韓感到保存山東地盤,也就很不容易,既怕蔣介石釜底抽薪,拉攏韓的部下從內部瓦解他,又怕蔣介石布下圈套,使韓落入陷井?!焙嗡荚矗骸段遗c韓復榘共事八年的經歷和見聞》,《一代梟雄韓復榘》,第62~63頁。令韓憂心如焚的是,膠東地區(qū)的劉珍年整軍經武,漸成心腹之患。對于軍事強人而言,在他們僅能控制一個省份的部分區(qū)域時,他們的首要任務就是在自己統(tǒng)治的省份內重建政治軍事力量與樹立絕對權威。韓向左右言其志愿,首在統(tǒng)一省政、收回膠東④。
劉珍年原屬張宗昌的直魯聯(lián)軍,1928年國民黨二次北伐期間,認為時機已到,“決心不隨張宗昌北撤,以武力強行收容張宗昌殘部,隨即退居煙臺、龍口等地,掛起青天白日旗以示投蔣”⑩"李仙洲:《劉珍年的起家與失敗》,山東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10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57、158頁。。此時膠東地區(qū)雜牌部隊云集,“除劉珍年一部,在灤河戰(zhàn)時首先反正,態(tài)度尚為鮮明外,其余大抵與張宗昌暗有牽連,或完全匪盜,乃國府持來者不拒之政策,凡請收容者,輒納之,故膠東雜牌,大抵俱曾一時受編,或者既受編而反復,亦不責問,任令數(shù)十縣在混沌無政府之狀態(tài)”《社評:膠東之亂》,《大公報》,1929年2月22日,第2版。。劉珍年借機收編土匪,并吞膠東地方武裝,趁勢崛起。1929年擊退張宗昌叛亂后,“膠東暫時結束了走馬燈式的軍閥混戰(zhàn),煙臺出現(xiàn)了一個較為穩(wěn)定的局面”魯濤:《劉珍年在煙臺》,山東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17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59頁。。作為自北洋系統(tǒng)歸順而來的地方將領,劉珍年堅信擴軍拓地的生存邏輯,“儒席(劉珍年——引者注)之思想作法,除非偏據(jù)一隅,不然恐不能以因應環(huán)境自存自立也”《劉廣濟致陳誠函》(1932年10月18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024。。
劉珍年控制下的膠東地區(qū)儼然“國中之國”,不惟國民黨中央勢力難以染指其間,即便山東省政府也無從置喙地方行政,“劉掌握膠東十二縣的實權,可憑自己意愿任命縣長、公安局長及各種征稅機關官員,省政府任命的縣長受到種種壓迫,職權施行自不必說,甚至連就任亦無法完成,身為省政府的委員卻不奉省政府之令,不僅破壞了省內行政的統(tǒng)一,還扣留本應納付給省庫的各種稅收,私造印紙以圖增加收入,對省政府財政造成巨大的影響”《膠東事件記略之二(1933年4月28日)》[膠東事件記略提出の件2(1933年4月28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亞洲歷史資料中心(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833600。。二十一師同樣是以河北人為主體的客軍,“在用人方面,不是以人才為重,而是以地方關系為標準”⑩。作為客軍,在地化是其長期生存發(fā)展的必要前提,募兵、征糧等諸多事項均需地方士紳精英的合作與支持,否則難以扎根地方社會,形成穩(wěn)定的統(tǒng)治基礎。劉珍年對地方極力壓榨,官兵待遇又微薄苛刻,“每月只開一元的餉,每天下四次操,星期日也是不休息,夜間睡覺班長要把兵士的軍裝捆在一起,以防逃跑。兵士成分大部分是用拉夫的方式捕去的。兵士不斷的嘩變,成班成排成連的嘩變”《中共山東省委工作報告》(1932年6月2日),中共山東省委黨史研究室、山東省中共黨史學會編:《山東黨史資料文庫》第4卷,第211頁。。結果二十一師戰(zhàn)斗力低下,兵源補給異常困難,“劉珍年派員赴津,揚言設立工廠招募工人,實則系補充空額,以此可證明膠東募兵之難”⑧"《魯變原因及軍力戰(zhàn)況分析》(1932年10月),蔣檔,檔號:002-080102-00105-001。。
然而,劉珍年的崛起恰巧契合了蔣介石經略山東的整體計劃。事實上,中原大戰(zhàn)期間,蔣介石雖依靠東北軍支持,成功擊敗晉系、西北軍,但各地方實力派在華北經營有年,西北軍潰敗的同時,又演化出諸多新的地方軍政勢力,閻錫山更借勢再起、重掌晉綏。國民政府受制于客觀政治形勢以及自身力量的限制,惟有利用各地方實力派之間的利益沖突與派系糾葛,使其彼此鉗制、相互制約,進而維持華北權勢平衡與政局穩(wěn)定。王蔭椿因此判斷:北方張、閻、韓、劉峙四個勢力,互相牽掣,料大局無甚變化《王蔭椿致鄧錫侯電》(1932年4月15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199-020。。蔣介石為防止韓復榘獨霸山東、難以節(jié)制,冀圖以劉制韓,對劉珍年割據(jù)膠東采取默許、縱容的態(tài)度。1931年1月14日,劉珍年懇請蔣介石允準二十一師按照甲種師編制暫準設置三個旅部。蔣介石示意“軍事整理系屬整個計劃,未便以明令允許局部變更,且恐他方援例請求,無以應付,兄擬多留一旅部,如實有困難,則自以斟酌變通”《劉珍年致蔣中正電》(1931年1月14日),蔣檔,檔號:002-070100-00017-014。。外界甚至盛傳蔣介石答允每月?lián)芨秳⒄淠贶娰M四十萬元《上海某致成都周如海電》(1931年3月18日),閻檔,檔號:116-010106-0008-039。。
劉珍年據(jù)守膠東,韓復榘如芒在背,備受牽制。從地緣政治的角度而言,煙臺、龍口作為山東重要的出海通道,劉珍年藉此可控制物資輸魯。如若韓復榘北上,覬覦平津,更可使其腹背受敵,“韓屢思購買械彈,擴充實力,無奈??诒M扼于人,雖有錢而無法購買。儒席又雄據(jù)膠東,與之積不相能,一有變動,可以直搗其背,凡此實韓所痛心疾首,日夜難能忘者”《劉廣濟致陳誠函》(1932年10月18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024。。從財賦資源的角度而言,膠東地區(qū)物資富饒,財賦充足。煙臺自1858年《天津條約》開辟為通商口岸后,“儼然東魯重鎮(zhèn)矣”,盡管膠濟鐵路修成后,貿易重心南移青島,但由煙臺出口者每年仍達數(shù)百萬兩實業(yè)部國際貿易局編:《中國實業(yè)志:全國實業(yè)調查報告之三山東省》,南京:實業(yè)部國際貿易局,1934年,(丁)第55頁。。相較之下,韓復榘控制的魯西北、魯西南經濟要貧瘠的多。財賦資源對于韓復榘維系部屬忠誠、強化凝聚力極其重要,“他對于全省收入最豐富的膠東,尤其是最中心的工商業(yè)城市青島與煙臺(青煙各月收入占全省二分之一)被張學良、劉珍年分頭占據(jù),自然是時時刻刻想逐之而甘心”《中共山東省委三個月份的工作總報告》(1932年1月26日),中共山東省委黨史研究室、山東省中共黨史學會編:《山東黨史資料文庫》第4卷,第180頁。。韓復榘特別強調:“膠東為魯省富庶之區(qū),若能收歸己有,財政自可裕如?!雹?/p>
韓復榘、劉珍年的趁勢崛起,實則是軍閥政治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延續(xù)與裂變的產物,相較于劉珍年仍沿襲張宗昌時代的固有行為邏輯,韓復榘更注重維系與山東地方士紳精英的合作,努力實現(xiàn)客軍在地化,并嘗試在提升官兵薪餉的同時,強化部屬的忠誠與向心力。此時國民政府雖完成形式上的全國統(tǒng)一,但華北地區(qū)軍在政上、以軍主政的本質一仍其舊。隨著韓、劉勢力的膨脹,雙方圍繞區(qū)域統(tǒng)治主導權、財賦資源的爭奪愈發(fā)激化,猶如時論所言:各省“駐扎數(shù)系軍隊者,則省內又成所謂防區(qū),各防區(qū)內事,省府不得問。四川,其最著者也,煙臺之于濟南,亦此類耳!”《社評:膠東之軍事行動》,《大公報》,1932年9月20日,第2版。
二"華北各方勢力的合縱連橫
韓復榘、劉珍年圍繞財政資源、地盤控制權的爭奪,愈發(fā)形成山東地方政治的結構性矛盾。與此同時,九一八事變之后,張學良面臨嚴峻的內外挑戰(zhàn),為確保華北政局的主導權,尋求地方軍系的支持就成為其必需考慮的現(xiàn)實因素。隨著韓復榘與蔣介石、劉珍年矛盾激化,韓對外與日聯(lián)絡,對內聯(lián)合東北海軍,借李頓報告書即將發(fā)布的契機,掀起膠東之戰(zhàn)。東北軍趁機控制煙臺,各派勢力合縱連橫,使得問題急劇復雜化。
中原大戰(zhàn)期間,張學良在協(xié)助蔣介石擊敗晉系、西北軍的同時,順勢將控制區(qū)域從東北擴展至華北。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東北軍采取不抵抗主義,被迫撤往關內,但仍能主導華北政局走向。即如1932年1月英國駐華公使藍普森的觀察:北方雖時有不穩(wěn)跡象,且有傳言即將發(fā)生大的動蕩,但總體而言,仍能暫時維持穩(wěn)定。事實上,華北大部地區(qū)仍處于張學良控制之下,東北軍目前駐扎在河北、平津地區(qū),與在豫北和冀南地區(qū)的蔣介石軍隊形成默契合作。因此,即便閻錫山、韓復榘構成北方政局的不確定因素,但張學良的地位可能仍比預想的要強大,華北權力基礎仍舊是東北軍與蔣介石的軍事聯(lián)盟《藍普森致約翰西蒙電(1932年1月16日)》(Sir M.Lampson to Sir John Simon,January 16,1932),肯尼斯·布恩編:《英國外交事務文件:外交部密件的報告與文件》第40卷第2部分,系列E,第40卷(Kenneth Bourne eds.,British Documents on Foreign Affairs:Reports and Papers from the Foreign Office Confidential Print,Part Ⅱ,Series E,Vol.40),紐約:美國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56頁。。但此后日軍步步進逼,國內輿論對不抵抗政策大加撻伐,不僅東北收復遙遙無期,并且河北、平津作為僅剩的地盤,“極為各方所覬覦”《北平華覺明致何成濬電》(1932年6月11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05-053。。1932年7月蔣介石示意張學良出兵熱河抗日,華北各地方將領卻隔岸觀火,“有意慫恿張學良勉強進入熱河,使其對日陷入窘境,再借口華北防備不足,擴大地盤。如張拒絕出兵,各派將領則可借機聯(lián)合起來,實施倒張計劃”《天津總領事桑島致外務大臣內田康哉函(1932年8月5日)》[在天津総領事桑島主計より外務大臣伯爵內田康哉宛信(1932年8月5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檔號:A.6.1.3.1-3。。張學良陷入內外交困的被動局面,“自保之不暇,故其對任何人均抱敷衍主義,國內糾紛不欲參與”⑦"《魯變原因及軍力戰(zhàn)況分析》(1932年10月),蔣檔,檔號:002-080102-00105-001。。蔣介石考慮到中央在華北的權力基礎虛懸,決定置身事外,棄華北于不顧,“現(xiàn)在專心剿匪與整理,不發(fā)表意見,坐鎮(zhèn)武漢,以靜制動,沉機觀變”,待“圍剿”紅軍成功,再問北方之事《蔣介石日記》,1932年8月12、29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藏。下同。,結果華北政局“頗為散漫,無人可以統(tǒng)屬”《劉廣濟致陳誠函》(1932年10月18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024。。
晉系作為華北最具影響力的地方軍政集團,自中原大戰(zhàn)受挫后,閻錫山全面轉向內部軍政建設,“在短期內,想不致再亂腳步”。相較之下,韓復榘雖為新興地方勢力,卻呈迅速崛起之勢,整理內部、不遺余力,“創(chuàng)辦空軍,設立軍事學校,訓練民團,籌辦民生銀行,開財源而實省防”⑦,“北方各派對韓部皆甚重視”《天津恒致清江浦梁冠英電》(1932年5月17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04-095。。面對寧粵對峙以及閻、張各派勢力,韓復榘以保境安民為口號,靜觀其變,“為取得諒解、免受疑慮,與蔣介石保持適當聯(lián)絡;對粵系僅通過石友三維持溝通渠道;對閻、馮敬而遠之;對張學良內心頗懷不滿,表面上卻互派代表,在關乎華北治安的問題上,承諾無論何事均尊重張學良的意見”。青島由沈鴻烈的東北海軍掌控,韓雖垂涎已久,可礙于東北軍勢力尚存,“公然敵對,于己不利,韓對沈鴻烈的訴求盡力滿足,表面上圓滑處理,暗地密切關注,伺機而動”《中日實業(yè)株式會社駐濟南代表致東京高木副總裁函(1932年3月1日》[中日實業(yè)株式會社濟南駐在員より東京本社高木副總裁宛信(1932年3月1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亞洲歷史資料中心(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823900。。與此同時,考慮到日本對山東長期的侵略與滲透,為防止日軍借“一·二八”事變再度出兵,1932年2月1日韓復榘向日本駐濟南總領事西田耕一承諾:即便國民政府對日宣戰(zhàn),山東亦不會采取任何反日行動,愿同日方密切合作,確保濟南治安《濟南西田總領事致芳澤外務大臣電(1932年3月1日)》[在済南西田総領事より芳沢外務大臣宛電報(1932年2月1日)],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昭和期Ⅱ第一部第一卷,東京:外務省1996年版,第550頁。。韓復榘努力嘗試在中日、中央與地方、華北各地方軍系之間維持均勢。隨著中央與地方圍繞財賦資源的爭奪日趨激化,此種權力平衡漸漸被打破。
財政經濟措施作為國民政府整合地方勢力的重要舉措,蔣介石不僅通過各項經濟制度改革,將多種地方稅收置于中央控制之下,更試圖以財政補助換取地方實力派的政治忠誠。為羈縻韓復榘,蔣介石承諾第三路軍的薪餉由財政部全額承擔,但在實際撥付過程中,杯葛不斷。1931年財政部承諾每月補助第三路軍軍餉八十萬,在發(fā)放過程中,中央積壓欠款甚多,達百余萬,多次催索,亦無結果《山東財政》,《民國日報》,1931年12月30日,第2張第1版。。韓復榘惱羞成怒,決定截取在魯國稅。1932年4月韓在召集部屬訓話時,公開斥責:“如山東不扣中央收入就能統(tǒng)一,山東也可犧牲,受幾個月困難,試看各省兩廣兩湖黔滇,誰能給中央錢,山東并且與中央買麥子,擔負甚多”《蔣伯誠致蔣中正電》(1932年4月10日),蔣檔,檔號:002-080101-00049-001。。韓以退為進,向中央請辭山東省主席。此時張學良、汪精衛(wèi)矛盾公開化,張學良基于鞏固政治地位的考慮,旗幟鮮明地支持韓復榘,“張副司令關切異常,今日派門靖原赴魯,并懇切表示有何困難,愿竭力幫助,若不干,大家同不干”《秦德純致宋哲元電》(1932年5月27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04-054。。韓、張合作,蔣介石被迫讓步,遂即“財宋允予協(xié)助,由魯境國稅收入項下劃撥”。此事雖告一段落,但蔣韓雙方“已留不少痕跡矣”《天津恒致清江浦梁冠英電》(1932年5月18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04-096。。作為鉗制韓復榘的重要砝碼,劉珍年的作用瞬間凸顯。5月8日蔣致電陳誠,令其“派妥員在劉珍年常川聯(lián)絡”,詢問“可派何人,何時來京,盼復”《蔣中正致陳誠電》(1932年5月8日),蔣檔,檔號:002-010200-00066-020。。當劉珍年聞悉財政部按月補貼山東軍隊六十萬元后,派遣代表韓洞與省政府交涉,以不再扣留膠東稅收為條件,希望每月從中抽出十五萬元作為劉部軍費,韓僅答允給予十二萬元,強調“以現(xiàn)在的財政狀況,十二萬元的發(fā)放已是十分難得”,“劉以讓至十四萬五為限,韓認為有意侮辱,怒不可遏”。韓本就冀圖剪除此心腹之患,最終軍餉補助的爭執(zhí)成為韓劉軍事沖突的直接導火線B14"《魯變原因及軍力戰(zhàn)況分析》(1932年10月),蔣檔,檔號:002-080102-00105-001。。
為孤立劉珍年,韓復榘積極爭取張學良的默許與支持,“韓聯(lián)張甚力,張似藉韓自固”《南京楊力川致掖縣劉珍年電》(1932年10月28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5-060。。1932年7月26日韓復榘前往北平拜會張學良,向張示好,“因外間有泰山會議及種種謠言,特來平一行,藉祛誤會”《北平華覺明致重慶劉湘電》(1932年7月26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08-099。。孰料1932年8月張學良因行政院長汪精衛(wèi)公開通電逼其下野,面臨嚴峻的政治危機,張學良因此“心中苦悶,間亦流露”,東北軍各將領憤憤不平,“相互間頗有激烈主張,甚且疑鈞座欲利用鷸蚌之爭以收漁利者”《張群致蔣中正電》(1932年8月15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3-132。。張學良雖對外表示不惜犧牲一切以求有利時局,實則另做打算、預留后路,為確保河北平津的控制權,決定調王樹常為平津衛(wèi)戍司令、于學忠為河北省主席,同時主動拉攏華北軍系,任命宋哲元為察哈爾省主席,并建議將張學良、韓復榘、徐永昌等列入軍委委員。8月14日告知張群,“此項調動如中央能即予發(fā)表,即懇鈞座提請中央發(fā)表,若一時不能辦到,擬由此間政會先行調動派代,然后呈報中央任命”《張群致蔣中正電》(1932年8月14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3-130。。蔣介石在張、汪之間左右權衡,建議軍委委員以不列入張學良為宜。張對此頗多異議,愈發(fā)注重尋求華北地方軍系的合作。當韓復榘意圖征伐劉珍年時,張學良“對韓劉事,力守緘默,完全觀望”B13"《劉廣濟致陳誠函》(1932年10月18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024。。韓劉沖突爆發(fā)后,9月24日張學良會見日本駐北平領事館參事官矢野真,特意安撫日方,解釋道:此次膠東戰(zhàn)事雖有劉壓迫民團、苛捐雜稅的因素,亦緣于韓試圖將膠東十二縣劃歸省政府直轄,實現(xiàn)獲得出??诘馁碓?,但相信戰(zhàn)事不致擴大,事態(tài)可迅速解決《矢野參事官致內田外務大臣電(1932年9月24日)》[矢野參事官より內田外務大臣宛電(1932年9月24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檔號:A.6.1.3.1-3。。相反,張學良對劉長期盤踞膠東頗多警惕,1931年11月10日從某國使館獲悉“劉珍年部有移動模樣,甚至有向天津方面企圖說”,立即致電沈鴻烈,詢問是否屬實,“并望對于該部隨時注意考查”《張學良致沈鴻烈電》(1931年11月10日),閻檔,檔號:116-010107-0165-030。。駐青島的東北海軍司令沈鴻烈態(tài)度更趨積極,與韓秘密合作,“聞韓與沈卅萬元,內中諒仍有其他條件”B13。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恰逢李頓國聯(lián)調查報告書即將公布之際,1932年9月16日韓復榘親赴濰縣指揮第三路軍,在昌邑、平度對劉珍年部展開軍事進攻?!绊n向方輕視劉軍,希用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將劉解決,迨中央與各方知悉,膠東已入握掌,想亦莫如之何。且其意以為在國聯(lián)調查團報告書將次發(fā)表之時,判斷中央為顧國際視聽,決不致擴大內戰(zhàn),不利于彼,故認為短時期并吞劉珍年之機會”B14。為確保形成壓倒性優(yōu)勢,韓命令第二十二師、第二十九師、第七十四師由濰縣向東北進發(fā),同時地方士紳全力配合,謝書賢、趙明遠指揮的民團軍伍為先鋒,各路人馬齊頭并進,總兵力達五萬之眾《天津林世則致陽泉宋哲元電》(1932年9月19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3-008。。9月17日,蔣介石得悉戰(zhàn)事爆發(fā)后,感到“對倭寇、對國際皆無法以善其后也。如用和平為主,則調劉珍年離魯,為之調解。如用武力干涉,則可以不顧一切;倘暫置觀望,則非至最后不表示態(tài)度,其結果:一、韓勝,二、相持不下,三、韓退,中央以不用武而得魯為主也”《蔣介石日記》,1932年9月19日。,考慮再三,最終決定“政府對魯事可暫緩表示”《蔣中正致宋子文電》(1932年9月19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6-013。。蔣介石躊躇猶豫之時,膠東地區(qū)戰(zhàn)事已然擴大化。
為獲取日方諒解、避免軍事干涉,韓復榘主動與日本駐濟南領事西田耕一聯(lián)絡,希望日方能夠予以適當援助,至于援助的方式,既可以是消極的中立,“由日方保持友好精神,且希望日方取締一部分僑民及浪人惹起中日間糾紛的行為”,默許討伐劉珍年的軍事行動;也可以是積極的提供物質援助。西田耕一認為“韓復榘對國際問題的處理不出中央措施之外,但限于山東問題范圍內,則專注于維持治安,且韓顧慮中日間的密切關系,當能妥善處置,并屢屢透露出日本方面應給出適當?shù)脑囊馑肌?,考慮到國聯(lián)開會在即,強調物質援助需慎重行事,“輕舉妄動的話,不僅會事與愿違,韓自不必說,日方立場也會陷入困境”。西田與領事館武官大橋少佐密商,詢問陸軍省“有無來電訓令”。大橋表示陸軍省的訓令與西田意見一致,主張對韓援助應在適當時機,目前對膠東戰(zhàn)事采取中立默許的政策《西田總領事致內田外務大臣電(1932年10月6日)》[西田総領事より內田外務大臣宛電(1932年10月6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檔號:A.6.1.3.1-3。。事實上,日方對劉珍年一直心存疑慮,日本駐煙臺領事內田五郎認為:“劉珍年一般被視作灰色人物,近來頻頻高調擁護中央,盤算接近蔣介石一方。在地盤上,與張學良達成諒解,實則口蜜腹劍,默默地整頓軍備、虎視眈眈,睥睨山東省府,經常同濟南當局發(fā)生糾紛。最近,他又經常對日本缺乏理解,我海軍不時來港,他無意義地表現(xiàn)得神經敏感,或者在未取得韓復榘諒解時,獨自發(fā)出抗日通電。劉對韓復榘以及對日態(tài)度令人疑惑”《煙臺內田領事致芳澤外務大臣電(1932年3月12日)》[在芝罘內田領事より芳沢外務大臣宛電報(1932年3月12日)],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昭和期Ⅱ第一部第一卷,第557頁。,日方在韓劉之間如何抉擇,不言自明。正因如此,韓復榘信心滿滿地向民團總指揮謝書賢表示:“此間已與日領事接洽,一切均諒解。”《濟南韓復榘致招遠謝書賢電》(1932年10月1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4-029。
與此同時,沈鴻烈趁勢介入,意圖擴張,“東北海軍早已示意,可保海軍必能協(xié)作也”《南京韓洞致掖縣劉珍年電》(1932年10月10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5-071。。9月19日沈鴻烈指示部屬迅即派艦進駐龍口,“龍口雜處治安非常重要,永翔一艘兵力較單,楚豫著即日開赴龍口,長島方面已令鎮(zhèn)海填防,所有在龍口各項任務已詳電永翔戴艦長,即希會商妥慎辦理為要”《青島沈鴻烈致龍口智電》(1932年9月19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3-056。。22日張衍學又向沈鴻烈密報煙臺商民亟盼東北海軍接防,“盼海軍如望雨”,但目前兵力有限,建議增派軍艦、相機行動,“若不完備,深恐外軍藉口登陸,發(fā)生意外,不無可慮,可否再來二艦,分舶要隘”《煙臺張衍學致青島沈鴻烈電》(1932年9月22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3-058。。劉珍年為阻止東北海軍倒向韓復榘,22日派軍事參議姜敦亨前往游說,沈鴻烈直言劉珍年此舉“純系探聽我方態(tài)度,非有和解誠意”。于是沈向劉表示:“煙臺龍口等處關系外交,倘至地方無人負責時,海軍當暫代維持秩序,以免外人藉口,致生枝節(jié),希望勿在煙臺龍口附近作戰(zhàn),或聽士兵馳驅海上,致礙治安”《青島沈鴻烈致北平張學良電》(1932年9月22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3-059。。英美駐華使館認為膠東戰(zhàn)場上無論進攻或退卻的官兵均有可能四處搶劫,將使歐美在煙臺的僑民面臨嚴重危險,并且地方警察力量也難以依靠,為保障僑民利益,主張二十一師即刻撤出煙臺,由東北海軍接防。沈鴻烈既欲趁勢擴張勢力,又忌諱給外界留下漁翁得利的口實,試圖借美國領事以及煙臺商會再三請求的名義,進駐煙臺,詢問在煙部屬:“美領之意甚為可感,但未悉系彼個人意見,抑系代表領團,所云與當?shù)仃戃娯撠熑藛T及馬公安局長接洽后,由渠出名請我軍登陸各節(jié),未知彼已否有何項接洽”,建議由領事團切實聲明,“商會用正式公文要求始可立定腳跟,免除外間誤會”《英國作戰(zhàn)行動第一號命令(1932年9月20日)》(British Operation Order No.1”,September 20th,1932),英國國家檔案館藏,外交部檔案,檔號:FO371/16194,第243頁;《青島沈鴻烈致煙臺某電》(1932年9月23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3-062。。劉珍年在內外壓力下,惟有命令二十一師全部撤出煙臺。
中外各方政治勢力參與其間,頗有牽動華北整體局勢的可能,蔣介石怒斥“大小軍閥尚孜孜于私利,而不顧黨國,恨甚!”《蔣介石日記》,1932年10月25日。為左右戰(zhàn)事走向,韓復榘趁勢高喊打倒軍閥,妄圖操縱輿論,劉珍年針鋒相對,藉國難危機,以反對內戰(zhàn)為政治口號,意欲使自身置于道義合法性的制高點。
三"“有道伐無道”的塑造
膠東之戰(zhàn)爆發(fā)后,韓劉雙方調兵遣將,試圖一決雌雄。然而在軍閥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中,任何勢力在政治生活過程中,所采取的行動名義上必須以“有道無道”作為判斷標準,武力征伐需要以“道”作為基礎,如此才能凸顯征伐的道義合法性與權威性。正因如此,軍閥內戰(zhàn),通電交馳,陳述的理由均是以有道伐無道陳志讓:《軍紳政權: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2、126頁。。自國民革命興起,走向全國統(tǒng)一、重新穩(wěn)定社會經濟秩序成為國民黨樹立革命事業(yè)道德合法性的重要基礎,相反軍閥被更多認為是分裂割據(jù)、武斷專制、賣國求榮、腐敗無能的象征,也因此成為社會各界必欲打倒、鏟除的目標?!按虻沟蹏髁x、打倒軍閥之聲,近已洋溢中國,無時無地弗聞”《社評:帝國主義與軍閥》,《大公報》,1927年5月2日,第1版。,“無道”儼然是軍閥毋庸置疑的代名詞。韓復榘為凸顯征伐的道義合法性,動員黨政機關、社會團體、士紳精英通電全國各主要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報館,斥責劉珍年割據(jù)膠東、橫征暴斂,冀圖引導社會輿論,塑造出“有道伐無道”的合法性敘述。
9月18日,濟南市歷城縣長周宗執(zhí)率先致電國民政府,斥責劉珍年惡習難改,“對于百姓有資財者,用土匪綁票手段,必使傾家敗產,縱軍隊分駐于鄉(xiāng)間,極搶掠奸淫之能事”,聲言征伐劉珍年實乃順應民命,“以保土有責,為民請命,實忍無可忍,不得不率師征討”《歷城縣長周宗執(zhí)等致蔣中正電》(1932年9月18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6-031。。19日,李玉洲等膠東十三縣民眾代表亦通電全國,詳細羅列劉珍年在膠東之苛政,“一年之間每縣至少勒收由數(shù)萬元至百萬元,以十三縣計,每年共勒收約一千萬元,統(tǒng)計五年,實勒收五六千萬元”;為增加可信性,李玉洲特別強調“生等知之最切,且生受劉部剝割之殘”,意圖駁斥劉珍年的辯護之言,“生等特恐遠道傳聞失實,爰將劉之劣跡撮其犖犖大者,通電奉達”《膠東十三縣民眾代表李玉洲等致林森、蔣中正等電》(1932年9月19日),國民政府檔案,檔號:001-072420-00003-040。。各類聲討劉珍年的電文猶如雪片,紛至沓來,頗有山東社會各階層群起而攻之的普遍印象。
民眾團體公開斥責劉珍年,在其背后卻是韓復榘對社會輿論風向的操控與引導,如膠東十三縣黨部通電支持討劉,就是韓以八千元賄賂人心的結果《戴笠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3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8-037。。韓復榘駐南京辦事處主任唐襄在京滬積極活動,“連日在京滬方面竭力宣布劉之罪狀,并說明鈞座素昔淡泊明志,此次為救膠東民命,實有不得已之苦衷”,希望韓“對京滬各要人多來電敷衍”;9月21日唐向韓建言:“最好請鈞座速發(fā)一宣言,以明我軍吊民伐罪,有萬不得已之苦衷,多恭維中央,請外界勿誤認為內戰(zhàn),當可得國人之同情,藉免各方作誤會之論調”,認為國內輿論“往往扶盛不扶衰,一看我軍勝利,立時變換其論調”,務必將作戰(zhàn)勝利情報隨時告知,“以便擇要登報宣傳”;針對報刊批評韓制造內戰(zhàn),唐襄主張對外宣傳策略可稍作調整:“《益世報》載事前得蔣公復電,準予相機堵截,果爾不妨披露,蓋京滬人說劉珍年目無山東省政府,鈞座事前亦未稟明中央也,襄說劉珍年勾結土匪,雖系中央任命師長,實與土匪無異,譬如某軍在防區(qū)內剿匪,事先陳述,必誤戎機,一面剿一面報,乃是正當辦法,就說劉珍年是軍隊不是土匪,但劉直接歸韓主席指揮,則長官懲辦不守規(guī)則之部下,亦是正當辦法”《南京唐襄致沙河韓復榘電》(1932年9月21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3-070。。國民政府軍事參議院參議張之江,作為韓復榘舊時同僚,亦積極參與輿論引導,認為膠東事件謠言紛飛,此乃過往山東與中央關系疏離所致,應與南京權貴密切聯(lián)絡,“以其一言可以興邦也”;提議以金錢補貼報界,使其為我所用,“至輿論方面,自膠事發(fā)生,尤多指摘,聞因向少津貼之故,以后對于報界務望竭力敷衍,免致吠影吠聲,紊亂聞聽,如置之不理,似與吾弟名譽攸關,如某日報載三路軍炮擊掖縣城,每日千余發(fā),似此記載固屬誣蔑,惟遠道聞之,難免有謂愛民適以害民,且足資各方之口實也,亟宜設法疏解”《張之江致韓復榘電》(1932年10月11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5-037。。
經過多方運作,韓復榘得以部分實現(xiàn)其初衷,如《益世報》9月18日首次報道韓復榘率第三路軍進攻劉珍年部時,就將責任歸于劉珍年,突出強調“二十一師劉珍年部,自十七年改編,駐防魯東十數(shù)縣,在其防區(qū)以內任免官吏、把持稅收,儼然形成割據(jù)。最近更謀異動,有十月十日襲取濰縣之說,于是省府主席兼第三路總指揮韓復榘親率大軍赴濰堵截”《國人何忍再見內戰(zhàn),劉珍年異動謀襲取濰縣》,《益世報》,1932年9月18日,第3版。。并且,韓復榘也借民眾通電向國民政府施壓,為膠東之戰(zhàn)正名,如9月29日致電蔣介石,“本日據(jù)莒縣、安邱、平原各機關及民眾紛紛電稱,劉珍年橫征暴斂殘民,若不調開,魯難未已,或請轉電中央迅調出關御侮,或懇振我戎旅,殲彼頑強各等情,民怨已深,諒蒙洞察,謹電稟聞”《韓復榘致蔣中正電》(1932年9月29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7-114。。
面對國內各界的質疑與指責,劉珍年百口莫辯,極力澄清。10月20日劉向蔣辯白道:外界所謂橫征暴斂,實則“中央令省府協(xié)款七萬,彼則始終作梗,不撥分文,反復磋商,徒稽時日,今更事急,反噬誣職將繁區(qū)丁漕及正雜各稅悉數(shù)截留”;民眾不堪其擾可謂莫須有的罪名,“職以九死一生戡平雜軍、會匪以后,即努力于地方建設,如便利交通,提倡教育,肅清盜匪,各大端莫不一心直往,惟力是視,二三年來社會興盛”《劉珍年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20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109。。事實上,膠東民眾對于劉珍年的觀感呈現(xiàn)出復雜矛盾的面相,即如英國駐煙臺領事赫佰特(G.S.Herbert)的調查所言:劉珍年殘酷無情,征收的苛捐雜稅極為沉重,然而劉通過鐵的紀律,將盜匪驅逐殆盡,并在煙臺修筑現(xiàn)代公路,商業(yè)貿易日漸繁榮,具體分析的話,外國商人團體多持強烈支持態(tài)度,因為他們絲毫感受不到劉的苛捐雜稅的影響,而劉努力維持治安,使得外商能夠在和平安寧的環(huán)境中展開貿易;地主們大多愿意支持劉,因為劉維持地方的法律與秩序,肅清匪患遠比征收重稅要關鍵的多;但是,中國商人團體認為劉的苛捐雜稅過于沉重,反劉態(tài)度最為積極《山東狀況(1932年10月28日)》(Situation in Shantung,October 28th,1932),英國國家檔案館藏,外交部檔案,檔號:FO371/16194,第255~259頁。。
問題是“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日本侵華,日甚一日,民族危機無以復加。在此局面下,團結御侮、救亡圖存就成為新的最重要的政治合法性來源。換言之,無論何種形式、基于何種因素的內戰(zhàn)在民族救亡的時代呼聲之下,均使其必要性大打折扣,有道伐無道在民族主義崛起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新的含義。即如時論所言:“我們反對內戰(zhàn),固不是徒尚理論的空調,此實為目前救國的維一道路。連年內戰(zhàn),為世界鄙薄中國之主因。在此國聯(lián)行將舉行會議時候,魯東戰(zhàn)事發(fā)生,姑無論是非曲直誰屬,即此(內戰(zhàn))二字,即可使中國一切外交人員,在國際上無發(fā)言余地”《社論:魯事宜速和平解決》,《益世報》,1932年9月21日,第2版。。劉珍年趁勢將內戰(zhàn)責任推向韓復榘,營造自身弱勢、被動的形象,促使輿論轉向,9月18日公開致電國民政府、行政院,強調“值此國難嚴重之際,正吾袍澤團結御侮之時,安能萁豆相煎,徒苦民眾。茲為避免誤會起見,已令前方部隊向后撤退,以明無他”《劉珍年致國民政府電》(1932年9月18日),國民政府檔案,檔號:001-072420-00003-012。。同時,劉珍年以韓復榘與日本的秘密合作為突破口,嘗試將其塑造為聯(lián)日禍國的失道者。10月28日,劉珍年致電二十一師駐南京代表楊力川,“據(jù)報韓在煙臺向日本購買大批軍火,多系新兵器,張鉞、谷良民到煙,即與日領接洽此事,日內在煙龍之間小??谛敦洝?,令其設法“在報紙上努力宣傳”《掖縣劉珍年致南京楊力川電》(1932年10月28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5-073。。
蔣介石亦試圖置國民政府于道義制高點,憑借內外輿論壓力,迫使韓復榘妥協(xié),以便加速膠東戰(zhàn)事和平解決。9月22日,蔣介石以軍事委員會的名義致電韓復榘,強調韓“應魯東人民之請求,忍痛興師”,情有可原,但在國難日急的背景下,負面影響不容小覷,望其審慎處理,“日人則屢以缺乏組織、內亂頻仍之國家目我,恣意宣傳,百端離間,必欲使我無法立足于國際間而后快心。今若因地方至極微細之問題而資口實于強鄰,失信用于國聯(lián),使日人狡謀因而得逞,諒亦必非愛國者之初心”《軍事委員會致韓復榘電》(1932年9月22日),國民政府檔案,檔號:001-072420-00003-021。。與此同時,國內各社會團體反戰(zhàn)呼聲日趨高漲,全國廢止內戰(zhàn)大同盟先后多次致電韓復榘力勸息爭,上海總商會更是稱“無論孰是孰非,凡進攻者為禍首”《廢戰(zhàn)大同盟致電韓劉力勸息爭》,《益世報》,1932年9月21日,第2版。。吳鐵城閱悉后,立即向蔣介石匯報,“授意中外各報一致加以輿論壓迫,促其覺悟”《吳鐵城致蔣中正電》(1932年9月24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6-117。。23日,國民黨的《中央日報》發(fā)表公開社評,痛批韓復榘,“于此國難橫前、外侮煎迫之時,襲軍閥時代之故技,自行對劉‘舉兵討伐’‘吊民伐罪’”《社評:山東韓劉之爭》,《中央日報》,1932年9月23日,第2版。。蔣介石遂后又要求陳立夫全權負責輿論引導,27日陳立夫向蔣密報:“壓迫韓劉內爭工作,已遵令辦理矣”《陳立夫致蔣中正電》(1932年9月27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7-081。。
此時中日兩國正在國聯(lián)圍繞李頓調查書展開激烈的外交博弈,日本試圖將國際注意力轉移到中國的現(xiàn)實局勢上來。日方媒體借膠東之戰(zhàn)大肆宣傳中國內部社會陷入四分五裂,列強在華利益面臨嚴重威脅,為其侵略戰(zhàn)爭的“正當性”辯護。如《大阪時事新報》的報道:“中國內部最近完全暴露了本質,也就是全國各省群雄割據(jù),四分五裂,如同蜂巢一般的丑狀。”《中國陷入四分五裂的動亂》[全支四分五裂遂に大動亂],《大阪時事新報》(大阪時事新報),1932—10—20。10月7日,蔣介石把國際輿論的負面報道轉告韓復榘、劉珍年,日本陸軍省發(fā)表談話,“反駁李頓報告書所言,中國在發(fā)展之過渡期,謂山東省有韓劉之沖突,福建省則有主席問題,十九路軍現(xiàn)方與當?shù)剀婈牋帄Z中”,警告韓劉,“今強寇既以此從聳,動國際之視聽,外報復大肆惡劣之宣傳,倘烈燃箕之禍,必遺噬臍之憂”《蔣中正致韓復榘、劉珍年電》(1932年10月7日),蔣檔,檔號:002-090200-00003-234。。
國內外各方政治勢力運作的輿論批判,以及由其引發(fā)的道德合法性缺失,看似毫無力量,卻是中央與地方都必須顧忌的潛在因素,于是“伯誠及廢止內戰(zhàn)大同盟代表張伯苓抵濰,已與韓晤面,韓因各方反對內亂空氣劇烈,意態(tài)緩和”《北平華覺明致漢口何成濬電》(1932年9月24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2-112。。即便是蔣介石在調處韓劉沖突時,亦難擺脫國際因素的影響。10月8日何應欽向蔣匯報:“近日日政府在其國內外報紙大肆宣傳魯省韓劉之爭,及川省之事,我國系一無組織的國家,各國駐京使領亦時派員來詢何不設法停止硬打,以減少日人宣傳之資料”,強調“魯事應速解決,以免影響我國國際地位”,主張向韓妥協(xié)《何應欽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8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8-117。,國民政府因此加快解決膠東之戰(zhàn)的步伐。
四"妥協(xié)政治的代價
膠東戰(zhàn)事爆發(fā),國內外輿論嘩然,蔣介石明令韓、劉停止軍事行動,但二者勢若水火,在戰(zhàn)場上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韓復榘極力抵制停戰(zhàn),韓劉沖突逐漸讓位于蔣韓之間的矛盾,蔣介石甚或計劃軍事介入、統(tǒng)一山東。受制于內外形勢,蔣認為“魯事未了,川戰(zhàn)將起,閩、粵、桂、黔皆有醞釀內訌,陜甘亦不能安定,如中央能專心整頓內部,確定不參加內戰(zhàn)政策,則對內對外皆有余裕”《蔣介石日記》,1932年10月19日。。韓復榘以迫使馮玉祥北上為籌碼,換取蔣介石的妥協(xié)退讓。最終,劉珍年調往浙南,膠東軍政悉歸韓復榘掌控,新的地方實力派茁然崛起。
劉珍年能夠屹立于膠東而不倒,主要在于其契合蔣介石鉗制魯韓的戰(zhàn)略布局,即如劉之部下所言:“兄與蔣之關聯(lián),建立在韓蔣對立之下,韓蔣接近是否即兄蔣離開,乃各方目前注目之問題。兄為打破目前難關計,應如何使對蔣張等之關系具體化,如何避免變成蔣韓間的犧牲品,如何從韓、蔣、張之裂縫中尋找出路”《南京有廣致掖縣劉珍年電》(1932年10月14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5-054。。面對韓張聯(lián)合,合謀伐劉,劉珍年惟有選擇賴蔣為助,聯(lián)蔣抗韓。9月19日,蔣介石請陳誠向劉珍年轉達中央意旨,“務屬其忍耐將事,非至最后陣線,總以退讓為是,惟此為大局攸關,且劉系中央正式軍隊,為中央威聲計,自不能不干預也”《蔣中正致陳誠電》(1932年9月19日),蔣檔,檔號:002-010200-00071-033。。劉珍年信誓旦旦保證,絕對執(zhí)行停戰(zhàn)命令,“非至最后一步,決不使無價值之內爭發(fā)生于國難嚴重之今日”《劉珍年致蔣中正電》(1932年9月21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103。。
相較而言,韓復榘對國民政府限令停戰(zhàn)頗多不滿,直言此舉無異袒劉《戴笠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3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8-037。。9月24日何應欽向蔣介石建議調劉珍年移駐贛東或撫州“剿共”,不僅膠東糾紛無形解決,更可增強江西軍力《何應欽致蔣中正電》(1932年9月24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6-142。。蔣絲毫不為所動,認為“如此中央不惟失威聲于天下,而且失信用于部下,故此后只可照此方針設法進行,而不能于此時冒然下命,更不可令向方有要求之形式,應先令其各部調回原防,第一步恢復原狀,然后再可商協(xié)其他也”《蔣中正致何應欽電》(1932年9月24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6-142。。同日,何應欽又向蔣報告:“惟聞韓平日與駐濟日領往來甚密,山東日貨照常輸入,中央對此事似宜和平辦理,免日人借口保僑復演十七年故事”。孰料此電反刺激蔣介石更趨激進,“如韓一意逕行,不服制止,則對魯案決從嚴制止,不必顧慮”《何應欽致蔣中正電》(1932年9月24日),蔣檔,檔號:002-070100-00027-077。。韓復榘面對蔣介石的強硬態(tài)度,以及何應欽、蔣伯誠從中勸說,9月25日承諾停戰(zhàn),并派山東省府委員張鉞為代表赴南昌面蔣。蔣介石對此予以肯定,至于是否調離劉珍年,態(tài)度模棱兩可,強調當前要務在雙方軍隊撤回原防,并且不可再提任何前置條件《蔣中正致朱培德、何應欽電》(1932年9月25日),蔣檔,檔號:002-010200-00071-058。。韓復榘眼見統(tǒng)一山東軍政的利益訴求難獲滿足,26日又重燃戰(zhàn)火,蔣介石認為“韓尚未遵令撤防,又必滅劉或調劉離魯為其最終目的,目前情勢已由韓劉問題一變而為韓對中央之問題矣”《宋子文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24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1-024。。9月29日何應欽向蔣介石轉達韓復榘所擬解決方案:一、待軍委會代表到魯后,第三路軍后撤若干里,以便劉部調離;二、中央指定棲霞、牟平、萊陽三縣為劉部暫駐地點,稍后再由中央令調離魯;三、劉部退出各縣,由韓復榘派遣民團接管,維持治安;四、劉部在三縣駐地不能干涉行政、征稅,軍費由南京負責。蔣介石堅持韓先將部隊撤回原防,“否則如向方必欲用武力,完全解決劉部,則中央只有不問魯事,讓向方全權處理可也”《何應欽致蔣中正電》(1932年9月29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7-106。。何應欽退而求其次,將劉珍年駐扎區(qū)域從韓復榘所提棲霞、牟平、萊陽三縣,改為“棲霞、萊陽、掖縣、福山、牟平五縣”,“其余原駐之蓬萊等七縣責令讓出,暫由地方團隊維持,靜候解決。至劉部所駐五縣政財,亦令交還省府”,并強調日軍動作頻頻,“日本近派驅逐艦兩艘赴青,駐濟武官中野亦于日昨赴煙”,建議不妨對韓稍示優(yōu)容、早日解決膠東戰(zhàn)事。最終,29日蔣電復何應欽,請其與張鉞接洽辦理《何應欽致蔣中正電》(1932年9月29日),蔣檔,檔號:002-070100-00027-081。。
“中央不問魯事、向方全權處理”本為蔣的負氣之言,張鉞誤解蔣之真意,向韓復榘報告,“如能于最短時間徹底解決劉珍年,則中央可不過問矣”。韓復榘當即指示寧純孝等前方將領,命令圍困掖縣各部隊全力解決劉珍年部,并電請青島沈鴻烈轉飭海軍協(xié)同攻擊,要求各部“務于最短時間壓迫棲霞、萊陽之敵于南方沿海附近,相機解決為要”《韓復榘致寧純孝等電》(1932年9月30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3-084。。戰(zhàn)火重啟,外界普遍認為蔣韓矛盾激化,而國民政府主張趁勢伐魯、徹底實現(xiàn)山東中央化者,亦不乏其人。劉廣濟向中央建言:“刻下實為收復山東最好之機會,不宜多得者?,F(xiàn)韓之兵力至多不過步槍三萬枝,全力已運用至膠東方面,魯南聞不過一旅,魯北亦不過此數(shù),現(xiàn)又孤立無援,中央于此時如能以五師兵力,定可一舉平定,從此以后華北不至再有反動”,否則待韓復榘統(tǒng)一山東、羽翼漸豐,將成尾大不掉之勢《劉廣濟致陳誠函》(1932年10月18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024。。
此時商震部奉命調至大名,外界傳言“中央為維持威信計,決以武力調停,商部先集中大名待命,中央另有五師兵力及飛機一隊,亦向徐州開進”《鄭州趙凌霄致西安王一山電》(1932年10月8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4-005。。10月6日韓復榘派遣代表靳文溪面見商震,商震認為靳文溪此行,“似在一面表示聯(lián)絡,一面便道至鄭,藉窺豫冀駐軍之動靜”,請靳勸韓適可而止,“韓本人現(xiàn)既怵于各方輿論,對劉部又無妥適辦法,已處于進退維谷之境”《商震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6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8-139。。韓復榘似乎不以為意,“韓已知有蔣的軍隊準備攻他。但他還說有把握”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馮玉祥日記》第3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03頁。,客居泰安的馮玉祥,成為韓制約蔣介石至為關鍵的政治砝碼。蔣介石在中原大戰(zhàn)結束后,必欲拆分西北軍,使其四分五裂、首尾不得兼顧,以防止馮玉祥重整旗鼓、再度成為國民政府統(tǒng)合地方政治的核心挑戰(zhàn),直言“如馮出,則各軍必恐怖不安,何能御外耶”,勸告馮玉祥“對軍事絕念,而在內政上著力,此時救國當以挽救世道、人心為己任”,望其“脫卸短衣,著上長衫”?!氨艘囝I意,但心甚不愿”《蔣介石日記》,1932年2月3日。。西北軍作為政治團體不復存在,但由其衍化而來的軍事力量仍舊不容小覷,馮玉祥與西北軍舊部的藕斷絲連,就成為蔣介石難以祛除的心病。馮玉祥積極拉攏昔日部將,望其共同合作,恢復西北軍榮光,“魯事發(fā)動后,馮有親函致孫(孫殿英——引者注),謂鈞座(蔣介石——引者注)壓迫異己,如以武力對魯,務盼與韓攜手共相策應”《鄭州蔣鋤歐致漢口蔣中正電》(1932年10月23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7-047。。劉珍年藉此煽風點火,加劇蔣的猜忌,10月2日向蔣密報:“此次韓興戎,有馮與粵方為背景,應請迅討,以絕后患”《劉珍年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2日),蔣檔,檔號:002-070100-00028-001。。韓復榘經過慎重考慮,為換取蔣介石在山東軍政統(tǒng)一問題上的讓步,決定促成馮玉祥離魯。
10月7日,馮玉祥率部自泰安北上宣化,對韓態(tài)度突然轉向,斥責“韓之盲動,真是可憐”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馮玉祥日記》第3冊,第699~700頁。。蔣伯誠向蔣介石道出其中玄機,“馮赴宣化等于被向兄驅逐,因其在此頗不安分”,并強調韓復榘態(tài)度軟化,“現(xiàn)只要請鈞座密定調劉離魯日期,余均不成問題”《蔣伯誠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9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8-157。。蔣介石聞悉馮離魯境,甚為得意,認為“韓欲求好于中央,故促其離魯也。彼往宣化、張口,其用心則為搗亂,其結果反利中央也”《蔣介石日記》,1932年10月8、10日。。蔣介石明白膠東戰(zhàn)事處理不慎,“皆可使政局隨時動搖”,雖有過軍事解決魯韓的計劃,但在華北鞭長莫及的現(xiàn)實下,惟有與韓妥協(xié),“對魯案,以韓不遵命,急欲制裁,惟預定方針,以實力準備未完,不如使此劣徒在魯掩護,暫免倭寇妒忌著急,以此大謀既定,可不忍乎。故欲行又止也”《蔣介石日記》,1932年10月16、19、20、21日。。即如劉珍年幕僚的觀察:“最近韓被環(huán)境逼迫,不得已向蔣投誠,同時蔣正在不能對華北用兵之時,亦樂于接受。據(jù)日內情形,中央方面與兄敷衍,另一面與韓磋商條件,聞馮離魯系韓近蔣所致,雙方暫時妥協(xié)辦法經過魯丁派之拉攏,已成事實”《南京有廣致掖縣劉珍年電》(1932年10月14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5-054。。
10月17日,蔣介石考慮再三,決定魯案應先召集張學良商討對策,待與張達成共識后,再命令何應欽、蔣伯誠解決具體事宜《蔣介石日記》,1932年10月17日。。在外界看來,東北軍牽涉韓劉沖突已成公開事實,“匪特韓別具野心,而華北問題亦有連帶關系,當韓稱兵驅劉前,確得張學良之暗示,于學忠并表示援助”《袁德性致蔣中正函》(1932年11月21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3-068。。尤其是東北海軍進駐煙臺后,更有百口莫辯之感,為避免蔣介石猜忌,9月26日張學良特意向蔣解釋,“此次部隊在龍登陸,系因駐軍全撤,地方環(huán)請保護,始有此舉,藉免日人藉口,對于政治、財政概不過問,業(yè)電韓劉兩方,用防誤會”《張學良致蔣中正電》(1932年9月26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7-044。。孰料10月7日劉珍年又向蔣介石告發(fā)東北軍助韓實情,“(1)現(xiàn)煙臺系東北海軍陸戰(zhàn)隊維持治安,惟對經過煙臺之職師郵電一律扣留。(2)據(jù)確報沈鴻烈借給韓飛機兩架,近日常常飛來偵察及放散傳單。(3)漢公是否助韓,祈示知”。蔣當即示意去電詢問真假《劉珍年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7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9-092。。在蔣過問之下,張學良被迫向蔣辯解,飛機系韓在天津自購,至于駐防煙臺龍口,“只以暫維地方治安為限,關于政治、財政概不過問,劉電所謂扣留郵電各節(jié),想系該處公安局所為,惟煙龍公安局長均由韓派充”《張學良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19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043。,信誓旦旦保證東北軍嚴守中立。
張學良認為“魯東事雙方對中央俱表示服從,在地方則固執(zhí)成見,各不相讓,現(xiàn)軍政部處置令已下,姑觀向方如何實行,待限期到時,再定辦法”,明確反對南京武力解決山東問題,建議蔣介石對此事“只好大度處之,如對向方用嚴厲制裁方法,即為馮石造機會,華北大局不堪問矣”《蔣伯誠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21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080。。10月22日,張學良致電蔣介石,告知通過韓方代表劉熙眾獲悉韓復榘的真實意圖,“如劉不離魯境,向方殊覺無顏以對人,只有個人引退”,向蔣強調“此事關系極重,據(jù)近日各方報告魯省情勢,甚為緊張,而華北情形更為復雜”。蔣介石再無此前強勢姿態(tài),解釋稱:“調劉離魯,本無問題,即軍部此次撤防命令系徇向方之一再請求而發(fā),必俟向方遵辦,乃能再及其他,如軍部明令不遵,此時如逕令劉軍離魯,恐劉亦效尤抗命,更不可收拾”,希望張學良能夠勸告韓復榘履行停戰(zhàn)撤防的諾言,“留中央處置之余地,則一切自易辦理”《張學良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22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119。。韓復榘對張態(tài)度極為恭順,聲言“一切惟張之命是聽,膠東事一俟沈軍到達煙臺,即遵中央命令撤防”《北平華覺明致老河口何成濬電》(1932年11月2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21-045。。
隨著蔣介石、韓復榘、張學良在劉珍年調離山東的問題上達成一致,山東政治的結構性沖突看似迎刃而解。劉珍年何去何從,楊力川建言,調防應韓劉同時進行,劉珍年明白如若蔣韓張之裂縫不復存在,自己根本無力與各方討價還價,“請韓同時調離魯省一節(jié),如總座主觀上無此意旨,恐請求亦無效果,轉有本師藉此以為要挾條件之嫌”《掖縣劉珍年致南京楊力川電》(1932年10月18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5-087。。韓復榘為促使中央調離劉珍年,一方面承諾第三路軍即日撤退至濰河以西,靜候中央處理,另一方面又以大兵壓境之勢向掖縣猛攻,“韓忌中央袒劉,魯西、魯南均有軍隊壓境模樣,加以告助無由,陷入僵境,乃決心通電表示先自撤兵,但有謂其撤兵只于口頭文字,未必實行者”《天津林世則致陽泉張維藩電》(1932年10月19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6-088。。蔣介石對韓復榘出爾反爾,極為反感,“非懲罰不可也”《蔣介石日記》,1932年10月20日。。何應欽再三勸諫,“魯事應分為兩個步驟,一部先將劉珍年他調,第二步再設法實行軍民分治,易以文人為魯主席,如此或較易進行”。蔣介石明白“以目下韓之態(tài)度論,恐軍民分治亦不易見之事實也”《何應欽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22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120。,最終還是決定“對魯案以不用兵為上策,先調韓離魯;次則先入魯南,以觀其變;用兵為不得已事也”《蔣介石日記》,1932年10月24日。。
蔣、韓僵持之時,劉珍年反復權衡,感到離魯或為最佳選擇,如若繼續(xù)盤踞膠東,“四面已被韓氏政治力量包圍,又遭民眾怨恨,劉不離魯,將來終歸消滅”《蔣伯誠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20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064。。蔣介石亦不再堅持己見,決定派遣張伯英赴魯再作協(xié)商,“只須韓即日遵令撤兵,自請?zhí)幏?,嗣后誓矢擁戴中央之真誠,中央可免予置議,并可調劉離魯,在未全部調離以前,暫駐掖萊兩縣”《陳誠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24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1-040。。10月28日,何應欽與韓復榘就劉珍年調離達成共識,膠東之戰(zhàn)解決曙光再現(xiàn)。11月7日,韓復榘命令第三路軍停止軍事行動、撤回濰河以西,與此同時,劉珍年調防迅即展開,至于撤往何處,劉惟有聽之任之。此時不僅湖北的何成濬認為劉部紀律最壞,堅決抵制其前往鄂北,寧波旅滬同鄉(xiāng)會亦電呈蔣介石,強烈反對劉部移防寧波,蔣介石無奈最終令其進駐溫州、閩北。膠東之戰(zhàn)雖告終結,但其帶來的破壞性影響卻不容忽視。不僅膠東地區(qū)兵連禍結,社會經濟損失慘重,掖縣劉珍年部“在城外征發(fā)騾馬糧秣,城內商會及殷實商號均被搶,秩序頗形紊亂,距城廿里以內所有柴草糧秣牲畜均被征發(fā)一空” 《韓復榘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3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58-111。;更為日軍轉移國際視線、實施侵華戰(zhàn)爭制造機會,負責國聯(lián)談判的顧維鈞倍感壓力,直言“當時中國內部的四分五裂和明爭暗斗,對我們在日內瓦所要達到的有限目標構成了嚴重障礙”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譯:《顧維鈞回憶錄》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1頁。。劉珍年在脫離其賴以生存的地盤之后,借勢再起非但難以實現(xiàn),兵源補給、財賦薪餉均難以為繼,士兵接連嘩變,1935年5月劉珍年被執(zhí)行死刑,曾經割據(jù)一方、游走于華北各方軍政勢力之間的“膠東王”煙消云散。
五"結""語
軍閥在其控制的統(tǒng)治區(qū)域內,為樹立絕對權威、獨占社會經濟資源,非但難以與其他政治軍事勢力共享地方治權,反卻必欲打倒對方而后已,往往以實現(xiàn)內部政治統(tǒng)合為首要目標,如此就使得軍閥之間的內戰(zhàn)往還反復,難以遏制。韓復榘、劉珍年作為二次北伐后新興的地方軍政集團,分別掌控山東部分區(qū)域。隨著財賦稅收爭奪、地緣政治博弈的加劇,韓劉之間的沖突愈發(fā)不可避免。即如中共山東省委的判斷:“現(xiàn)在山東全省還是韓復榘、沈鴻烈、劉珍年三軍閥鼎足而立的局面,勢力最大、地盤最多的是老韓,其次為劉珍年,再次為沈鴻烈。以這樣同床異夢的三軍閥割據(jù)全省,其明爭暗斗互相猜忌與排斥的形勢,當然不會消除或停止的?!薄吨泄采綎|省委三月至五月工作報告》(1932年6月5日),中共山東省委黨史研究室、山東省中共黨史學會編:《山東黨史資料文庫》第4卷,第218頁。膠東之戰(zhàn)本質上仍舊是軍閥為壟斷地方政治與經濟資源的控制權,彼此之間的結構性矛盾激化的結果。
與此同時,國民政府作為弱勢獨裁政權,1928年雖完成全國形式上的統(tǒng)一,但國民黨實際控制的統(tǒng)治區(qū)域主要在長江中下游省份。蔣介石嘗試從軍事、政治、財政等多重維度強化對地方的控制,中央權威亦逐步成為影響地方軍政力量行為邏輯的潛在變量,但在客觀環(huán)境與國民黨軍事實力的限制下,華北地區(qū)的政治社會結構仍舊延續(xù)北洋時期軍閥割據(jù)的特性,軍閥政治的模式得以存續(xù),軍在政上、以軍主政,地方政治呈現(xiàn)出較大的獨立性。軍閥政治仍舊是華北地方政治與社會最鮮明的底色。國民黨所構建的黨治體制尚難成為涵蓋全國范圍的政治范式,必須依靠地方實力派的政治效忠以及各派勢力的相互制約,方能維系中央的政治權威,如此就使得央地關系異化,地方內部的結構性矛盾亦隨之愈演愈烈。猶如《益世報》所言:“目前中國政局,本來是武人割據(jù)的局面,中央與各省,統(tǒng)一是空名,割據(jù)是實況”,“要知韓復榘與劉珍年的局面非山東的特殊局面,乃多數(shù)省分普遍的局面。省主席與駐軍分割而治,山東如是,河南河北各省,類皆如是,金錢與地盤在各省都可引起爭端,都可引起內戰(zhàn)”《社論:應設法制裁韓劉的戰(zhàn)事》,《益世報》,1932年9月19日,第2版。。
然而在民族危機日益嚴峻的情況下,國內社會各界愈發(fā)難以容忍內戰(zhàn)的存在,韓復榘苦心構建的道義合法性敘述雖使劉珍年面臨嚴峻的外在壓力,但自身同樣陷入制造內戰(zhàn)、破壞團結的失道者窠臼。韓復榘對國民政府停戰(zhàn)令的抵制,使得韓劉沖突逐漸演變?yōu)槭Y、韓之間的矛盾,蔣介石亦曾考慮趁勢軍事解決山東問題,但囿于自身實力限制以及日本的潛在干預,當韓復榘促成馮玉祥離魯北上、意圖緩和后,被迫與韓妥協(xié)。事實上,即便蔣介石認識到華北政局危急,亟待設法解決,但受制于自身實力,惟有靜觀其變、默認現(xiàn)實,“北方事必緊張,應速定方略,如管理,則時間不許,實力亦差,而與縮小范圍之旨相反。如放任,則又恐變?yōu)闁|北第二,不能不管。如能假我三月至半年時間,則事可為也”《蔣介石日記》,1932年6月27日。。利用地方實力派的派系糾葛,使其彼此牽制,就成為蔣介石維系政治權威的重要路徑。韓復榘為此憤憤不平,向蔣伯誠直言:“鈞座如不信任地方長官,應即撤調,不必下一子棋,以預防牽制之,如信任則不必再疑”《蔣伯誠致蔣中正電》(1932年10月21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080。。劉珍年調離膠東,韓劉戰(zhàn)事雖得以和平解決,但山東與中央之間卻埋下猜忌、疏離的陰影,“隨時皆有決裂之虞也”。《天津林世則致陽泉張維藩電》(1932年11月3日),閻檔,檔號:116-010108-0218-019。蔣介石故技重施,意圖扶持青島的沈鴻烈,作為鉗制韓復榘的新勢力。1932年12月5日,高凌百向蔣建言:沈鴻烈“對鈞座欽佩仰慕匪可言喻,曾向職再三表示其誠意,溢于言外,此人似宜拉攏”,“不妨作順水人情,將煙臺龍口防務交予海軍也”《高凌百致蔣中正電》(1932年12月5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4-156。。韓、沈之間遂又形成新的結構性矛盾。正是國民政府在地方治理的過程中,從中央至地方各個層級形成的結構性沖突,使得社會秩序呈現(xiàn)出不穩(wěn)定狀態(tài),
隨著韓復榘控制膠東,以地方實力派的姿態(tài)迅速在華北崛起。形勢猶如劉廣濟的擔憂:“如待韓統(tǒng)一山東,得有海口后,以彼現(xiàn)有財力,再與日本勾結,則半年之后即用十師兵力恐亦難期必可成功,而到時兵連禍結,一時亦難得解決,馮閻之后可為殷鑒,且韓之桀驁不馴,蔑視中央已有許多事實證明,若再得志,定出是非,恐華北從此不得安枕矣”《劉廣濟致陳誠函》(1932年10月18日),蔣檔,檔號:002-080200-00060-024。。此后華北政局在日軍壓力下,危機四伏,韓復榘為謀求生存,妄圖游走于中日之間,向日方明言:“山東作為南北中樞要地,為妥善處理赤化風險,一直打算同日本密切聯(lián)絡,維持治安”《西田總領事致內田外務大臣電(1933年7月4日)》[西田総領事より內田外務大臣宛電(1933年7月4日)],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檔號:A.6.1.3.1-3。,中央與韓復榘矛盾再趨激化、難以為繼,國民政府始終無從實現(xiàn)對華北地方政治勢力的有效政治整合。
收稿日期"2024—02—14
作者賀江楓,歷史學博士,南開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暨歷史學院教授。天津,300350。
Structural Conflicts in Warlord Politics:A Re-examination of the Jiaodong War in 1932
He Jiangfeng
During the 1930s,the North China’s political and social structure retained characteristics of the Beiyang period’s warlordism.Emerging local military and political groups led by Han Fu-chieh and Liu Chen-nien sought to establish absolute authority and monopolize socio-economic resources,therefore their conflicts around fiscal revenue and geopolitical control intensified.The National Government sought to constrain and divide local powers,which would alienate the central-local relationship and exacerbate internal structural conflicts.As Japanese aggression escalated,the power structure in North China collapsed.Supported by the Northeast Army,Han Fu-chieh started the Jiaodong War,striving to construct a narrative of legitimacy based on righteousness over tyranny.Chiang Kai-shek considered military intervention in Shandong,but hesitated due to his limited power and potential Japanese interference.When Han Fu-chieh expelled Feng Yuxiang from Shandong,aiming to ease tensions,the conflict between Han and Liu was soon resolved peacefully.However,the rift between Han Fu-chieh and the National Government became more severe,and local political contradictions emerged in new forms.The National Government’s local governance approach,from central to local levels,created structural conflicts that perpetuated long-term social disorder.
Han Fu-chieh;Liu Chen-nien;Chiang Kai-shek;Chang Hsueh-liang;Warlord Politics
【責任編校"趙廣軍】